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胭脂与杀将 作者:绝世小白莲 文案 爱上敌人怎么办? 是该留下来相爱相杀,还是收拾行李跑路? 云檀陷入了沉思…… 严肃版文案: 逃婚商女误打误撞爱上敌国将领, 新婚燕尔之际成了国破家亡之时, 当生命遭遇战火,爱情成为罪孽,她该何去何从? 阅读提示: 1 1v1,双c 2 不宅斗,不宫斗,男女主负责谈谈恋爱,打打仗 3 架空莫考据,看官请轻拍 4 存稿已完结,请放心入坑~ 内容标签:怅然若失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檀,上颢 ┃ 配角: ┃ 其它:将军,战争 ================== ☆、雨夜   深秋的天气,树木凋零,枯叶零零星星地飘落在湿冷的官道上。   夜雨凄迷,昏惨惨天黑云淡,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冲破了层层雨幕,两名精悍的骑士腰挂弓矢佩刀,身着玄色劲装,一路于车前开道,马蹄如铁,溅起阵阵水花,古旧的青石板路在雨水的冲刷下呈现出暗暗的墨青色。   远处,城门大开,斜风冷雨中,守城的兵士屹然伫立,如静止的铁枪。   狂烈的马蹄声如逼近的滚雷,一道黑色的人影忽喇喇从路边冲了出来,悍然不顾地扑倒在马车前,舆马骤然停止,车厢内隐约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呼,当头的骑兵猛然勒紧缰绳,马儿高高扬起前蹄,发出响亮的嘶鸣。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冲撞上将军车驾!”卫兵厉声诘问,他端坐马上,手按佩刀,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倒在三尺之外的人。   “小人乃是前长风校尉季云鹤,大胆冲撞将军车驾,实乃有事相求!”空中掠过一道电光,照亮了跪在雨中的人,他满头雪发,形容苍古,一身破旧的麻色衣襟紧贴在干瘦的躯体上。   “何事?”车厢内低沉沉传出一个男音。   “求将军开恩,饶小儿一命!”   “你的儿子是谁?”   “扶风郡尉季子然。”   “原来是扶风郡尉,”车内传出的声音有一些冷冽,但依旧无波无澜,“季子然私自挪用军饷,犯了盗军之罪,按律当斩,阁下对此可有疑义?”   “将军……小人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今又家道中落,一贫如洗,还望将军开恩……开恩……”老人以头抢地,连连叩首。   “律法不徇私情,看在阁下的面上,兵部未罚银以作赔偿,已是宽容之至,还望校尉好自为之。”   “可是将军……将军!”老人在雨中呼喊着向前膝行数步,又重重将头磕在青石板路上,可惜无论他如何哀求,车厢内的人再也没有回应。   开道的骑士仿佛得到了命令,他们催动马匹,车驾立刻绕过了官道中央匍匐的老人向城外驶去,老人无奈地抬起头,目送车驾远去。   阴寒的夜雨将他单薄的衣衫淋得湿透,渐行渐远的马车里有人撩开了帘子,探出头来张望。   那是一个脸罩轻纱的美人,一双妙丽的眼睛明媚而多情,她望着雨中的老人,充满了怜悯的神色,许久没有将目光移开。   “外头雨冷,不要看了。”车舆内,军官低声催促。   丽人这才放下帘子,缩回他身侧,她的额头和发髻已经被雨水淋湿了,正取出丝帕轻轻擦拭。   “那人都这么老了,你待他会不会太严厉了些?”女子的语声如珠似玉,带着飘飘摇摇的尾音,似水如歌一般送至军人的耳畔。   “军法不得违抗,我若是开了先例,往后如何御下?”军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木然,他坐在阴影里,银色的铠甲在黑暗中幽幽闪着冷光,“他的儿子偷了三千两饷银,至今去向不明,我知道他家境贫困,已自掏腰包替他将饷银还上,难道还不算仁至义尽?”   美人听罢,莞尔一笑,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将头靠在军人宽阔的肩膀上。   “你的手很凉,”他展臂将她搂在怀中,“还冷吗?”   “不冷,”丽人摇摇头,一双妙目含光,“有你在,我怎么会冷?”   此次他出征归来,一回城便被召入了皇宫,她思君心切,匆匆赶去宫外的小道上等他,谁料天气骤变,冷风袭人,她一身春衫薄袖,被冻得瑟瑟发抖,他见了虽然气恼却也不忍责备,只是一言不发地解下大氅披到她身上,将她裹了个严实。   马车已渐渐驶出了城门,轻快地奔驰在宽阔的城郊大道上。   这里是雩之国的都城,而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城郊的山庄。   遥玦山庄离皇城委实是太远了,那里寂静得叫人心生凄怆,从没有纷至沓来的宾客,更鲜有过路的马车,地上的落叶仿佛也厌倦了那片寂寞的土地,稀稀拉拉地跟着北风飘行,唯有东面的高山上,风清寺的钟声依旧准时地迢递而去,一重接着一重。   车马约莫疾驰了半个多时辰,远处隐隐现出了灯火,夜雨淅淅沥沥地停歇了下来,沿路松林成翠,古树成荫,车内的丽人安心地舒了一口气,长叹道,“终于到家了……”   乌头大门气势恢弘,车马缓缓在门前停下,丽人裹紧了氅衣,提起一盏精巧的琉璃风灯,扶住车辕,轻盈地跳了下来,随之而下的是一名昂藏挺拔的戎装男子。   灯光照亮了两人的侧影,美人的身段清瘦又高挑,却只堪堪到军人的肩膀处,两人一前一后往庄内走去,马车复又按着原路向都城飞驰。   “你是不是受了伤?” 丽人提灯款款而行,她回眸望他,“方才我抱你的时候,闻到了血腥味。”   树影摇曳,军人的面容依稀可见,她看到一双阒静明亮的黑眼睛正专注地望着她。   “小伤而已,不碍事。”   他的嗓音非常好听,低沉又醇厚,只是语调很平,没有情绪。   “既然无妨,那就随我走吧。”女子笑盈盈地提着琉璃风灯,袅袅娜娜地走在男子前头。   军人的身材高大而瘦削,他的仪态峭拔,步伐轻捷,虽然穿着染血的盔甲,却没有半点杀将的气息,这个人几乎是沉静的,不知是不是习惯了谨慎,他的脚步很轻,但稳而不乱,举手投足从没有多余的动作,每一个姿态都稳固缜密如汤池铁城。   引路的丽人时不时回头冲他微笑,她喜欢他,喜欢这种严谨利落,一丝不苟的风度。   “我唱歌给你听,好吗?”琉璃灯在她手中轻轻晃动,她浅笑着相询。   “好。”他低声应了。   迎面而来的秋风夹杂着湿润的水汽,沿路绿树成荫,冷香浮动,风神掠过幽媚遥山,顿时竹海翻腾,百花轻颤,窸窣之音铺天盖地而来,天地间尽是绿叶芳花起舞。   女子的歌声很轻柔,她知道,他每次打完仗回来都不爱跟人谈话,所以她就唱歌给他听,一路随心所欲地唱,直到两人一起回了山庄内的阁楼中。   屋子里很温暖,一支蜡烛孤独地燃烧着。   他似乎不喜欢光亮,兀自坐到了窗边的楠木椅上,那里恰好有一片阴影遮住了他的身形,她看了他一眼,依旧是浅笑盈盈的,“我有金疮药,给你换药好不好?”   他点点头,原本看向窗外的脸转向了她。   她端起烛台,拿着一卷干净的细布,走到他身边。   烛光打亮了她的脸。   她姓云,叫云檀。   云檀很瘦,肤色很白,体态窈窕又曼长;她的面容十分柔和,淡染的两条细眉,一双妩媚而忧郁的眼睛,小巧的琼鼻挺挺翘翘,却略微显得福薄;她的嘴唇天生就不够红润,若不以胭脂点唇,便恹恹憔悴,没精打采。   这样的五官并不出众,可拼在她脸上却有了奇效,凡是见过她的都说她是个罕见的美人,平常走在大街上,频频回眸的男人也不在少数,有时她照着镜子自己也想不明白,这张脸究竟魅力何在?   屋里一灯如豆。   军人卸下了银甲,解开里衣,露出胸口的刀伤,旧绷带已经被血染红了,紧紧黏在伤口上,她稍一用力便会把新长的皮肉扯下来。   女郎从抽屉中取出金疮药,又唤人打了一盆清水,他低下头看着她一语不发。   刀伤并不浅,虽然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受伤是家常便饭,但疼痛的程度却并不会因此减轻。   “你在想什么?”她看了他一眼,轻轻问道。   “我在想,你不必每次都这么费心地为我敷药,不过是皮肉伤罢了,即使不上药也会长好的。”他微微地扬起唇角,似乎想要微笑。   “你年轻气盛,自然不怕受伤,往后年纪大了,可有苦头吃呢。”她抬眸一笑,先给他换上新药,又拿出干净的细布缠住伤口,娴熟地处理完一切,丽人轻声开口,“我听说……你爹过世了。”   “是,”他点点头,“五日后出殡。”   “你难过吗?”她的声音柔和又关切。   “我不在乎。”他起身披上衣服,目光落在女子秀美的脸颊上。   他望着她,眼神安静又空洞,每次从战场上回来,他都会变得有些古怪,好像一个刚刚从梦中苏醒的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世界。   云檀了解他的习惯,于是打定主意要让他高兴起来,便露出了甜甜的笑容,“你知道吗?近来皇城里有很多人在说我的闲话。”   “他们说你什么?”   “他们说我贪慕荣华,狐媚狡诈,不择手段地勾引当朝第一战将,想要攀高结贵,嫁入高门。”她一边说,一边得意地将螓首一摇。   “你会在乎这些?”他木然的眼睛露出了些许温柔的笑意。   “当然不在乎。”女子细眉轻挑,丹唇逐笑,她的笑容中有一股妩媚的气息,教人望见了便移不开眼睛。   “他们还说了什么?”   “他们还说……”她忽然凑近他,将红唇贴在他耳边,“他们还说上老将军的小儿子上颢近年来战功赫赫,平步青云,大有老将军昔日风采,皇上有意将他的心肝宝贝玉珑公主许配给他。”   “原来你在担心这件事。”说话的同时,军人终于露出了明显的笑容。   女子没有说话,可明光闪闪的眼睛里分明有着探询的意思。   “我当然不会娶她。”他伸手抚弄她鬓边的秀发,语气温和又坚定。   美人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她已经记不清究竟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多少年了,只知道他待她始终如一,即使她没能给他生出一儿半女,即使他们聚少离多,常常要分隔两地。   明灭不定的烛火,幽幽地照亮了军人的面孔。   他是个年轻的将军,尚未过而立之年,身高昂扬八尺以外,披着乌盔黑甲,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这道疤从他的眉心开始延伸,一直划过右边脸颊,生生毁掉了原本英俊如古雕刻画般的好相貌。   不过这一切在云檀的眼里都无妨,上颢永远是世上最漂亮的男人,尤其是今晚,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   丽人款款走上前去,伸手搂住他的颈项,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她的动作跟她的笑容一样温柔,他将她拥入怀中,低头轻吻着她的秀发,她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高楼里的灯火没过多久便熄灭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男女主全都出来啦~会不会很没悬念。。。。 求评论~求撒花~ ☆、孝堂   次日清晨,上颢离开遥玦山庄时,太阳还未彻底从山下爬上来。   晓光刚刚跃上檐角,窗边悬挂的碎玉片子在风里摇个不停,湖面上的晨雾仍未散去,云檀穿着薄衫薄裙,站在清风阵阵的回廊上为他送别。   他骑上马,抬起头望着她微笑,她挥舞着手中的丝帕,直到他绝尘而去。   上颢回到府邸时,朦胧的晨光已为高照的艳阳取代。   近些年,雩之国陷入了内外交困的境地,内有三王割据江山,外有蛮族强势入侵,尤其东边一带长年兵荒马乱,屡有番兵进犯。   白华帝不堪其扰,派遣上氏铁骑前往东域,深入虎穴。   不料,上家老将上铭竟在紧要关头突发重疾,卧床不起,改而封其次子上颢为建威将军,点兵五万支援边塞,联合边关守军,成掎角之势,直捣黄龙,将这群戎狄杀回了千里之外。   在上颢归城的途中,上老将军疾发暴毙,待其回城,已然满院缟素。   哀哭声零零落落地从一重重惨白的布幔后传来,年轻军人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落落的长廊里。   这是一座华丽而廓落的府邸,它占地极广,楼阁亭台分布得很开,上铭老将军年愈不惑后,由于国中祸乱渐少,便赋闲在家,纳了几房小妾,变得穷奢极欲起来。   上家的府邸中,原本空旷肥沃,遍植林木的土地一概被清空,造起了歌台舞榭,上铭拥着美人们夜夜闹得笙歌四起,可惜纵情声色的日子并没有让他快活多久。   毕竟,酒是穿肠□□,色是刮骨钢刀,沉迷酒色的上铭很快就形销骨立,疾病缠身,长此以往,人们也就不奇怪这昔日英姿勃发的将军为何暴毙府中了。   上家的族人们听说这个噩耗后,从雩之国各地纷纷赶来,他们一来是为上铭这棵老树送终,二来也为了巴结上颢这座新靠山。   上颢的姑姑是当今贵妃,父亲曾是国中第一大将,他还有一个哥哥,身居左将军一职,掌管城中军械库。   在雩之国,凡是能与上氏一族沾边的都自称是上家人,因此上家虽然历经百年,根基深稳,但族人多数是平庸之辈,他们好逸恶劳,坐享富贵,像是一群群蠹虫,依附着几棵寥落的大树,直到把他们统统蛀空。   上老将军的灵柩停放在孝堂中,供桌上的蜡烛悠悠燃烧,猪羊祭品一应具全,内眷们焚香点烛,装模作样地举家恸哭,上颢回来时,他们已经哭了将近一个时辰,凄惨的嚎啕正逐渐变成微弱抽噎。   他缓缓走进灵堂,摘下了头盔,环视众人。   活至今日,上颢还是头一次看见那么多族人同时出现在一起,这个氏族上下有将近千人,他们分家而住,在雩之国各地州府内当官,因此内眷之间的感情颇为淡漠,除非族中有重大的变故或者事关每个人的利益,各家才会派出人马前来汇聚。   此时,堂内的人抬起布满泪痕的脸,暂时收起哀伤的表情,开始打量这迟到的戎装青年。   上老将军一死,他功绩煊赫的小儿子理所当然地成了下一任接班人,他会积功立业,光耀门楣,让上氏一族的人继续沾光受益。   他们开始寻思如何巴结他,让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可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出现在门边的军人看上去非常高傲,他神情冷漠,对父亲的死没有表现出丝毫悲伤。   “五日后,出殡。”   他站在棺材前,无情无绪地说了五个字,然后转身离开了孝堂,仿佛一个事不关己的过路人给他们捎来一句话。   哀哭声停滞了片刻,复又响了起来,幽幽怨怨,绵绵不绝,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   凉风习习,月色惨淡,冷冰冰的府邸里住满了从各地赶来的眷属,他们老老实实地呆在房间里不敢说话,不敢外出。这座将军府看似高贵豪华,可内里却阴森森的让人害怕,他们刚踏进朱门,便感到了迎面而来的压抑,原本练习过无数遍的奉承话顿时都卡在嘴里吐不出来了。   如此悲凉肃穆的夜晚,本该由沉默与哭泣来祭奠死者,可惜偏偏有人不识时务。   女人的娇笑突兀地回荡在空广的府邸里,偶尔还可以听到男人狎昵的低语。   北面的窗开着,上颢坐在书房中,手里翻阅着一本名册,他不需要费心动脑,只要用头发丝想想就知道外头那对大胆嬉戏的男女是谁。   那是他的哥哥上隽和他的晚/娘——红霞夫人。   当年上铭一连纳了三房小妾,个个年轻貌美,可他自己却日渐衰老,雄风不再,于是这些不安分的妾室立刻将目光投到了两个年富力强的儿子身上。   上颢虽然年轻英俊,昂藏挺拔,可却生性孤僻,对女人的引诱无动于衷;而长子上隽虽然没有弟弟那种风采瞻华的体格,但好歹也是个颀长俊秀的美男子,对于三位继母,他早就垂涎三尺。   美人的媚态在上颢这儿受到了冷遇,只能转而投向他兄弟的怀抱,很快,上家长子便将父亲的三位妾室尝了个遍。   今夜,上隽照旧搂着其中胆子最大的红霞夫人寻欢作乐,府里的侍从委实看不下去,好心上前敦促,却遭到了一通谩骂。   大约是故意的,上隽骂得很响,上颢即使隔着两条回廊都听得清清楚楚。   “……上颢昨夜刚回城就去找那白夫人逍遥快活,你怎么不去敦促敦促他呢?看他平常一本正经的,不也对那水性杨花的婊/子爱不释手吗?滚出去!”   他听见了响亮的酒杯砸在地上的声音,以及有人绊倒在门槛上的哀嚎,伴随着女人肆意放情的大笑,上颢的眉头皱了起来。   上隽口中的‘白夫人’还有‘水性杨花的□□’,指的不是别人,正是云檀。   遥玦山庄的庄主原姓白,年纪一大把,头发花白,瘦骨如柴,还要强娶年轻美貌的小娘子为妻。   云檀嫁给他的时候,还未满十八岁,传说她被人塞着口,五花大绑着押上了花轿,又被摁住脑袋拜完了天地,原以为此生休矣,未料时来运转,姓白的老色鬼竟在新婚之夜酒醉暴毙,尚未行房便撒手人寰。   从那天起,云檀就继承了一座风光秀丽的山庄。   遥玦山庄内有无数酒窖,管事的卖酒换利,偶尔也会做绸缎生意,或租些土地给当地的佃户。   不过那只是表面功夫,民间有传言称,遥玦山庄看似山清水秀,实则是养育杀手的修罗场,不少商贾权贵都是遥玦山庄的常客,他们花重金,雇杀手,来除去商场或官场上的对头。   不过最叫百姓们遐想的不是这山庄的财源,而是庄子里的人。   自从白庄主死后,那位年轻貌美的小夫人并没有规规矩矩地守寡。   偌大的山庄,庞大的财富无法满足白夫人贪婪的心,她开始琢磨着攀高枝,找下家,甚至厚颜无耻地跑去勾搭上老将军的小儿子,并且自甘堕落,当了他六七年无名无分的情人,以为这样就能乘云高升。   可惜,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今,上颢是越来越出息了,比当年的父亲都要略胜一筹,他的军功立了一件又一件,仕途顺风顺水,可偏偏就是不愿成亲,民间议论纷纷,猜他是非金枝玉叶不娶,于是人人都等着看白夫人的笑话。   其实上颢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上铭曾大张旗鼓地为他娶过亲,那是当今四王爷,也就是广青王苏律的女儿,一个漂亮的小郡主,名唤苏芊。   从一开始,这场婚事便是两厢你不情我不愿。小郡主苏芊一颗芳心系在自己的远房表哥身上,却不得不被父王当做联姻换利的工具,一路哭着被人抬进了上府的大门。   上颢连她的盖头都没有揭,直接答应成人之美,把她放走,甚至提前为她准备好了路引。   小郡主感动地泪水连连,跪倒在地上不停磕头。   于是新婚之夜,新娘失踪。   苏芊小郡主拿着上将军给的路引,顺利地通过重重关卡,逃之夭夭,广青王派人找了大半年都没找到,最终只好放弃,当作没生过这个女儿。   如今上铭已死,族中再也不会再有人敢逼他成亲了,而这座府邸也从此变得更加冷清,更加森严。   上老将军的三房小妾赚足了钱财,一个跟人跑了,一个以养病为由离开了皇城,唯一留下的便是那个红霞夫人。   红霞夫人今年三十有六,生得妖媚绝伦,终日不安于室,她勾引男人的招数九变十化,但都是索价而沽的,只要那个男人身上有利可图,她就愿意作出各种下贱的姿态去迎合他,并且丝毫不以为耻。   如今,她一心想要将上家纳入囊中,因此勾引上颢不成,便与上隽厮混,可一旦走在外头便摆出一副端庄大方的模样,俨然是个称职的晚/娘。   上颢非常嫌恶她,就像嫌恶自己的兄长一样。   念及过往旧事,军人微微皱起眉头,入夜已深,他毫无睡意,案上的蜡烛将熄未熄,他搁下了手中的狼毫笔,点燃了一支新蜡烛。   书房内窗明几净,图书满架,四壁挂有山水诗画,红木架上悬着数张铁胎弓,东侧的衣橱边挂着刚刚刷净的戎装。   久经风沙的铠甲又冷又硬,散发着一股洗不清,刷不掉的血腥味和铁锈味,那是上颢最熟悉的味道,有时只有闻到那股味道,他才能从容自若。   不多时,窗外又传来一阵女人放肆的笑声,军人忽然站起身离开书房,快速步入了回廊。   不远处,男女嬉笑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近,游廊的尽头是一扇虚掩的门,透过门缝,可以看见摇曳的烛光,墙上的酒渍和散了一地的绸缎罗裳。   木门被人猛然推开时,红霞夫人正露着香肩,咧嘴大笑,她看见来者,立刻装模作样地尖叫了一声,然后无动于衷地望着上颢冲进来,抓住上隽的衣襟,把他从椅子上拎起来一拳打飞。   雕花的木门被冲撞坏了,木框断成了两截,白乎乎的窗纸在风里飘,上隽从门里一直摔到门外的台阶下,额头被地上碎石磕破了,淌下好几行鲜血。   上颢已经不是第一次揍他了,他每次揍他都有充足的理由,而这一次是因为上隽骂云檀是个水性杨花的婊/子。   如果云檀知道此时此地发生的一切,她必然是要低下头,含情脉脉地笑了,有这样敢为自己出头的情人,女孩子心里多半是会觉得甜的。   可惜云檀此刻并不知道,所有心里也没有什么好甜的。   自从上颢走后,她照旧过起了安逸平静的避世生活。   一如民间传言,遥玦山庄确实是卖酒的,偶尔也出租土地,做些绸缎生意,而这些也的确只是表面功夫。白庄主在世的时候,山庄里确实常常接一些杀人的买卖。   他的庄子里养了很多人,有管事的,有侍从,亦有护卫,杀手,以及消息追踪者。   过去的几十年间,雩之国的小乱子不断,尤其是边境地带,常遭游荡的异族部落侵扰,他们虽然不敢过分挑衅,却时不时沿边抢掠,捞些油水。   于是在当地,有些惹上麻烦却贪生怕死的王侯贵族会出高价请护卫队来为他们保命,那姓白的家伙就是从中谋取暴利的。   他训练了一支又一支小型军队,随后将他们分派出去执行任务,以此换取一箱又一箱的金银财宝。   及至祸乱减少,他的生意清淡下来,便又想出了另一种法子。   他花重金买通了各州府的刑部牢吏,从犯人的嘴里套出许多宫闱秘闻,以及高官商贾间的龌龊勾当,继而便自行派出杀手,以此引起他们的恐慌,再按高价出租护卫队,自给自足。   不过,这些黑心买卖大多是由庄子里的司事做成的。   昔年白老爷于白家司事有救命之恩,无论是非对错,白管事都愿意为这老家伙鞍前马后,鞠躬尽瘁,既然老爷想要金山银山,他便是杀人放火也在所不惜。   不过,忠心耿耿的白管事并非打心眼里喜欢做杀人的买卖,他只求报恩,因此等到白老爷一过世,云檀当了夫人后,庄子里便很少再接暗杀任务。   每当天气晴朗的时候,云檀会打着油纸伞,沿着山庄里的凌波湖散步,与白管事聊聊近来的生意;或与侍女们一块儿修修花草,谈谈天;有时一个人去书房看书,或者干脆坐在湖边,望着粼粼波光出神。   白管事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生得肚圆腰宽,肥头大耳,笑起来憨厚实诚,活像个弥勒佛。他有妻有儿,妻子与他年纪相仿,不爱出门,总在屋里绣花写字,唯一的儿子前年成了亲,带着娇妻安居帝都,在一家私塾任教。   云檀一看见白管事,就明白了什么叫‘人不可貌相’,她时常笑吟吟地揶揄他,“白管事啊白管事,谁能相信你这笑面佛会做那种黑心买卖呀!”   白管事脾气好,总是笑呵呵地任她开玩笑,他不仅头脑精怪,而且博学多才,云檀兴致好时会找他谈天,往往是她问,他答。有时白司事会说一些深奥的道理,云檀听后眨眨眼睛,也不说听懂没听懂,只是浅浅地冲他笑,然后走到别处,一个人看着天空发呆。   那天,上颢离开时并没有告诉她什么时候会再来,她知道他说过的话一定会兑现的,如果他不说,那就是没有定数。   于是,云檀等啊等,每天都要去山庄门口徘徊几圈。   下人们议论纷纷,婢女们掩嘴笑她,而外头的人又会怎么说她呢?说她像个等不到夫君宠爱的外室?   每每想到这些,云檀都会觉得很好笑,她相信那些说闲话的人至少有一半是在嫉妒她,可她们越嫉妒,她就越开心。   大约过了十五天,上颢才重新来看她。   云檀就像上次一样,一听到这个消息,便跳起来,提着裙子往庄口飞奔,小婢女跟在后头追着喊,“夫人!您好歹矜持一些呀!”。   可惜无济于事。   云檀很喜欢奔跑,因为奔跑时可以宣泄无法外放的情绪,等她跑到庄子口,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三步并作两步扑进上颢怀里,上颢胸口的刀伤还没好,被她撞得一阵剧痛。   “不好,我太激动了!”想起他的伤势,云檀连忙退开,她关切地伸手轻轻按在他的胸口上,“你的伤是不是还没好?”   军人低头看着她笑,将她重新搂进怀里,许久都没松手。    ☆、湖岸   “这次为什么耽搁了那么久?”   暮秋,黄昏,红日西斜,天边的碎云染上了血一样的颜色。   她拉着他走在湖岸边,秋风过耳,芦花飘扬,遥处的晚霞凄艳,水上有孤鹜振翅而飞,激起了一道道浪花,引得波光阵阵摇曳。   “城内的文武官员全都上门来吊奠上老将军,我每日应接不暇,委实腾不出时日来看你,”岸堤上有雨后积下的水洼,她长裙曳地,不便行走,他打横将她抱起来跨了过去,“后来老将军的出殡队伍又遭遇了伏击,我不得不关拿严究。”   “遭遇伏击?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   她落地后,连忙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见他真的安然无恙才微微笑着继续往前走,“伏击的目的是什么?”   “自然是我,”他回答,“伏击我的主将是韩齐,韩齐是上隽的心腹。”   “哦……”她斜起眼睛瞅他,脸上笑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看来又是上隽搞得鬼。”   说到上家两兄弟,他们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开始自相残杀。   上颢的母亲是上老将军的偏房,她原本是个书生的妻子,可偏偏生得容颜绝色,一不小心被上铭看中,硬是抢去做了小妾。   可惜绝色美人不仅姿仪卓然,更视权势如粪土,她打骨子里瞧不起上铭那样的赳赳武夫,即使留在上府也终日不展笑颜,生下上颢后没过几年便郁郁而终。   上隽从小便痛恨这个弟弟,先是恨他的娘抢了自己母亲的风头,尔后再是恨他,生怕他有一天也抢了自己的风头。   两人的斗争从孩童间的打闹开始,上隽仗着出身高贵,收罗了一群世胄子弟外出横行霸道,他会暗中找人在上颢回府的路上将他拖入暗巷里毒打,指望着自己的弟弟能在他的部署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亡。   可上颢的生命力就像野草一样旺盛,虽然次次都被打得鼻青脸肿,可屡屡都成功地活了下来。   上老将军对于长子的恶劣行为总是视而不见,不是出于偏爱,而是对上颢出身的怀疑。   被他抢来的绝色佳妇,在入府后八个月生下了上颢,他不敢确定这个孩子究竟是自己的,还是那个书生的,不仅如此,随着年龄的增长,上颢跟自己的‘父亲’越来越不像了。   他的眉宇间没有继承上铭那股子威武霸道的气概,反倒散发出一种与武将格格不入的清秀之气;上隽由于疏于演练,体格变得瘦长,脸颊微微凹陷,可细看五官还是酷似上铭的,而上颢的容貌则跟他们南辕北辙。   上隽十二岁那年,趁着学剑的空档溜到山中玩耍,不慎从树上摔下来,摔折了一条腿,请了好几个高明的大夫来都无力回春,从此成了跛子。   事发之后,上隽生怕父亲知道自己逃学,便将一切嫁祸到上颢头上,说他在比剑的时候恶意攻击他,造成他摔伤。   上铭得知自己唯一儿子的腿脚受创后,满腔的痛怒没处发作。   他知道儿子在说谎,教他们剑术的军官早就禀报了他不务正业的消息,可他还是将上颢叫到了跟前。   那年上颢不过十岁,骨骼尚未长开,身子又瘦又小,唇红齿白的模样完全瞧不出日后的军人气概,上老将军二话不说,拿起刀鞘狠狠地打他。   他打得非常用力,每一下都打得很痛快,老将军把一腔恨铁不成钢的恼意统统发泄在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   上颢起初反抗了几下,发现毫无用处后,便咬着牙不吭声了。   远远的,他看见了上隽幸灾乐祸的眼神,恍然间领悟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到父亲的惩罚竟会来得这么狠,他拼命咬紧牙关,可还是没有忍住喷出一口血。   上铭这才住了手。   他的气消了,脑子也跟着清醒起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抬头瞪了惹事的上隽一眼,干脆将错就错,怒斥上颢道,“再敢对你哥哥不利,我就打断你的脊梁骨!”   “是,爹。”上颢回答得冷静得出奇,他没有看他,只是把含在嘴里的血丝吐了出来。   老将军听着这两个字,心里莫名凉飕飕的,好像有点愧疚,又好像有点不安,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瘦弱的少年转身一步一踉跄地走出了大厅,很快就消失在幽暗的回廊里。   兄弟间的斗争就这样一直持续着,待到上颢十五岁时,他正式入伍。   有一天黄昏,他独自坐在帐外,望着落日发呆,上隽和他的狐朋狗友嘻嘻哈哈地从毡帐里走出来,聚到他身边。   “喂,带你看个好东西!”上隽俯下身,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又指了指一丈外的毡帐。   他们人多势众,上颢不想在军营里跟人打闹,便依言起身向毡帐走去。   帐子里的空气十分浑浊,那里围着一重又一重的将士,个个人高马大,他费力地拨开人群,走到帐子深处。   只见角落里,有个遍体鳞伤的少女正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裙子完全被撕烂了,两条光洁的长腿□□裸地呈现在众人面前,一个军人正提起裤子,粗鲁地从她身上站起来,张开嘴大笑。   这种事在他们的军营里是违纪的。   上颢二话不说,转身往人群外挤,上隽知道他想干什么,立马向周围使了个眼色,两个虎背熊腰的成年将士冲上去,一人一边抓住上颢的胳膊往后拖。   “陈都尉——!”奋力厮打间,上颢向帐外狂吼,却被上隽迎面一拳打得眼冒金星。   帐子里乱成一团,他那时也不知道哪里的力气,一脚踹翻了上隽,挣脱了两个将士的钳制,冲上去把他摁在草垛上,抡起拳头乱打。   可惜最终的结果仍是上颢输,毕竟他孤身一人,寡不敌众。   当天晚上,他又青一块紫一块地回府了。   少年人的嘴角开裂,额角边豁开了一大条口子,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他一边走一边脱下笨重的盔甲,抬起胳膊,满不在乎地用袖子把血一抹。   “怎么回事?”上老将军当时恰好迎面走来,见小儿子军容邋遢的模样十分不满。   少年人原本已平静了许多,可听到这话蓦地又暴怒起来,仿佛遇到了新的仇敌似的,抬起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父亲,粗声粗气地回答,“问你儿子去!”   上铭登时大怒,他冲向自己的小儿子,扣住他的肩膀,想像往常那样把他拖到跟前一顿乱揍,可上颢突然回过身来,带着一股可怕的蛮劲直往他身上撞,上铭被撞得身子趔趄,差点跌倒。   上颢这些年力气也大了不少,虽然只有十五岁,但个子已经窜得比同龄人要高。   他先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震悚不已,紧接着便萌生了一种想要掐住上铭的脖子,让他狂翻白眼,气息奄奄的念头。   好在他并没有失去理智,只把两只手紧紧攥成拳头,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回廊。   上府内部的争斗就这样从小打小闹发展成了伏击和凶杀,上颢在战场上越出佳绩,上隽越是恨他,他将自己的失败与堕落全都归因于弟弟。   ‘这小杂种是故意在害他!他要夺他权柄,享他名位!他从小便居心叵测,怙恶不悛!’   这样的念头一年比一年强烈,上隽杀人的底气也就越来越足,他将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视作命中魔星,相信只要扫除他,自己就能青云直上。   可惜时至今日,他没有一次是成功的。 作者有话要说:  打滚求留言求收藏~ ☆、夕阳   “上铭已经死了,以后呢?”   傍晚时分,云檀在湖畔展了展衣袖,走到水边,捡起小石子往水里扔,“你就任凭上隽找机会暗算你?”   “他的机会不多了。”他站在她身后,手把手地教她打了个水漂,她立刻露出甜甜的笑,回头望着他,像朵烂漫的山花。   两人在湖岸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偶尔陷入沉默,便各自眺望远处的佳景。   “上家的人我都不喜欢,特别是上隽,我讨厌他。”她轻声说着,伸手折下岸边两三朵野花,用几丝绿草编成了一个花环,跑去戴到上颢头上,“不过你除外。”   上颢微笑起来,他摘下花环,走到水边,拨弄了几下绿水,突然回身用水泼她,云檀慌忙用宽袖遮挡,一边也跑到湖边,掬起一捧水,泼了他一脸。   军人低头甩了甩湿漉漉的黑发,她立刻张嘴笑他,未料他竟趁机将水泼进了她嘴里。   云檀低头一个劲儿地吐水,上颢看着她大笑,她抬起头,难得在他眼里看见了快乐的神采。   等到两人嬉闹够了,便顺着堤岸往高处走,她轻轻巧巧地走在前头,“出殡之后呢?你是在府里静养吗?为什么过了那么久才来看我?”   “后来又出了些乱子。”草地很柔软,他走在她身后约莫一臂远的地方。   “什么事?”   “四王爷造反了。”   云檀回头睁大了眼睛,“这可是大乱子。”   “没错,天云山狩猎场的事,你可有耳闻?”   “我听说游猎那天,山上似乎很不太平,城郊的百姓都听见了喊杀声。”云檀回忆道。   广青王多年远在西北草原,他此番来京的说辞是宫中新诞龙子,他想来沾沾喜气,并亲自送上贺礼,以表心迹。   白华帝苏昂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做足了表面功夫。   他深知五弟自小尚武,喜欢骑射,便投其所好,邀他同往天云山围猎场一显身手。   天云山位于皇城以东,三里开外之处,山势奇峻,巍丽磅礴。   白华帝苏昂因不善剑器,甚少出猎,久而久之,天云山便成了百姓们的出游胜地,每逢节日,此地必是人头攒动。   当日,山内肃清了所有闲杂人等,并在山脚下围上了重重路栅,白华帝苏昂与广青王苏律手持雕弓,背挂长箭,跨着乌电骓,率着一干臣僚,三千护卫,浩浩荡荡前往天云山。   苏律似乎将西北草原的豪放做派带入了皇城,他一路与苏昂谈天说地,有好几次,两人的坐骑竟是并驾齐驱,全无尊卑之分。   这突如其来的无礼举动令苏昂措手不及,愣了半晌才真正恼怒起来,可惜这三千护卫中有一半是苏律的随从,他们来自草原,个个人高马大,膂力过人,若与皇城精兵一战,恐怕胜负难定,苏昂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上颢与一干将校随行,他看着最前头两匹骏马之间微不可言的较量,心中颇觉有趣。   虽然他从小接受过各种各样的教育,能通晓兵法,熟记典律,又是天生将才,身经百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对皇帝披肝沥胆。   上家人向来唯利是图,他们立功只为持家,而非建国,上颢虽不权欲熏心,但在他看来,将军的职责只是为皇帝打仗,至于皇帝是谁,谁有本事谁当,他根本不在乎。   未过多时,苏昂和苏律开始争相追逐一头小鹿,他们斗兴大起,白华帝竟是远远抛下了随从,与苏律从东西两方,向密林驱驰。   广阔的青草地上,名鹰俊犬跟着骏马一路飞奔。   当两人一前一后冲进树林时,祸事便发生了。   白华帝在林中遇伏,险些中箭;而林子外,上千西原勇士策反,明晃晃的大刀被高高地举在头顶挥舞,他们见人就砍,气势汹汹宛如洪水猛兽。   这就是为何城郊的百姓说天云山上有喊杀声了。   其实,那日的天云山不光有喊杀声,还有金鼓擂动,战马嘶鸣,短兵交接声,尘土裹着泥沙被风卷得老高,像条条腾跃的苍龙。   马刀光亮,银枪熠熠。   光可鉴人的马刀,砍得人脑浆迸流,皮骨分离;银花阵阵的□□,戳得人鲜血横流,破肚开肠。   上颢一马当先,杀入密林,他取出竹箭,拽满雕弓,一箭射中广青王的马匹,马失前蹄,四王爷被掀翻在地,上颢正欲上前捉拿,却听白华帝大吼了一声,“上将军护驾——!”   苏昂本是个文弱秀气的皇帝,但这声‘护驾’却喊得中气十足。   他的话音刚落,前方便杀出两名威武的西原勇士,生得虎躯猿臂,魁梧过人,他们耳挂金环,手挥铁锤,拍马杀来。   上颢骤马迎战,他敏捷地躲过了横扫而来的千斤锤,右手飞起一□□穿一骑;左手抽刀横削,一颗血淋淋的脑袋顺着他的刀风飞了出去,滚落在草丛里。   可惜广青王已经趁这弹指的功夫,重新翻上马背,夺路狂奔,上颢需得护驾,不得远追,只能拈弓搭箭,趁四王爷回头张望之际,嗖地发出一箭,射瞎了他的右眼。   天云山之战最终以銮驾受惊,广青王叛逃收尾。   云檀专心致志地听他叙述当时的情景,上颢说得很简单,生死攸关的大事被他三言两语就说完了。   丽人听罢,恍惚出神,半晌才微微笑道,“你没受伤就好。”   其实,上颢在战场上的运气一直很好,他最出名的一场仗是七年前攻打晔国,只花了区区三个月的时间,便拿下了那片富饶锦绣的土地。   云檀每每想到这件事都很无奈,因为她就是个晔国人。   此时暖风拂过,金乌西沉,艳丽的落日竟比正午的太阳还要刺眼,女子弯下腰,折下岸边的一束飞燕草,放到鼻子底下轻轻嗅着。   穿过芬芳的花丛,前方有一棵苍翠的圆柏树,她拉着他往那儿走,他低头看向她手中的花,那是一束蓝色的飞燕草,她告诉过他,蓝色飞燕草的花语是忧郁。   等到云檀缓缓步至树荫下时,上颢忽然一个人走到了别处,过了老半天才回来。   “你上哪儿去了?”她坐在树下,关切地问他。   他在她身边坐下,递给她一束紫色的小花。   云檀伸手接了过来。   那是一束紫色的飞燕草,她曾经也告诉过他,紫色飞燕草的花语是倾慕。   云檀望着这花,轻轻笑了起来,不是抿嘴笑,而是露齿笑,她笑盈盈地将一朵紫色的小花,戴在了发髻上。   “好看吗?”她问。   “好看。”   他前倾过身子,想要亲吻她的额头,可她突然仰起脸蛋,伸长脖子,用柔软的嘴唇吻住了他脸上的伤疤。   **********    ☆、往事(一)   卷一:往事(1)   云檀出生在晔国,父亲是当地的富商大贾,善于操奇计赢,长年奔波在外,甚少顾家。   她的母亲是云家的第三房小妾,姓陈。   陈氏嫁过来之后,云老爷又相继纳了第四房,第五房小妾,妾侍们个个千娇百媚,一顾倾城,她的母亲也不例外。   陈氏初嫁时,正逢二八年华,她是市井人家的小女儿,美得非常俗气,蛾眉皓齿,杏眼桃腮,很容易让肤浅的男人一见钟情。   云老爷长年周游晔国,他多财善贾,结实了各地的商人朋友,时常邀请他们来家里做客,一来维系人脉;二来是炫耀自己那座富丽堂皇的宅邸和几房红粉佳人。   陈氏当年只有十六岁,而云家老爷已经三十有六,十六岁的花季少女对比自己大了二十岁的夫君并无感情,她年幼懵懂,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虽然不曾尝过桃花流水的缠绵滋味,可心里难免有些不可告人的旖念绮思。   这些模糊的念想在她的脑海中时隐时现,直到她遇见了一个英俊的男人,才让那些不着边际的遐想变得真切起来。   那个男人在晔国的军队里享有一官半职,云老爷是在做军火生意时认识他的,他是个非常漂亮的军官,年方二十六岁,恰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陈氏的一颗芳心从此有了着落,她与他几乎是一见钟情,两人眉来眼去,情愫暗生,别看女人们一个个都娇滴滴的,终日足不出户,对夫君毕恭毕敬,可一旦神通广大起来,什么都唬不住她们。   云老爷长年离家,她独居一处别院,想要与人暗通款曲,自是十分容易。   陈氏虽然生得娇媚柔弱,可骨子里却有几分叛逆野性,她趁着情热之际,纵心肆意,不管不顾地与情郎珠胎暗结。   一年后,陈氏生了第一个孩子,那是个女儿,她给她起名,叫作云裳。   云裳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陈氏心里很清楚。   待到第二年,她的情人因军务紧急,被远调边关,一直过了三年才回来。   这三年里,陈氏生下了云檀。   三年后,有情人久别重逢,未出一年,他们又多了一个儿子。   在这三个孩子里,惟有云檀才是云老爷的亲生骨肉,而在陈氏心中,这曲意逢迎,忍气吞声的产物自然不及那你情我愿,鱼水欢浓时的结晶了。   云檀从小便要忍受这微妙的差别,她虽然是个孩子,但世上再也没什么比孩子的心更加敏锐,更加脆弱的了,她模模糊糊地明白这差别背后的原因。   三个孩子里,陈氏最爱小儿子,他丰润的脸颊,炯炯有神的眼睛,全场都像极了她的情人,无论她走到哪儿,都要将他抱在怀里,怎么亲都亲不够。   长女云裳则脾性古怪,她天性冷漠,不爱说话,总是独来独往,跟谁都不亲,不过陈氏对她很纵容,不管她怎么闹脾气,总是耐心地哄着,柔声劝着。   唯独对待小女儿,她漠不关心,甚至是忽略不计。   她会亲手做漂亮衣裳给姐姐和弟弟穿,买好吃的,好玩的逗他们开心,却将云檀交给侍女草草打理,无论她表现得如何乖巧伶俐,都不得一丝眷顾。   云檀的爹爹兴致好时偶尔会送她一些有趣的小玩具,逗她开心,可云老爷的孩子太多了,平时又甚少回来,以致于云檀对父亲的印象很是淡薄。   她的世界里只有母亲,而母亲不疼她,那一切便是灰暗的。   云檀就这么落落寡欢地成长,直到七岁那年,她做了一件不可饶恕的错事,从此以后,她的命运才真正开始变得离奇。   那天正值春暖花开,院子里花团锦簇,姹紫嫣红,陈氏夫人带着三个孩子在院子里嬉戏,小儿子已经三岁半了,他咯咯笑着在院子里跑来跑去,陈氏时不时将他唤到跟前,温柔地给他擦汗,叮嘱他小心,云裳则坐在母亲身边,勉强跟她亲热了一会儿,便走到别处看花去了。   院子里,只有云檀无人问津。   她闷闷不乐地坐在石头上,用后背对着他们,仿佛受不了那处的温馨,不懂事的弟弟围绕在她身边奔来跑去,她任由他胡闹,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姐姐,你看!漂亮的花!”小男孩摘了一束花,跑到她跟前。   她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花的鲜艳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反倒是弟弟那身精致的,出自母亲之手的绸缎衣裳刺痛了她的眼睛。   “姐姐,你看!”小男孩习惯了母亲千依百顺,关心溺爱的态度,想要姐姐也这么对他,他嘟着嘴,跺着脚,一个劲儿道,“姐姐!我要你看啊!漂亮的花!”   “我不想看,你走开。”她闭上眼睛,别过头去。   “姐姐!”小男孩不依不饶地伸出小手,去掰她的脸。   女孩烦躁地睨了他一眼,这一眼的目光是有些可怕的,而她并没有意识到。   这一眼之后,她忍无可忍地推了他一把,“走开!”   小男孩被推得一个重心不稳,向后跌去,脑袋不偏不倚撞在一块尖尖的石头上,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女孩看见血,顿时吓坏了,她猛地打了个激灵,跳起来尖叫:“娘——!”   陈氏像风一样冲了过来,她抱起流血昏迷的小儿子,语无伦次地呼喝侍女去找大夫,然后快速将孩子抱进了厢房里。   可惜血流得太多,已经来不及医治了,陈氏请了当地最高明的大夫,最终也只是给他多续了三天的命,到了第四天,孩子的心跳和呼吸便停止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小儿子死后一个月,陈氏得到消息,他的情人在边关驱赶戎狄时,身中流矢而亡。   女郎备受打击,精神一触即溃,她大病了一场,时常深更半夜,起床抱着空空的襁褓,坐在窗前,幽幽地唱着从前唱给儿子听的歌谣,默默地流泪;她哭了睡,睡了哭,过了大半年才恢复清醒,从此对云檀更加冷漠无情,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七岁过后,云檀便活得像个罪人,她从未想过那一推的后果竟是如此严重,接下去的好多年里,她感到自己是卑鄙的,甚至是低贱的。   **********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的小天使们,求留言,求动力~~ ☆、往事(二)   十二岁时,云檀随着母亲和姐姐去寺庙上香。   肃静的殿堂内,和尚们念咒诵经的声音像海浪一样一波接着一波,巨大的佛像巍巍然树立在庙堂里,凛凛然透着公正与大义,云檀跪倒在石像前,深深垂下头。   面对神圣的佛像,她的过错仿佛被放大了,正血淋淋地地呈现在她眼前,少女发着抖,一声不吭地淌下了两行眼泪。   陈氏没有发现她流泪,直到三人起身准备离去时,才见她慌慌张张地擦眼睛。   “在外头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是要谁可怜你呀?”陈氏紧紧板起脸,生怕自己不够严厉似的。   女孩连忙擦干眼泪,委委屈屈地跟在娘亲身后,亦步亦趋地走,陈氏走得很快,姐姐云裳回头看了她一眼,有意放慢了脚步,生怕她走丢。   当天夜里,云檀吃不下饭,早早告退回屋。   姐姐云裳坐在饭桌边看了她一眼,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待云檀走到门口时,冷不丁地听见母亲对云裳说道,“……别管她,成天拉长着一张脸,不知道谁欠谁了。”   她听罢鼻子一酸,回到房里默默流了一夜的泪。   那夜以后,她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有时悲到深处,反倒是豁然开朗了。   她寻思着,按自己犯下的过错,不管母亲怎么待她都是不为过的,与其这么委委屈屈地活着,不如多做些好事,来讨母亲欢心。   念转至此,云檀便行动起来,她开始学着打扮自己,不再终日躲在屋里不见人,她自发地跑去找其他院里,找姐妹们谈天戏耍。   她卖力地学习琴棋书画,歌舞器乐,女孩很有天赋,各种才艺没过多久便学得像模像样,不仅如此,她还学会了说讨人喜欢的话,做柔媚动人的表情。   云檀的嘴很甜,连云老爷都被她哄得一乐一乐的,待到她十六岁的时候,已然是个亭亭玉立,人见人爱的小美人了,她出落得宛如远山芙蓉,峨眉婉转,红唇皓齿,她的性情温柔俏皮,几乎能讨府里所有人喜欢,连云裳有时也会在走廊上与她寒暄几句。   可那有什么用呢?   她的母亲依旧不在乎她。   云檀越是表现得讨人喜欢,她的母亲就越是对她冷淡;在她绞尽脑汁想要打开母亲的心扉时,陈氏却将心门紧紧关闭,甚至还上了几把锁;当她与别人谈笑自若,对答如流时,一听见娘亲的声音便坐立不安,不知所措。   云老爷看着自己的孩子们一一长大了,喜形于色,于他这样精明的商人而言,儿子是用来继承家业,女儿则是用来拉帮结派的。   在所有的女儿中,云老爷起初最看好云裳。   云裳生得委实是太美了,人间尤物也莫过于此,可她的性情却十分古怪,少女歌艺绝佳,却冷漠骄傲,她看不起云老爷,也看不起他的朋友,他们在她眼里都是满身铜臭,俗不可耐的人,她根本不屑与之为伍。   云老爷时常感叹这女儿是空具姿色,就算嫁出去,也没有人受得了她的性子。   于是自然而然地,他将目标锁定在了云檀的身上。   云檀的美在于一股独特的风韵   她的眼睛虽然细长无神,却会让人联想到一种含蓄忧郁的情愫;她笑的时候眉弯目秀,愉悦得仿佛整个灵魂都洋溢着欢乐。   每当她甜甜莞尔时,总会抬起眼睛飞快地瞅人家一下,人们发现少女黯淡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什么内心的隐痛,与甜甜的笑容迥然不同,这强烈的反差形成了一股我见犹怜的魅力,教人禁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每次家里来客人,云老爷都爱叫云檀来作陪,她能歌善舞,懂得察言观色,知道什么时候该冲人飞媚眼,什么时候该甜甜笑着走开。   有一回,云老爷又要出远门做生意了,云檀特意替他绣了一个荷包。   她拿着它跑到爹爹的软榻跟前,跪坐在墩子上,语声甜甜道,“爹,你用我绣的荷包装银子,这样就能像惦记银子一样惦记着檀儿了!”   云老爷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他拍拍女儿的肩膀,转头对坐在窗边的陈氏道,“有这么个可爱的女儿作伴,你平日里定是笑口常开吧!”   云檀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她诚惶诚恐地瞥了母亲一眼。   “老爷说的不错。”只见陈氏露出地敷衍的笑容,抿了一口茶,放下杯盏。   云檀低下头去,像一朵受冷风摧残的花朵。   她的强颜欢笑取悦了很多人,却让自己越来越痛苦。   少女几乎夜夜做噩梦,梦里,寺庙中的大佛活了起来,它面目狰狞,手挥长刀,凶神恶煞地追着她跑,她吓得尖叫狂奔,跑着跑着又听见弟弟那稚嫩的声音在唤她,她蓦然一回头,却看见血淋淋的长刀正往她的脖子上划去。   好几回,她从梦中惊醒后,有过自戕的念头,但碍于勇气不足,总是作罢。   十六岁那年,上门提亲的人越来越多了,云檀的婚事也逐渐有了眉目。   云老爷替她引荐了不少青年才俊,其中不乏谈吐文雅,品貌不凡的逸群之才,她对每一个人都礼数周全,言笑晏晏,可心里却无动于衷。   她从小在深宅大院里长大,每天看着各房妾侍斗艳争辉,总觉得成亲对女人没有半点好处——她们不仅要面对陌生的丈夫,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还要随时随地地取悦他,巩固自己的地位,等到色衰爱弛,儿女各自成家,便只剩下孤独终老的命运。   ‘不如给人当外室好呢,’有时她会有些离经叛道的念头,‘既不用承担生子义务,还随时都能抽身离开。’   眼看着自己的婚事即将尘埃落定,她鼓起勇气,找母亲说话。   那是个晴朗的午后,炎炎烈日在门前洒下了一地的金黄,乌木地板发出干燥的崩裂声,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娘,我不想嫁人。”   她在红木方桌边坐下,陈氏则坐在桌子对面的楠木椅上绣着一方丝帕。   “你不嫁人想要做什么?”母亲抬起眼皮,不冷不热地扫了她一眼,“呆在府里一辈子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她嗫嚅着,半天后,突然抬起头,“娘,我想走。”   “走?”陈氏并没有很意外,她扬起细长漂亮的眉毛,眼睛却没有看她,“走到哪儿去?”   “随便哪儿,只要能安身立命就行。”   “你知道那会有多苦吧?”   “我知道,”她轻声回答,“但再苦也不过是三餐一觉,有饭吃饭,没饭喝粥,总能活的。”   陈氏闻言,皮笑肉不笑地嘲讽了一句,“呦,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云檀听得心里发酸,但又有些恼,便强自笑道,“是,我还能说得更多呢。”   这短短一句气话,在陈氏听来倒像极了威胁,她立即冷笑起来,“行啊,那你去说呀,我可一点儿不怕,这院子里说我闲话的人还少吗?”   陈氏当年那段风流韵事的确惹出过不少流言,云家老爷也是有所耳闻,不过他并没有追究,一来无凭无据;二来也懒得费那心思,反正屋里的女人有的是,无论新的旧的,只要他想要就能得到。   “你爹已经帮你说成了一门亲事,你别异想天开,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儿家走了能干什么?”陈氏不咸不淡地说道,,她低头绣着丝帕,脸上渐渐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我会做女红,会打扫屋子,也会写字磨墨,可以给人当婢女,哪怕干粗活也行,我可以学。”云檀急切地辩驳道,她说着竟有些哽咽,“我不怕吃苦的,但无论如何,总比嫁人来得好啊!”   可惜陈氏全当她是信口开河,她站起身来看了女儿一眼,云檀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两人的目光相接,一个咄咄逼人,一个小心恭敬,少女透过母亲的眼睛看清了她的心,她的眼神迅速失去了光彩,暗淡地落了下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不擅长写家长里短,妻妾斗争之类的,下章就直接是男女主初遇戏了~~ ☆、往事:初遇   不过云檀最终还是走了。   那天云老爷带着陈氏和两个女儿进城作客,未料,途中突然刮起了暴风,下起了大雨,马车打滑侧翻,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一切就像注定好了似的,云檀摔到山下,昏迷不醒,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四周一个人都没有。   她的腿上,手臂上都是擦伤,背上胸口有大块大块淤青,她记得自己从车厢里摔了出来,一路往下滚,然后便眼前发黑,不省人事。   好在没有人找到她,云檀扶着石块慢慢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她胡乱地前行,漫无目的,仿佛除了回家,去哪里都无所谓。   干燥的尘沙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旋风吹得满地飞扬,山风在巨石间来回呼啸,乌云在天空中浮动,浩浩长空没有半点月光。   她抬起头,模模糊糊地望见北面有一片黑压压的树林,风吹过成片的树梢,她听见了一阵寂寞绵长的哨音。   深夜,万籁俱寂,各色魑魅魍魉,蠢蠢欲动。   云檀的不幸很快就开始了。   她先是被一伙人牙子抓去,与几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关在柴房里,每天只给些水和窝头吃。   云檀住的小城坐落在晔国边境,离雩之国很近,那里有些贼人经常会抓漂亮的晔国姑娘,拉到雩之国贩卖。晔国姑娘在雩之国极受欢迎,因为晔国出美人,这道理人尽皆知,男人们都争先恐后地想要尝个鲜。   云檀白天被人绑在马后赶路,晚上便与一群姑娘和衣睡在山洞或者柴房里,她心怀郁结,万念俱灰,终日浑浑噩噩,神志不清,连逃跑的心思都没有,只是听天由命,任人摆布。   就这样,她迷迷糊糊地被人带进了雩之国的地界,不料贼人们还未来得及出手贩人,便遇上了一伙强盗。于是,两方人马厮打起来,姑娘们被冲散了,她便趁乱离开。   云檀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久,四周都是陌生的景物,无论走哪条路对她而言都一样。   雨又开始下,她破烂的衣裙很快就变得又湿又重,她走在一片漫无边际的荒原上,泥泞的草地让她的绣鞋沾满了污渍 。荒原上的风很大,吹得少女长发乱舞,她抬起头,拂开脸上的发丝,隔着斜洒的雨水,望向天上那一轮像在哭泣般的残月。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滚雷般的马蹄声,六骑人马宛如六道幻影,气势汹汹地冲破了透明的雨幕,向她扑来。   云檀猛然一惊,求生的本能让她迅速闪到一边,躲进了一块巨石后,然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向远处张望。   马蹄践踏着湿濡的青草地,铁蹄到处溅起了大片泥水,为首的是一匹黑马,它的速度极快,跟长了翅膀一样,马上的骑士似乎受了伤,身子隐约有些摇晃。   待到这批人驰近,云檀才意识到这六个人不是一伙儿的,而是五个在追杀一个。   为首的骑士浑身是血,他突然直起腰来回身放出一箭,动作敏捷得好像一点都没有受伤,离他最近的敌人应声落马。   一招得手,他收起长弓,猛地勒停疾奔的马匹,马儿调转方向,扬起雄健的前蹄踢翻了左方一骑,掉头飞驰,与此同时,他抽出一把三尺长的军刀,接着马儿的冲力,平平一挥,朦胧的雨幕里飞落下一颗人头,一腔子的颈血喷得老高。   云檀吸了一口气背过身去,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她无法旁观这血淋淋的场面,只能捂住耳朵,将脸埋在双膝间,避免听见血肉横飞的声音。   整场厮杀短暂不过俯仰之间,刀剑声息灭,她才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   结果出乎了她的意料,除了第一个骑兵,其余五个人全死了。   巨石前方,尸体横斜,血污满地,雨越下越大,仿佛有意帮那人冲刷杀戮的痕迹。   战斗的胜利者看上去十分狼狈,他的脸上身上全是血,又粘又稠,混合着雨水缓慢地往下淌,淌过黑色的军靴,被泥土迫切地吸收。   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坐在一块石头上积蓄体力,隔着愈来愈密的雨帘,她看清了一双明亮的黑眼睛,正冷冷地盯着黑夜中的某处,仿佛那里发生着一场至关重要的决战。   ‘他杀了那么多人,简直是地狱中的修罗……’她默默望着他,心里不安地想。   可她呢?   她不是也杀过人吗?   她杀了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孩子,谋害了世间最纯真的生命。   少女的心底忽然发生了震动,她望着黑夜中的杀人者,仿佛遇见了自己的同类,她想这人一定是来自阴曹地府的恶鬼,是佛祖带给她的惩罚,她应该顺着菩萨的指示,跟他走才对,那样的人才是她的归宿。   鬼使神差间,少女缓缓从石头后面走了出来,她的动作太轻盈了,而他又恰好陷入了极深的沉思,于是她得到了一次能够仔细端详他,又不被发现的机会。   雨水冲不走年轻人脸上的血污,他的神情中还遗留着一丝战斗时的紧张和戒备,冷汗和血液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她从他审慎的表情里看出了一股超越年龄的果敢气概。   “我能跟你走吗?”她的声音跟呼吸一样轻,心却跳得很快。   他听见了声音,转过头来,模模糊糊看见了一个少女的轮廓。   她的周身冒着雨水的华光,他竟忽略了那身破烂的衣裙,只觉得她仪态高贵,身影恍惚,像是荒原上的仙女显灵了一样。   “你是哪家的姑娘?”他的声音低沉而醇厚,“那么晚了,快回去吧。”   说着,他站起身来,云檀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这个人的个子很高,宽肩长腿,身材昂藏,他起身的时候动作犹如野兽一样柔软又敏捷,亮晶晶的雨珠打在他的盔甲上又飞快地被弹了出去,他低头注视着她,眼光中带着一股奇妙罕见的慑服力。   她茫茫然不知所措,却忽然听得远方传来了低鸣的号角声。   军人蓦地回过头,他快步走向自己的战马,翻身而上。   云檀像个幽灵一样轻飘飘地向他走了几步,口中喃喃,“你不是来带我走的吗?”   雨太大,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是一提丝缰,高声道,“夜深了,姑娘赶紧回家,这里很不安全。”   话音刚落,号角便响起了第二声,他一夹马腹,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速度犹如风驰电掣。   云檀看着那人策马离去,一阵绝望之情像水似的漫溢上来——她竟如此招人厌恶,连地府的恶鬼都不肯收容她吗?   少女的眼眶发烫,身体哆嗦,忽然拔足狂奔起来,一阵阵冷雨凄怆,一道道寒风冷冽,全都狠狠地打在她的脸上,压抑已久的愤怒,悲痛,和积年累月的自卑自怜在此时此刻,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   她猛地停下脚步,像个即将毙命的人一样向远处嘶喊,“连你都不要我吗——!”   语毕,她人一晃,昏死在荒原上。   *************   云檀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座毡帐里。   一张方木桌上燃着一点烛火,安详的光芒照亮了狭小整洁的军帐,她看见一个人坐在桌边。   他穿着军队里最常见的黑色戎装,头盔放在桌角,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火光。   她半睡半醒,恍恍惚惚地打量他。   上颢那时还是个非常好看的年轻人,他只有二十岁,无情的刀剑尚未来得及在他脸上留下明显的痕迹,洗去血污,他的面容线条严峻,棱角分明,鼻梁高而挺直,两片单薄的嘴唇轻轻抿着,看上去十分吸引人。   这类冷峻的长相,云檀见识过不少,她在心里默默地笑,好看的军人似乎都长这样。   木桌上的烛火轻微晃动,偶尔会有一片阴影蒙上军人的脸颊,她发现他的眼睛很黑,黑得近乎发蓝,瞳孔非常明亮,像是有火焰在里头窜动,可眼神却如同一潭死水。   云檀与他未曾相识,可从第一眼起,她便相信这双没有波澜的眼睛是一道屏障,它掩盖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积郁和秘而不宣的哀伤。   毫无缘由地,她不害怕这个陌生人,也不害怕自己的处境,他带给她的是凄凉而熟悉的气息,在她模糊的意识里,竟真的产生了一股奇妙的归属感,云檀闭上眼睛,一阵急浪般的晕眩袭来,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男女主初遇~~大家觉得如何~? 继续不要脸地打滚求留言~~ ☆、往事:军营   在这一年里,雩之国四方安定,上颢驻守边关前,一直留守在皇城中,来往于校场和府邸。   雩之国的帝都是个富得流油的地方,美酒馔食,奇珍异宝,舞榭歌台,天姿国色一个都不少。人们来到这里的结局往往只有两种:在名利角逐中迷失自我,或在美妇醇酒中醉生梦死。如果没有坚定的心性抵制浮华的入侵,那最好远离这座布满销金窟的城池。   上颢虽然出生于此,但自小便过着简单而富有规律的日子,他洁身自好,严于律己,从不放纵取乐,这对于一个生长在皇城的人而言简直不可思议。   他从十五岁起便正式入伍,尔后陆陆续续地参与了十几场战役,年纪轻轻便平步青云。   这看似风光无限的背后,是重重杀机,赴险如夷,来自簪璎世家的将军虽然进阶有道,却也有处高临深的痛苦。   上颢从没有时间考虑属于自己的志向,短短二十载的人生太忙碌,如何在每一场训练中脱颖而出,如何从每一场战役中全身而退,几乎消耗了他少年时期的所有精力。   除此之外,他还要承受父亲和兄长施予的压力。   上颢就像个傀儡,从出生起就被无形的长线操控着穿上戎装,提起刀剑,面对无止尽的腥风血雨。好在他不屈不挠的个性让他扛过了百般折磨,即使被打得鲜血淋漓也从未有过心灰意冷,颓丧沉沦的时刻。   这种坚毅不屈的性情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他的母亲。   那位被抢来的绝色佳人至死都未对上老将军展露过一个笑容,府里的人都说,她是傲死的。   上铭不喜欢上颢,不仅是对他出身的嫌恶,更因为他那副高岸矜持的气骨让自己的亲生儿子上隽显得猥琐不堪。   上颢二十岁这年,由于家国安定,无所事事,便主动请缨,去往边关,随军驻守。   上老将军应允了。   他的小儿子如今已经从一个从地位低贱的小杂种变成了光耀门楣的香饽饽,上铭为了巩固家族地位,并未将上颢的身世大肆宣扬,甚至没有告诉上颢自己。   可上颢什么都知道。   小时候,他曾一度很好奇,为什么自己的娘亲只对自己和颜悦色,却对府里的其他人不屑一顾。   这疑问直到母亲临终前才有了答案。   她留给他一枚玉佩,上面刻着单字一个‘安’,那是他爹的姓氏。   上铭不会告诉他,那个姓‘安’书生曾经想尽一切办法救自己的妻子,奈何人微言轻,一朝惹怒了权贵,便被上铭暗中派人杀害了。   上颢十七岁的时候,随上铭出兵大漠,迎击犬戎,未料中了埋伏,他的哥哥上隽还没怎么杀敌,肩膀上便中了一箭,痛得上下牙直打颤,从马上重重地跌了下去。   上隽从小便不是打仗的料,他的天赋在于喝酒与勾搭女人。   上家长子拥有一流的品酒功夫,面对女人更是如鱼得水,该文雅的时候他装得风度翩翩,该下流的时候他也绝不含糊,他喝下去的酒大概能浮起一条船,而他玩过的女人……不知帝王的三宫六院装不装得下?   可惜战场不比情场,上隽若能在战场上拿出在女人面前时一半的胆子,大概就不会那么狼狈了。   当时,上隽倒在地上,吓得疯了一样乱爬。   一支抹了毒的箭从他的脸颊边飞过,他匍匐在地,觳觫不止,恨不得将身子埋进沙土里去。   上老将军见状策马而来,二话不说将儿子带上了马背,护着他撤退,却突然转头吩咐小儿子断后。   上颢那时不过十七岁,应敌经验十分浅薄,可上铭却不假思索地将他往最危险的地方扔。   军令如山,他硬着头皮,骤马冲杀。   乱箭如飞蝗,嗖嗖擦着他的头顶和脖子飞过,少年在腥风血雨中命如残灯,可唯一的父亲却护着另一个儿子策马远去。   他回头望向那尾渐行渐远的尘烟,眼睛里涌起了一股滚烫的泪水,但转眼便被熊熊燃起的恨意烧干,他咬着牙,紧紧握住刀,生平第一次忘记了愧疚,毫无人性地在战场上砍杀。   少年人的运气很好,他奇迹般在乱军中活了下来。   上老将军从容不迫地拍拍小儿子的肩膀,“别不服气,十七岁就能从危境中全身而退的将士可不多见,以后想要功名利禄还不是信手拈来!”   上颢恭恭敬敬地看着父亲全无愧疚的脸,听着他冠冕堂皇的赞赏,脑海中却闪过了沙场上杀人的一幕幕,只是被杀的对象统统被换成了上铭和上隽。   三年的时光就这样在煎熬和杀戮中静悄悄流淌,上颢的心智日趋成熟,个性也越来越稳重,连带着他的情绪也不再像少年时波动得那么剧烈,或许麻木不仁就是长年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最终结果。   渐渐的,父子亲情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他要考虑的事越来越多,没有时间体会私人恩怨。   上颢的朋友很少,大多数人都不敢接近他,因为他家境特殊,性子亦不好相与,不了解他的人都说他已经沿袭了上氏一族铁石心肠的作风,待人冷酷无情,而他自己有时也信以为真。   因此上颢完全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因为一句话而内心震动,而去救一个素昧平生的少女。   云檀在荒原上的嘶喊,像是一道霹雳,打乱了他死水般的心境,十七岁时孑然一身被弃置军中的情景毫无征兆地浮现在眼前,与她撕心裂肺的喊叫在冥冥中一呼一应。   大雨瓢泼,他拨马而回,抱起了昏迷的少女,将她带回了营地。   *************   云檀再次醒来是因为一阵嘈杂声。   天依然是黑的,帐子里没有人也没有点灯,她已经睡过了一个夜晚和一整个白天。   军营中燃烧着篝火,来来往往的人影投映在白色的帐幕上,外面有人在大声喊叫,喊声忽近忽远,模模糊糊。   少女摸摸索索地走下床,她的右脚本就崴了,又强撑着走了几天的路,现在已是又红又肿,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帐幕边,将布帘掀开一条缝,偷偷向外张望。   深邃的夜空布满了繁星,军营里的士卒正从四面八方涌向辕门。   那里停着一辆运粮车,车边有一位灰熊般魁梧的将士正在打一个瘦弱的小兵,他的手里高高举着三头叉,吼叫着往小兵身上戳,而那小兵则想方设法地躲。   不断有人上前阻止,却屡屡被刚硬的铁叉子抡出老远,围观的士兵开始胡喊乱叫,她看见一道黑影飞快地窜入人群,冲到运粮车边。   他抓住了那彪形大汉的手,抡起胳膊,正对着他的脸猛击了两拳,挨打的汉子顿时大嚎起来,像狼一样呲起牙,扑上去跟人厮打。   “快去帮忙!”周围军人一窝蜂地拥了上去,七手八脚地加入了战圈。   云檀不明所以,却蓦地瞥见一个虎背熊腰的大将从军营主帐中走了出来,他的体格高大得像座山,走起路来有种天摇地动的气势。   少女在心中默默地发出一声惊叹,这种惊叹是人们看到稀有的大型猛兽时才会发出的。   那守将走到辕门边怒喝了几句,声音宛如洪钟大吕,士兵们顿时噤若寒蝉,没过多久便纷纷作鸟兽散。   有人快步向她的帐子走来,她在黑暗中找不到火折子,便匆忙将打褶的衣裙拉好,又将凌乱的头发拨弄到耳后,回身坐到床榻上。   帐幕被人掀起,一片清澈的月光垂了进来。   “你醒了。”那是一个好听的男音。   ********    ☆、往事(五)   幕布落下,令人不安的黑暗复又笼罩下来,他的脚步声很轻,像出猎的野兽。   烛火重新燃烧起来,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榻边,双手交叠在腿上,面带浅浅的微笑,跟家里来客人,她应邀作陪时一样。   他借着烛光打量她,只觉得她很美,却说不清究竟美在哪儿。   “你叫什么名字?”他取下木架子上的汗巾放进铜盆里搓洗绞干。   “我叫云檀,白云的云,檀香的檀。”说罢,她灵巧地起身,盈盈敛衽一拜,“昨夜多谢军爷相救。”   “不必客气。”上颢点点头,他方才与人打架,嘴角被对方的拳头擦破,渗出血来,此时正用汗巾擦拭着血迹,“你的家在哪儿?”   “在西容城外的九罗镇里。”她说谎,说得顺溜无比。   西容城是雩之国距离晔国最近的一座城,而九罗镇是人牙子带着她路过的地方,她记住了牌坊上的名字。   他想了想,“等天亮后,我送你回去。”   她摇摇头,“我不会回去,这儿若是不方便,我可以离开,只是这一天一夜,多谢军爷收留了。”   她略微失落,却未减半分笑容。   昨夜,少女神志模糊,竟把满脸血污的军人当作了地府中的恶鬼,想跟着他去阴间,可惜他不理会她,她本以为自己会死在荒原上,未料他竟回心转意,中途折返相救。   云檀弄不明白他的心思,也不想弄明白。   “你打算去哪里?”擦干血迹,军人将汗巾丢回铜盆里。   “去找户人家,给人当婢女。”   上颢微微皱起眉头,他拉过一把椅子,在她跟前坐下,“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家?”   她发现他坐着跟站着时一样,脊背挺得很直,一副受伤都不会松懈的架势。   这坚毅昂藏的仪态让云檀对他生出了一种朦胧的好感来,少女嫣然一笑,“爹娘逼我嫁人,我不愿意,就从家里逃出来了。”   “他们要你嫁给谁?”   “一个有钱的老头,”她又信口开河,笑吟吟道,“他老得牙都不齐全了,却还要娶好人家的姑娘为妻。”   “原来如此,”他略微沉吟,“但当人婢女也不容易。”   “我知道,”少女颔首,“可我会做很多事,针织女红,香料衣物,写字磨墨,我都懂一些,我还懂歌舞,逢年过节可以起舞给人助兴,啊对了,我还会喝酒呢……”   她滔滔不觉得讲,真话假话混在一起,说到后来竟觉得自己不仅能当婢女,就是青楼头牌都游刃有余,言罢,她还故作天真地问道,“军爷,您府里缺婢女吗?”   这句话若是被家里的嬷嬷听见,定是要打她手心了,云檀心里感到一阵难言的快意,仿佛她骨子里积压着叛逆,突然得到了释放。   “不缺。”   他的答案在她意料之中,于是少女露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歉然微笑,“是云檀冒昧了。”   军人应了一声,没有继续问话。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这个人似乎拥有洞察人心的禀赋,眼里时常对她的话流露出质询,云檀感到一阵心虚,浅浅笑着垂下头去。   “你的脚扭伤了。”她的绣鞋被磨破,露出了红肿的脚踝,他看了一眼,“我有药。”   军人站起来,走到木桌边,打开抽屉,取出一个银色的铁盒,递到她跟前。   盒子上刻着螭龙的花纹,她客气地道了声谢,接过来端详了片晌,尔后打开盖子,药膏是浅浅的绿色,有一股薄荷叶的清香,她用手指剜了一块,抹在脚踝上。   等她涂抹完毕,将药膏还给他时,忽然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军爷,您对每个姑娘都这么好的吗?”   上颢忽然流露出严峻的神色来,他复又开始打量她。   这个姑娘容颜姣好,并且毫不怕生,这本该让他警惕的,可偏偏她的笑容甜美动人,说起话来柔言细语,天然带着一股亲切的气息,让人猝不及防便好感顿生。   军人审慎地思索着,他可以感觉到她很善于运用套人近乎的小手段,并且用得十分自然,像是与生俱来的一般,他思量着她之所以极力表现得亲切和善,或许是为了博人好感,从而避免受到伤害。   想到此处,上颢回答,“你放心,我不是对每个姑娘都那么好的,今日只是碰巧罢了。”   少女微微一笑,没有再出言叨扰他。   由于身处军营,不便洗澡,云檀只能强忍着蓬头垢面,竭力维持万方的仪态,好在上颢没过多久便给她打来一桶水,让她简单地擦洗一番。   在他离开帐子的时候,她忽然叫住了他,“这位军爷,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姓安,单名一个颢字。”他道,说完便走了出去,留她一人在帐中。   夜深,营地里依旧很热闹,将士们围着篝火喝酒吃肉,偶尔爆发出一阵中气十足的大笑。   这支队伍的纪律十分散乱,但军风却相当彪悍,他们长年对抗草原上的游牧部落,久而久之,竟也染上了异族人狂放不羁的习性。   上颢缓缓向辕门处走去,他走到路栅边,抱起双臂,斜靠在旗幡高挂的木杆上。   火光将他的人影拉得老长,泥泞的青草地向远处无边无际地延伸,军人凝视着天与地的交界处,兀自出神。   雨后的青草飘出的阵阵清香萦绕在他的鼻息间,军人低头望向脚下的土地,悠悠陷入了沉思。   这个地方埋葬过多少人?发生多少场战役?   在他眼里,这不是普通的荒原,而是一片漫无边际的坟场。   腐烂的白骨遍地皆是,雾霭静静地浮动,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的很久以前,交战后遍地狼藉的沙场。   当时他还年幼,望着满地的死人,竟然既不害怕也不恶心,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不知是不是云檀出现的缘故,上颢今晚的思绪有些散乱,多年未曾忆及的往事忽然接二连三地浮出记忆的水面。   他想到被自己带回来的少女,她愉快明媚,宛如面具一般的笑容,明明是假的,却唤起了一股柔和的感情,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动心,却对自己的变化感到好奇。   “安偏将!”有小兵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张将军有请。”   为了避免特殊优待,上颢此番来到边关,未用真名,只说是从皇城调来的副将,姓安。   此时,主帐内非常喧闹,将士们围聚于此,说笑打闹。   年轻人走进帐子,污浊的空气扑面而来,他用宽阔的肩膀推搡着拥挤的人群往里走,眼睛搜寻着张将军的身影。   张将军此时正与一班将士围坐在木头圆桌边,津津有味地听着一个人讲荤段子。   上颢还没走过去,张将军便站了起来,他热情地招呼了他一声,示意他去帐子一角谈话。   两人刚在角落站定,魁梧的守城将军就开始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对新来的副将说道,“上一回,亏得安副将神机妙算,咱们暂时赢了一仗,但只歼灭了萨伊族的先锋队伍,他们的主力还藏得很深,得想办法挖出来。”   “将军可有计策?”   “近日恰逢萨伊族小公主招亲,原野上轰动一片,听说许多西容城的百姓会乔装打扮跑去凑热闹。安偏将,咱们不如从招亲大典入手,混进去一探究竟。”   说到这儿,他搓搓手,一副兴奋又尴尬的样子,“对了,有个任务,安副将须得替本将完成。”   他在上颢耳边'如此,如此'地悄声吩咐了几句。   如果上颢只有十五岁,一定会露出轻蔑的表情,可如今,他已经二十岁了,所以他什么表情也没有流露,只是点了点头,恭敬地领命。   *******   等他从主帐里走出来的时候,营地里依然喧闹,照明的火把亮得晃眼,十几名将士正围着一队战战兢兢的外族歌女起哄,待她们一曲唱毕,强壮的兵将便围拢上来,一人一个像捉小鸡一般将弱不禁风的女子拖进了自己的营帐内。   上颢的脚步微微停了停,似乎在考虑该不该出言阻止,但最后还是不发一言,迈开腿走向自己的帐篷。   布帘被掀开时,云檀脸上的表情是悲伤的,她正忧悒地望着烛火,独自沉思,军人微微一怔,仿佛无意间洞悉了她的内心,可还未来得及细细琢磨,明媚动人的微笑便又挂在了她的脸上。   少女已稍作洗漱,她擦干净身子,又重新梳理过长发,虽然衣裳仍然破旧,但大家闺秀的风姿已绰约显现。   “外面出什么事了吗?”云檀的笑容中隐约有几分担忧,“我听见有姑娘在尖叫。”   “军营里一向如此,你习惯就好。”   “啊……”她点点头,复又挂上无懈可击的甜笑。   “这几日我要外出办事,你一个人不能留在军营里。”上颢的语调平静,“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送你回家。”   “我不要回家,”她的微笑带着疲惫,“我只需要一个能吃饭睡觉的地方。”   他转身看她,目光微微忧虑,好像担心她随时会哭泣。   “那明天我找个地方安置你。”半晌后,他说道。   “多谢这位军爷。”她立刻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给他施了个万福礼。   云檀的姿仪有点夸张,他却不甚在意,只冲她睡过的床榻抬了抬下巴,“离天亮还早,你再睡一觉吧。”   说完,他走到桌边,在木头椅子上坐下。   云檀和衣躺到床上,军帐里陷入了一片沉寂,她已经睡了一天一夜,此刻只能闭目养神,无法真正入眠。   少女翻了个身,睁开眼睛,开始静静地端详椅子上的人。   他似乎是在认真地思考一件事,或者制定一场周密的计划,神色极其专注,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动作惊扰到了他,上颢的目光突然落到了她身上。   “你睡不着?”他问道。   她略微惊慌,随即便点了点头,起身抱住膝盖,与他一起盯着烛火看。   冗长的寂静再次笼罩下来,两人默不作声地各自出神,过了很久,少女突然轻幽幽地开口,“本来,我已经打算去寻死了,可遇见你之后,我突然不想死了。”   “你为什么想死?”他低声问她,似乎并不排斥跟她谈话。   “因为活得不高兴,”她轻笑一声,垂下了头,“每个人都有想死的时候,只是大多数人都不敢死,你呢?你有想过死吗?”   他仔细回忆了一番,“有。”   “什么时候?”   “很小的时候。”   “为什么?”   “跟你一样。”他回答,“活得不高兴了。”   她笑了起来,“后来呢?”   “后来,我趁着天黑走到一座桥上,打算跳河。”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可惜桥上的栏杆太高,我翻不过去,所以活到了现在。”   她一愣,冷不防地笑出声来。   他静静地看着她笑,在她那么多次的笑容中,唯独这一次,他相信是真心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基友说女主很攻的样子,我去,明明很软萌啊。。。。 ☆、往事:心动   天亮后,他带她离开了军营。   上颢知道西容城里有一位方当中年的郡尉,跟他过去有些交情,听说郡尉夫人的贴身侍女近日回乡生孩子去了,正愁着没人接班,便将云檀安置了过去。   那位夫人性子温柔大气,见了云檀也十分喜欢,于是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   上颢临走前,云檀匆匆忙忙地追了出来,她跑到他跟前,将腰带上缀饰的两颗翡翠拆下来,用丝帕包上,笑盈盈地递给他,“好恩人,我身上没什么贵重东西,只有这两颗翡翠值钱,您收下吧。”   军人自然不会贪图这些珠宝,但若拒绝,定然要跟她推来阻去个没完,于是干脆接了过来。   离开西容城后,上颢没有回军营,反而打扮成了牧民的样子,按张将军的要求混入了萨伊族的招亲大典。   勇士们在草原上飞马驰骋,他们在争夺一只黑羊,谁能率先擒获它,再飞马穿过木台下高悬的红丝带,便能娶得公主。   守关的张将军久闻朵雅公主的艳名,垂涎已久,所以他交给上颢的任务是通过招亲大典,把那个小美人带回来,这就是为何上颢在主帐中差点露出轻蔑的表情了。   招亲当日,军人顺利地引起了小公主的青睐。   朵雅公主原本已与族中勇士拉曼打得火热,可一见到从红缎带下飞驰而来的年轻人立刻心猿意马了。   他的皮相是那么俊俏,骑马的时候英姿勃发,军人的黑色翻毛皮袄上配着深蓝色的缀饰,小公主远远看去,只觉荧荧耀眼,宛如磷火。   当夜,画布般湛蓝的夜幕安静地陪衬着草原上热闹的集会。   朵雅公主正围绕着篝火起舞。   红艳艳的裙子旋转起来像朵盛放的红花,她的腰上系着金色的铃铛,胳膊上戴着闪亮的臂钏,火辣辣的舞姿点亮了无数双热情的眼睛。   按照萨伊族的规矩,订婚男女在成婚前不得私会,因此,小公主只能借着集会释放自己的魅力。   旁观着女儿动心,老族长对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却心怀戒备,他别有深意地派自己的儿子们去灌他酒喝。   草原上的酒很劣,也很烈。   上颢的酒量并不好,他喝醉了会吐,会头痛,也会昏睡,但他从不会说胡话。   老族长的伎俩没有用处,他忧心忡忡地看看女儿,又看看这来历不明的年轻人,惴惴不安。   一曲舞毕,异族公主腰肢款摆着离场,她甩起大红舞裙,抖出一股浓郁的香气,族中的男子立刻殷勤地围了上来,像拥趸女王一般簇拥着她。   小公主煞有介事地与他们说话,时而放声大笑,指望能引起上颢的注意,可他并没有反应。烈酒让他头疼,他不会故作倾心,但并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   萨伊族内所有年轻勇士都聚集于此,对上颢而言,这不是招亲大典,而是一场阅兵式,他估摸着这些人的数量和分布,试图从杂乱无章的谈话里,摸索出整个部落出没的踪迹。   至于朵雅公主,他承认她是个美人,虽然朵雅的相貌不及关内女子清秀,但生得艳丽又野性,像团明火一样引人注目,只是这样的美貌易引人冲动,却难以唤起持久的柔情。   待到夜深,众人被安置在一间间华丽的毡帐里休息。   老族长借机与女儿长谈,他当场表明了反对的态度,让小公主失望又恼怒。   朵雅公主左思右想,竟是叫人暗中给上颢传信,约他三日后,在西容城外的白石窟见。   可惜,她的心上人并没有如约而至。   她看见的是另一个虎背熊腰,巍巍然如高山般的男人,显然,上颢将幽会的消息转达给了张将军,于是他摩拳擦掌地取而代之了。   张将军一发现她,便往她身上扑,朵雅尖叫着四处躲闪。   好在当夜,朵雅的行踪被族长发现,他派了好几个勇士悄悄跟着她,在她陷入危机之时施以援手,张将军虽然力大无穷,却也寡不敌众,最终挂了彩,失了面子,狼狈而返。   他回去之后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养了半个月的伤,便调集人马,根据上颢的情报,化守为攻,杀到了草原上,从四面包抄而去,不仅生擒了朵雅公主,还把她的族人们打得落花流水,自此从草原上销声匿迹。   *************   距离上一次分别,云檀已经连着三天没有见到上颢了。   边关穷困,一个小小郡尉的夫人自然不会太富裕。   楼里的侍女极少,云檀每天有很多事要做,侍候文墨,打扫房间,洗衣晾衣,针织女红,她奔来跑去,几乎没有一刻是歇停的,她喜欢这种忙碌,忙碌到无暇伤春悲秋,便成了一种幸福。   郡尉夫人为人和蔼,待她亦是十分宽容,起初她手忙脚乱的,出了不少差错,不仅没受到指责,还时时为人宽慰。   到了第四天,女主子一过正午,便例行午睡。   云檀安静地坐在软榻边做针线活,高楼外绿树葱茏,鸟鸣婉转清脆,窗户半启,花香一阵阵飘了进来,她正觉得舒适惬意,忽地听见了一阵马蹄声。   出于好奇,少女放下绣到一半的锦帕,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而马上的骑士恰好行至此处,他抬起了头,如有默契一般,对上了她的目光。   她先是有点儿吃惊,因为他今日没有穿戎装,而是一身牧民打扮,可她没有机会问,甚至连笑容都没来得及展露,他便又扬鞭策马而去。   不过,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在这之后的每一天午后,他都会从那扇窗下经过。   他们的四目相接由最初的巧合变成了一个未曾言明的约定。   她一听见马蹄声响,便假装无意地瞥向窗口;而他呢,即使不顺路也会绕道而来,只为了与她交换一个转瞬即逝的眼神。   渐渐的,重复不断的会晤令他对她的近况略有所知。   他可以从她衣服的补丁上看出她正在努力练习刺绣,因为新的补丁明显要比旧的针脚细密;有时她打开窗会悄声轻咳,他便猜她是过度劳累,身体抱恙;当她脸色苍白,眼泛血丝时,必然是熬夜做了活计。   有一天,一场大雨毫无征兆地瓢泼落下。   楼外晾着衣服,她抱着木桶,飞奔入雨中,将半湿的衣裳一件件扔进桶里。   待她跑回廊下时,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少女只觉得嗓子一阵干疼,身体止不住地打颤,可偏偏在这时候,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云檀慌忙抬头张望,果然在大雨中看见他飞马而来的身影。   她生怕在他眼里看见怜悯的神情,立马装作快乐的模样,对他扬起一张笑脸,而他似乎理解她高傲的自尊,脸上没有展露任何表情,只在马上看了她一眼,便风驰电掣般离去。   这风雨无阻,从不间断的晤面有一次还引起了夫人的注意。   云檀当时正在擦拭窗棂,上颢按惯例策马而来,他的马匹不知受了什么惊吓,突然嘶鸣了一声,直立起来,马背上的人顿时岌岌可危。   少女脱口惊呼,女主子立刻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好在过分暴躁的马匹很快就被军人的鞭子驯服了,当郡尉夫人好奇地伸出头向窗外张望时,只看到了一个纵马远去的背影。   上颢初来此地,对边关的地形道路都不曾了解透彻,他是个笃志好学的人,对军事兴致盎然,受不了无聊和闲散的日子,每天都东奔西走,暗查军情。   军人原本心无二用,只埋首于行军备战,可近来却时不时想起那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少女,虽然她总是面带微笑,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个性情忧郁的姑娘,笑容不过是她的生存之道。   上颢出身贵胄,虽然从小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却也深谙高雅的风习,他在皇城内见过各种各样的绝色美人,却始终无法动心。   云檀的美貌称不上绝色,却让他感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她跟他一样孤独,他感到自己能理解她的感情,即使他们才刚刚相识。   夜深人静的时候,军人独坐帐中,陷入了沉思。   他现在正面临两个选择,一是回避那个让他感兴趣的姑娘,二是放下顾虑去追求她。   从理智出发,他应该回避她,毕竟他身份特殊,想要跟她在一起,往后必然阻碍重重;但若从情感出发,他应该珍惜这次机会,毕竟,人一辈子能遇到真正令自己心动的人,是一件很难得的事。   上颢回想着自己区区二十载的人生,他被人驱使着出生入死,没有一次自我选择的机会,想到往后在婚姻大事上也要服从上铭,不禁切齿难平。   忿怒让他迅速作出了决定,一旦他的决心下定,便不会再动摇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男女主都动心啦~这文主讲婚后生活~所以感情发展比较快~ ☆、往事:自卑   约莫又是十日过去,午后的天色阴沉,云檀正蹲在后院里卯足了劲儿搓洗盆里的衣裳,楼外的门童突然跑来找她,递给她一个檀香小椟,说是一位军爷吩咐他转交给她的。   云檀连忙将湿手在衣服上抹了两把,她接过木盒,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   木盒里装着一对用丝帕包裹的翡翠耳坠子,通透的玉石闪着绿莹莹的光。   她细细一看,发现这是分别那天,她拿来酬谢上颢的翡翠,未料他竟教人打造成耳挂,又给她送了回来。   这是什么意思?   少女莫名地想到了以物传情,心里莫名地悸动起来,可转念一想,他是否对每个女孩都这般默默弄情呢?   云檀不禁撅了撅嘴,她躬身自省,认为自己不算是端庄守礼的好姑娘,举止也不够稳重,她怀疑自己让他误以为是个轻佻放荡的女子,可以随意戏弄。   可转念一想,他若真有歹意,又何苦将她带出军营,为她打点前路?留在帐子里不是更方便行事吗?   少女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患得患失,她洗完衣服,用清水濯手,然后趁人不注意,跑到镜子前,小心翼翼地戴上了那对耳坠子,云檀端详着自己的面容,一时竟有些舍不得摘下来。   当天,她虽然收到了耳挂,上颢却并未如往常一般出现在窗下。   云檀等了很久,她甚至怀疑是自己一时疏忽,错过了流光瞬息的晤面。   待到夜深人定,她伺候完夫人就寝,独自一人呆在外间里,不安地走来走去。   连绵的细雨又开始滋润静悄悄的夜,西容城与晔国一样,土地临海,终年潮湿多雨,少女心中有事,全无睡意,干脆起床坐在窗边听雨。   自从她孤身离家后,连日来栖栖遑遑,风尘碌碌,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也需得鸡鸣而起,星夜而息,虽然日日食不暇饱,忙里偷闲,却也并未遭遇大不幸,云檀有时觉得自己的运气还真不错。   事到如今,她并不怀念那个膏粱锦绣,衣食无忧的云家大院,也不想念那群需要逢迎讨好,才能相安无事的家眷,有时云檀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和姐姐云裳一样,是个天生冷情的人。   寂静的夜里,雨水孜孜不倦地漫天而下,当熟悉的马蹄声从远方传来时,云檀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颤巍巍地点起一支蜡烛,蹑手蹑脚地拿到窗边,将木窗推开一条缝。   原来这天正逢张将军率军出城,攻打萨伊族的日子。   西容城城内虽冷清安逸,荒原上却早已血流成河,死尸横野,老族长力战不敌,眼睁睁看着女儿被敌将掳去,只得率着余部落荒而逃。   张将军扛着朝思暮想的美人哈哈大笑地跨上了战马。   他这样的人好像天生就没有良心,只要不危及自身,死亡和杀戮便震撼不了他。   战后,上颢随军返回营地。   夜已很深,他猜想她一定已经睡着了,却又不知从此哪儿冒出来的期望,竟动用了夜半入城的职权,深更半夜地跑去姑娘的窗下徘徊。   冷雨细密,阁楼漆黑,远远地,他忽然望见一点烛光亮了起来。   微火寒灯照亮了少女姣好的面容,雨珠被风吹进窗里,蜡烛的火光明灭不定,她正立在窗边望着骏马上满身血污的军人。   他刚下战场,尚未清理戎装,此时又恰逢月落参横,阑风长雨,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们在荒原上初见时的情形。   一阵无以名状的凄凉之情掠过少女的心头,她莞尔一笑,微微转动脸庞,让一对碧绿的翡翠坠子在耳朵上亮闪闪地摇晃。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在雨中露出了模糊不清的微笑。   *************   一个月后,郡尉夫人外出省亲,十天半个月怕是回不来,云檀总算是有了歇息的时候。   每逢月初,西容城的百姓们总会出门游街,燃灯嬉戏,星星点点的灯火会令整座城池大放光华,若是遇上中秋佳节,放眼望去,更是彩灯万盏,繁光缀天,辉煌奇巧之景,笔墨难绘。   那夜,恰逢月初,府里的侍女们趁着闲暇,结伴外出,一路赏灯猜谜,好不快活。   云檀因连日辛劳,疲乏不堪,委实无心赏灯,便以身体抱恙为由,与热情邀她作伴的姑娘作别,独自留在楼中休憩。   这些日子,云檀瘦了不少,娇嫩的双手因不适应劳作,裂开了几道口子,她的脸色生来便不红润,现下没了胭脂点缀,更是苍白寡淡,洗衣裳时,她偶尔瞥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只觉这张瘦刮刮的脸像极了戏文里的苦命婢女,不由咯咯直笑。   云檀一向不怕吃苦,她总以为一切苦难都是她罪有应得;她也一向面带笑容,只因觉着自己是卑劣的,而卑劣之人又怎么有哭泣的资格呢?   当夜,她坐在无人的厅堂里做针线活,雕花的木门大喇喇地敞开着,楼前的空地上种着鲜花与青草。   鸟啼花落,暗香疏影,琪花瑶草间传来了孩子的笑声,那是她家夫人的小儿子。   这位夫人此次外出是为了探望重病在床的妹妹,因而未将孩子带在身边,只嘱咐心腹老嬷悉心看护,莫要让这顽皮的男孩磕着碰着。   粉妆玉琢的小公子在院子里到处跑,拉着老嬷嬷的手要她陪他捉迷藏,老人家没玩几圈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可这小公子浑身使劲,怎么也叫不停。   院子的西南角,一座大槐树参天而立,树下有一口爬满青苔的古井,小男孩跑到树荫下蹦蹦跳跳,时不时回首冲老嬷嬷嚷嚷。   云檀隐隐感到这临近古井的绿荫有些危险,她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慢慢走进院子。   果不其然,淘气的小公子被草里的石头绊倒,一个趔趄正巧对着井,直往里摔去,老嬷嬷吓得大叫起来,云檀风一样冲过去,从背后抓住他,将他抱起来,平安地放到石凳上。   小男孩惊魂未定,他怔了怔,‘哇’地哭了出来。   云檀立刻柔声柔气地安慰他,她轻轻拍打他的背脊,帮他擦拭眼泪,漂亮的男孩脸颊红润,眼睛乌黑,穿着一身精致的衣裳,格外讨人喜欢。   云檀笑吟吟地看着他,紧接着忽然打了个寒颤,脸色变得惨白。   老嬷嬷从远处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刚想道谢,却见云檀转身飞也似地奔出了院子。   她穿过拱门,沿着白皑皑的围墙往前跑,跑到一半,再也忍不住低下头捂住泪迹斑斑的脸。   方才的小公子令她想到了七年前失手杀害的弟弟,他细嫩的脸颊,稚拙的声音又开始在少女的眼前耳边回荡。七岁时无心犯下的过错令她至今都无法释怀,即使那么多年心甘情愿遭受母亲的冷眼,她也依旧深陷自责,无法自拔。   云檀泣不成声,哭得浑身直打哆嗦,过甚的自卑像是定期发作的毒,又让她深深地厌恶起自己来。   等她哭够了,抬起头,忽然吓了一跳。   上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云檀看见他时,他的马已在树下拴好,人就站在她一臂开外的地方,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   他应该是直接从营地上赶来的,照旧是一身黑漆漆的戎装,只是没带头盔。   “市集上有灯会,你想去看吗?”等她哭完了,他问她。   她把眼泪擦干,摇摇头,冲他笑笑,“这会儿没人带我去哩。”   “我可以带你去。”他道。   她听罢,笑嘻嘻的,半晌没有接话。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大晚上跟一个不相熟的男人到处跑,会被人家说成什么呢?   她想到了从前读过的什么女训女则女诫女德,每个姑娘长大似乎都会读那些东西。   她的母亲陈氏从前一定也读过吧?   可她不是照样红杏出墙出,忙得不亦乐乎吗?   云檀左思右想,比起书上读到的,她更相信躬身亲历的。   所以她自甘堕落地琢磨着,反正自己从小便不是什么好姑娘,又何必遵循哪些叽叽歪歪的礼教呢?   “我不想去灯会,我想去海边看看。”她擦干泪痕,故意笑盈盈地询问,“你愿意带我去吗?”   他早就看出她是个不合时宜的姑娘,半点都没显出意外,便点头答应了。   云檀走到他的坐骑跟前,准备上马。   骏马很高,她爬不上马背,于是他抱住她的腰,将她举起来,她想撑住他的肩膀借力,可不知怎么的手臂就是一软,他抬头看着她,她不可避免地跟他对视了一眼,他的眼睛宛如北方的黑山白水,分明而沉静,云檀只觉身体在半空停了停,然后便安安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   西容城临海,出了城,沿着广阔的荒原向东直行二十里便能看见洁白的细沙海滩。   她上了他的马,骏马嘶鸣一声,撒蹄飞奔。   重重楼阁,条条街巷,霎那间像风一般往后掠去,她宛如腾云驾雾,只觉一簇簇繁丽的灯火晃成了一大团彩云,朱门九逵,楚馆秦楼,处处衣冠辐辏,光彩倍常,瞧得她头晕眼花,目不暇接。   前方,城门大开,奔马飞驰而出。   一出城,秾丽的盛景便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辽阔的荒原无边无际地延展,大风夹杂着些微小雨扑面而来。   放眼望去,荒无人烟,只有他们一骑人马奔腾在苍茫的平原上。   她的黑发被风吹起,一阵阵拂打在他的脸上,少女的发上有淡淡的花香,而他的铠甲上则弥漫着铁锈和鲜血的气味,每当她的头不小心靠上他的胸口时,他总会谨慎地避开,生怕自己会弄脏她。   远远的,云檀看见天水相接成一线,骏马又飞奔了三里,军人提缰勒马。   上颢率先翻下了马背,他伸手将她从马上抱下来,稳稳当当地放在草地上,一阵恶风卷地袭来,少女长裙飘扬,露出楚楚动人的线条。   他的目光停留了片刻,转身将马儿拴在了巍然耸立的巨石边,又示意她往前走,“前面就是海滩。”   云檀点点头,依言往前走。    ☆、往事:交心   两人所在之处是一片荒草丛生的高地,在高地与海滩之间有一段乱石堆叠的土坡。   云檀虽然自小习舞,但并不意味着她是个身手灵活的人。   面对陡峭的坡地,少女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她的长裙碍手碍脚,时常被踩到,每当她踏上一块新的石头时,总要用脚试探半天,好像这块石头会突然动起来一样。   不过她乐在其中,像个初次玩冒险游戏的孩子,虽然不熟练,却异常投入。   上颢放慢速度,与之并行。   他从不催促她,也不对她笨拙的姿势指指点点,待到云檀快要到达坡底时,突然脚下一滑,身子往后跌了下去,军人立刻腾出一只手,抱住她的腰,将她安稳地放到沙滩上,动作有力又迅速。   少女站稳了身子,抬头笑道,“多谢。”   “没事。”他敏捷地跳下石坡,带着她走上柔软洁白的细沙,军人转头望向无垠的海面,“你很喜欢看海?”   “没有,只是今日突发奇想而已。”她实话实说。   海边清风阵阵,少女轻轻巧巧地往前跑了两步,张开双臂,舒展衣袖,她的步履轻盈,举止幽娴自若,上颢发现她在自己面前毫不拘束,心里不禁有一些诧异。   许多人在他身边都会感到局促不安,因为他沉仪寡言,若非涉及公务或者需要发号施令,他几乎不言不语,别人找他说话,往往会落个自讨没趣的下场。   阵阵海浪拍打着暗礁,高空的云朵呈现出冷凝的铁灰色,厚厚地压向海面,洁白的鸥鸟在狂风中鸣叫,天水之间,没有帆影,没有人迹,唯有亘古不变的静默。   “你一定觉得我不是个好姑娘。”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托着香腮,默视远方。   “没有。”上颢坐在她身边,隔着一尺远,他张开两条腿,将胳膊肘支在腿上。   “好姑娘是不该跟一个陌生人四处乱跑的。”她没有看他,只是露出了忧悒的微笑。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恪守名门闺秀的准则?你应该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等着爹娘给你找一个前途无量的夫婿,然后费尽心思笼络他,给他生个儿子,巩固好自己的地位。”军人忽然开口说道。   云檀诧异地转过头看他。   “你口中的好姑娘过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日子,”他看着她,“我知道你不会喜欢的。”   少女无以反驳,她有一些困惑,“你似乎很了解我。”   “我只是说一些我明白的事。”他回答。   上颢在皇城里见多了循规蹈矩的姑娘,她们遵循三从四德,死守陈规旧章,在深宅大院里明争暗斗,耍尽心机。   比如上铭的妾室,她们个个都很美,宛如尘中谪仙,只是用不了多久便会暴露庸俗的本性,动辄为了一己私利,你争我抢,锱铢必较;或为了一夜恩宠,互相陷害,用心竭力。   云檀亦是生长在朱门绣户,从小见多了幽暗的斗争,她无法祛累于心,因此惯于孤独,渴望漂泊,而他也常常形单影只,不因人热,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对她心怀熟稔。   “你长得很好看,”她专注地打量他,眼睛里含着淡淡笑意,“可惜从前,我最讨厌漂亮的军爷。”   她失去母亲的宠爱,犯下致命大错,全因为那个勾引陈氏的将官,她模糊地记得他生得风流倜傥,昂藏挺拔,以致于她一度厌恶所有与之相似的男性。   “你方才为什么哭?”他低声问她。   她一怔,没有回答。   “你不愿意说?”   “不是,”她摇摇头,俯身捡起一块小石头,使劲丢了出去,石头落在沙子里没有任何回响,一阵海浪打上来,将它卷了下去。   “那个孩子很像我弟弟。”须臾,她低声开口。   不知怎么地,云檀对他有一种不计后果的信任,军人坚定明朗的目光,冷静镇定的神情,让她感到安全可靠,竟是情不自禁地道出了心里话。   “我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他们与我同母异父,我娘从小疼爱他们,对我却漠不关心,她从不带我上街游玩,从不亲手给我制衣裳,我试过大哭大闹引她注意,但都无济于事。”   她不安地看了他一眼,他专注的神情像是一种鼓励,她打起精神继续说了下去。   “七岁的时候,娘带着我们在花园里玩,我一个人坐在石头上看着他们三人其乐融融,心里很不是滋味,弟弟那时突然跑过来逗我,他手里拿着一朵花,非要我看,我不想理他,可他缠着我不放,我便伸手推了他一把。”   说到这里,云檀停了下来,她的眼里不知何时已经充满了泪水,声音也带着哽咽,“我没有料到后来发生的事,他摔到地上,头撞上了石头,那块石头很尖,我看到他淌出了很多血,吓得乱喊乱叫,娘听见后跑来将他抱回屋里,又找了城里最好的大夫,可全都没有用,他没出三天就死了。”   话到此处,她忍不住开始抽泣,少女伸手捂住脸,不敢面对身边的人,只是语无伦次地说道,“其实我很恨他——在我推他的时候——我巴不得他死掉,巴不得他消失,结果他真的死了,正应了我的念头!”   说完,她大哭起来,哭完后感到一阵解脱,云檀啜泣着,许久才回过神来。   她突然意识到上颢对她而言差不多是一个陌生人,他们连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一阵强烈的羞愧之情涌上心头,少女抬起挂满泪痕的脸,抽泣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卑鄙?”   **********   “没有。”他伸出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军人的手掌温暖而干燥,他的举动非常自然,她竟一点都没有感觉受到冒犯。   “那时你只有七岁,七岁的孩子心智蒙昧,只有喜怒哀乐,不懂道德准则。是你的母亲有错在先,而你是无心之失,不该就此丧失主见,一味自贬自低。”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军人的声音醇厚又舒缓,云檀停止了哭泣,专心致志地听他说话。   待他说完,她抬头微微一笑,“今夜你说了那么多话,真是难得。”   说着,她擦干了泪水,“不说那些了,咱们聊些高兴的吧,你爱听曲吗?不如我唱歌给你听。”   未等他说好,她便自顾自唱了起来。   上颢本以为她会唱一首耳熟能详的民谣,或者一支烂熟于心的名曲,谁料她竟坐直了身子,气沉丹田,中气十足地唱出了一句山歌,还是山野莽夫向情人示爱的那种,他毫无防备,蓦然被她逗得笑出声来。   他平常极少会像现在这样真情流露,云檀仿佛受到了鼓舞,粗起嗓子又往下唱了一段。   “你从哪儿学的山歌?”待到脸上的笑意转淡,军人问道。   “我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遇到一伙人牙子,晚上他们把我们赶到山洞里睡觉,自己就在洞外围着篝火唱山歌,我迷迷糊糊地听见了,便记下了这一段。”   “那时候你还有兴致听人唱山歌?”他注视着少女浅笑嫣然的脸,总觉得她飘忽不定,像是蓝天下飞舞的蝴蝶,一阵大风便能将她卷走。   “那时我以为自己快死了,心里想着死前学几句山歌也不错,”她支颐望海,眨眨笑意盈盈的眼睛,“到了阎王那儿,我唱几句给他听,把他逗乐了,兴许能让我下辈子投个好人家,有爹疼,有娘爱,长大了嫁个好夫君,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她的话又让他微微一笑,“你很会逗人开心。”   “是呀,这是我拿手绝活。”她笑道。   可他早就看出来了,她自己一点也不开心,上颢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他时常感到言语是匮乏的,它不足以表达所有的感情。   “我有一个姐姐,她跟你一样不爱说话,却很喜欢看海。有一回,我偷偷跟着她从家里溜出去,一口气跑到海边。海滩上一个人也没有,她唱着我从没听过的歌,踩着白花花的水浪,看上去那么快活,那么自在。那时我不懂为什么,现在好像明白了一些。”   夜色泼墨一般染黑了天与水,海鸥的鸣叫,浪涛拍岸的轰鸣仿佛与岸堤上的人隔了一层漆黑的帘幕,听得见却看不清。   “如果你喜欢看海,我可以时常带你来。”上颢说道,他的声音在磅薄的水声中有点模糊。   云檀没有点头,只是挂着一张笑脸,眼睛亮闪闪地瞧着他。   “你在想什么?”他猜不透她微笑的含义。   “我在想……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究竟出了什么事?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你?”   “那些人是我对头派来的。”上颢回答,那几个骑兵其实是上隽派去的人,他一心要置弟弟于死地,巴望着他去了边关就永远别再回来。   “你有对头?”   “每个人都有对头,”他说得轻描淡写,“在你长大的地方一定有那么几个姑娘对你不怀好意,即使从未让你看出端倪。”   “那倒是。”云檀点点头,忽然又笑了起来,“知道吗?你的声音很好听。”   上颢对她的称赞有一些意外,他对自己嗓音的魅力浑然不觉,也并不乐于运用这种魅力,在他眼里,这远不及少女的笑容来得吸引人。   她端详着他的面容,忽然想起了自己上马前与他对视的那一眼,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坚定的力量,以及类似海洋的沉静,从那短短一眼中,她受到了慰籍,仿佛他能理解她的一切。   上颢抬头了一番天色,又回头望向远处已经化作一个黑点的西容城,皱皱眉,“城门关了。”   “你不能回去?”云檀好奇地问道。   “我可以回去,但你不能。”   “那怎么办?”   “你要是不害怕,我们在海滩上过一夜,等天亮了我送你回去。”   “好。”她点了点头,看上去一点都不担心。   上颢见她答应便站起身来,两三步跃过乱石堆叠的石坡,踏上高地,他回头对少女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些树枝来生火。”   云檀应了一声,坐在原地等待。   没过多久,上颢便满载而归,他的动作十分利索,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很快便在海岸边燃起了一丛篝火。   云檀和衣而卧,军人解下了黑色的披风铺在柔软的细沙上,让她躺在上头,背朝火光,自己则靠坐在岩石边休息。   他的坐姿跟站姿一样挺拔,双肩向后打开,从不弯腰曲背,偶尔风过时,他会拿起脚边的木枝,拨弄几下火堆,少女一会儿看看火,一会儿又看看他,海风吹拂着军人的乌发,她发现他的头发和眼睛一样漆黑烟亮。   “你安心睡吧,我看着火。”感觉到少女的注视,军人回过头来。   云檀点点头,依言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她睡得很好,似乎连梦都没有做,磅礴的水浪声和海鸥喑哑的嘶鸣很快便随着意识的模糊消失在耳边,待她重新睁开眼睛时,天已拂晓,偌大的苍穹隐隐覆盖着一层深暗的灰白,海滩上的火堆缩小了一圈,但并未熄灭。   上颢依然坐在火堆边,他曲起两条腿,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嘴里衔着一枚细长的草叶,正静静地直视着风平浪静的大海。   “你醒了。”他对她无声的目光总是非常敏感,次次都能及时地察觉。   “你一夜都没睡吗?”她坐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我休息过了。”他回答。   她打了个呵欠,从沙地上站起来,理了理睡皱的长裙。   云檀仰头看着广阔的天空,只见繁亮的星辰被晨光覆盖,只余下点点白色的淡影,弯月的轮廓残留在轻浮的白云中,少女幽幽眺望着远方天水一线之处。   “一夜不睡,熬到天亮是什么样的感觉?”她轻轻开口,“我一直很想知道天是怎么从黑变亮的,但夜半总是忍不住睡着,结果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好没意思。”   “的确没什么意思,”他拿下嘴里衔着的长草叶,“天会黑很久,黑到你精疲力竭,再也撑不下去为止,尔后稍一走神,天就亮了,一点都不奇妙。”   “是吗?”她回过头,扑闪着一双秀目,忽地露出狡黠的笑意,“原来你也做过熬夜等天亮这样的蠢事。”   他一怔,望着她裙袂飘飘的模样,很久才微微一笑,“没错,我也做过这样的蠢事。”   *********** 作者有话要说:  打滚求留言~ 男女主的精神交流是很重要的~这样才能爱得长久啊~ 暂时不能污,要优雅~ ☆、往事:表白   他送她回去时,天已大亮,有人看见她穿着隔夜的衣裙,从一个军爷的马上下来,不禁摇唇鼓舌,传起闲话来。   云檀一夜未归之事很快便在下人中传的沸沸扬扬,她清誉已毁,这是毋庸置疑的,郡尉夫人听到了风言风语,将她叫来询问,可她只是笑盈盈地不说话,照旧热情高涨地帮她干活,似乎半点都没将那些事放在心上。   府里的仆吏们见了她时常指指点点,有时还故意绕道走,生怕被她玷污了似的。   有一回,云檀听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婢女躲在梁柱后头跟人说闲话,“那位军爷长得真漂亮,要不是没有名份,我都有些眼热这丫头呢!”   好在云檀对闲言碎语皆不以为意,只是府中有个贪图美色的男丁,见她毁了清誉,竟装得一副悲悯的样子来求她嫁给他。   云檀自是不从,可他纠缠不休,少女甫在此地安定,一时找不着下家,只得天天由着那人骚扰,心里好不烦恼。   有一回,那人逼得紧了,云檀忍无可忍,用洗衣裳的脏水泼了他一身,那人光了火,恶性毕露,当场打了云檀一巴掌,打得她半张脸肿得老高。   次日,上颢途径窗下时,她侧过脸,藏起红肿的右颊,遮遮掩掩地冲他露出一个微笑,云檀自以为藏得很好,可上颢的脸上还是露出了怀疑的神情。   待到第三天,那个请她吃巴掌的家丁忽然从楼里消失了,据下人们说,他昨天因失手打坏了郡尉心爱的陶瓷花瓶,被打发回老家了,可云檀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关于她的流言越传越开,寻常姑娘遭遇这种事,若是嫁不了人,便要悬梁自尽了,独独云檀还跟往常一样活得笑嘻嘻的,成天独来独往,乐得自在。夫人对此思虑再三,以为留一个名声败坏的姑娘在身边着实不妥,便将少女叫去训话。   云檀一声不吭地听着,终年挂在脸上的笑容烟消云散,女主人给她下了最后通牒,要求她十日后离开,无论是回家还是另找差事,总之此地绝不容她。   少女一筹莫展,她在西容城人生地不熟,一旦离开,恐怕又得连日流浪,四处碰运气,求好人收留。可即使如此,云檀仍不愿意回家,或许她对自由的热爱远远超过了原本的想象,又或者她将多舛的命运当作了一种惩罚,只有活在这种惩罚里,她才能心安理得。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云檀对于未来没有丝毫头绪,她笃信着船到桥头自然直,既然无路可走,那么绞尽脑汁也是白费心神。   于是,她更加拼命地干活,几乎到了没日没夜的地步,以此来阻止自己胡思乱想。   等到第八天,她已经筋疲力竭,苍白的脸蛋看不见半点血色,嘴唇发白,连如影随形的微笑也无法激发她的活力。   云檀望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免不了发出哀叹,她再也当不成云家那个靡颜腻理,一笑尽妍的千金小姐了。   最令云檀费解的是,近些日子,上颢再也没从她的窗下经过。   难不成他毁了她的名声,便没脸来见她了?还是他因着此事在军中被人革了职?   云檀左思右想,最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是个男人,哪里忌惮这些呀?回去怕是炫耀都来不及,怎么会被革职?   她一个人笑,笑完后,一阵浓浓的失落像瓢泼大雨一样将她从头到脚淋了个遍。   在她短短十六载的生命里,除了对母亲的笑容有过强烈的期盼之外,对于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迫切地想要得到,想要探究的愿望,而如今却变了。   她执着地揣摩着他为什么不再来看她了?   难道那天晚上,他将她带出城去,是为了完成某个不可告人的计划?如今计划实施完毕,他便潇洒离去了?   她一边卖力地洗着衣服,一边东猜西疑,异想天开的思绪将她搅得头昏脑胀,等她端起盆里的湿衣服,站起身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昏倒在地。   “云姑娘,夫人有请。”一名小厮突然走到她跟前,恭恭敬敬地俯身说道。   **********   云檀被他异常谦卑的态度弄得莫名其妙,她云里雾里地跟着他走,那小厮将她带进了南边的一间厢房。那是西容城主平常用来接待贵客的厅室,雕梁画栋,丹楹刻桷,布置得锦天绣地。偏偏云檀此时穿着简陋的衣裙,垂着松松垮垮的发髻,沾上水的袖子毫不得体地捋着,裙子上还有干活时留下的斑斑污渍。   女主人满面春风地与内室的客人寒暄了几句,穿过晶莹透亮的珠帘,瞥见衣衫破旧的云檀,冷不丁露出窘迫的神色,但立马收敛了心思,和颜悦色地冲她一笑,示意她去内室。   云檀低头掸去衣上的尘土,她意识到这身装束的不妥,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好在内里的上宾也没有彰显什么高贵的气派,他的戎装上染着洗不干净的血迹,细看之下,还能窥见陈年旧月在黑甲上留下的刀痕。   上颢坐在一张楠木椅上,头盔放置在桌角边,显然又是刚出营地,便来了此处。他看见云檀走来,便示意她坐下。   少女见来者是他,便毫不拘束地坐到了他对面,抬起手抚了抚半堕的发髻,露出了眉眼弯弯的笑容,“许久不见你来,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没有,近日营中有事,我分身乏术。”他的回答磊磊落落,没有半点欺瞒的痕迹。   她微笑着点点头,不再说话。   “听夫人说,她不愿继续收留你了。”上颢说道。   她点点头。   “我很抱歉。”他说‘抱歉’这两个字的时候语气有一点生硬,她想他一定很少向人道歉。   “是我要你带我出城的,你满足了我的愿望,为什么要抱歉?”她轻轻宽慰道,脸上挂起了一丝飘忽的浅笑。   可惜这番宽慰话并没有在军人脸上激起什么表情,也没有让他接过话茬,两人开始默默地相对而坐,闭口不言。   突然降临的沉默总是使人尴尬,个性使然,上颢时常会让人尝到这种尴尬的滋味。   他并非有意惜字如金,只是切切实实无话可说,在这阵突兀的沉默里,他静静地打量着她,想知道她是否会像别人一样在他面前如坐针毡,局促不安。   好在云檀并没有,她见他不接话,便泰然自若地观望着窗外的景致,那里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鸣叫着飞过树梢,带落了几片嫩绿的树叶。   “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上颢终于打破沉默。   少女这才回过神来,复又露出笑容,摇摇头,“到了离开的那天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军人皱起了眉头,显然并不认同她的说法,过了半晌,他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平平静静地开口,“毁你名节的人是我,如果你愿意跟我走,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云檀一愣,难得的,她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惊讶之色。   不过,她的神情并没有阻止他说出下面的那番话。   “我今年二十一岁,从小没有爹,母亲十三年前离世,我十五岁入伍,今年刚升了副将,三年内将镇守西容。边关贫苦,我一介偏将只有弊车羸马,如果你愿意跟着我,虽然没有宝马香车伺候,但定能吃饱穿暖,安稳度日,且我发誓,此后绝无二心。”   上颢将自己的身世说得半真半假,因为他不想让那个恢宏的上氏一族来干扰她的决定;更重要的是,他对她仍怀着试探的目的,生怕这双嫣红的嘴唇会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吐出污言秽语;担心那双柔和的眼睛背后隐藏着刻薄与势利;如果她因他身份低微而表现出轻蔑之色,那他将把她归为不值得爱的那一类女人,从此不再过问。   “你若是为了保我名节而来,那还是请回吧,我不会跟你走的,”云檀摇摇头,继而又笑盈盈地望着他,“可你若是真心喜欢我,希望我跟你走,那我便答应。”   上颢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神情严峻的脸柔和了许多,她看见他的眼睛里渐渐渗出笑意,隐约相信他对她同样怀有思慕之情。   “既然如此,我们走吧。”   军人突然站起来,径直走到她跟前,弯下腰,一把将她扛到了肩上,容易得好像她是个米袋一样。   云檀就是再从容,此刻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呼,他扛着她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无视侍从们惊讶的目光,直接穿过回廊,走出大门,将她抱起来,放到马背上。   云檀甫坐定,气喘吁吁,她低头看他,他的嘴唇边掠过一丝短促的笑,仿佛这很有趣一样,少女还未来得及细究这神情,军人便已跨上马背,扯动缰绳,让马儿轻快地奔跑起来。   少女仿佛酒醉微醺一般,飘飘然感到一阵喜悦。   “你愿意住在城外吗?”上颢低头问她。   “嗯?”她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很少离开军营,但在城郊有两间平屋,你愿意住在那里吗?”   “当然。”她甜甜笑道。   于是,他带她在城中购置了一些衣物食材,还有七八块木料,便策马出城。   *******    ☆、往事:求亲   雩之国西面以起伏的荒原为主,有山,却不高。   出城行至半里,上颢的寓所便到了。   它坐落在苍翠的岩薮之间,背倚青山,面朝荆藜,□□有一竹篱,内置杂草野花,色彩斑斓妍丽,房屋虽不宽大敞亮,但却甚是雅洁。   云檀好奇地东张西望,木牖朝北,她推窗而望,但见高山矗立,尘嚣远隔,山野空旷静谧,天空蓝得纯净而鲜明。   一只长尾巴松鼠从窗下一窜而过,云檀又惊又喜,提着裙子赶到屋外,追着它在园子里跑。   她笑容晏晏,旁若无人的样子让上颢很轻松,他自顾自取出一把短刀和凿子,坐在屋外的木阶上处理从城中买回来的木料。   少女跑得累了,停下脚步,用衣袖擦擦额头上的香汗,回头冲他笑。   她的笑很灿烂,令他想到春日里盛开的鲜花,娇嫩又鲜活。   上颢微笑着望了她一眼,低下头继续做木工。   他的手很稳,刀工极佳,平常闲来无事,总会用军营里废弃的木块雕刻一些小玩意儿,这种细致的活计,需要全神贯注,而他恰好喜欢聚精会神,没有杂念的感觉。   云檀被上颢的刀工吸引,悄悄走到他身边坐下,托着香腮,看着薄薄的木卷顺着他的刀刃一条一条地落到地上。   上颢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少女酡红的脸颊和略带好奇的笑容,让他不由自主地变得温柔了起来;当他的刀滑过木头时,他忽然开始想,究竟要把这块木板打磨得多么光滑,才不致于伤到她娇嫩的肌肤。   等到他完工,云檀才明白他买木材的用意——她有了一个橱柜,可以放置衣物,云檀喜逐颜开,立在柜子前左看右看,又时不时地回眸瞧他,她的目光似有感激之意,还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你很容易满足。”他看着她。   “这样不好吗?”她抬眸一笑。   军人走到屋外,将园子里的木料收拾干净,复又回屋道,“白天我必须留在军营里,你一个人住在这里行吗?”   “行。”她柔顺地应承道。   “灶房里的食材够你吃上三四天,灶台下方有劈好的木柴,水缸里有水可用,劈柴打水的事你不必担心,每天傍晚我都会回来。”他环顾了整间屋子,将要事一一叮嘱,最后道,“晚上睡觉记得闩门,院子外的篱笆很坚固,这里没有野兽,你大可放心。”   她淡笑着点点头,示意他放心。   于是,上颢转身离开了木屋,他走的时候总是很干脆,她一个人站在竹篱边挥手,目送他策马远去,马蹄扬起滚滚烟尘,军人的背影很绝情,不知是不是他没有回头看她的缘故,云檀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伤心。   篱笆边盛放着一株红色的刺桐花,方才她还觉得它鲜艳异常,可转眼就黯淡了,强烈的孤独感油然而生,她向来热爱独处,如今却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寂寞的滋味。   好在此处有高山长水的宁静和阡陌花篱的烂漫。   屋后的林子里可以看见一条洁白的瀑布从山上飞泻而下,氤氲的水气中悬挂着一道彩虹;她会追着一只小兔子在草丛里奔跑,或哼着小曲在院子里打理花草。   荒原上有很多不知名的小花,她时常跑去采些回来点缀过分简洁的木屋。   上颢每天傍晚都会回来一趟,给她带些食物,再为她劈好木柴,最后去山上替她打几桶水,但从不会留下来过夜,其实云檀一个人住在这里,白天虽然有趣,到了晚上难免有些害怕,却又不好开口。   有一日傍晚,窗外突然窜进来一只狐狸,云檀毫无防备,吓得尖叫起来,上颢正准备离开,冷不丁听见她的尖叫连忙折身回来,只见云檀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身后跟着一只皮毛火红的小狐狸。   “你别走!先别走!”她惊慌失措地喊道。   上颢转头看到这情景,只觉得十分有趣,他微笑道,“我以为你喜欢这种小东西。”   云檀这才回过头定睛一看,原来那竟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长得还怪可爱,她方才被吓得都没敢细瞧,还当是什么会咬人的野兽。   他望着她惊魂未定的表情,又望了一眼将近消失的夕阳,忽然问道,“你住在这里觉得害怕?”   “有,有一点儿。”她喘着气回答,连笑容都顾不上了。   上颢将那只窜入屋里的野狐狸挥赶了出去,随后停下脚步,思索片刻道,“你若是害怕,我可以留下来陪你,你睡内间,我睡外间,有什么事你叫我就行,如何?”   云檀点了点头,这是最好的法子了,她别无选择。   当晚,两人便同处一屋,各自安歇。   里间与外间仅有一条布帘子隔开,少女纤纤弱质,若是动起手来,定然不是军人的对手,云檀告诉自己要保持警惕,可心里却丝毫不觉得害怕。   她疲惫地躺在床上,正思索着该不该拿一支尖利的长簪子藏在枕头底下,可这念头尚未付诸行动,她便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连蜡烛都忘了吹。   上颢见里间的灯久久不灭,难免有些疑惑,他走到帘子边,轻轻喊她的名字,少女没有回答,于是他微一踌躇,便揭开布帘走了进去。   少女的睡颜安详而甜美,呼吸十分均匀。   显然,她很信任他,这让军人感到一阵欣慰。   他站在距离床铺三尺远的地方,静静端详着少女的面容,心里不由自主地涌动起一股平静而温柔的感情,这种感情对他而言是全新的,前所未有的。   云檀临睡前的顾虑毫无意义,上颢没有强占她的念头,在他眼里,只有自卑懦弱的男人才会强迫自己心仪的姑娘,而他生性高傲,根本不屑于作出此等行径。   少女在睡梦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翻了个身,脸上依稀挂着一丝浅浅的笑。   上颢停留了须臾,走到方桌边,为她熄灭了蜡烛,转身离开了内室。   这一夜,云檀睡得很香,这是她离家后睡得最安稳的一觉,上颢的举止沉稳练达,没有任何冒犯她的举动,他似乎很懂得如何与人保持适当的距离,好让彼此都从容自在。   次日清晨,云檀特意起了个大早,她匆匆忙忙披了衣裳又梳了头发,可一打开门,上颢已经扎束停当,整装待发了,他照旧是一身黑亮的铠甲,手里拿着头盔,长发整齐地高高束着,一眼望去,仪态轩然挺拔,宛如鸾鹄停峙。   云檀立在门边,突然害臊起来,她面具般的笑容下意识地出现在脸上,但与之相伴的还有飞上双颊的红霞。   上颢看着她,“昨夜睡得可好?”   “很好,你呢?”她笑道。   “我也很好,”他回答,“军营里还有很多事要办,我先走了,傍晚时分我会回来,若是晚了,你不必等我,自己用饭便是。”   云檀又点了点头,像个听话的小女孩,她觉得口干舌燥,原本最擅长说讨人欢心的话,此时却一句也吐不出来。   他早就察觉到了她的羞态,只是此刻才在笑容里流露出来,军人忽然走近她,伸手抚摸她的秀发,少女的乌发柔软又光滑,她吃惊地抬眼瞧他,忧郁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天真的神情,他立即克制地收回手,低头道,“等我回来。”   说完,他便离开了她的住处。   接下去,云檀便一个人忙活起来,她开始打理花园,装扮屋子,一点一点将这个简朴的地方变得斑斓起来,她跑去山野间看花,摘回来好几束野玫瑰,少女用玫瑰花瓣泡茶,喝不完便当玫瑰露敷面。   等到上颢回来时,迎接他的是飘香的满室。   军人穿过修剪得宜的花园,走到门边,感到一阵无所适从。   娇艳的鲜花这儿一束,那儿一捧,浅浅的颜色明媚又鲜嫩,令木屋中简朴古板的陈设变得细腻柔和起来,云檀听到响声,忙从内室中迎将出来。   经过连日的休息,她重焕容光,门外的夕照落在她飘拂的香云纱袄裙上,映得她格外柔艳,而上颢则刚刚离开营地,他穿着一身发黑的,散发着血腥味的盔甲,手里提着残破的头盔,看上去十分狼狈。   云檀见他脸上没有喜悦的神情,顿时有所领悟,立马绽开笑容道,“你不喜欢这些花?既然你不喜欢,我就把它们拿走。”   说着,她便转身要走,可上颢拦住了她,“不用,我很喜欢。”   她将信将疑地望着他。   军人打起精神,重新审视了一番屋内的情景,云檀趁机殷勤地拿过他手中地头盔,将它放到桌子上,上颢的目光在室内绕了一圈,最后落回少女身上,云檀回过头,恰好对上他的视线,他看她的眼神很专注,可同时又像在深深地思索着什么。   “你在这里住得可习惯?”他忽然问道。   “嗯,习惯,”她点头,笑得一双眼睛亮闪闪的,“这里有山有水,还有野草鲜花,跟我小时候想到的仙境一模一样呢。”   她的回答似乎很符合他的想象,云檀看见他脸上露出了极淡的微笑,他笑得时候微微垂下了眼睛,像在思索什么事,云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发现他的睫毛很长,高高的鼻梁上微微起节,听说鼻梁有节的男人性情倔强高傲,难以掌控。   云檀很庆幸自己不是一个乐于掌控的姑娘,不禁低下头掩嘴一笑。   上颢回来后,先去外头打了一桶泉水,走进浴房冲洗了一番,换上一身干净的便袍,他的手臂上受了伤,云檀见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卷细布,走到桌边开始包扎。   伤口在右臂上,他单手包扎不太方便,云檀连忙上前帮忙,她从来没有给人处理过伤口,动作笨拙又小心,当她低头包扎的时候,隐约感觉到他一直在盯着她看,少女的耳根不禁红了起来。   为了缓解静默的尴尬,她抬头冲他一笑,好显得自己落落大方,可军人的目光没有任何移开的意思,他乌黑的眼睛里带着几分深思,少女复又低下头,扯断细布,笨手笨脚地打了个结,就在这时,上颢突然抓住她的手,低头吻了吻她的手背,云檀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像着火了似的。   “你愿不愿意跟我成亲?”他忽然问道,平静的口吻让云檀感到这并非一时冲动,“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云檀站在椅子边上,既惊讶又迷惑。   “你不愿意?”   “我……”少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什么?”   “我从没想过要嫁人。”她脱口而出。   “既然你不想嫁人,那又为什么答应跟我走?”军人注视着她的脸庞,他并没有要发怒的意思,只是有一些疑惑,“很少有姑娘像你这样不把名誉当一回事。”   “那天……我有些冲动。”   “所以你现在后悔了?”   “当然不是,”云檀浅浅一笑,她看他的眼神里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情意,这一点上颢早就察觉到了,否则他不会贸贸然向她求亲,“我是怕你会后悔。”   “为什么?”   “我并非不愿嫁你,”云檀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又垂下眼去,她的双颊微红,却并不想因为害羞而错过解释的机会,“我这人性子古怪,不像寻常姑娘那般愿意规规矩矩地嫁人,比起终日为一个心猿意马的夫君用心竭力,不如给人干一辈子粗活来得自在。”   他没有接话,却示意她继续说完。   “我过去在家中过够了对人曲意逢迎的日子,往后不想再那样活了,现下你即便有十二分爱我,待到日深岁久,家中美妾过门,你也定会冷落我□□分,那时我定然不予你好脸色看,你很快就会厌烦我的。”她说着,神色间流露出几许遗憾的意味。   军人听罢,只是笑了笑,“我不会。”   这简单的三个字像是随口说出来的,可她却觉得十分可信,云檀抬起头,目光与他相接,顿时面红心跳,连忙用笑容来掩饰自己的羞涩。   “我的身边不会有妾侍,更不会有勾心斗角的后院,家中只有你和我,我早就说过,只要你愿意跟着我,我绝不会有二心。”   他的话直白而坦率,让她分外心动,沁人心脾的花香从窗外飘了进来,她看着眼前这个仅仅见过几面的人,只觉得原本模糊黯淡的前景忽然被一束强烈的明光照亮。   这个人身上似乎蕴藏着一股难以言明的力量,能够打破多年来让她畏缩不前的桎梏,在他面前,她能动止随心,不拘形迹,像是出笼的鸟儿,既能自由地飞翔,又受蓝天的庇佑。   云檀感到自己的不安和顾虑在军人坚定的目光前都是多余的,一种奇妙的直觉让她相信他是个坚定可靠的人,他一定会兑现他的诺言。   念转至此,少女抿唇一笑,嘴角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既然如此,我愿意嫁你。”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就成亲啦~ ☆、往事:新婚   成亲前三日,云檀复又寄住在了郡尉夫人的府邸中,拜上颢所赐,她成了郡尉的义女,在大夫人的照看下静待出阁之日。   原本因云檀不守规矩而变得峻言厉色的郡尉夫人,如今又恢复了和颜悦色的模样,她吩咐家仆找来几个城里有名的裁缝,开出一张清单,为云檀制备彩冠嫁衣,又给匠人们发工钱,请了油漆匠来布置新房,并再三嘱咐不得草率,须得精益求精,不必顾虑银钱花费。   不仅如此,这位大夫人还亲自去成衣铺子里,为云檀订了几套剪裁合身的衣裙与她日常更换,云檀每日起居也由好几个伶俐的婢女伺候着,出门进门都是前呼后拥。   府里的仆妇随从得知此事,全都拥到上房来道贺,“新郎官可当真是个标品,不仅相貌是极好的,往后更是云程万里,姑娘福泽深厚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云檀心中原本是雀跃欢喜,此时被她们一说反倒羞涩起来,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窘迫至极。   “云姑娘福气好,以后去皇城当了贵夫人,可莫要忘了我呀。”有一回,郡尉夫人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   “去皇城?”云檀不明就里,“为什么?”   那夫人掩嘴轻笑,似是知道什么,却又没有点明,只道,“你未来的夫君可是大富大贵之人,往后飞黄腾达,自然要在皇城中显贵。”   云檀点了点头,嫣然一笑,她对功名之念,向来不置于怀,上颢能否辉煌腾达,她并不在意,只是此刻见郡尉夫人执意要个答复,便盈盈笑道,“夫人客气了,您的收留之恩,云檀没齿难忘,日后纵然相隔南北,也必当报答。”   郡尉夫人这才满意地走了开去。   两人在西容城行了成亲大礼,郡尉与夫人俱皆到场,原本那位姓张的驻将被上颢撤了职,新上任的边关守将当晚也出席了婚礼,西容城内的大小官员更是悉数到场。   那夜,华灯初上,星月交辉。   烛光耀耀的厅堂内布置得金碧辉煌,富丽异常。   佳宴雀屏,锦幢绒单,宾客们纷纷入座,只见圆桌上玉杯象箸,银盘金碗,横陈罗列。透过绮窗绣帘,可见簇拥的花灯,可闻喧闹的鼓乐,回廊上一对对侍从们华裳加身,手执纱灯,飘然来去。   女侍捧着首饰嫁衣前来为新娘子梳妆,云檀望着府邸内随处可见的金玉宝鼎,玉轴牙签,心中大是疑惑——区区一介偏将,成个婚能让那么多人前来道贺?   可她根本来不及细想便被披上了嫁衣,遮下了盖头,由侍女领着去往前厅拜堂。   傧相簪花披红,高声唱礼,新人拜过天地,又行了对拜礼,被人簇拥着送入了洞房。   入夜,新房内红烛高悬,夫妻于床边坐定,侍女端来合卺酒,二人交杯饮讫,按礼掷盏于床下,恰好令其一仰一覆,仆妇们见状顿时笑开了眉眼,“大吉大吉!此乃夫妻相谐之意!”   言罢,她们嬉笑着放下了床边的红纱帐幔,鱼贯而出。   上颢揭下了云檀的盖头,烛光掩映下,少女容色鲜妍,宛如雨后桃花,但见她乌发白肤,红唇贝齿,满头珠钗散发着熠熠明光,云檀偷眼瞧他,却见他也正细细打量着她,不禁害羞起来,面上泛起了一阵红晕。   军人握住少女交叠在膝上的手,只觉凝脂般的肌肤如水一样冰凉,不由低声问道,“怎么?你害怕?”   “没有。”云檀摇摇头,嫣然一笑。   他发现她的眼底有一抹淡淡的愁韵,便低声道,“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你直说,我不会动气。”   “今日是你我大喜之日,岂会有不高兴的事?”云檀加深了面上的笑容,佯装温柔可人,“夫君,夜深了,妾身为你宽衣可好?”   “我自己会宽衣,”他抓住了她的手,眼睛依旧审视着她的表情,“既然你选择跟我成亲,有什么难处就该直说,你要相信我可以理解你。”   少女深深望了他一眼,心中涌上一阵暖意,她轻声道,“我只是有些伤怀罢了,看这合卺之夕,满屋红影彤彤,爹娘却不在身前,得不到他们的祝愿,心里终有几分凄凉。”   “原来是为了这事,”上颢微一思索,“其实我随时都能带你回门,只要你高兴,明日也行。”   “不,不要,”少女顿时露出惊惶的神色,“不要带我回去,爹娘不会乐意见到我的。”   上颢见她这般慌乱,心里隐约吃惊,却并不想强人所难,“既然你不肯,那我自然不会勉强。”   “好。”云檀这才垂眸一笑。   接下去,两人相对无言,沉默半晌后,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女儿家害羞,始终垂首不语,军人只能率先打破沉默,他看着她秀丽的容颜,乌黑的眼睛不禁比往常要明亮了几分,“夜深了,我们就枕罢。”   云檀点点头,拿眼偷偷瞧他。   他们曾有过同处一室,朝夕相对的时光,那会儿他始终彬彬有礼,冷静自持,而现在,他的眼里隐隐绰绰闪动起火花来。   云檀走到屏风后,哆哆嗦嗦地脱下了外袍,又卸了妆容,拆下头饰,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准备就绪,她重新坐回床边,他慢慢地解开了她的衣带,又褪去她的中衣,军人对宽衣解带的事似乎不太熟练,云檀紧张又笨拙地伸手帮他。   床幔垂落下来,红烛幽幽地燃烧着。   云檀本想乞求他温柔一些,却难以启齿,她将新婚之夜视作女人生命中的一场灾难,作好了逆来顺受的准备,未料过程中竟没有承受太多痛苦,反而渐渐地体会到一股甜蜜圆满的滋味。   上颢时刻顾虑着她的感受,待她温柔又克己,少女乃是娇芯嫩蕊,宛如玉软花柔,跟他久经沙场,刚强精悍的体魄迥然不同。   他从未跟人那么亲密过,眼前的身躯柔软又弱小,简直无从下手。   两人探索着搂抱缠绵了许久,才终于尝到了欢情的滋味。   军人一时迫切又狂乱,他反复地碾压着她,将脸埋在她的秀发里,亲吻她的颈窝;情到浓时,他撕咬着揉皱的床单来,不敢用力碰触她,生怕一不小心就弄伤了身下的柔肤弱体。   云檀支离破碎地呼吸着,她仿佛化成了水,渐渐跟他融为一体。   次日清晨,少女起床之时感到神倦体乏,浑身无力,她看见床席上沾着点点血迹的白帕子,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纯真已经被人夺走,再也回不来了。   云檀神思飘忽,突地双膝一软,险些跌倒在地,好在有人从身后及时扶住了她。   上颢刚披上一件衫子,尚未系好衣带,云檀被他搀扶着站稳了身子,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宽阔的胸膛,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   她模模糊糊地回想起昨夜的情形,想起自己意乱情迷时,曾羞怯地伸手在他□□的肩膀和手臂上抚摸,当她抚摸到他的胸膛和背脊时,可以感觉到一条条结痂的伤疤,横斜不依地挂在他身上。   她并不知道这些伤疤是从哪里来的,因为她还不够了解他的过去,少女忽然感到一阵不安。   她抬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军人的目光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清醒和冷静,与昨夜温柔深情的样子大相径庭,从他的神态上,她已经看不出他们曾是多么亲密了,少女不由惊惶又难过,仿佛被人欺骗了一样。   “怎么了?”军人低下头打量她的神色。   她看上去非常可怜,上颢原本是十分满足的,因为她终于成了他的人,往后他每天都能看见她春花般的笑靥,可她惴惴不安的神色又为他满足感蒙上了一层罪恶,仿佛打破她纯洁的外壳是世间最不可饶恕的过错。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少女抬起头,眼中既带着担忧,又怀着渴盼,“若是日子久了,你会厌烦我吗?”   “我们自然要在一起的,”他伸手抚摸她的秀发,“我是一个很无趣的人,只要你不厌烦我就好,我怎么会厌烦你?”   云檀这才笑逐颜开,她投入他的怀抱,像只归巢的燕子一般。   未过多时,仆妇进屋伺候,她们见云檀晨起时娇娇怯怯的模样,故意开她玩笑,“新夫人真是纤巧,我瞧着都喜欢,昨夜新郎官没有太孟浪吧?”   云檀羞得抬不起头来。   接下去的三天,她连直视上颢的勇气都没有,只要他走得近了,她便害怕含羞;若军人的目光无意间落在她的腰上胯上,她便浑身发烫,不知所措。   这变扭的日子持续了好一阵子,少女才渐渐习惯已为□□的事实。   ***********    ☆、往事:幸福   此番的私定终生,对于上颢而言,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他一向是个冷静的人,很擅长控制自己的行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循规蹈矩,上老将军从他十八岁起便开始筹谋婚事,上颢知道上铭想要的无非是个家世雄厚的儿媳妇。   他向他提起过好几位艳名远播的名门闺秀,还给他看过画像,可上颢一个都看不上,倒不是因为眼高于顶,他那会儿对于娶谁都无所谓,因为他谁也不爱,而他之所以拒绝,只是厌恶凡事都为上铭所控。   毕竟任何人,即使是性格极其懦弱之人,若是长期遭人剥夺意志,抵背扼喉,无法讫情尽意,都会心生叛逆,更何况上颢是个敢想敢做,甚至有些一意孤行的人。   比如,他想远离上府,独自外出闯荡,便会毫不犹豫地放弃皇城中优渥的日子跑去边关;又比如,他看上了一个姑娘,知道一旦错过,就不会再有,便立刻将她娶走,毫不在乎她的出身。   不为人知的身世时常让上颢感到与同一阶层的人格格不入,他习惯用批判的眼光去审视同流甚至是他自己,他鄙视他们骄奢淫逸的作风,贪得无厌的野心,却也始终保持罕言寡语,从不将真情实感付诸于口。   上老将军不了解小儿子独特的心思,上了年纪后更是刚愎自用,上颢与他顶嘴的下场便是一顿毒打,因此他打小便养成了先于行,后于言的习惯,这次干脆来了个先斩后奏。   成亲后的日子安详宁静,并无波澜。   上颢是一个对欲望很有节制的人,虽然新婚燕尔,却并未放任自己沉迷于少女的鲜媚之姿,他喜欢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好像在欣赏一幅失落已久的宜人画卷。   白天,两人常常是一个在城郊,一个在军营。   上颢正在大力整饬西容散漫的军风,不仅撤去了张将军的职位,更在营中加强了练兵。   他几乎从不得闲,回到帐子里也是翻阅文书,处理笔头上的公事,疲惫时便靠坐在椅子上,望着堆积的案牍出神。   云檀喜欢鲜花青草,军人便收集了一些废弃的木料,小憩时拿出来雕成各种花朵的形状带回去给她玩,少女见了爱不释手,有一回还温柔地打趣道,“从军太辛苦,你若是改行当个木匠,我也是欢喜的。”   她偶尔也会故意问他一些天真傻气的问题,比如“你何时喜欢我的?”“为什么?”“在遇到我之前,你有喜欢过其他姑娘吗?”   …………   他的答案听上去总是很教人满意,但是不是真的,云檀就无从得知了。不过她并不打算追究,只想捉弄他几回,上颢平常总是不苟言笑,但对她却相当包容,她能随心所欲地跟他撒娇嬉闹,他绝不会摆出军官的架子来要求她规行矩步。   他每次回来都已夜幕降临。   云檀白日里放情丘壑,听风听水,到了晚上便做几道家常菜,静候良人归来。   他们面对面坐在木桌边吃饭,少女暗自庆幸上颢对于食物并不挑剔,因为她的厨艺着实没有过人之处。   用罢晚膳,两人一起收拾完碗筷,云檀东拉西扯地说着白日里的见闻,上颢则一向寡言少语,少女将话都说完了,便自顾自唱起歌来。   她的声音柔和,让人听着听着便沉醉起来。   每次唱完,她总是挂起一张柔媚的笑脸问他好不好听,他自然说好,于是她立刻偎入他怀中,将额头凑到他跟前,他刚低下头,她却突然抬起脸,吻住他的嘴唇,然后风一样飞快地跑开。   军人被她逗得露出笑容,她便调皮地冲他眨眨眼睛。   她喜欢看他笑,因为他平常总是绷着一张脸,看上去若有所思。   云檀时常默默地猜想,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变得那么安静,难道父母早逝的人,都比较热衷于静思默想?   她还发现上颢很喜欢听她说话,可对于自己的事却只字不提,她猜不透他的心思,而他的脾气似乎也总是紧紧箍着,从没有真正在她面前展现过。   “跟我说说你从前的事吧?”有一回,她笑盈盈地询问他。   “从前的事情……”他锁眉沉思了片刻,“没什么值得说的。”   “怎么会呢?你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小时候你爱不爱溜出去玩?有没有遇上过有趣的玩伴吗?”少女笑容可掬。   “我娘性子高傲,有些愤世嫉俗,但对我很好。”他并不乐于回忆往事,但由于发问者是她,他便耐着性子作答,“至于玩伴……我没有什么玩伴,只有共事的同僚。”   “连玩伴都没有,你是怎么长大的呀?”少女半开玩笑似的说道。   “怎么长大的……”军人低声重复了一遍,他还真把这句玩笑话当作了一个问题,沉思了半晌才说道,“从小我就开始为打仗做准备,十五岁正式入伍,十七岁第一次出征,以后便马不停蹄地跟着军队征战,直至今日。”   少女双眸含笑,她仔细地观察他的表情,试图捕捉他的目光,可他说这些话时就跟平常一样冷淡,只是下颔绷得更紧了一些,除此之外,她察觉不到来自情绪上的蛛丝马迹。   云檀望着他,忽然问道,“上颢,你有害怕的东西吗?”   “有。”他脱口而出。   “是什么?”   他顿时怔住了,一时间竟然答不上来,某种虚无的东西飘荡在他的脑海里,他说不出那是什么,但它必然存在,于是他只能平平淡淡地回答,“等我害怕的时候再告诉你吧。”   少女脸上的笑容逐渐演变成一种飘忽的迷惑神情。   他见她神色有变,不由关切地询问,“你怎么了?”   “我在想……”云檀轻声说道,“我在想,你娶我,真的是因为喜欢我吗?”   军人听罢,又露出了那种克制的浅笑。   上颢当然是喜欢她的。   除了她,没人能在他面前表现得那么自在,而他也从未对任何人有过这样浓厚的兴趣。   在上颢眼里,只有云檀天生有着妙语解烦的魔力,他迷恋她半真半假,暗含悲戚的笑靥,与其他女子相比,她迥然不同,虽然他没有斐然成章的口才去描绘这种不同,但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   “那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娶你?因为同情?”他将身子往前倾了倾,把手放到了桌上,“我没有那么无私。”   “所以你是真心的?”她的喜悦中仍带着几分试探。   “我当然是真心的,”他微微笑,“这世道凶险异常,像你这样的姑娘孤身在外是很容易被人毁掉的,我正是因为太喜欢你了才会帮你,否则我何必为一个陌生人打点前路?”   云檀的脸微微一红,心中却是暗暗欢喜,她轻嗔道,“你们这些行军打仗的,讲起话来都那么直白吗?”   “大概是的,”他望着她微笑,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如今还愿不愿回家?”   她摇摇头,笑容一下子失去了光彩。   “我们已经成亲,他们一定不会再逼你嫁人,你还怕什么?”他握住了她的手,动作很温柔。   “不怕什么,只是回去了又怎样?我娘见我唯恐避之不及,而在我爹眼里,我早就没了可用之处。”她说这话的时候依旧是笑嘻嘻的,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一样。   上颢理解她的心情,他几乎了解云檀的所有家事,唯独不知道她是个晔国人。   晔国和雩之国从不是什么友好和睦的邻国,晔国风光秀丽,土地富饶,但疆域狭小,远不及雩之国的幅员辽阔,相较于庞大的邻国,晔国就像是一块唾手可得的肥肉,随时都有被并吞的危险。   不过,广阔的国度往往容涵着来自多方的争端,各地势力明争暗斗,导致雩之国连年内乱,暂时得不到攻城掠地的机会,这才令晔国存留至今。   云檀只是个商贾人家的小女儿,对于家国天下,并无清晰的见解,亦不懂得碧血丹心,只是从宾客的交谈中模糊地闻知此事。   上颢是军人,难免要与战事打交道,云檀不愿让两人间的关系变得复杂,干脆闭口不提自己的来历,从未想过这会成为最大的阻碍。   上颢自然知道她对他有所隐瞒,却不加追究,因为他自己也没有说实话。   起初,他隐瞒家世是为了试探,看她是否势利,看重门第,而如今,他愈发地不想让她卷入上氏一族的纠纷里,生怕知道真相后,她会心生芥蒂,再也无法安闲自在,或者出于畏惧而惶惶不安,像其他人一样对他承颜候色。   是夜,淡烟横山,薄雾笼树,天上月色清凉。   云檀用过饭后,提议外出散步,上颢欣然应允。   两人携手并肩,闲庭信步,少女依偎在军人身边喁喁细语,清脆柔和的语音仿如出谷的黄莺。   林外,奔腾的山涧飞泻如白练,溪水潺潺声似呜咽,一阵清风拂过,溪面波纹荡漾,月光水色在碧影摇曳的树林间闪烁不定。   云檀忽然大起胆子来说要跳舞给他看。   她从小喜欢舞蹈,云老爷见她身段柔美,特意请了舞坊的女娘来教她,云檀的舞艺算不上登峰造极,却也精妙罕见,每每有商客上门,云老爷都会让自己的女儿出来献舞一曲。   这对闺阁女子而言是十分出格的,但她的父亲一心钻在钱眼里,根本顾不上其他,而云檀又急于讨家人喜欢,便乐得投其所好。   夜色深深,林间传来阵阵雁唳虫鸣,少女舞蹈的姿态聘婷轻盈,她在溪水边迎风起舞,裙袂飘洒,丰神窈窕,款摆的腰肢细袅袅,软纤纤,轻轻一折宛如湖边垂柳,云檀带舞随歌,移挪闪跃,举目抬眉间天生有一股风流婉转的韵致,瞧在眼中靡靡动人。   上颢在皇城中见过伶女无数,公子王孙的酒宴总是少不了美人,作为外行人,他大致能辨别出舞艺的高低,眼前的少女舞步轻灵,似乎并不亚于那些以舞为生的伶女。   对此,军人有些好奇,同时也非常着迷,他格外专注地凝视着她。   云檀一边跳一边观察他的神色,忽然丧气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上颢诧异地问道。   “你不喜欢吗?”她失落地望着他。   “我很喜欢。”军人笑了起来。   “可我瞧不出来。”她垂头丧气,像一朵蔫儿了的花。   他走上前,像对待生气的孩子一般将她凌空抱了起来,抬头微笑道,“你若是再多跳一段,我就要像个傻子一样盯着你看了。”   她噗嗤一笑,“你哄我!”   “这是实话。”他见她笑了才将她放回地上。   “你看上去总是那么严肃,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能让你高兴。”她说着伸手挽住他的胳膊,目光清清发亮。   “你想怎样就怎样,为什么要看我的脸色行事?”上颢轻轻握住她的手,少女的柔荑纤细而柔软,跟他骨节分明,苍劲有力的手截然不同,他总觉得她非常需要保护和关心,因此一心只想迁就她,其余则别无所求。   “你是我的夫君,我希望自你跟我在一起时能高高兴兴的。”她仰起脸对他笑,笑容中洋溢着一股单纯的热望。   “跟你在一起,我向来很高兴。”军人回答,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握紧了她的手。   一种全新的感情打乱了他无波无澜的心境,从小到大,有人希望他建功立业,有人希望他出谋划策,但从未有人简简单单地希望他高兴过。   光是为了这么一句话,他也愿意为她肝脑涂地,白首不渝。   上颢安静地深思着,内心虽然思潮起伏,怡然欣喜,可表面却仍是镇定而疏离的,云檀哪里晓得他的拳拳盛意?   她此时正带着新婚燕尔时的羞涩,鼓起勇气问道,“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你身上那么多伤疤是从哪儿来的?   “伤疤?”上颢一时疑惑,直到见她螓首低垂,面颊酡红才意识到她指的是什么,“都是从前打打杀杀时留下的伤痕,我行伍出身,难免要跟人动刀动枪,你介意这些?”   “当然不是,”云檀连忙摇头,她脸上的红霞渐渐褪去,“只是有时候,我会觉得你离我很远,好像我们不在同一个世上一般。”   他听罢,仿佛觉得她很有意思一般笑看了她一眼,可见她面露愁容,又不禁思索起来,“我时常要去军营,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够照顾你?”   “那倒不是,”云檀微曲秀颈,抿嘴浅笑,“你够照顾我了,我闲居于此,终日无所事事,粗活重活你都包了,打水劈柴,洗地清扫一样都不用我来,我只要烧烧饭,抹抹桌几,把自己收拾干净就行,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那你为什么会那样想?”   “不知道,我就是担心,生怕你被抢走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成亲前我就承诺过,往后绝不会有二心,你要相信我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何况军营里都是男人,我又不去风月场,你担心什么?”   树林里到处都是凋落的枯枝桠,少女一边听他回答,一边小心翼翼地走着,衣裙时不时被地上的树枝绊住,上颢停下脚步,干脆将她背起来往家的方向走,   “可我听说军营里是有女人的。”她轻轻在他耳边道。   其实她担心的不是他被其他女人抢走,而是一些玄乎的东西,只是此刻他既然提起了这个话题,她便顺水推舟地问了下去。   “我不碰那些女人。”   “为什么?”   “我已经有了你,为什么还要找别人?”   “那遇到我之前呢?”云檀好奇道。   “遇到你之前,我没有女人。”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个的答案是真是假,她无从得知,只是他既然这么说了,她就暂且信了。   “你为什么从来不找军营里的女人?”云檀俏脸微红,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口,“我听说,很多士兵都会找她们……取乐?”   上颢点点头,“确实如此,其实那些女人非常可怜,她们大多是因家属犯罪,受到牵连才被人抓来充军的,军营里的男人都有权拿她们取乐,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那么做。”   云檀听罢点点头,她抱着他的脖子,侧头望向军人线条利落的侧脸,默默地微笑。   “那你上过青楼吗?”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上颢听罢,低声笑了起来,“你以为世上的男人都是发情的畜生?”   “这我就不晓得了,”少女跟着他笑了起来,“从前常听家里的仆妇说闲话,不是那家的男人眠花宿柳,便是这家的情郎始乱终弃,久而久之,便以为世间男子皆是如此。”   “你离家出走的时候,主意倒是大得很,可对蜚短流长,怎么毫无招架之力?”军人道。   “我只跟你一个男人好过,哪里懂得那么多?”   上颢颔首道,“你也不必懂很多,我是个武夫,终年在刀口上舔血,性命朝不保夕,你愿意嫁给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绝不会让你受那种气。”   少女露出甜蜜的微笑,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此时此刻,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愿意跟着他去了。   *********    ☆、往事:甜蜜   新婚之初,云檀满心甜蜜,上颢冷静聪明,刚正敏锐,虽然缺乏裙屐少年的风流美感,却自有一股肃穆的英明,平日里言语通达,举止果断,对她则关怀备至,体贴入微。   云檀喜欢亲近他,虽然他的戎装上总是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可她却觉得他比世上大多数男人都要干净。   好几回,上颢毫无征兆地送了她一些昂贵的首饰,教她受宠若惊。   她喜悦之余,却也惴惴不安。   一个偏将的薪俸应当是买不起那么贵重的东西的,他该不会是为了她去抢去偷吧?   可仔细一琢磨,她又觉得上颢不是那种为了讨女人欢心而不顾一切的男人,虽然他只有二十岁,但却缺乏这个年纪该有的热情,他不会握着她的手情话绵绵,更不会痴痴迷迷地盯着她看,或为了博她一笑而伏低做小,处处讨好。   有时,云檀会为他不经意间展现出的冷淡而失落,可转念一想,他若真的像条狗一样对她言听计从,极力趋奉,她恐怕又要看不起他了。   “其实你用不着送我那么贵重的首饰,这里野花遍地,我可以用鲜花装扮。”   有一次,他又送了她一支镶着蓝宝石的缕花银步摇,含珠的凤嘴里垂下一溜儿蓝尖晶,云檀坐在桌子边,摩挲着这支步摇,心里百味陈杂。   他好像知道她在顾虑什么,握住她的手低头吻了吻,“不用担心,既然你愿意与我成亲,我一定会让你过得比世上大多数女人都好。”   她迷茫地望着他,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   日子就像清澈的溪流一样安安然然地流淌而过,幸福似乎能为一个人眼里的世界蒙上绚丽的华彩。   上颢每次回来,云檀都会陷入做梦一般的错觉。   单调厚重的白云因此而变得轻盈曼妙,自然万物充满了勃勃生机,她看不见枯萎的草,凋谢的花,唯有富丽的奇葩异卉,隽蔚的苍穹长风,连湖面上幽暗的浮光掠影似乎都呈现出了斑斓的色彩。   闲暇之余,上颢会教她骑马,她笨手笨脚地学,而他像是有用不完的耐心,反反复复地教导。   她不知道他在军营里训练士兵时是否有同样的耐心,有时她会悲观地想,或许只因新婚燕尔,两人感情正笃,他才会这般迁就,待到日深岁久,热情磨灭,他的用心与耐心也会跟着耗尽。   忧悒的念头时不时绕上心头,她开始患得患失,却又极力掩饰,生怕他厌恶自己愁容满面的样子。   云檀喜欢纵马疾驰,利风割面的感觉,只因骑术不精,不敢肆意妄为。   等到夜幕降临,上颢会带她去荒原上练马,西容城的风很温润,虽然飞马奔驰,夜风狂烈,却没有刺骨的寒冷。   出了城门,狂奔几里地,荒原上便会展现出一派原始的风貌,磐石杂草,秃鹫盘桓,云朵消散,连天上的星星都比城镇中明亮。   云檀时常会跳下马来,提着裙子在草地上奔奔跑跑,荒原上的星星大而明亮,一颗颗高低不一地悬浮在湛蓝的夜空中,她时常仰起头,望着它们出神。   “夜间观星会让你感到寂寞吗?”有一回,她忽然轻声问他。   “不会,”军人并不多愁善感,“你觉得寂寞?”   她点点头。   “那下次不看了。”他低头看着她,为她披好斗篷,系了个结。   “不行。”   “为什么?”   她笑了起来,“因为我喜欢那种感觉。”   他也笑了,将她抱起来放到马背上,抬头端详她。   他的笑容里没有奚落或者不以为然的神色,虽然她观星时的落寞,他无法体会,但他尊重她的感受,即便那是细腻微妙,难以言说的,这让她感到倍受体贴。   未出几日,云檀忽然发起高烧来,她前阵子奔波劳累,身子亏损,勉强靠意志支撑,待到万事安定后难免要发起病来,上颢白天要去营地里整饬,没法留在郊外照顾她,他放心不下,执意要将她带去军营,云檀不肯答应,生怕当人累赘。   “躺几日自然会好,你去忙就是了,我不喜欢麻烦别人。”她有气无力地说着。   可上颢像是没听见似的,他自顾自将她从床上扶起来,开始为她穿衣服,准备外出。   云檀试图反抗,但她那点力气跟上颢比简直小得可怜,他不容分说地为她穿好衣裳,套上鞋袜,最后给她披上一件厚厚的斗篷,径自将她打横抱起来走出了屋子。   “我们去哪儿?”云檀身不由己,只得任他摆布。   “先去看大夫,然后抓药,再跟我回军营。”他将她抱上了马匹,自己翻身上去,坐在她身后。   云檀一路都晕乎乎的,她无力反驳,干脆任其摆布,安安心心地靠在他怀里,睡得昏天黑地。   等她再次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她睡在他的营帐里,烛火摇曳着映入她的视线。   这间牛皮大帐跟她上回见到的有些不一样,它宽敞了许多,但帐子里的器具衣物照旧摆放得十分整齐,桌案上的文牒按类归放,枕被床单一干二净,上颢此时不在帐子里,云檀脑袋发沉,眼皮发烫,她勉强支起身来,左右四顾。   上一回,她在帐子里曾听见男人粗野的笑声以及女人凄惨的尖叫,当时她虽然强装镇定,但内心却毛骨悚然,然而今夜,这座军营似乎有些不同,它变得异常安静,云檀侧耳倾听,竟然没有听出半点喧闹的杂音,唯有巡逻兵规整的脚步声一阵阵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   牛皮大帐被人掀开,上颢端着汤药走了进来,云檀一见是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你不在这里,我害怕得很。”   “怕什么?没有人会进来,”他走到床边坐下,“先把药喝了。”   云檀伸手接过药碗,轻轻啜了一口,温度刚好,少女扬起头一饮而尽。   “这药很苦,你倒是不怕。”军人略微诧异。   “不怕。”云檀笑着摇摇头。   上颢又在药碗中盛了温水,让她接着服了,云檀喝完药复又躺下,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离开。   “我就在帐子里陪你,这里很安全。”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秀发,示意她安心。   她点了点头,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大帐内不知何时放下了厚厚的帷幔,将她的床榻严严实实地遮蔽了起来,云檀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紧接着一个高大魁伟的身影投落在帐幔上,她吓了一跳,慌忙抱着被子往床里缩,但很快便听见了上颢的声音。   “裴中将来了,坐。”   她看见那个魁梧的人影犹犹豫豫地立在原地,“将,将军虎威赫赫,末将不敢僭坐。”   “有话细说,裴中将不必拘礼。”她又听见军人道。   云檀见那人影慢慢地矮了一截,想来是听从上颢的吩咐,小心翼翼地入座了,少女松了一口气,复又躺了回去,她闭上眼睛,默默地听着帐外的对话。   “张将军如今已被削职问罪,裴中将随他驻防边陲多年,想来是承接大任的不二人选。”   “将军过誉了。”那人谦卑的语气里隐隐藏着几分雀跃。   “裴中将镇守边陲多年,想必经验丰富,行事老练,能否概述一番西容城内外形势?”上颢问道。   “这……西容城城内人烟稀少,城外有戎狄侵扰……”那人愣了一会儿,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脸便憋得通红,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既然城外有戎狄侵扰,裴中将可摸清了贼人出没的踪迹,他们善用何种阵法?以哪个部族为首?进攻的时日是否有规律可循?”军人的声音不冷不热。   “贼人神出鬼没,踪迹难测,至于阵法……他们的阵法……”那人不住地抬手抹汗,急得脸红脖子粗,裴中将连年随着张将军在西容城喝酒吃肉,恃勇横行,一旦有敌人入侵便仗着身强力猛,刀枪并举,一通乱打,哪里留心过他们的阵法和行踪?   “雩之国的武官若全似裴中将这般,那可了不得了,”军人见他无言以对,脸色便冷了下来,“本将原以为裴中将与张将军不同,除了好勇斗狠,多少有几分思虑远见,谁料你们竟是一丘之貉,虚糜公帑,玩忽职守,如何守得住边陲重地?”   裴中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头磕得应山响,云檀听得心惊胆颤,总觉得他的脑袋会被磕得裂成两半。   “来人,把裴中将押下去,摘了印,解回渑都问罪。”   此言一出,两名顶盔贯甲的军士应声走了进来,只见那魁伟的人影匍匐于地,哆哆嗦嗦地又磕了两个响头,唯唯诺诺地起身随着两名士兵离开了大帐。   待到他们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大帐里恢复了沉寂,半晌后,上颢起身走到床边撩开了帷幔,云檀已经醒了,她正疑惑地望着他,“那个人……你有权力处置他?”   军人点点头,没有多做解释,“方才吵醒你了,你再睡一觉,这回不会有人进来了。”   他说着替她掖好了被子,云檀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她想或许是自己不懂军务,孤陋寡闻的缘故,对于权力等级,军职大小不甚了解,所以才会心生疑惑,此时她没有力气细细琢磨,便顺着他的意思,复又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   接连数日,云檀高烧不退,精神衰弱,她时常半梦半醒,不知身在何方,心里充满了孤独和凄凉之情,有时她会想家,但一想到母亲冷漠的面孔,还有形同陌路的云家眷属,心便凉了半截。   她不知道自己思念的那个家究竟在哪里,它或许从未存在过,她只是极度渴望一种安稳的感觉,那是亲生父母也没有给予过她,少女躲在被子里蜷缩起身子,幽幽咽咽地低泣,只觉得自己无所归依,像个孤魂野鬼。   有一回半夜醒来,她的泪水将枕巾沾湿了一大片,上颢将她从噩梦里唤醒,她哭着抱住他,说自己很孤独,很害怕。   他将她搂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肩背,“我会照顾你的,不要胡思乱想。”   上颢从没对她说过情话,唯一的表白似乎就是这句‘我会照顾你的’,这短短一句话似乎比世上任何甜言蜜语都令云檀动心,她要的是安稳的爱,平静但绝不浅薄,而这恰好是他能给予的。   接下去的几日,云檀烧得糊涂,她时常盗汗,一觉醒来,汗水湿透重衣,全靠上颢帮她洗澡擦身,云檀心里害臊极了,如今本是新婚燕尔,你侬我侬的大好时候,可自己却又脏又乱,看上去不仅不漂亮,还教人生厌。   每次上颢打量她时,她都恼恨地扭开头,将脸埋在枕头里,“我丑死了,你别瞧我!”   “你不丑,”他倒是满不在乎,坐在床沿上拿湿巾为她擦汗,一边开玩笑道,“我可是因为你的美貌才娶你的。”   “那你如今一定后悔了。”她闷声回答。   他听罢,忽然俯下身,连连亲吻她发红发烫的脸颊,然后再是秀丽的脖颈,“你看,我像是在后悔吗?”   云檀只觉他吻过的地方像着了火一样发烫,不由又惊又羞,她蓦地转过脸来,发现他眼里闪动着一股淡淡的温情,并非她想象中的灼灼情|欲时,原本惶惶不安的心得到了安慰。   她忽然坐起身来,闷头扑进他怀里,“你莫要取笑我,我只想知道,这世上你是不是只待我一个姑娘这么好?”   “自然是的。”   “会好多久呢?”   “如果你信的话,那就一辈子。”他亲吻她的额头,然后笑了起来,仿佛很意外她会问这样的问题。   云檀从小在高门大院里见多了负心薄幸的事,如今初尝情滋味,难免有一些小女孩的幻想,她一边沉溺在美好的幻想中,一边又嘲笑着自己的天真,好比一个站在开端,却已知晓结局的人,上颢此时越是表现的完美无缺,她心中越是凄凉,仿佛已经看见多年后,他会移情别恋一样。   这股愁绪直到云檀退了烧,才渐渐消失。   上颢不放心她一个人回郊外住,让她在军营中多留了几日,直到彻底痊愈为止。   云檀成天安安静静地呆在大帐中修身养息,百无聊赖,上颢批阅公文时,她在一边为他磨墨;他白日里外出练兵,她便留在帐中,翻阅他放在桌上的兵书当作消遣。   可惜云檀对兵法毫无兴致,没翻几页便呵欠连连,她硬着头皮往下读,但总是前看后忘,没过多久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你读兵书做什么?”上颢见她满脸倦色,感到奇怪。   “你打小从军,我得懂些兵法才能与你相配。”   “你不用懂什么兵法,我每天都要跟这些东西打交道,若是回了家,还要跟夫人研习兵法,就算再有意思,我也会厌烦。”上颢回答。   云檀顿时喜上眉梢,她再也不用逼自己读兵书,少女乐陶陶了半天,复又开始无聊起来,她在帐子里东摸西找,很快又对上颢画的地形图产生了兴趣。   少女展开图纸,纵览全局,忽然手执玉管,运腕如风,接连三日,只要上颢离开大帐,她便偷偷取出图纸,临池挥翰,待到墨迹干了,再悄悄折叠起来,放回原处。   上颢起初并没有发觉,直到有一回,他召集幕僚议事,恰好需要分析地形,便随手将图纸从文牒中取出,地图铺陈的一刹那,可谓艳惊四座,就连上颢自己都吃了一惊。   原本粗粗勾勒的线条变得栩栩如生起来,河流上波浪起伏,沉鳞竞跃;山峦间松林遍布,烟云缭绕;平原上杂草横生,野花遍地。   会议结束后,营地里便悄悄流传开了,这位皇城来的将军不仅领军打仗的本事大,在绘画上也有极高的造诣。   夜里,上颢回到营帐,特意将云檀叫到跟前,他摊开画纸,态度严正的问她,“这是不是你画的?”   “是我画的,”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色,“怎么了?给你添乱了?”   军人望了她半晌,忽然微微一笑。   云檀这才安下心来,她见上颢收起画纸,立刻跑到他跟前,他一手将她揽进怀里,云檀仰起脸冲他笑,“我没有篡改,只是给它添些花花草草,你莫要生气,以后我再也不乱涂乱画了。”   “我没有生气,”他看着她,“你画得很好,今日我展开图纸,在场满座皆惊。”   云檀的脸微微一红,她成亲以后,变得比以前更加害羞了,上颢细细察看她的脸色,见她在自己的照顾下一天比一天健康,心中多了几分喜悦。   “你怎么又盯着我瞧?”云檀好奇地问他。   “因为你长得好看。”   “你这个小偏将一定没见过世面,出了西容城,比我美貌的姑娘多如牛毛呢!”少女笑得秀目生光。   上颢报之微笑,却不作答。   云檀总觉得他有事瞒着她,却从不刨根问底,凡事知晓太多,快乐就会离人远去,有时她宁可被蒙在鼓里,享受模糊不清的快乐,也不愿直面现实。   大病痊愈后,云檀照旧满足于眼前安闲平淡的幸福,她专情于一人,毫无杂念,一心一意的爱情让人内心踏实,她感到眼前即使困难重重,只要有他相伴,便能安然度过。   上颢对她的态度始终都很温和,虽然他习惯了保持严肃的神情,但只要云檀稍稍表现出不满,他便会对她露出微笑。   可惜红颜易逝,彩云易散,她有一种预感,这种幸福不会持续很久 。   安稳的日子约莫过了三个月,某天午后,云檀外出采花,返回时,天近黄昏,上颢已经回来了,云檀从窗下走过时,恰巧看见他在读一封信。   军人的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阴郁,仿佛正处在暴怒的边缘,只要稍一拨弄那根绷紧的弦,他便会大发雷霆。   屋内燃烧着一盆炭火,她看见他将信件丢进了火里,连同一条精致的丝帕,丝帕上绣着飞舞的彩蝶,显然出自一位心灵手巧的姑娘,云檀心中不由一凉。   ******** 作者有话要说:  打滚求留言~~ ☆、往事:变故   这条丝帕的主人是上一任太傅的女儿。   太傅姓陈,当年白华帝苏昂就是在陈太傅的指点下才坐上皇位的。   他如今年事已高,官位早已成了虚衔,但由于威望素著,朝廷上下都遍布着他的门生故吏,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一呼百应。   陈太傅的女儿名叫陈黛黛,年方十五,生得艳若桃花,婀娜袅袅。   她是最讨爹娘喜爱的那一类女儿,美貌又聪慧,懂得审时度势,善于巧言令色,凡事一点就通,既没有无缘无故的愁情,又深谙阿谀取容之道。   上颢有幸见过她一回,那是在陈太傅的家宴上,他与上老将军早有结亲之意,于是趁着众人酒酣耳热之际,唤出了美貌绝伦的女儿。   陈黛黛当晚翩然而出,千娇百媚,顾盼生姿。   她的举止言谈与所有名门千金一样进退有度,仪态相貌更是无可挑剔,但上颢却从她眼里看到了一种迫切地想要崭露头角,为人追捧的欲望,即使她装得典雅矜持,温柔无辜。   陈黛黛一年前曾与张丞相的儿子互为诗友,两人暗生情愫,笔尖传情,可惜张相为官两袖清风,为人清高孤傲,得罪了不少朝臣,张家日益不得圣宠,这精明的姑娘见心上人仕途黯淡,立刻顺风转舵,按照爹爹的意思向上家的小儿子大献殷勤。   当夜,绝色少女清歌一曲。   唱罢,她走到贵客们跟前,弯下垂柳似的细腰,盈盈一拜,起身冲上颢露出了娇艳的笑容。   她的姿势原本含羞带怯,可这一笑却泄漏出一抹自信的亮色,陈黛黛显然是胜券在握,她心想上颢一介武夫,终日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必然心思粗放,不拘小节,哪里领教过风雅的魅力,她只需微显身手,他就会甘拜裙下。   可惜她错了,上颢打小便以鉴影度行为乐,陈姑娘那些曲折狭隘的心思会通过最细微的表情彰显在脸上,上颢轻而易举便看清了她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回府后,上铭对陈黛黛赞不绝口,以为她无论品貌,才华,出身都无懈可击,上颢明白他的意思,却默不作声,待他父亲忍无可忍,直白地提出结亲时,他便一口回绝。   上铭因此大发雷霆,可惜无济于事,上颢孤行己见,不肯动摇,他软硬兼施,也如水投石。   今日,上老将军竟是不管儿子的意愿,擅自定下了这门亲事,方才的信件便是召上颢回去成亲的,其中还夹着陈小姐亲自绣的一条丝帕。   云檀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开始用新摘的鲜花点缀屋子,又是随心所欲地这儿一捧,那儿一束。   火中的丝帕尚未烧尽,精美的花纹依稀可见,上颢没有遮掩的意思,他看了眼进屋的少女,脸色依旧十分阴郁。   “今晚天色很好,你想出去看星星吗?”待到夜幕降临的时候,他突然这么问她。   “好。”她立刻笑意盈盈地点点头,可脑海里却全是那条娟秀的丝帕。   她时至今日才幡然醒悟,自己是被热情冲昏了头脑才会轻率地嫁给一个不甚了解的男人,即使她看上去明事理又通人情,却仍然没有克服少年人易冲动的弱点。   若仔细观察,上颢的言行举止无一不彰显着良好的教养,他简洁的说话方式,矜持克制的笑容,讳莫如深的思绪,分明显现出一种大家子弟才有的特征。   在云檀的记忆里,上颢从不会像普通老百姓那样品评一件俗气却趣味十足的事,更不会无拘无束地与人闲聊,如果他真是一个从小父母双亡,缺乏管教,入伍后从底层爬起的兵士绝不可能拥有这般风度。   夜晚的荒原寂静怆然,长风呼啸而过,繁星静默地俯视着大地,他们站在一片高地上,苍穹辽阔,青黄不接的野草铺展在大地上,随风摇曳款摆,雄俊的马儿打着响鼻,在原地踏步。   云檀再也没有心思像往常那样去玩味这种沉寂的氛围,她像是着了魔一样孜孜不倦地揣测着夫君的身世和丝帕的来历。   她怀疑他来自高门氏族,迫于压力娶了一个自己不爱却出身高贵的女人,但又在从戎期间遇到了她,出于门第之差,他不能名正言顺地娶她过门,虽行了成亲大礼,却也只能在遥远的边塞享受不可告人的快乐。   这种事在云檀看来很平常。   她的父亲是个商人,商人的朋友来自三教九流,她听说过各种各样的艳闻,早就不以为怪。   “你从前到底有过多少个姑娘?”她转过身去问他,语音中流露出几分感伤。   “我只有你一个姑娘。”他回答得相当干脆,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上铭对小儿子的管教十分严格,从小到大,上颢住的地方绝没有四十岁以下,十五岁以上的仆妇,他生怕儿子在万花丛中习得纨绔之气,受人引诱,耗费精气,无法上战场杀敌。   其实上老将军自己年轻时也是如此,功能刻苦,志在云霄,他第一个女人即是自己的原配夫人,后因原配早逝,才按捺不住寂寞,开始纳妾寻欢,消磨时光,渐渐变得裘马声色起来。   “三天后,跟我回一趟皇城吧。”他对她说道。   云檀点点头,看上去郁郁寡欢,上颢将她抱起来放到马背上,抬头打量她的神色,“怎么了?你不高兴?”   她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看,好像要从眼睛看进他的心坎里。   “我不信你。”半晌,她忽然轻声道。   “不信什么?”   “我不信你只有一个姑娘,”她想露出轻松的笑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我瞧出来了,你不是普通的偏将,家里约莫是有钱有势的人家,长得又这么俊俏,怎么可能从小到大只知道参军备战,从不沾染酒色?姑娘们想必成天围着你打转,你早就玩腻了吧!”   上颢听着她说话,并没有出言反驳,只是目光里带着笑意,仿佛觉得她很有趣一样。   “该你解释了,光瞧着我做什么?” 他不置可否的目光让她一阵惊慌。   “你想要我解释什么?”军人温和地望着他,他没有诚惶诚恐地为自己辩解,反倒是带着几分嘲弄的笑意,“你是不是要我发一个毒誓,说我只爱过你一个姑娘,否则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那种牙疼咒你要是喜欢,我可以说一连串。”   “所以呢?你到底有过多少个姑娘?”云檀蓦然乱了分寸,她发现他是个难以拿捏的人,即使对她一往情深也绝不会百依百顺,最可怕的是,她竟然对这样的态度有些着迷。   “我已经说过了,我只有你一个姑娘。”他看她的眼光很柔和,在她面前,他总是尽可能地多施展一些笑容,虽然这在常人看来还是不够。   “得陇望蜀本就是男子常情,我早该明白的。”云檀说着违心一笑,她强作淡然,“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你有其他姑娘,我也不在乎。”   “你最好还是在乎一下,我不想要一个对我毫不在乎的妻子。”他说着翻身上马坐在她背后,伸手抓住缰绳,轻轻一抖,军人低头望着少女郁郁寡欢的侧脸,语调不禁温柔下来,“放心,无论你怎么想,我都会保护你,照顾你的,一直到我死为止。”   “只保护我,照顾我一个人吗?”   “那是自然,”他低声道,“我没有兴趣照顾更多。”   少女垂首一笑,终是停止了胡思乱想,渐渐安下心来。   ************** 作者有话要说:  重看一遍觉得自己写得好幼稚啊。。。 真是难为看文的小天使,orz.... ☆、往事:返城   临走前一晚,上颢带她爬上了一座高山,自山顶上可以俯瞰全城的灯火。   回城前几日,上颢才向她坦白了身世。   她好像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心平气和地听他说完,而后照旧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家世。”最后,他陈述道。   “怎么会呢?”她立刻笑了起来,弯月般的双眼温柔又俏媚,“爹娘要是知道我嫁了这么一位高高在上的夫君,怕要喜极而泣了,更何况哪个姑娘不希望自己的夫君位高权重呢?”   他站在门边,身体斜靠在门框上,双臂交叉在胸前,眼神专注地盯着她看,这种眼光锋利又冒昧,让云檀想起初次见面时,她在军帐里对他说假话的情形。   上颢就跟那时一样,没有直接拆穿她,他望着她,紧接着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走到她面前,将它放进她的手中。   玉佩很凉,她的手也很凉。   这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如今他给了她,自然意味着他的一往情深,只是想到在这份情意背后虎视眈眈的阀阅世家,云檀便心生哀戚。   不过她并没有吝啬自己的笑容,她在他面前永远都笑靥如花,可惜上颢没有被她的假面具蒙蔽,他从她不经意的一抬眼,一低头中窥见了忽忽不乐的神情,自然明白了她的真情实绪。   临行前那晚,云檀站在高高的山巅上俯视灰蒙蒙的西容城,星星点点的华灯像是隐藏在黑石中的珠宝,她想象着每一盏灯下的悲欢离合,上颢站在树荫下,静静地望着她,他知道她跟他一样有独自沉思的习惯,因此从不去打扰她。   西容城的气候潮湿多雨,那夜,雨珠很快便纷纷而落。   他带着她一路往山下跑,像山间一对普通的少年少女一般携手狂奔,她的裙裾很快就被雨水浸透,变得又湿又重,可云檀却感到身心都轻盈无比,奔跑带来的自由让她仿若飞腾。   大雨倾盆而下,山路坑坑洼洼,两人在山林中穿行。   途中,云檀本想轻身一跃,跳过一个泥塘,谁料落地时脚下打滑,趔趄一跤跌倒在地,溅了一身的泥浆。她被自己笨拙的动作逗乐了,竟忘了嫌脏,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见她笑得率真,上颢也忍不住也露出笑容,他在雨中甩了甩湿漉漉的黑发,俯身揽起少女的裙裾,将她打横抱在怀里,一路往山下走。   云檀甜蜜蜜地将头靠在他胸口,只希望这恣意笑乐的时光永远没有尽头才好。   ********   次日,他带她返城。   雩之国都城繁华旖旎,放眼望去,凤阁斜张,栋梁生光,远处宫殿巍峨,红墙碧瓦;长街上人烟稠密,商铺丰盈,坐落有致的庄园,规模宏丽,气象阔大,与精雅玲珑的晔国截然不同。   上颢一路上的话都很少,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严酷的神色如临大敌,云檀轻轻握住他的手,向他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尔后将头枕在他肩上,闭上眼睛小憩。   上颢搂着怀中的的少女,心里却想着那个阴森的府邸。   他本不该与上氏一族有所交集,它让他轻易大权在握的同时也赋予了他巨大的痛苦,权柄的大小向来与身上的重担同消同长,世上没有凭空出现的好处。由于上铭除了上隽之外,没有其他儿子,上颢便沦为了他光宗耀祖的工具。   可这本不该是他的责任,上颢年纪越大就越想摆脱这附加的义务,而上铭的独断专行更让他切齿难平,如今新仇旧恨跟着齐齐涌来,他几乎生出了毁掉这个家族的念头。   云檀一觉醒来时,恰好瞥见上颢脸上倏忽即逝的憎恨表情,她微微吃惊,仿佛无意间窥见了一个伪装者面具下的真容。   归程途中,她发现上氏一族在雩之国的地位比她想象中还要高得多。   上颢平常很注意收敛形迹,以免惊扰地方官府,要是惹来一场声势浩大的迎送之礼,只会平添麻烦。即使如此,依旧有人认出了他的车马,远远便行起礼来,那种夸张的姿态,云檀即使不谙官道也察觉出了趋炎附势之意。   好几次,他们打尖时被人认了出来,不少人向上颢投去了类似巴结的目光,而对云檀却毫不在意。   行至中途,他们照常于客栈投宿。   店里的生意冷冷清清,可一到了晚上就变得热闹起来。   上颢本就寡言少语,那几日则显得尤其沉默,云檀心有愁绪,亦是不愿多话。   两人一言不发地吃着饭,驿站老板忽然殷勤跑到上颢身边,俯身冲他耳语了几句。   上颢听罢,站起身示意云檀留在原地,自己则走下楼去,与数个步入店面的戎装青年打了个照面。   那似乎是他府里派来接应的人,她不知道他们在商量些什么,只看见上颢时不时抬头瞥她几眼,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云檀装得宜然自若,兀自低头吃饭。   夜幕降临,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多,这家酒楼名叫雪月阁,阁内菜色极佳,且价格不菲,到场的多是些达官显贵,膏粱子弟,他们个个穿金戴银,出手阔绰,美酒佳肴摆了满桌,嘁嘁喳喳的说笑声不绝于耳。   云檀的邻桌坐着三个脂粉气浓郁的少年公子,他们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看,看得云檀食不下咽。   “这小娘子长得怪标致的!”   “她方才和上家将军在一起呢,似乎来头不小啊。”   “未必,上家又没有千金小姐,她十有八九是人家的金丝雀。”另一人不怀好意地低语道,“这种姑娘我见多了,出身不好又想过富裕日子,最快的法子就是靠姿色在皇城里找个有钱人养着,等那人对她腻味了,她的钱也攒够了!”   云檀听至此处便笑了起来,她放下竹箸,回头向他们露出一个柔媚又意味深长的笑容。   几个少年人见她笑得如此娇美,忍不住也痴憨憨地咧开嘴,却又蓦地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收起笑容,摆出一副老练世故,不为所动的样子来。   云檀笑完便悠悠然别过头去了。   她瞧不起他们,也不在乎那些闲话。   宴席间人声杂乱,嗡嗡作响,吵得人头疼,烛火点亮了整座楼宇,华光映在女人佩戴的雪亮首饰上,明晃晃地让云檀睁不开眼睛。   那厢上颢终于结束了交谈,走回二楼。   当他走过栏杆时,一个腰肢粗圆,浓妆艳抹的女人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四周顿时哗然一片,云檀听见了哄笑,便循声望了过去。   “老东西又想男人了!每次喝醉就拉着英俊后生不放!”   “她在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呢?”   “一定是在跟他订睡觉的价钱,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那涂脂搽粉的中年女子喝多了酒,她满面红光,正懒洋洋地斜靠在椅子上,抓着过路的军人不放,并时不时斜起眼睛瞅他,油腻的嘴唇一张一合。   上颢很快就听明白了她说的话,他彬彬有礼地弯下腰,对她露出一个微笑。   云檀觉得这个笑容简直算得上风度翩翩了,那妇人不由一愣,未料上颢猛地抽出手,她原本废了老大的力气抓他,猝不及防地被甩开,整个人不禁往前一扑,差点摔到地上去。   “混帐东西!”那身子肥大的妇人站起来冲着上颢离开的背影大骂,店里的小二慌忙冲上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拖进了另一处包厢。   上颢穿过桌桌人头攒动的宴席,走到云檀的桌边,少女抬头莞尔一笑,“你再不回来,菜都凉了。”   等他坐下,她便像往常一样笑嘻嘻为他夹菜,也不问方才他去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邻桌总有怪异的眼光向他们投去,云檀毫不在意,她已经吃饱了,搁下筷子,默默望着上颢吃饭。   他吃东西的样子从容又紧凑,他喝汤的频率,咀嚼的次数,挑饭的动作,甚至一口咬下去的份量仿佛都有着精准的刻度。   云檀是为像心适意而活的,在她看来一个人要养成如此机械的习惯是件非常残酷的事,她望着他,心里涌起一股温柔怜爱之意, 他的严谨自律恰好是她理想中男人应该具有的品质,于是她对他的柔情中又多了份景仰。   客栈外的矮墙边有三棵葱茏的灌木,上头的花开得格外繁盛,朵朵千瓣,色白芳香,看上去很是清雅。   少女闻到了花香,旋过头去望向窗外。   上颢没多久便吃完了,他搁下筷子,用巾帕擦了擦嘴,见对面的姑娘正痴痴地望着某处,便循着她的目光,发现了灌木与鲜花。   “那是什么花?”云檀凭窗而望,轻声问道。   “那是荼蘼花。”他瞥了那株白花一眼,皱了皱眉,“荼蘼是春季最后一种花,开至荼蘼,所有花事便都结束了。”   少女听罢,莫名原因地心头一震。   此时清风拂过,恰巧吹落了一地白花,单薄纤巧的素色花瓣仿佛带着某种哀悼的情愫纷纷委顿在泥土中,怆怆然令她想起了那句:‘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我听说荼靡的花语是末路之美。” 云檀出神地喃喃。   军人点点头,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所以这样的花,你最好永远别去喜欢它。”   *********    ☆、往事:高门氏族   由于云檀身子欠佳,经不起车马劳顿,上颢随着她一路走走停停,待到两人回到皇城时,已然过了半个月。   上氏府邸张扬豪阔,坐落于皇城中心,繁华之地,内有亭台殿阁,葱茏绿树。   府中的建筑原本都以灰黑为主,以彰显武将世家的沉肃之气,可自从上铭赋闲在家,疏理战事后,开阔静穆的府邸里变多出了几座秀丽的楼阁,几处缤纷的院落,里头装着几房绝色美妾,以让上铭在闲暇时光娱目骋怀。   云檀第一次见到上老将军时,只觉得他像是从演绎里走出来的。   上铭与那些‘龙骧虎步,燕颔豹目’的威武将军简直如出一辙,他说话的声音浑厚有力,走起路来稳若泰山,一举一动都流露出显耀人物身上才具备的赫斯之威。   上氏一族经年不倒纯是因功显贵,这个氏族每一代必出翘楚,他们出生入死,立身扬名来光宗耀祖,延续富贵。上老将军便是其中之一,他打骨子里对功绩有一种猛烈的,奋不顾身的追求,就像好色之徒看见绝色美女时燃起的炎炎□□,得不到手誓不罢休。   云檀刚穿过那道朱红的大门,便被一股森严压抑的气氛笼住了全身。   她一路走,一路看。   府里的侍从个个表情恭敬,神色审慎,迈着悄声无息的步子来来去去;爬满绿藤的游廊外盛开着举世罕见的奇花异卉,它们色泽鲜艳却缺乏野花野草的勃勃生机,放眼望去死气沉沉,宛如虚假的生命。   云檀走了没多久便感到胸闷气短,这地方晦暗阴深,她无法展颜欢笑,空气中仿佛流传着一种无形的规则,时时敦促她唯有保持沉肃才能活下去。   两人从西过东,弯弯绕绕,穿过几处绿柳垂杨的庭院,方步入一处凉亭时,迎面遇见了上隽。   云檀好奇地斜眼瞧他,发现他与上颢全无相像之处。   上隽的容貌酷似上铭,他须眉如戟,额头方窄,脸颊的线条透露出一股硬朗的男子气概,可惜眼睛浑浊无神,不似父亲的目光炯炯。他的鼻梁高而挺直,这大概是这张脸上最吸引人的地方,但上隽的腮骨横张,闭嘴不言时尤甚,因而透出一种刚愎的骄傲。   就云檀浅浅的阅历来看,这种刚愎的神情往往出现在那种资质平庸,却自负有才,又从未得到机会发迹的人身上。   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云檀一样具备一眼看穿上隽的本领,由于他的脸色较白,冲淡了五官的威武气,却又不像寻常纨绔子弟那样油头粉面,所以在皇城中很受姑娘青睐。   云檀发现上隽走路的时候非常注意仪态,他的肩膀不够宽,便竭力昂首挺胸,显出挺拔的英姿;他的右腿行动不便,便借力于左脚,再用宽大的长袍掩饰自己跛足的缺陷;若非仔细观察,几乎没有人能发现这上家长子是个跛子。   他故作姿态的模样让少女感到非常可笑,而他阴邪的眼神却让云檀不敢让鄙视的情绪浮于表面。   她一边走一边悄悄瞟上颢,他自从走进了上氏府邸,整个人都变得异常警惕,宛如走进了龙潭虎穴,随时都要应对突发的危机,尤其是碰见上隽的时候,她觉得这对兄弟随时都会自相残杀。   当晚,云檀被安置在东边的逸云阁里。   那是一处清幽的院落,位于上府最深处,由一堵高墙隔绝了萧索的后街,将里头的人封锁起来。   自此以后,西容城外拥有过的种种自由与快乐统统都风流云散。   云檀成了笼中鸟,网中雀。   她被禁足于狭小的庭院,身边只有一个名叫楠儿的侍女照顾她的起居。   上颢一直没有来看她,而将军府里无论白天黑夜都安静得可怕,她偶尔走到院子里赏花,四周却静得诡异,连张口说话都显得突兀异常。   *********   自从上颢回到皇城,一场战争便在府中悄悄打响了。   上铭怒火中烧,却并没有发作,他依旧像往常那样保持着威严冷酷的表情,对小儿子颐指气使。   上颢每天都被父亲派去校场,一来为了让他远离逸云阁里的姑娘;二来,城内又招了一批新兵,擢升了一批将官,白华帝苏昂似乎有了新的征伐计划,连月下令加强练兵,上铭需要能人掌管军务。   除此之外,上隽也不是省油的灯。   上颢有多忙,上隽便有多闲。   自从他摔坏了腿,上铭便对他别无所求。   上隽的母亲过世得早,只留下了这么一个儿子。   上家大夫人曾是个美艳绝伦的女人,只要加上些天然潇洒的风韵,便能绝代风华,可惜她偏偏循规蹈矩,终日拘足于后院,对夫君温良顺从,唯唯诺诺,好在上铭那时正处于心思单纯的年纪,格外看重妻子温柔善良的品性,两人倒也琴瑟和鸣。   可惜天妒红颜,这位夫人命薄,二十一岁时便因病溘然长逝。   那时上隽只有四岁,作为上家唯一的男孩,他从小为母亲溺爱,父亲珍视,自然而然地养成了好逸恶劳,妄自尊大的个性。   上隽年方弱冠时,上铭就给这唯一的亲生儿子冠了响当当的左将军名号,同时又免去了他躬亲出征的义务,于是他成了士兵们最讨厌的那类将官——成天只会躲在帐幕中发号施令,并且喜怒莫测,乱施恩威,让下属们愤愤不平又不敢声张。   时至今日,上隽的意志已然被消磨得十分薄弱,对他而言,纵|欲酗酒才是男子气概与力量的体现,并非优秀品质或疆场上的功绩。   此番上颢从边关归来,仍然没有中他的杀招,教他好一阵不痛快,可上颢擅自娶了个出身卑微的姑娘,惹怒了上铭,又让他幸灾乐祸,转怒为喜。   清晨,上隽难得起了个大早,在回廊上遇到了准备去校场的上颢。   上颢行色匆匆,他跟往常一样军容整齐,仪态英拔,只是脸上流露出一种阴暗的怒容,好像随时准备跟人大打出手一样。   “看来很快又有仗打了,”上隽懒洋洋地倚靠着石柱,挂起未雨绸缪的笑容,“你一走,逸云阁里的小美人可就寂寞了,需不需要为兄替你去抚慰一番?”   上颢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如果你确信我不会活着回来,那就尽管去吧。”   他说着快步从上隽身边走过,身影交错之际,军人的甲冑撞到了弟弟的肩膀,痛得上隽龇牙咧嘴,险些迸出眼泪来,可他为了颜面硬是一声不吭,只缩了缩肩又握紧了拳头,然后便挺起胸膛,装作怡然自若。   这副忍气吞声的模样恰好让上颢看见,他蓦然回想起自己将近二十年的人生。   多年来,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逆来顺受,而上隽只需忍受一下倏忽即逝的伤痛,便又能潇洒自如,任性妄为,他忍不住回过头,很是憎恨地看了他一眼。   当晚,上颢从校场回来后,上老将军的怒火终于按捺不住了。   云檀当时正坐在窗边望着绵绵不断的细雨出神,远处的阁楼里忽然爆发出激烈的争吵,伴随着刀剑出鞘的仓啷声,少女吃了一惊,紧接着便听见了桌椅倒地的杂音,以及男人的嘶吼和侍女的尖叫。   少女从窗口探出身子,向声音的来源处张望。   只见雕花的木门陡然被人撞了开来,两个侍女惊慌失措地跑下台阶,尔后便是上颢,他看上去艴然不悦,紧紧绷着脸,迅速步上回廊,径自往逸云阁的方向走来。   云檀连忙关上窗,坐到梳妆台前理了理云鬓。   十几日不见,她发现自己竟有一丝紧张。   没过多久,门被推开,上颢走了进来,楠儿识趣地行了个万福礼,悄悄退了出去。   云檀旋过脸看着他,他应是刚跟人打了一架,戎装被扯得乱七八糟,嘴角边沾着血迹,眉梢也破裂了,淌下一行殷红的鲜血,不过他好像已经习惯了随时跟人动拳头的日子,对脸上的伤满不在乎。   “有水吗?”他的声音十分沙哑。   “有。”云檀立刻走过去,给他倒了一杯水。   军人在桌边坐下,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出什么事了?”少女关切地问道,她笑意盈盈的脸上难得多出了一份惶恐。   “没什么事,小打小闹罢了。”他对她微微一笑,这个笑容不像往常那样沉静和气,它看上去深藏着怒火,甚至还隐隐跃动着杀机,少女不禁闭上嘴,不再说话。   上颢此时还没有从方才的争斗中缓过神来,他的耳畔依旧回荡着上铭张狂又志在必得的危言。   “别以为拜了天地就能完事,只要上家不承认,她永远都没有名分!”   “你再敢说一个‘不’字,我就把她充去做营/妓,只消半个时辰,她就会脏得跟路边的烂泥一样!”   …………   他记不清究竟是哪句话突破了他关防惟谨的理智,只记得自己突然扑上去揪住了上铭的衣襟将他往墙上撞,桌子椅子稀里哗啦地倒了一地,侍女们尖叫着东躲西藏,上隽冲过去抓他肩膀,将他往后拖。   “你的小美人要是真的被丢进了军营,我可要第一个尝尝她的滋味呢!”上家长子一边阻止他,一边不怕死地笑道。   他抬起手肘猛击上隽胸口,尔后抽出腰刀,回头就往他身上砍,要不是上老将军眼疾手快,及时抄起一把木椅架住了那一刀,上隽恐怕真的就当场暴毙了。   云檀见他皱眉沉思,便取出一条丝帕,轻轻将他脸上的血迹擦干。   他这才回神,重新看向她。   这次,他的神色平静多了,既没有凶狠的戾气也没有跃动的杀机,于是她释然莞尔,“没出大事就好。”   *********    ☆、往事:对峙   “这些日子委屈你住在这里,”他拿起桌上的紫砂壶,又在杯中蓄满了水,“放心,这种日子不会长的。”   “没事,我挺喜欢这院子的。”少女违心一笑,她天生就有一种本事,即使言不由衷也能笑得甜美酣畅,不过这一套在上颢这儿行不通。   他很了解她,即使他们聚少离多。   他知道她拥有一种自由自在的灵性,生来对明山秀水的飘渺诗意,蓝天白云的鲜活灵气格外敏感,这能让她出落成一个风韵别致的美人,却对当一个久居内室,操持家务的世族贵妇而言毫无裨益。   云檀见他心情阴沉,便想要逗他开心,于是轻轻笑着说起话来,“昨日,我在院子里赏花,忽然听见墙外有小孩子在唱歌,他唱得特别好听,我悄悄走到墙边听了很久,守门的侍卫以为我要逃,像防贼似的盯着我,一刻都不放松。”   说完,她自顾自唱起了童谣中的段落,少女的歌声很轻,而且时断时续,上颢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渐渐的,一种安宁祥和的气氛游走在满室的幽暗之间。   她的歌声令他没来由地想起了田野上穿花而过的粉蝶,摆动在春风中的嫩柳,还有山间的涓涓细流,总之那都是一些生机勃勃的景象,与他终年无波无澜的心境截然不同。   窗外依旧阴雨连绵,房中很暗,桌上点着一支蜡烛,少女的长发在幽亮的烛光下像流光的黑缎子一样漂亮,他伸手抚摸她长发,凉丝丝的触觉让他一阵清心。   云檀唱完了歌,便笑盈盈地望着他。   她仿佛拥有脱世的灵神秀气能让他暂时忘却尘世烦恼,上颢有时觉得自己确实性情古怪,需要一种与世隔绝的美丽才能感到安逸。   “我知道你爹不喜欢我,因我人微身轻,配不上阀阅巨室。”云檀柔声道,她依旧是笑盈盈的,看上去那么平和,好像没有世事能令她不满,“不过也对,我这人生来就随心所欲,做不成大事,若要当高门士族的女主人是绝不在行的。”   “你不用当什么高门士族的女主人,府里的杂务自有管事的处理,你只要求菩萨保佑,让我别死太早就行。”说到这里,他漫不经心地微微一笑。   “你那么聪明,当然不会早死的。”云檀脱口笑道,他看上去那么沉稳,她总以为他是无所不能的。   上颢看着她甜美的笑靥,第一次觉得她过于天真了。   “天色不早了,我该走了。”他看了眼窗外阴沉的天空。   上铭不允许他在此久留,守立在院子外的侍卫已经开始焦虑地往楼里张望了,于是上颢站起身,伸手抚了抚少女的脑袋,示意她安心,尔后便向屋外走去。   等他走到门边,云檀突然站起来冲了过去,从背后抱住他,她想问他为什么每次离开都不会回头看她,可话到嘴边又溜了回去。   雨水顺着黛色的屋檐滑落了下来,化成一道道透明的帘幕,她放开了他,轻声道,“这里的天空一颗星星都望不见,我不想住太久。”   “我知道,”他转过身,低头亲吻她的前额,然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年轻的军人极少会表现出拖泥带水的情感,即使此刻也只是迟疑了一刹,说了句“我走了”,便快步离去。   ******   上颢离开逸云阁,径直走向了上铭的书房。   上铭余怒未消,一个人在书房里来来回回踱步,怒火攻心时便呵斥几句正在擦弄书格的仆从,他的声音本就比常人浑厚,只要稍加些力气,便像雷鸣一般让人惊骇不已。   待到上颢走进去时,阁楼里的仆从们立刻像得到了大赦一样,低头弓背一溜烟地退了出去。   上铭面沉如水,他见小儿子进来,便走到一张宽大的红木椅上坐下来,把眉头皱成了川字形,一言不发。   这位老军人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显然是长年发号施令的成果,当他看着上颢时,并不像一个父亲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儿子,而像一个老将在看一个叛逆的士兵,因此上颢能回馈给他的也只能是一个士兵对将军的尊重,绝非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敬意。   “怎么?你竟还不知错?”老将军率先开口,他声若洪钟,“上家祖祖辈辈,结亲皆从父母之命,如今是何人予你的权利,允你自择婚姻,破坏祖上规矩?”   “父母之命?我母亲早逝,父亲是谁?难道是上老将军您?”年轻人露出讥笑的神色,“我想与谁结为夫妇,跟上家的家传无关。”   “你,你……”上铭伸手指着他,他怒气冲冲,语无伦次,“即便如此,你又置军法于何地?你从军途中,擅自纳妇,难道不是有妨于军法?”   “那上老将军见色起意,强抢□□,霸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难道就不妨于军法?”上颢的话语铿锵顿挫,毫无退让之意。   上铭怒发冲冠,却也无以辩驳,他大步冲到小儿子跟前,怒不择言道,“听好了,你想要多少个女人都行,那小泵娘可以留在府里陪你睡觉,但只能作为妾侍,绝不能是妻子!”   上颢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眼里充满了阴郁,不悦和愤怒的情绪。   “皇城里那么多名色仙花你不要,非为一朵野花着了魔!”老将军恶声恶气地威胁道,“下个月你必须娶陈太傅的女儿为妻,否则我便要那姑娘小命!”   年轻军人顿时暴怒起来,他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因情势所迫而不得不强自克制,“上老将军,我可以为上家光宗耀祖,出生入死,甚至代替你儿子建功立业,但是婚姻大事,我要绝对的自由,不受任何干涉。”   老将军没有回答,他盯着上颢,像在盯一个可怕的对手。   多年来,上颢在他面前始终保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即使接到极度危险,毫不公平的命令也是严峻冷然,不露一丝畏怯,就跟现在一样,他从不会用乞求的语气对他说话,这让上铭非常恼火,但又有些钦佩他的坚毅。   “不可能,你必须娶陈黛黛。”老将军沉声道,他有意较劲,好显示自己的权威。   “那么接下去的阵仗就要劳烦左将军了。”上颢面无表情地回答。   上氏一族除了他已经没有人能够出头维持昔日荣华了,上铭年纪大了,上隽又没有出息,唯独上颢能自成气候。   年轻人的话音刚落,上铭便一掌拍在木案上,震得笔墨纸砚一阵乱晃。   他虎目圆睁,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上颢毫不避讳地迎上父亲刀子般的目光,顿时一种两军交战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将整个书房笼罩了起来。   半晌,上了年纪的将军终是败下阵来,他咬牙切齿地开口,“好,但三个月内,你必须拿下晔国,在此之前,不准再见她!”   上颢不得不接受了上铭的条件,只是这个条件加剧了他的愤懑之情,因为他的骨子里对攻城掠地有一种深深的厌恶。   多年的戎马生涯中,上颢的心情从不会因为战争而变得高亢激越。   这群活在刀口枪尖的军人其实与百姓们想象中并不一样,虽然他们举止粗鲁,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然而没有人会比一个上过战场的武官更懂得生命的意义了,在军中,即使是好大喜功的将领也极少会真正以杀戮为乐。   如果这场战役的目的是平定内乱,上颢无话可说,但偏偏这是一场侵略战。   在他眼里,靠抢人土地赢得的功名是非常龌蹉的,跟强盗发大财没有区别。作为一个十五岁就开始杀人的军官,至今能在骨血中保留这样的正义感也算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虽然那并没有什么用,身为臣子,他只有执行命令的权力,而那命令正确与否则与他无关。   次日,上颢便全心全意地投入备战,他平时勤于整军经武,对于皇城中的军务几乎烂熟于心,很快便从城内外各个营头调出精兵猛将,召集一处,待到人马齐全,便披挂上阵,率军出征。   临走前,他叫人给云檀送了一封信,让她等他三个月。   云檀见到这封信时,起初感到很奇怪,因为上颢并没有在信中告诉她这三个月的去向,直到攻打晔国的消息传出,楠儿从大街上得知后才回来转告给她。   云檀当时像是丢了魂似的,呆呆地望着侍女。   “为什么要打晔国?人家好端端的住在那儿,没仇没怨的,为什么非要去抢人土地?”过了很久,她才颤巍巍地问道。   “哪个皇帝不想着自己的地盘能更大呀?”楠儿脸上挂着朴实的笑容,家国大事对她这样的普通老百姓而言根本不值得挂心,“皇帝想要哪块地,伸手一指,将军就得带着人去打,古往今来都是这样。姑娘该高兴才对,等打下晔国,将军就能升官了,而您呢,以后就会大富大贵!”   “那……要是……他不听皇帝的话,不去打呢?”云檀怔怔地望着桌上的信笺。   “那自然是要治罪的,搞不好还是杀头呢。”楠儿吐吐舌头,做了个砍脖子的动作,尔后笑道,“不过姑娘放心,人们都说打晔国可容易了,不出三月,将军保准回来了。”   云檀听罢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辩解什么,但最后只是点点头,尔后便垂首不语。   晔国是高歌妙舞,金章玉句的汇聚地,那里的人们素来以柔美居多,个个生来锦绣肝肠,不好争斗。晔国人的手握笔能落纸云烟,握剑则优柔无力;他们擅长在词曲中一展宏图,却拙于在厮杀中开出血路。   楠儿说的没有错,对于民风尚武的雩之国而言,晔国军政腐败,兵气散弱,确实很容易拿下。   那天以后,云檀日日泪眼不干,她疏于妆容,无心穿戴,有时会披头散发地坐在窗前一整天,不发一语。   楠儿不明所以,照常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只是识趣地不再多话,云檀心中苦闷,食不下咽,日益消瘦起来,她有时逼着自己吃饭,可勉强吃上两口,便觉胸口堵得慌,再多吃一口就要恶心干呕。   失去自由,焦灼苦等的时光漫长又苦涩,然而未出三月,捷报便已传来。   晔国毋庸置疑地沦陷了,听说国君远远看见黑云般压城的军队便挥刀自尽,百姓们四散逃亡,哀鸿遍野,战场上流血漂橹,狼号鬼哭,入侵者几乎长驱直入,仿若无人之境。   云檀不敢想她的爹娘,她的兄弟姐妹变成了什么样。   听闻捷迅那日,她悄悄收拾了金珠细软,留下一封短信,待到夜深,换上一身窄袖束腰的云缎裙,趁着楠儿熟睡,独自离开。   ***********    ☆、往事:分离   自从上颢离府,逸云阁的守卫便撤离了,上老将军显然是巴不得她失踪,而她之所以留到现在只是为了等个没有悬念的结果。   当晚,皓月当空,皎洁如昼,她背着行李,四面一望,选了条捷径,匆匆往后门去了。府里分明有侍卫发现了她的行踪,却像是接到了统一的命令似的,没有人上前阻拦。   夜半的大街上空荡无人,她往城门的方向走,步履格外仓促,心里头却一片茫然。   时至今日,除了逃,她好像什么都不会。   从前是为了躲避母亲的冷漠而逃,为了拒绝婚事而逃;如今耳闻着故国沦陷,夫君成了罪魁祸首,她还是选择逃跑。   逃跑是否也是一种抗争?即使是,恐怕也是最上不了台面的一种。   云檀赶到城门边已是气喘吁吁,守门的侍卫不肯给她开门,她只得塞给他二两银子,这才得以出城。   离开帝都,她又往前走了三四里路,眼前渐渐呈现出一片荒凉之色。   月光满天,云淡星疏,远处的一带寒山,高高低低,峰峦起伏,路边杂草枯折,野花寥落,有几株衰柳了无生气地在风中拂动,云檀失去了方向,开始胡乱行走。   她顺着一带杉影走了约莫一箭多远,高大的林木渐渐消失在身后,前方只剩下荒烟野草,蜿蜒小路,云檀分不清南北,干脆不管不顾,闷头前行,又是走了一里多路,她忽觉眼前一亮,豁然开朗,自己竟是走到了一条大江边。   冷月照着茫茫浩荡的江面,只见地上金波翻涌,天上银汉迢迢,一艘孤独的小船停泊在岸边,船家尚未离去。   少女连忙向江边跑去,掌船的是个将近七十岁的老汉,他本已准备收工回家,却见她一个姑娘家孤苦伶仃,无处可去,便答应带她一程水路。   云檀付了银子又道了几回谢,这才走进了狭小的船舱,精疲力竭地坐下。   船家按她的吩咐一路往南走,他撑起船篙,荡开波浪,一叶扁舟摇摇晃晃,顺着江水而去,很快便在浩大的江面上化作一个小点,最后与黑夜融为一色。   云檀对于当年如何孑然奔走的记忆有些模糊,当时晔国已沦为一片废墟,她不可能回去,只记得自己一路向南,日夜兼程,几乎走到了雩之国南方的边境,最后把身上的盘缠统统花光了,只能徒步前行。   她行了将近半个月的路,最后一天晚上,少女踉踉跄跄地走在一处松林里,饿得头昏眼花,却突然感到肚子一阵剧痛,直痛得她直不起腰来。   云檀腿一软,跌倒在地上,浑身发抖,冷汗乱冒,气也喘不上来,腹部一阵绞痛过后,她隐约感觉下半身有鲜血淌了下来,不由惊惧交加,心一阵狂跳,继而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昏迷间,云檀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躺在一个幽暗的房间里,母亲陈氏则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她。   梦中的陈氏一反常态,她褪去了往日声色俱厉的模样,变得温柔又可亲,还笑意盈盈地伸出手,抚摸女儿的长发,又细细端详着她的睡颜。   云檀迷茫地睁开眼睛望着她,忽然鼻子一酸,扑进母亲怀里大哭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向她倾诉多年来淤积在心里的苦楚,告诉她自己曾经是多么努力地讨她喜欢,而她又是多么难以取悦,哭到最后,少女忍不住悲愤难平地哽咽道,“娘,你从前要是能对我好一点,就像对姐姐,对弟弟那样,我又怎么会,怎么会沦落到……”   “好了,别说了,别说了,”陈氏打断了女儿的话,她抱着她,淌下了眼泪,哀声道,“咱们这辈子都活得不好,今日难得重逢,又何必重提那些旧事?”   云檀扑在母亲怀里放肆地哭泣,将满腔怨怼统统化作了泪水。   等她醒来时,眼泪已经沾湿了大片枕巾,阳光从窗棂外投射进来,照耀在洁净的床榻上,她一时回不过神来,依旧半梦半醒地呜咽着,那连绵不断的啜泣就像小时候绵绵不绝的渴望,渴望从那个女人那里得到一点点温柔和关怀。   *******   “姑娘,你醒了。”当云檀的抽泣渐渐平息时,耳畔传来了一个苍老和蔼的声音。   简陋的木门嘎吱一声打开,一位满头华发的老妪走了进来,她的背微微有些佝偻,身子瘦小,步履蹒跚,但穿着十分整洁,花白的头发干干净净地盘在脑后,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饱经风霜后,甘愿随遇而安的平和笑容。   云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要起身询问,却虚软无力,好像受过了重伤似的,连坐都坐不起来。   那老妪见她想动,慌忙走上前制止,“姑娘别动,你的身子很虚弱,得久日静养。”   云檀勉强抬起头,吃力地发声问道,“我怎么了?”   “你半夜晕倒在松林里,裙子上全是血,我见你还有气,将你带了回来,又请了郎中来看,”说到这儿,老妇人面露遗憾,她很是惋惜望着憔悴的少女,“小夫人,你的孩子没了。”   “孩子?”云檀只觉如堕烟海,晕乎乎地重新倒回枕头上。   她居然无知无觉地怀了身孕,又马马虎虎地把孩子丢掉了?   云檀年纪尚小,不曾对孩子有过期盼,此时倒也未觉伤心,只是茫然无措,迷惑不迭,只当是得了一场大病,心中并无遗憾,况且她要这个孩子做什么呢?就算生下来了,它也不会快活的。   “郎中还说,姑娘流血过多又救得太晚,身子伤得厉害,以后恐怕难再有孕。”老妪走到床边,叹了口气,又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尔后释然一笑,“总算是退烧了,早上还烫着呢。”   云檀想要向她道谢,可她实在太虚弱了,连清醒的神智都维持不了多久,便又要昏睡过去,老妪见她困乏,赶忙让她喝了一碗温热的汤药,这才放她重新睡去。   云檀这一躺便躺了一个多月,她大病了一场,时常烧得神智不清,梦里胡言乱语,全仰仗那老人家的照顾才扛了过来。   *******   其间,上颢已从晔国率兵而返。   归城途中,他接到了从府里送来的信件,那是云檀临走前留给他的字条。   楠儿次日醒来找不见云檀,便将桌上的字条呈给了上老将军,老将军看罢乐得合不拢嘴,他拍案叫绝,口中喃喃着‘真是天助我也!’,这下他的小儿子既立下汗马功劳,不仅光耀了门楣,还没了那小姑娘做牵绊,以后除了乖乖给上家做牛做马,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未出数日,上颢顺利地班师回城。   这场战役打得酣畅淋漓,雩之国鲜有损兵折将,白华帝听闻龙颜大悦,论功行赏,广施恩惠。   上颢自从戎起便日转千阶,今日又打下晔国,再次进禄加官,可谓直上青云,他如今的地位几乎已与父亲不相上下。   上家府邸当夜门庭若市,大堂内摆放的贺礼无数,凡是与他们有点交情的公侯勋卫齐聚一堂,以贺其乔迁之喜。   在这举家欢庆的时刻,上颢的情绪却十分消沉。   功名利禄本就给不了他多少快乐,他心不在焉地敷衍完一班絮聒的宾客,又木然地接受了父亲的赞赏和兄长的讥讽,便静悄悄地一个人离开了厅堂。   他独自走在幽静的游廊上,除了军靴踩在的地上的橐橐响声,依稀还可以听见后院中的劈柴声,下人们手起斧落,只一下便将一整块木头被从头到脚砍成两半,变成了两件毫无关联的东西。   这样的情形多像他和云檀,他本来以为她已经成为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未料转眼便形同陌路。   逸云阁早已变得空空荡荡,那里悄无人迹,他在阁楼外站了好一会儿,才迈开腿走进去。   梳妆台上散落着云檀没有带走的首饰,床边的流苏帐幕被整齐地束在两侧,橱柜的木门敞开着,里面有一件他见她穿过,但没有带走的妃色砑罗裙,他拿出那条裙子,低下头将脸埋在柔软的衣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烦闷得想要喝酒,但一想到要回那喧杂的前厅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逸云阁里没有点灯,唯有一片月光垂入了漆黑的阁楼,这是他小时候和母亲住过的地方,等他母亲过世后,这座阁楼便空了下来。   云檀临走前将床铺收拾得很整齐,床单上几乎看不到褶皱,被褥叠得四四方方地安置在床头,唯有枕巾上残留着一根纤细的发丝,算是她来过的痕迹。   上颢走到床边和衣躺下,他将手枕在脑后,望着窗棂外的一轮弯月,心里空空一片,不知道应该想什么。   此番进攻晔国是他活到现在打得最容易的一场仗。   他一向军纪严明,每到一处必先安抚军民,秋毫无犯,独独这次破了例。   为了让将士们保持高涨的士气,他对强抢掳掠的行径视若无睹,上颢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为了一己私欲而涂炭生灵。或许每个人活着都会犯那么一两次傻,发那么一两回疯,只是有些人傻了一辈子也无妨,而有些人只疯了那么一回便罪孽深重。   现下白华帝新得江山,自是遂心如意,上颢立得此功,一时圣眷极隆,可他私心却并不以为出兵晔国是明智之举。   雩之国虽然兵强马壮,却离承平盛世相去甚远。它富集一处,层层减弱,至边境之地,往往萧萧条条,十室九匮。   白华帝苏昂缺乏经世之才,他即位后坐享着父亲打下的江山,却并未继承他的治国良方。他在皇城内辄兴土木,不知不觉便将国库消耗了大半,今日又为一时野心拿下晔国,日后恐怕又得拨万论千地清扫战场,重建楼阁,待到百堵皆作,国库亏空,苏昂必是要强加赋税,充盈内需,如此往复循环,雩之国很快就会民穷财尽,怨声载道。   不过上颢并不用考虑这些,他是个将军,将军的本分就是打仗,至于雩之国的前景如何,那是皇帝的事情,将军只要打得赢仗,守得住家国就行。   从晔国回来后,上颢很快又过起了单调乏味的日子,终日往返于校场和府邸之间,他照旧对兄长怀着冷漠的敌意,与上铭维持着僵冷的父子关系,云檀的出现与消失好像从来没在他生命里发生过,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上铭依旧在为他的婚事操心,由于上颢拒绝娶陈太傅的女儿,陈黛黛很快便另谋高就,未出数月,上老将军便听到了传言,那陈太傅的女儿竟是要进宫当太子妃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不行,我要来吐槽晋江,我忍不住了! 昨天发现存稿箱里有一章莫名被锁了,然而那一章是战争戏啊!!!没有任何黄□□节啊!!不要告诉我被锁住是因为打架打得太暴力了啊!!!!宝宝才不信呢!!! 我绞尽脑汁都想不出这场战争戏里有什么很污的词汇,于是打开后台准备给管理员发信,然后在常见问题里发现了‘文章被锁住该怎么办?’这一栏,于是高兴地点了进去,根据问题提示打开发表预览,看看到底是哪些词汇被屏蔽了! 结果我就震惊了,打仗用‘长/枪’都不行了啊???‘举/枪’刺过去也被屏蔽了啊!!!长/枪从人身体里拔/出/来也被屏蔽!!!这特么以后还能优雅地写战争戏吗???简直污得不能睁眼了啊!!! 这样就算了吧,我居然发现‘弓/弩’也会被屏蔽,‘斩/马/刀’也被屏蔽!!!谁能告诉我这两个词污的点在哪里啊??纯洁的我真的不懂啊!!! 好了,吐槽完我爽了,继续默默学习去。。。。 ☆、往事:蒙尘   虽然当今太子才十岁出头,但储君地位已是不可动摇,上铭闻知气得七窍生烟,他冲到上颢的书房里大发雷霆,上颢放下了手上的文牒,带着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看着目眦欲裂的上铭。   “很好,太子妃这个位子很适合陈黛黛那种人。”他用平铺直叙的语调说出了一种贬低的意思。   上铭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疾言遽色道,“你懂什么?那样的姑娘才是聪明人!”   上颢懒得与上铭辩驳,便心不在焉地附和了一句,“是,爹说的有理。”   上铭被他毫不上心的态度气得差点两腿一蹬,驾鹤西去,他在小儿子的桌案前来来回回踱步,分风劈流似的数落了他一顿,上颢听着他侈侈不休的话语,看着他刻薄凶恶的嘴脸,一时间竟没有生气。   他活至今日从没像现在这样深深地感到上铭老了。   他表现出了许多老人身上都有的特点,比如啰嗦,比如骄傲,比如蛮不讲理。想他从前驰骋疆场,屡立战功,风光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却也逃不过常人老去的结局,上铭此刻的模样,跟街坊里随处可见的坏脾气老头并无二致,他昔日的荣华并没有为他的晚年添上传奇色彩。   上颢看着老态毕现的上铭,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未来,他有朝一日会不会也变成这样?屈服于皇城中的恶风恶习,变成一个唯利是图,脾气败坏的老头,从此也将势利当作衡量一个人聪慧与否的基准?   军人陷入了沉思。   于是上老将军一番掷地有声的言论统统成了耳边风,他白白浪费了满嘴的唾沫星子,却只是加深了上颢对他的鄙夷与厌恶。   老将军绞尽脑汁地尖言尖语,盼着小儿子对他服服帖帖,可上颢早就不吃那套了,他从头到尾一脸无动于衷地望着他,上铭骂得精疲力竭,最后只能作罢。   等父亲离开,他又将自己埋进了无穷无尽的公文案牍,兵书地图中,日复一日,孜孜不倦。   云檀留给他的字条,他一直都收藏在桌案左侧的抽屉里,有时他会拿出来,望着短信上清秀的字迹出神,他理解她的选择,却也无法回避内心深处某种受到伤害的感觉,尤其当他心情烦躁的时候,他会无法自控地对她生出几分无名火来。   她为什么不早早坦白她是晔国人?难道他所做的一切还不足以让她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可她坦白了又能怎样?他还年轻,羽翼尚未丰满,若贸贸然离开上家,带她远走高飞,上铭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到时候穷无立锥之地也就罢了,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想到这儿,他便释怀了些许,有些事一旦归结于天意也就心平气和了。   除了往返于校场和府邸,他偶尔也会去城郊的墓地看看。   那里有一座孤坟,坟里没有尸骨,只有死者生前的衣物。   这是个老人的坟墓。   大约是童年不幸的缘故,上颢总比实际年龄来得老成,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了跟上了年纪的人打交道。   他甚少交年纪相仿的朋友,年轻人聚集一处似乎总爱聊些年下时兴的玩意儿,开开肤浅的玩笑,年迈的老兵对他们而言索然无味。只是年轻人大多不明白,他们虽活力充沛,胆色过人,却往往是盲目的,比不上老兵果敢从容,也没有丰厚的阅历来支撑需要高瞻远瞩的野心。   孤坟里的老人姓陈,年轻时曾在军中立过尺寸之功,还未来得及崭露头角,便在一场战役中受了重伤,失去半截胳膊,后又因年少气盛,言语耿直,得罪了上级,官宦之途便急转直下,到老也只在军中拼得个百夫长的位子。   其实这老人颇有将帅之才,他高明远识,别具慧眼,可惜生不逢时,遇人不淑,只能落得个珠沉沧海的下场。   上颢刚认识他时约莫十六岁,初出茅庐的少年因着辉煌的家世,拿到的俸禄竟要比这伤痕累累的老军官要高得多。他一度感到惭愧,试图为那老兵打抱不平,结果却只是得到了父亲的一通讥笑。   上阵之初,上铭曾让他作为无名小兵混迹于大军,随着主将四处征伐。   他和最普通的士兵一样吃过败仗,受过重伤,也尝过食不果腹,饥渴交加的滋味。那些平日里巴结讨好他,信誓旦旦会在战场上护得他周全的将校,在性命攸关之际统统销声匿迹,各自逃命。   有一回,他伤得很重,直到大军撤离,都没有从地上爬起来。   那个夜晚,横尸遍野的沙场上刮起一阵阵腥风,尸体腐烂的味道让人作呕,他卧倒在地上,胃在痉挛,却因腹中空空,什么也吐不出来。干涸的血液黏在他身上,他感到有虫在往衣襟里钻,便伸手用力扯开戎装,未料连着撕下一块皮肉,痛得他咬牙切齿。   等捱过这阵剧痛,他开始带着一种渺茫的希望往前爬。   泥沙滚动的沙沙声远远近近地传来,有人竟跟他一样还活着,正痛苦不堪地挣扎,指望用仅剩的力气爬回遥不可及的军营。风声萧瑟,伤兵模糊低沉的呻/吟从四面八方传来,乍一听就像是整个大地在哀鸣,他禁不住起了一身的觳觫,说不清是震撼还是恐惧。   那天晚上,是那个姓陈的老兵救了他。   上颢痊愈之后曾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征战结束了,他还会一个人去战场上勘察?   老兵一向微笑着的脸忽然变得肃穆起来,他看着重伤刚愈的少年人,过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开口,“我年轻时也像你一样重伤不起过,那时是个过路的猎户救了我,我才有幸活至今日,不过那都是后话了。不知道你躺在战场上的时候有没有听见过一种声音……一种……”   老人说到这儿停了停,仿佛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最后只是很轻地叹了口气,“很多人还活着,他们很痛苦,我想救他们,哪怕只是一两个。”   上颢没有再说话,他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声音,那遍地的哀鸣曾让他觳觫不止,驰魂夺魄,甚至让他相信地狱就在人间,凡世之外是一片虚无,所谓幽冥之地,神仙之境其实就在人们身边。   从那以后,上颢时常会跟那老兵说话。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没什么朋友,一个年轻时便郁郁不得志,爱妻早逝,膝下无子;还有一个则是少年老成,心高气傲,与人落落难合,于是一老一少倒也成了忘年交。   这姓陈的百夫长虽然到死都官职卑微,但他饱经世故,一生中参加过的战役不计其数,上颢很乐意听他讲过去南征北战的事,它远比兵书上那些虚无缥缈的谋略来得实在。   平淡的交谈令年轻人大大地获益,历经沧桑的老人身上有一种宽厚明朗的特质,这种特质在雷厉风行,追功求名的上氏一族中是找寻不到的,却也是所有良心尚存的人都渴望的东西。   上铭冷酷势利的说教曾像暴风骤雨一样摧残少年人的心性,而上颢身上至今仍在的正直气节就好比覆巢之下的完卵,若不是陈老兵言谈间潜移默化的引导,他极有可能成为一个阴郁残忍的人。   彼时,他又吸取了老人仕途黯淡的教训,深知在邪风盛行的皇城,心直口快,率性而为是不得善终的,于是便开始收敛性情,韬光敛彩。如今没有人会相信上颢曾是个脾气直率,是非观刚正不阿的人。   可惜陈姓老兵在上颢十八岁时死于一场叛乱。   当时他们被叛军困于城中,断了军粮,人困马乏,将士们饿得奄奄一息。   守城将军无奈之下,竟是暗中命人将营中负伤毙命之人煮了给将士们吃,其中便包括那陈姓老兵。上颢和所有人一样不知情地吃了死人肉,直到援军赶来,他们突破重围后才得知真相。   他当时冲到一处没有人的树林里拼命地呕吐,吐得浑身痉挛,头晕脑胀,眼眶却又干又烫,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待到大军返还,烈士下葬,他坐在老人空空的坟头前喝了一整夜的酒。   夜晚的墓地静得可怕,风吹过草木发出瑟瑟的轻响,仿佛有鬼在哭泣。他木然地一口一口喝着烈酒,心里没有恐惧,只有死水一般的平静。活人的世界好像已经离他很遥远了,他和荒草下埋葬的人一样,四肢僵硬,没有知觉。   待到拂晓时分,天边终于出现了一道曙光划破了无穷无尽的黑暗,少年望着那点微弱的晓光,突然崩溃一般大哭起来,他把拳头拼命往嘴里塞,死死地咬着,在阒静的坟地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事隔多年,他又来到了这片寂静荒凉的墓地。   这里依旧是草长莺飞,杳无人烟。   军人的面色沉静,缓慢地行走在随风飘拂的荒草间,地上散落着枯干的树枝以及火灭后的冷灰,远处草木萧疏,荆榛横斜。   上颢走到孤坟前默默停下了脚步。   世事玄妙,他从小没有父亲,却从这老人身上尝到了丧父之痛,老天爷似乎在用另一种方式来弥补他缺失的情感,让他活得与常人一样丰盛圆满。   今日,白茫茫的天空不见一丝阳光,站在这片坟地上,他感到轻松和平静,仿佛土地下埋葬的死人都是他的倾盖之交。   几只鸟儿从这片荒凉的土坡上飞过,留下一串婉转的鸣叫,他蓦然想起了云檀的歌声。   虽然上颢总是尽力不去想她,可在繁忙的间隙,她温柔的气息仍然会在他心间飘飘摇摇。   他曾暗中派人去搜寻过她的踪迹,但雩之国广土众民,找人如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即使找到了又怎样?他深知为人拿捏,不得自由的痛苦,所以不愿意强人所难,况且云檀是个聪明的姑娘,他相信她离开他也能活得下去,甚至活得很好。   从长远来看,上颢的猜测是准确的,不过就眼前而言,云檀活得不怎么好。   *********** 作者有话要说:  靠,我又一次写了一篇冷到北极的文!!真的猜不透晋江的口味啊! 我已经不是绝世小白莲了,请称我为扑街小白莲!! ☆、往事:女配1号出场   她躺了一个月病情总算有所好转,可以下床走动了。   一个月里,云檀得知那救她的白发老妪原本住在尧城的双花县里,日子过得舒舒坦坦,唯一的不如意便是有个不听话的儿子。   她的儿子生得人高马大,却品行不端,常日不喜攻书,只贪玩乐,老母亲屡教不改,终日放浪形骸,成年后还染上了赌瘾,欠了一屁股债,最后竟是偷偷拿了母亲的房契去还债。   可怜老母亲年事已高,一个人没了房子,只能拿着仅剩的积蓄远居山野,采药为生,每天背着药篓子上山下山,风雨无阻,运气坏的时候还会被那劣迹斑斑的儿子找上门来。   有一回,她刚把卖药钱带回来,便被不孝子抢走了。   老人家气得骂骂咧咧地追出去,却只见那孽种转过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咧开嘴笑道,“得了得了,老太太,别跑折了腰,大不了儿子给您立个字据,日后一定还的!”   说罢他就大笑着走了,然后一连几个月,甚至一年都没有消息。   云檀自从身子复原后便一直留在这老太太身边,伴着她上山采药,下山进城,然后去药铺子兜售,别看老人家年纪大了,筋骨却强健得很,反应也是极快的,跟买家讨价还价起来什么都法子都想得出来。   她有一次笑嘻嘻地对云檀说,“姑娘看得出来吧,我年轻时也是个聪明人儿,本以为生了个儿子定然百伶百俐的,谁知道那小畜生把聪明才智统统用去歪门邪道了,真是孽障!”   她说得激动了,喷出几颗唾沫星子来,像落雨似的,云檀觉得好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从前天下太平的时候,她从来都不把家国大事放在心上,直到一朝覆地翻天,她才恍然大悟。   可惜离时景已成剩水残山,旧时歌也无人再吟,命运成了水流,而她是身不由己的飘萍,那滋味就好比落叶寻不到根,鸟儿归不了巢,他人的国度就是再花天锦地,她也只看得见雨井烟垣。   接连数月,云檀的心好比枯木死灰,那老妇人见她终日愁眉不展,以为她是在为流失的孩子伤悲,而这姑娘又不肯说自己的来历,她便猜她原本是好人家的闺女,可惜天真年幼,轻信男子,才失足有孕。   老妪想当然按这样的路子安慰她,有次还语重心长地说道,“姑娘家呀,切记要稳重,半点都轻浮不得。”   云檀听罢哭笑不得,只得点头称是。   待到她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准备重新做人,那老人家却出了意外。   一天暴雨突来,老妇人心急走得快了,在山上滑了一跤,上了年纪的人是最摔不得的,她的一条腿折了,又扭伤了腰,云檀为了给她治病,很快便花光了为数不多的积蓄。   于是她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头饰珠宝去当铺换银子,又因采药来钱太少太慢,只得风风火火地跑进城里找其他活干。   一家成衣铺子的老板娘收下了她,此人姓殷,人们管她叫殷娘,云檀白天在铺子里帮殷娘做些缝补针织的活计,照应店内账目,等到天黑收工就回城郊照顾生病的老妇。   那殷娘脾气大,时常骂柜台边上呆呆愣愣的小厮,时间久了,云檀也悄悄学会了几句。   有日午后,殷娘有事,早早收了铺子,云檀回到城外,见老妪仍在午睡,便轻手轻脚地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择菜。   彼时,院子外的木门半敞着,她蓦地瞥见一个人影,立刻转头望去。   只见一个披着蓝袍的男人正贼头贼脑地往院子里张望,这人个子高高阔阔,生得浓眉大眼,鼻子下方长着两撇醒目的八字胡,神情鬼祟异常,他见云檀回头张望,便冲她挤眉弄眼,满脸花花之色。   云檀瞧他不是什么好人,便将菜叶子一扔,起身走到门口,学着殷娘凶人时的泼辣样儿,大声骂了一句,“看你老娘作甚!”   “呦,小美人儿,我是想看我老娘哩!”那人在门外哈哈大笑。   云檀全当作没听见,径自走回了屋里。   谁料次日便出了事,她傍晚回来的时候,老太太正坐在床上气得直哭,原来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又来了,将屋子搜刮了一番,拿走了云檀这些日子好不容易赚来的辛苦钱。   云檀想起昨天门外那鬼鬼祟祟的男人,还有那句‘我是想看我老娘哩!’顿时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这老太太的儿子,她顿时后悔不迭,只怪自己当时大意,却也无法挽回了。   事以至此,她只能继续埋头干活,然后将赚来的银子放进一个铁盒,偷偷埋在院子里的一棵灌木下。   自从云檀出现,成衣铺子的生意愈发兴隆。   这家店铺以男装居多,来来往往有不少男客,殷娘从中窥得商机,对云檀是越来越上心了,时常送她些胭脂水粉,让她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来上工。   云檀懂得其中利害,想当年给云老爷作陪时,阿谀顺情可是她的拿手绝活,于是她又挂上了甜美动人的微笑,对谁都一副好言好语的模样,哪怕是静静坐在铺子角落穿针引线也格外讲究仪表,胳膊一抬一落都尽态极妍。   渐渐的,人们开始好奇她的身份,而她只说自己家徒四壁,室如悬磬,不得不外出做工糊口。   街坊里的人开始交口迭传,说西街的成衣铺子里有个形影伶俜的美人,因为家里太穷,没钱置办嫁妆,韶华之年无人问津,白白浪费了大好青春,教人好不惋惜。   养病的老太太坐在床上看着云檀忙里忙外,有时也忍不住说道,“像你这么个佳人,陪我呆在荒郊野外委实是可惜了。”   云檀那时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她听罢擦了擦汗,笑道,“色艺双绝的才叫佳人,我艺不过人,色不出众,不过是个寻常女子罢了,有什么好可惜的?”说着,她捧起空空的木桶走回屋子里,“更何况,我早已是残花败柳之身,会有人要才怪哩!”   事实上,云檀是有人要的。   尧城里有一班纨绔公子最爱拈花惹草,其中不乏膏粱子弟,他们走在路上瞧见了云檀,四下一打听,又拼了场酒,赢的人便想着把她抬进家门做个偏房。   云檀当然不乐意了,她先是告诉上门提亲的媒婆,说自己从前不规矩,年纪小小便跟人私会,早已不是清白之躯,可人家公子哥儿只想一亲芳泽,哪管你清誉在否。   于是她干脆下下狠心,道,“也罢,老实说吧,我家穷,几年前在花红楼里呆过一阵子,身上不太干净,此番推脱委实是不想害了你家少爷。”   花红楼是城里出了名的窑子,凡是在里头呆过的姑娘,大多脏得不行,那小少爷一听立马打了退堂鼓,虽然他左看右看,云檀娇俏如花的模样怎么也不像个烟花女子,但到底是保命要紧,只得作罢。   云檀继续忙忙碌碌地度过了数月,天气渐渐转热,关外的沙风十分干燥,尧城很少下雨,走到哪儿都阳光普照,云檀格外呵护自己皎白的肌肤,她和城里所有爱美的姑娘一样,逢出门必要撑起油纸伞遮挡猛烈的阳光。   屋子里的老太太自从摔了一跤后,身子是大不如前了,如今虽然能拄着拐杖下床走动,可一不小心便伤风着凉,云檀念着她的救命之恩,想方设法地给她买食物药品补养身子,成衣铺里得来的银钱根本不够两人开销。   她正愁着要再找份活计,机会自己便送上门来了。   ***********   有天,成衣铺子里来了位打扮奇特的女客,她穿着一身俗丽的紫金长裙,镶有玛瑙的耳坠子折射着门外的阳光,细实的胳膊上套着赤金臂钏,走起路来一双浅银脚环碰得叮当作响。   这副艳俗的装扮若是换到云檀身上必是要丑出风采的,可却奇妙地将这异族女客衬得光艳照人,顾盼生辉。   她看中了店里的几身男装却又嫌小,便要殷娘给她定做,殷娘允了,给她一张便笺,让她写下大小尺寸。这异族美人的字迹歪歪扭扭,很是丑陋,可她毫不惭愧,大大方方地一笔一划写得清清楚楚。   云檀觉得有趣,坐在一边笑盈盈地斜眼瞧她,她也立刻望了过来。   “听人说这家成衣铺子里有个美人,想必就是你了。”女郎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异域口音,“听说你很想嫁人,却没有嫁妆?”   “我确实没有嫁妆,但并不想嫁人。”云檀抬头笑得眉眼弯弯。   异族女郎也笑了起来,她红唇半张,笑得放肆,毫无顾忌地露出了两行洁白的贝齿,她笑着走到云檀跟前,低下头道,“你若是要嫁人,我是帮不了你的;可你若是想攒银子,我倒是有法子。”   她说罢又腰肢款摆着走回殷娘跟前,从袖中取出几锭银子放在柜台上,瞟了眼云檀道,“三天后,让那姑娘将衣裳给我送来。”   殷娘见了银子立刻热情地应了一声,那艳丽的女郎便满面春风地走出了成衣铺。   原来这异族女郎不是别人,正是半年前,在西原部落被灭的朵雅公主。   她当时被那个贪慕美色的张姓将军掳回军营,险遭强/暴。好在朵雅公主在族里过惯了众星捧月的日子,打小便养成了一股刁蛮的野劲儿,只要她想要的,没人抢得过她,而她不愿做的也没有人逼迫得了。   那高大雄壮的将军在帐子里意图不轨,她发起狠来,悍然不顾地反抗,未料这傻大个子竟被她不屈不挠的劲头给折服了,再也没动手动脚,反倒是小心翼翼地对她嘘寒问暖起来。   朵雅公主起初还全心全意地期盼着父亲能率领一队勇士闯入军营救她出去,可惜事与愿违,她迟迟没有等来救兵,一颗出逃的心逐渐冷了下来。   好在她彷徨无助的时候,有张将军对她体贴备至。   虽然他生得虎背熊腰,为人又才短气粗,但对这娇美的异族公主总是笑脸相迎,痴心相对。朵雅渐渐地不那么讨厌他了,等到他从西容城被调走后,她干脆跟他一起走了,后来两人还结为了夫妇。   那将军姓张,名正德,如今投在了三王爷苏涵的麾下,长年镇守南漠。由于他生来体魄强壮,又练得一身勇冠三军的好武艺,深受王爷器重,未出数月便成了南漠的首席战将——安南将军。   张正德一直坚信自己能在短期内取得如此成就,完全是凭了一腔愚勇和一股蛮力,然而其中的猫腻只有朵雅公主知道,她那颗不安分的心早就蠢蠢欲动了,不仅给自己也给这夫君带来了一些好处。   云檀三日后如约将新制的衣裳送了过去。   张将军花大价钱给朵雅公主在尧城内买了一处豪奢的宅第,红墙碧瓦,画栋雕梁,里头还建了彩楼花蓬供她闲暇赏玩,云檀走进去的时候只觉得它比云家大院都要奢华富丽。   朵雅公主居住的小楼布置得珠光宝气,她很喜欢精巧昂贵的小玩意儿,金石玉璃,铜盉雾觚,无论何种器具,只消价格不菲,光芒锃亮,她便要买下来收藏把玩。   那天朵雅公主正懒洋洋地坐在虎皮毡褥上,紫金色的裙子展开得像朵花儿一般,她手中正拿着一个碧光粼粼的酒杯,里头盛着葡萄美酒,摇摇荡荡地焕发出翡翠一样的光泽。   “我缺个听话的侍女替我打扫屋子,你愿意来吗?”朵雅的身上挂了许多闪闪发亮的首饰,一串细细的,雕工精湛的银链子从她棕色的头发上垂落下来,衬着一双楚楚动人的浅褐色眼睛,她面带笑容,扬起漂亮的脸蛋,晶晶耀目的姿色简直教人不敢逼视。   云檀想,如果自己是个男人的话,此时此刻一定已经匍匐在这姑娘脚下,任由差遣了。   “这座宅子那么大,姑娘竟没有侍女?”云檀笑盈盈道,她将带来的新衣裳在狐皮毡子上一一铺展开来,让她细看。   异族美人抚摸着光滑的绸缎料子,不胜歆羨地望着上头细密的针脚,“宅子里有,我这小楼里却没有。”   她说着举起酒杯,喝完了最后一口酒,“从前我找过一个,可那丫头坏得紧,偷我钱财也就罢了,还妄图勾引我夫君。”   提及此事,她余怒未消似的扭了扭朱红的嘴唇,露出一种任性骄横的神气。   “啊,忘了告诉你,我夫君姓张,是当今宁襄王麾下的第一战将。”朵雅公主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有掩盖目中绽放出的自信和得意。   “自古英雄配美人,像您这么漂亮的姑娘,必是有人中翘楚相配。”云檀笑容可掬,恭维话像顺口溜一样从嘴里吐了出来,她好像完全没有看出这异族美人飞扬跋扈的性情,口中吐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极了发自肺腑的。   “不过话说回来,您怎么知道我不会偷人钱财,抢人夫君呢?”云檀抚平了衣上的皱褶,斜睨了她一眼,笑得像只狐狸。   异族美人狡猾地瞧着她,“你不像。”   云檀听罢,甜甜笑道,“多谢夫人美意,只是我家太穷,只做一门活计怕是养不活一家人的,所以殷娘那处——”   “啊,”朵雅公主将手一挥,打断了她的话,“你隔三差五地来一回就行了,这座小楼干净得很,我也不常住,妨碍不了成衣铺子里的活计。”   于是云檀便应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嗯~ 男女主接下去会有一段分离的时间,我会双线并进,男主负责打仗,女主负责。。。打工? 等我把他们俩全部小虐一下就会重逢了~ 小天使们不要因为没有感情戏就抛弃我!不要走!《尔康手! ☆、往事:放浪   此后,她的日子愈发忙碌了,虽然每天风尘仆仆,却也是心甘情愿地忙里忙外,因为她害怕面对闲暇时悄然滋生的愁绪。   亡国之殇,故人之恨,稍不留神便从心底翻腾上来,伴随她成长的强烈罪恶感再一次像泥淖一般淹没了她。   这罪恶感极大一部分源于上颢,她对他始终无法忘情,那隐秘的爱意扎根在她心里孳息不止,趁她午夜梦回,恍惚出神的时刻攫住她的头脑,重焕她的热情。   好在其间云檀虽身兼二职,却也未遭刁难,殷娘脾气暴躁,但见云檀孤苦伶仃又勤勤恳恳,总会多照应她一些;至于朵雅公主,她从小在草原上长大,没有沿袭大户人家死板迂腐的规矩,从不跟人斤斤计较。   她的夫君安南将军张正德长住军营,一个月只回来三四趟,云檀见过他几次,发现他就是她从前在军营里见过的那个庞大得像座高山似的将领时,不由吓了一跳,好在张正德没见过云檀,两人便相安无事。   时日久了,云檀发现朵雅公主完全不是什么规规矩矩在家,等候征战在外的夫君归来的女眷。她时常打扮得花枝招展,一个人跑到街上去玩乐,然后由不同的男人送回家,门前停停走走的尽是鲜车怒马,它们的主人不是富甲一方的商贾,便是手握权柄的高官。   对此,云檀一直守口如瓶,尽心扮演本分的仆从。   朵雅公主见她这般识时务,不由好感顿生,外加两人又年纪相仿,积日累久,倒也生出了一份崭新的友谊。   异族美人对自己的风流韵事从不东遮西掩,她时常与云檀在小楼里聊天,有时乘着兴致高昂,她不介意分享一些私事,而云檀听得津津有味,从不会用俗世的礼教来批判她,这也成了她乐于叙述的原因之一。   虽然与朵雅的放荡不羁相去甚远,云檀也算不上规矩的好姑娘,但她从不以为朵雅的放荡行径是对的,只是从中感受到了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因而才产生了共鸣。   “男人其实都蠢得很,只要你温柔听话,乖嘴蜜舌,让他们逞尽雄风,你便成了他们心中的明月芦花,”有一回,朵雅公主闲来无事,拉着云檀坐在软榻边上说悄悄话,“什么宽宏大量,刚毅深沉,全是姑娘们遐想出来的,男人其实和女人一样,喜欢甜言蜜语,要人痴心相对,花花公子糊弄良家妇人那套,用在他们自己身上也一样管用。”   云檀听得直笑,她与人打交道时习惯了和而不唱,因此只是笑道,“话说得不错,不过夫人也要小心了,男人也不是个个都那么好糊弄的。”   漂亮的异族女郎当时不以为意地扬了扬眉毛,对自己的判断毫不怀疑。   不过渐渐地,朵雅那些风流事迹不再让云檀听得那么带劲了,因为她发现她的夫君着实是个忠心耿耿的男人,虽然生得五大三粗,长得也不算英俊,但对朵雅却是一片真心。   只要回到宅子里,威风凛凛的张将军便要时时刻刻看小夫人的脸色行事,再无礼的要求,他都会硬着头皮满足;朵雅只要皱皱眉头,他便低声下气地哄她开心。   云檀觉得他就像她的一条狗,只要她一声令下,他就会义无反顾地往火里跳。   如果这异族女郎愿意安居一室,他们俩倒能成为一对雍睦的夫妻,云檀心里这么想着,可又觉得朵雅若是失了洒脱不羁的性子,或许也就没了教夫君服服帖帖的魅力,不由在心中感叹,人生在世谁都得不到两全。   有一次,朵雅公主晚归,不期张将军却是早回。   云檀恭恭敬敬地与他打了个照面,张将军问起自己的夫人的去向,她只说是上街去了,大约是街上花灯太美,夫人看得忘了归时。   张将军点点头,显然是信了。   不多时,异族美人便回来了。   她打扮得如云霞一般艳丽逼人,看见张正德先是一愣,继而便露出了迷人的笑容。   云檀候在小楼里隐约听见了两人的对话,朵雅公主的声音分外低柔,巧言令色地讨好自己的夫君,她将街上的花灯描述得分外美丽,仿佛真的去看了一样。   不多时,美人翩翩然走上楼来。   她的步态照旧从从容容,唇边笑意朵朵,待她走到云檀身边,眼睛里忽然闪出一丝锋利的冷光,“喂,你没对他说什么吧?”   “我什么都没说,你夫君要是知道真相,一定会伤心欲绝,我不喜欢看人伤心。”今夜,云檀难得的不再笑嘻嘻朝人,她虽欣赏这异族公主的大胆,却厌恶她的放荡。   朵雅眼里的冷光消失了,她怪有趣地打量着她,“哟,你倒是同情起他来了,要知道,那傻大个除了打打杀杀厉害,其余什么都不懂,要不是我四处给他打点,他哪有今天的地位呀?”   她说着将裙子一甩,坐到一张紫绸缎面的软榻上,“更何况,我一个人也无聊,出去替他结识些权贵老爷不是一举两得吗?况且男人可要比女人好玩多了,要是让我天天跟你作伴,我可要没劲死了。”   她这话说的真诚又直率,没有半点故意伤人的意思,云檀就算有了恼意也不好发作,只能笑道,“罢了罢了,这是你家的事,我管不着,只想劝你一句,人活着还是要知足的好,否则以后有的后悔的。”   朵雅耸了耸肩,心不在焉地躺到软榻上,将手枕在脑袋后,一对漂亮的浅褐色眼睛悠悠然转向窗外,她看着灯火辉煌的远景,仿佛还沉浸在那里的流水繁华中。   云檀望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小楼,独自走进了泼墨一般的夜色里。   ********   即将入夏的天气,南面已是燋金流石,炙热无比,而皇城却正值风和日丽,碧空如洗的好时候。   今日恰逢镇殿大将军路训在家为儿子庆生,他的儿子今年五岁,本打算安安静静地叫上数个亲朋好友一块来府里聚聚,未料那些朝廷官吏竟是算准了时日,一个个不请自来,带着贵重的贺礼,让路训好不为难,只得一个劲儿地吩咐下人上街多买些食材。   上颢今天也来了,他当然不是来拍马屁的,而是正正经经给请来的。   路训比他年长五岁,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只是当他远远地看见大将军府邸门口来了一辆又一辆的车马,送进一担又一担花花绿绿的贺礼时,很想打道回府。   路训眼睁睁看着宾客们纷至沓来,豪门贵胄散落在院落里,厅堂内,这儿一簇,那儿一堆,大家穿着精巧繁复的锦衣华服,镶金绣银的袍袖舒展来去。上颢走进去的时候宛如鹤立鸡群,他个子特别高,路训一眼就看见了他。   上颢未料到会面对满场宾客,他穿着一身普通的藏蓝色箭袖常服,革带扎腰,长发高束,看上去虽然精神奕奕,干净利落,却与扑面而来的富贵之气格格不入。   路训从宾客间穿过,人们见了他便要上前套近乎,他一边走一边敷衍,像在分花拨柳似的,好不容易才走到门口,与上颢笑嘻嘻地寒暄礼毕,便将他引入厅堂内小叙。   两人自然来不及说什么正事,路训对这场热闹得莫名其妙的庆生宴抱怨了几句,待到两人重新出来的时候发现府内多了不少女眷,路训大惑不解,他琢磨着自己的儿子只有五岁,犯不着那么早谈婚论嫁吧?   于是他转头看了眼上颢,而上颢也正望着他,他顿时恍然大悟——自己府里现今只有一房夫人,而上颢还没成亲呢,这群美娇娘的目的真是一览无遗啊!   好不容易送走了一班贵客,府里的仆从们开始收拾残羹剩饭,纷纷捧着木托忙忙碌碌地跑进跑出,路训终于有了机会不用满脸堆笑地跟朋友聊聊天了。   与上颢的严澄肃穆不同,这位镇殿大将军是个春风和乐的人,今年二十六岁,生得剑眉星目,英气勃勃。   他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有一道纹褶异常深,透出几分玩世不恭来,却又没有阴沉叛逆之态,很是招人喜欢,此外,路大将军为官亦是平易近人,新入伍的小兵大多想投到他的麾下,可惜他长年镇守皇宫,宫廷禁军甚少招新换旧,因此带新兵的任务便与他绝了缘分。   “说实话,我不适合当将军,守守皇宫还好,出去打仗就不一样了。”路训与上颢肩并肩站在回廊下,望着不远处的院子。   那里,路夫人明芝正在逗儿子玩耍,两人时不时传来一阵嬉笑。   “我的心肠不够硬,胆子也不够大,下不了狠心的命令。”路训并不像上颢那样从小生长在武将世家,他爹娘是做茶叶生意的,而且没做出多大名堂,他能走到今天完全靠的是自己,当然,还有几分运气。   路训当年之所以声名鹊起是因为冒死救了主将。   六年前,路训受了腿伤,半道上遇见重伤的主将求救,只得扶着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那将军当时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气息微弱得跟没了一样,他小心地探了他的鼻息,听了他的心跳,以为真的死了,便如释重负地将他扔在树下,打算一个人上路。   谁料那奄奄一息的主将突然跟还了魂似的一个鲤鱼打挺从树下跳起来,扑过去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放,吓得路训魂飞魄散,差点没当场昏死过去,只得老老实实扶起他,继续赶路。   从那以后,一段小兵救主将的佳话便传播了开来,路训自此得到了军中高官的瞩目,发迹得比同辈人都快。   白华帝提任他当自己的镇殿将军不仅因为他救人的善举还有他清白的家世,他白手起家,背后没有靠山,不容易被某一方势力所牵制,只要做皇帝的多多给予封赏,那他就能完完全全地属于皇家。   每当路训喝醉的时候,都觉得苏昂是个深谋远虑的君主,因为他会聚了天时地利人和,发现了自己这颗沧海遗珠;可他清醒以后又觉得苏昂是个资质平庸的皇帝,因为他让同样资质平庸的自己当上了镇殿将军,要是遇上老谋深算的奸臣,他就算拼了一腔子热血和满满的忠心也毫无用处。   “听说皇上又加重了各城县的徭役和赋税,皇城内倒是还顶得住,四方边境小城恐怕承受不了,”上颢正说着,路训的小儿子突然笑吟吟地跑来,在他腿边转,他低头看了他两眼,“我出兵晔国前已经听说南面有不少百姓落草为寇,宁襄王出兵镇压了好几回。”   “是啊,咱们把晔国打成了一片废墟,皇上总得拨款重建,可国库已经不像先前那么充盈了,宫里近来连金器都很少添置,皇上从前是最爱那黄灿灿的玩意儿了。”   路训叹了一口气,俯身将小儿子拉到一边,夫人明芝匆匆跑来,她怕生,看见上颢有些害羞,慌忙行了个礼,将孩子抱了起来。   路夫人明芝出身普通,父亲是位乡绅,母亲是寻常佃户家的女儿,她长得不算美貌,只是笑起来的时候分外地甜,教人想起清冽甘美的水蜜桃。   “看看,我儿子都那么大了,你呢?打算什么时候成亲?”路训从夫人手中接过儿子抱在怀里。   “我成过亲了。”上颢淡淡说道。   “那个不算数的。”路训笑道,他对云檀的事略有耳闻。   上颢还没回答,忽然听见五岁的小男孩叫唤起来,“哥哥,哥哥!”   他从爹爹怀里挣扎着下地,跑到上颢跟前,拉了拉他的衣襟,扬起一张圆嘟嘟的小脸,“听说你会刻木头,可以刻给我看看吗?”   “可以。”上颢正巧不愿与路训聊起云檀,便对他微微一笑,满足了孩子的要求。   小男孩将他拉到了花园中央的凉亭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个长方形的木块,上颢坐在石桌边,他从腰间取出了随身携带的小刀,开始削木头。   这块木头很硬,而他的刀又有些钝了,削起来有些费力,上颢没有想好到底该刻个什么玩意儿出来,便随心所欲地刻出了一个人形,随着人物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他突然停下了手,静静地看着它。   “好漂亮!”五岁的孩子见状欢喜地拍手叫好,尔后好奇地扬起脑袋问,“哥哥,这个是谁?是仙女吗?”   上颢的目光缓慢地从木雕上挪开,“你说是就是吧。”   说完,他将木雕递给了他。   小男孩拿着木雕兴高采烈地跑到爹娘跟前炫耀去了,路训将他抱了起来,明芝站在一边笑,上颢没法想象自己有孩子的话会是个什么情景。   他对孩子一直都有些排斥,因为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他快乐,虽然上颢看上去位高权重,可他觉得自己活得就像一条豺狗,在这个国度里只有皇帝才是狮子,其余大小官员都是豺狗,豺狗畏惧狮子,而狮子也受着豺狗的制约。   上颢离开路训的府第时已然时至傍晚,再过三天就将迎来左将军上隽的大喜之日,近来的喜事是接二连三,只是没有一件落在上颢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可喜欢朵雅公主这种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小表砸了! 准备下一篇写个这种风格女主角,哈哈哈~~ ☆、往事:女配2号出场   上隽要娶的是文丞相之女文素音。   文相如今深得皇宠,大有可为,他是个手段圆滑,能说惯道的人,野心与才华兼备,偏偏又生得一脸朴实相,常常是头一天乐呵呵地请人吃饭,第二天便把人给宰了;或者挨了一拳后立马笑嘻嘻地向人送上另一边脸,只要那人对他有用;被他害过的人都说他是披着人皮的恶鬼,下辈子得遭报应。   可惜文相千金文素音跟自己的爹爹一点儿都不像,她生性温柔和顺,由于长年被严格的家教压制而时常表现出害羞和怯懦。   文家小姐深传母亲的美貌,及笄之年便有了一顾倾城之姿,惊鸿艳影,名动皇城,上门提亲者不计其数,文丞相权衡再三,最终在她十六岁之年许给了上家长子上隽。   文素音和皇城里大多数姑娘一样对上隽倾慕多时。   若论上家长子唯一能胜过弟弟的地方便是女人缘。   上颢虽然战功赫赫又相貌堂堂,却并不是多数姑娘思慕的对象,他内向沉默的个性注定在情场上得不到什么成就。   皇城里最受姑娘欢迎的人是上隽,因为他不仅外表出众而且善弄辞令,懂得用高明诙谐的言语来博得女人的欢心,虽然这听上去很浅薄,但姑娘们在面临真正的诱惑时往往要比自己想象中轻浮很多。   上隽对这门婚事可谓相当满意,因为文素音实在是个美人。她是诗人画家极尽想象才能描绘出来的姑射神人,临世仙子,清丽绝俗四个字用在她身上是再恰当不过了。   可怜文家小姐满怀着希冀和憧憬嫁入上家,新婚之夜一过,所有旖念绮思便统统化成了泡影。她久居深闺,不谙世事,尚未领略情爱的纯洁与美好,便直面了它的本能与兽性,经历了一夜云雨,她觉得自己好像被玷污了,只想要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大哭一场。   上隽对这美貌绝伦的新婚妻子很快就厌倦了,虽然文素音会舞文弄墨,抚琴作画,上隽却无甚高雅情趣,他只知道她是个木僵僵的书呆子,全无床第间的风情,没过几日便觉索然无味,照旧夜夜寻花问柳,暗中与红霞夫人饮酒作乐。   文素音很想当一个称职的将军夫人,可她不知道怎么在这个冷冰冰的宅邸里讨人欢心,上老将军在她眼里就是个凶神,上隽也彻底教她失望了,而上颢亦非好相与之辈。   她每次看见上颢都感到惊惶不安,或许是军人高高阔阔的个子给她带来了无形的压迫力,她行礼寒暄时从来不敢看他的眼睛,生怕他敏锐的目光会化作刀子狠狠地刺伤她。   有一回,上颢来到哥哥院子找他商议公事,上隽由于隔夜玩得厉害,睡过了晨起之时,尚未准备妥帖,上颢便在厅堂里等候。   文素音以为自己身为嫂子多少该与弟弟寒暄几句,便令人端上了茶水,可惜刚叙礼完毕,她便立在一边不知所措了。   “嫂子坐,不必拘礼。”上颢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   文素音点点头,拘谨地走到红木桌另一端坐了下来。   厅堂里鸦雀无声,她尝试着与他攀谈,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问候了几句,上颢却总是用最简短的话语来回答,让她完全接不了下句。   文素音生性安静耿直,不善交际,此刻只觉尴尬无比,她的脸涨得通红,心想若是爹爹在此,恐怕又要怪她笨拙无能了,不由战战兢兢,慌乱无措,耳边似乎真的回荡起父亲的责怪。   上颢见她满面通红,欲言又止,不禁困惑地皱了皱眉。   “将军,”文素音轻轻吸了一口气,紧张得手心冒汗,“妾身初来乍到,不通府中事务,对夫君亦是不甚了解,将军若能提点一二,素音感激不尽。”   “提点?”他语调平平地反问了一声,文素音的话意十分模糊,他根本不知道她要他提点什么,“嫂子是想问如何处置府中的事务?还是如何与夫君相处?”   “妾,妾身是说左将军的喜好,忌讳,不知道……”文素音微微慌乱,上颢的面容很严肃,没有半点友善的迹象,她不喜欢这种人,甚至有些害怕。   上颢这才明白她的意思,这倒是难为他了,他活了二十多年就从没跟上隽相处好过。   “这事……你该去问上隽身边的女侍,想必她们知道得最清楚。”上颢想了想,审慎地回答。   文素音委实不好意思继续问下去,她勉强点了点头,露出一个笑容来,虽然她尽力使这个笑容看起来甜美又讨人喜欢,但在别人眼中却更像是皮笑肉不笑,可怜美貌无双的文家千金,人人都以为她清高孤傲,没人懂得她只是害羞罢了。   上颢看得出她笑容中的苦涩,却无动于衷,他早就对此习以为常,就像他看待权贵之间的歪风邪气一样,习惯了听之任之,并没有出手干涉的欲望。   不多时,上隽穿戴齐整,走了进来。   文素音早已看穿了夫君的本性,心中自是毫无爱意,她装不来女人柔媚动人的那一套,只不咸不淡地瞅了他一眼,施了一礼,转身离开了厅堂。   上隽假惺惺地将上颢邀入了书房,两人说起公事来。   白华帝拿下晔国后,决心大肆改建,他先是取消了晔国国号,又将它划分为两座主城,一曰风灵;一曰日曜。由于国库日益亏空,苏昂开始加大百姓赋税及徭役,各地田税,商税,以及杂税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富人们靠压榨仆从的月钱来充税,商铺子纷纷抬高了价格,雩之国遍地穷的更穷,富的照富,权贵们愈发看重金钱,奢靡之风比以往更甚,穷人们则倾家荡产,挨冻受饿,诸多边境小城已经支持不住,民间怨声载道,祸乱迭起。   三王爷苏涵长年镇守南方,那里干旱燥热,百姓本就贫苦穷困,哪里禁得住横征暴敛?乱臣贼子稍一挑拨,各地便高高举起了叛旗。三王爷为了扶危定乱,不得不广招兵马,号称任何十六岁以上的男子自愿入伍,便减免其赋税。   虽然近期的战事并不需要上颢亲自出马,他在皇城中也一刻不得闲,不仅日日去校场练兵,还要留心各地军情;他今日来的目的是了为了解军械库的情况。   军械库由左将军上隽掌管,整个雩之国的兵器调动都该由他统筹。   可上隽一向玩忽职守,多数事务都交由几个心腹下属完成,因此当上颢面对面与他商讨战事时,他什么话都答不上来。   上颢心里很清楚,上隽是个能言善辩的人,任何事物只要了解一星半点就能扯得天花乱坠,许多姑娘就是这样拜倒在他雄辩的口才之下的,然而今日,他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只能表明他对此一窍不通,连谎话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上隽竭力想显得精于公务,却又说不出几句有用的话,只结结巴巴地应承了几句,便安静了下来。   上颢耐下性子等了一会儿,见他着实是一无所知,便不耐烦地一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起身自顾自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此文女主不跟女配撕,作者菌不喜欢女人撕女人,要撕就撕男人去! ☆、往事:再娶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烟柳皇都被夜色掩映得分外妩媚,凌波湖波翻细浪,画舫轻舟来去自如。长街两旁,茶坊酒肆,旗牌闪亮;林立的商号,热闹的客栈,一应俱全;行人络绎如浮云,高头大马拉着辇毂华盖沿街轻驰,入目尽是通都大邑的喧闹繁华。   上家府第照旧冷冷清清,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规整得像个军营。   上隽今晚又不知上哪儿鬼混去了,上颢独自与父亲用晚膳,两人面对面坐在一张硬木八仙桌边,桌上摆放着精心烹制的汤羹饭菜。上铭先是问询了一番近期的军务,尔后便又提起了上颢的婚姻大事,这回是与四王爷苏律的女儿苏芊。   上颢默默听着,没有接话,只觉入口的馔食变得味同嚼蜡,等上铭的话全部说完了,他也不想吃饭了。   侍女殷勤地递来了巾帕,上颢接到手上,慢慢擦了擦嘴,“爹若不想与四王爷闹僵,那就不要让我娶他女儿。”   上铭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一挥手,侍从们立刻流水般退了出去。   老将军搁下了筷子,虎视眈眈地盯着对面的人,沉声道,“我是你爹,我的话你必须服从,别以为打了几场胜仗就能为所欲为,你有今日的成就还不是靠我的提点?身为人子,你的敬意呢?跑哪儿去了?”   “敬意?”上颢的脸上露出阴郁的神色来,他跟父亲一样压低了声音,“敬你什么?敬你把我扔在战场自生自灭?还是敬你恨铁不成钢的时候打我出气?”   “混账东西!这都是为了——”   “磨练我的意志。”他带着漫不经心的冷笑,打断了他的话,军人冷峻的面容中露出讥讽的表情,“让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跑到战场上看成千上百的死人;看马蹄怎么把尸体踏碎,踏烂,最后陷到泥里头去,上老将军,这果然是磨练意志的好法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镇定得可怕,若换作十三四岁时,上颢一定会憎恨,委屈,及至热泪盈眶,可如今却已不为所动,好像那些曾经留在身体上的伤疤从未在心灵里留下过痕迹一样。   上铭盯着自己的小儿子,只觉不可思议,他不知道上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冷静的,这种冷静简直比凶暴更令他不寒而栗。   老将军驰骋沙场多年,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军官,很多人害怕凶残暴戾的将军,而他却不然,因为他知道一个人之所以表现出凶暴是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一个连脾气都控制不了的人,往往没有多大能耐,他至多当个骁勇的前锋,却无法成为多谋善断的大将。   上铭感到力不从心,他就像一个玩火的孩子,突然发现火势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即将威胁到他的生命。   双方由此陷入了僵持,而上隽很合时宜地在这时候出现了。   他一左一右地搂着两个漂亮姑娘回府,院子里远远传来了莺燕嬉笑之声,两个妙龄少女扶着醉醺醺的男子,摇摇晃晃地往他的房里走。   上铭气得要命,他右手握紧了拳头,左手抓住了腰间的刀柄,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胸中的怒火。   “你该让他上战场送几回命,”上颢心不在焉地向门外瞥了一眼,“那样他会少想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上老将军瞪了小儿子一眼,然后低下头盯着桌面,目光倨傲又阴沉。   上颢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他安然自若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父亲发话。   “南边的战事怎么样了?”片晌,上老将军总算悠悠抬起了眼睛,他的目光很黯淡,好像受到了打击,“我听说王爷一直在向皇上求援。”   “的确如此,但据上呈的文牒来看,三王爷并未损耗大量兵力,这一点十分可疑。”上颢淡淡说道,刚才的事似乎完全没有影响他的情绪,“我本想向左将军查问各地的军器调度,可他对此一无所知。”   上铭从鼻腔里发出了‘哼’的一声,他虽然恨上隽不成器,却从不在小儿子面前说长子的不是,即使是显而易见的错误,他都绝口不认。   一顿晚膳就这样在冗长压抑的氛围中结束了,如此情形在上家是常态,上颢从不记得自己在府邸里吃过一次欢畅自在的饭。   未出半月,上铭便与四王爷苏律成了亲家。   大婚前,上颢正思索着如何解决这门亲事,却突然接到了一封密信。   信是从西原广青王的府邸发出的,他本以为是王爷有要事相询,未料信上的落款来自小郡主苏芊。   苏芊的信写得匆忙,字迹虽然秀美,却十分凌乱,还不小心将一行墨汁齐刷刷地甩在了信纸上。   原来小郡主爱远房表哥爱得如痴如狂,竟头晕脑热地暗中写信给上颢,恳求他退婚,完全不管上颢是否会居心不良,将此信公之于众,让她名誉扫地。   收得此信,上颢感到事情好办多了。   可惜远在西原的小郡主却并不知情,她发了信后,忽然预料到后果,整个人慌得六神无主,没过几天又试图逃婚,结果毫无悬念地被四王爷抓起来禁了足。   大婚当日,车马彩礼,充盈门户,到处簪花挂红的景象自是不须多说,大家大户的宾客纷纷前来庆贺,见新郎青年俊美,新娘亭亭玉立,无不啧啧称羡。   酒席过后,新郎应付完一班宾客,便走回房去。   上颢今晚喝得有些多,但他应付完酒宴,一个人缓慢地走在回廊上时,迎面遇见了浓妆艳抹的红霞夫人,她显然醉得厉害,鬓乱钗横,步履虚浮。   红霞夫人今年三十有六,外表却像个二十出头的韶龄女子,上颢不知道上铭是怎么看上她的,因为这个女人的放荡是昭然若揭的,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香艳的风情,平常只要看见男人就会不由自主地眉目传情,心神招引。   上铭算得上是铁骨铮铮的老将,身边不乏水佩风裳的美人,从不曾为谁如痴如醉,唯独红霞夫人让他着了道,上颢早就看出来了,老将军平时装得一副正经威严的模样,只要一看见红霞夫人便会流露出色迷迷的痴相。   “恭喜将军抱得美人归。”此时,红霞夫人软绵绵地站在他跟前,看上去柔软又无力,似乎急需倚靠,否则就会摔倒在地上。   “多谢夫人。”上颢恭敬地回答,像一个晚辈对长辈一样有礼。   她望着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容中既包含母亲的柔情,又兼怀妓|女的妖冶,女子的目光很迷离,只要看着她的眼睛,就会联想到一种急促撩人的呼吸,此时她正用一种宛如叹息的语调开口,“上颢,你很怕我吗?”   上颢知道她将他当成了什么样的人,约莫是那种涉世未深,只知道打打杀杀,对女人一窍不通的楞头小子,不过他并不想向她证明自己的经历,反倒是顺水推舟,故作木讷,照旧恭恭敬敬道,“夫人的院子在东面,此处是西院。”   红霞夫人笑了起来,“我知道。”   “既然如此,夫人请自便。”他没等她继续说话就大步向前走去,从容不迫地绕开她,就像绕开一棵树,一块石头。   红霞夫人愣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只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府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檐角上垂挂的红灯笼在风里摇晃。   军人酒后微醺,他的步伐不稳,偶尔会左摇右晃,他迷迷糊糊地回想起西容城绮丽的夜色,还有云檀一袭红装,眉目婉然的模样。   往事宛如梦境一样遥不可及,上颢醉醺醺地推开门,苏芊小郡主听到声响,吓得浑身一哆嗦。   他没有理会她,只是自顾自合上门,走到圆桌边,倒了一杯冷茶喝下去,然后抬起眼睛,看着红帕遮面的新娘。   他知道她一定是个金装玉裹的美人,跟皇城中的名门闺秀一样,美得千篇一律,就像这满室镶金嵌银的装饰,亮晶晶却毫无个性。   上颢没有去揭新娘的盖头,只是走到窗边坐了下来,后发的酒力令他昏昏沉沉,小郡主在这时候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上颢只觉头痛欲裂,他看见新娘子不管不顾地自己扯下了盖头,露出一张雪白俏丽的脸蛋,大哭着扑过来跪倒在自己跟前。   她结结巴巴地说着自己与表哥是如何情投意合,离开他又是如何生不如死,然后哭着跪在地上乞求他放行,说到伤心处还伸手抓他衣襟,他立刻站起身来避开。   上颢不喜欢人们动不动就跪在他跟前,虽然跪拜也是一种礼节,但在他看来,轻易行此大礼的人都没什么骨气。   “我会放你走的。”上颢烦躁地说道,他快步走入内室,取出了路引和银两。   小郡主吃惊地抬起头来,尚自抽泣着,没有回过神来。   门廊上的侍卫已经被灌醉了,睡得东倒西歪,酒是上颢分付他们喝的,劲头很足。等小郡主擦干了眼泪,他带着她快速穿过回廊,顺着一条捷径,将她送出了偏门,苏芊带着上颢给她的路引和银两很快就顺顺利利地跑远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郡主只是路过一下,不足以成为女配。。。其实。。。我觉得她也挺萌的。。。 ☆、往事:卖艺   转眼将近一年过去,云檀每天都是日出而作,星夜而息,她的容貌出落得愈发秀丽,体态则越发消瘦,唯一没有改变的是郁郁寡欢的心情。   成衣铺子里的殷娘虽然脾气暴躁,可本性却是好的,铺子里的生意一旺,她便毫不吝啬地给云檀加月钱;山上的老妪身体却是一直都不好,云檀照顾了她一年,她心中甚为感动,常泪眼昏花地拉着她的手,说自己这辈子命不好,生了个混账儿子,未料在日暮之年竟得到一个好女儿,实是三生有幸。   至于朵雅公主,她现在与云檀称得上一对好朋友了。   每次云檀上她的小楼去,她都会拿出一堆好吃好玩的,坐下跟她聊天。朵雅公主我行我素的性子很难讨得寻常姑娘家喜欢,除了男人,她几乎没有朋友,只有云檀乐意跟她深交。   细细比较,这两个姑娘的经历颇有几分相似,她们都家破人亡,独自漂泊在外,一个被灭族,一个被灭国,两人喝点酒,交交心便发现颇有共鸣。   那小公主在草原上喝惯了烈酒,城里的酒水对她而言淡而无味,她一个人豪饮也就罢了,非得拉着云檀喝,云檀没喝几杯便开始东倒西歪,胡言乱语了。   两人借着酒力,各自说起伤心事,都是心有凄凄,无处倾诉,沉默间,彼此无可奈何地瞧上两眼,说不清谁更可怜,谁更哀怨。   朵雅公主平常十分喜欢关内的精雅饰物,她让云檀教她刺绣画画,云檀的才艺虽算不得精通,却足够取悦这异族小公主了。   朵雅尝试着学做女工,但很快就对穿针引线失去了耐心,她将帕子丢在一边,一心一意地欣赏云檀绣花。   这些日子以来,异族美人不安于室的性子愈发猖狂,云檀虽然瞧不惯她这一点,却喜欢她大大咧咧,直率坦然的性子,两人闲聊时,她常被逗得哈哈大笑,虽然只是一时开怀,却多少能缓解心头的抑郁。   云檀操劳度日,渐渐也在忙碌中得到了安定,不似最初那般日日夜夜,心乱如麻,她本以为日子可以这样安然不变地过下去,谁料战乱转眼就迫在眉睫。   先是皇帝下令升了赋税,尧城里的参军派人到处征收衣食用物,各项杂税,本就干旱贫苦的尧城顿时民怨迭起,许多人被逼走上了绝路,投入绿林当好汉也就罢了,不少人为了攒钱干上了杀人越货,抢劫勒索的勾当,云檀若是收工晚了,走夜路都提心吊胆,她随身带着一把尖利的匕首,以防不时之需。   未出数月,朵雅公主毫无征兆地告诉云檀,她要走了。   云檀走进她的小楼时,她正在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一见云檀立刻招呼她过来帮忙。   “出什么事了?”云檀吃惊地问道。   “要打仗了,这地方住不得了,你也快走吧!”小公主一边粗手粗脚地收拾东西,一边说道,“没见三王爷一直在招兵秣马吗?他要造反啦!”   “可他招兵……不是用来对付草寇的吗?”云檀疑惑地问道。   朵雅公主直起腰来,甩甩波浪般的棕发,大笑起来,“傻瓜,你也被骗进去了!那都是障人耳目用的!我夫君是三王爷麾下大将,王爷的心思,他能不清楚吗?好了,别问了,赶紧帮我收拾东西!”   云檀的大脑嗡地一声成了空白,她手脚麻利地帮她折叠衣裳,心里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等到朵雅公主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便从抽屉里取出一袋银两,并着一小包塞不进行装的首饰珠宝统统送到了云檀怀里。   “这是做什么呀?”包裹很沉,云檀一捧之下险些掉在地上。   “这些全给你了,就当你来我这儿上工的月钱,反正我也不差这些玩意儿。”   “可是太多了……”   “别管了,”异族美人无所谓地一挥手,将长发往肩膀后头一撩,“你带着这些离开尧城,这里很快就要被军队围起来了,你记得往皇城那儿走,越近越安全,明白吗?”   “好。”云檀强装镇定地点了点头,心里却乱糟糟的,根本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异族公主这才微微一笑,她张开双臂给了云檀一个拥抱,那是她们萨伊族送别好友的礼节。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漂亮姑娘最吃亏了,”她附在云檀耳边说道,“你该跑的时候就得跑,该凶的时候就得凶,别太要面子,只要活得好比什么都强。”   “诶,我知道。”云檀点了点头。   朵雅放开她,提着行李快步走下楼去,云檀跟在后头,随她穿过院子,走出大门,目送她坐上门前停泊的马车。   只见她坐进车厢,撩开帘子,冲她挥挥手,云檀亦是冲她扬了扬帕子。   车夫吆喝了一声,马儿轻快地奔跑起来。   云檀注视着马车渐行渐远,异族少女坦率的热情和飞扬的美貌不断闪现在她的眼前,她的心里忽然感到一阵失落。   人们好不容易萍水相逢,又轻易地劳燕分飞,缘至而聚,缘尽而散,缘分真是一种玄妙又脆弱的东西。   强烈的孤独感将她紧紧包围,可她来不及品尝其中的滋味了,待到马车一走远,云檀便捧起包裹一路向城外飞奔。   她的裙子让她磕磕绊绊了好几回,城郊的老妇人见她那么早回来很是惊讶。   云檀三言两语将事情解释了一番,老妇人听罢将信将疑。   其实云檀自己也心存疑虑,但朵雅公主着急的架势和他夫君的军职让她无以反驳,况且如今又有了银子,她确实该离开贫苦的尧城,找一个好去处了。   次日,她便辞别了殷娘,殷娘不信她的话也舍不下铺子,便不打算走。   于是云檀带着老妇人离去,两人租了马车,一路向着雩之国中心,行了约莫大半个月的路,她没胆子进京,生怕遇见上颢,于是在距离皇城四十里的雍州落了脚。   云檀在城里找到一处赁房,所在之处远离街市,颇为幽静,赁房的主人是一户进士人家,为人厚道,赁价不高。   云檀携着老妪去瞧那房子,只见穿过石门是一座玲珑院落,沿墙种着两排垂丝紫荆花,尽头一间堂屋,左右两间厢房,西面有一处书房,还有几间空置的下房,云檀将朵雅给她的珠宝首饰拿去当了,添置房里的器具物件,连日修修买买地很快便所剩无几。   老妪自从摔了那一跤后,身子再也经不起折腾,她眼见日子过得愈发拮据,不由怨恨起自己来,屡次劝云檀找个好人家嫁了,别再管她。   云檀摇摇头,笑道,“我这模样哪个好人家会要?”   “你这模样就算嫁不进好人家,给有钱老爷当姨娘也是容易得很,”老人家劝说道,“怎么着也比留在这儿来得好啊!”   “哦,原来您是想把我卖去有钱人家当姨娘!”云檀收拾着饭桌上的碗筷,故作不悦地说道。   “胡说!”老人家一听,立马板起脸来,斥责了一句。   云檀这才笑盈盈道,“好了,您别劝我了,我不想嫁人,更没有别的打算,只想一心一意照顾您。”   “你不觉得苦呀?”   “不觉得,我乐意。”云檀笑着将空碗叠在一起,端进灶房。   老妇人点点头,不好多言。   老少二人相处了将近一年,可云檀从未提过自己的来历,老妪感到她跟其他姑娘不一样,她的脸上缺乏少女时期该有的天真和明快,可平时也从不见她触景生情或慨叹过去,她的面上总是装得活泼乐观,老人猜测她一定经历过不同寻常的事,可惜云檀不愿说,她便也无从得知了。   在雍州住定没几日,云檀又开始忙着找活干。   很快,她在街心的一家酒楼里当起了跑堂,这种跟人佯装亲热的活计一向很适合她,她没花几天便熟悉了新环境,人人都说她性子好,温顺又机灵,笑起来还甜,客人见了没有不喜欢的。   云檀就这样每天孜孜不倦地扮演着一个活泼讨喜的姑娘,每天早起晚归,即使疲惫不堪也打起精神,强作欢颜,日子一久,她的心力日渐憔悴,身体也越来越糟,一着凉便要咳嗽,偶尔失眠便头疼乏力。   她对老妇人的照顾始终无微不至,每日温柔又体贴,好像半点都不觉得这样的日子单调苦涩,老妪很是感动,却又不想拖累她,只得三番五次劝她嫁人,可她就是不答应。   毕竟,云檀尚自年幼,虽然家庭不幸,却从未真正领教过龌龊的人事,她没有被男人骗过,亦没有遭歹人陷害过,所以她傲骨尚存,坚定地相信凭借一己之力能够在困境中生存下去。   待她当了一个多月的跑堂后,发现月钱依旧不够开销,便开始想其他法子。   有天,老妇人从床底下抽出一个木箱,让云檀来看。   箱子里是一袭火红的嫁衣,老人说那是她出嫁时穿的衣裳,虽然样式已经老旧了,但料子的质地很不错,问云檀要不要,云檀想了想,问她能不能改制,老妇人答‘能’。   于是她带着这身嫁衣,跑去一家裁缝铺子,要人把它改成一条舞裙。   裁缝店的店主是个打扮妖艳的女人,她对谁都一模一样地热情周到,笑容温暖得像要把客人的心都融化了似的。   云檀偷偷打量了她一番,然后甜甜笑着走上去,热情地夸赞了一番老板娘的妆容,说自己喜欢极了,能不能向她请教如何梳妆打扮。   妖艳的老板娘被夸得飘飘欲仙,立刻笑容满面地答应了。   云檀很快便学会了如何化一个浓艳的妆,她换上了嫁衣改制的艳丽舞裙,脸上蒙起一条浅红纱巾,又想起朵雅公主留给她的一堆小玩意儿里有个花哨的铃鼓,从前她觉着它廉价,一直都没有当掉,此时正好能派上用场。   少女换好装,站到一面陈旧的铜镜前,她摇起铃鼓摆上几个柔媚的舞姿,尔后又绽开舞裙,旋转起来,同时回眸冲镜子里的人儿顾盼了几眼。   镜中的少女散发出一股艳俗的美丽,云檀非常满意地笑了起来,然后抚了抚云髻,装出一副意态疏懒的样子,转身轻飘飘地走了出去。   少女白日里在酒楼中给人端茶递水,晚上便跑到最热闹的街衢上卖艺,她的舞艺虽然算不得精妙,却足以迷惑人心,街上的看客很快便围成了一个圈,时不时抚掌叫好。   云檀瞥见人群西南角立着三两个锦衣公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他们年方弱冠,显然是涉世未深,竟将舞者用脂粉堆砌出来的美貌当成了人间绝色。   少女心下明了,她殷勤地向他们抛去几个媚眼,教他们傻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了受宠若惊的微笑。   一曲舞毕,她摇着铃鼓求看客们打赏,碎银铜币像雨水似的落进了她的鼓中,待她走到那几位贵公子跟前时,他们竟是慷慨地取出了一整锭银子放在她的铃鼓中。   云檀顿时喜上眉梢,她后退一步冲他们盈盈一拜,又故意抬起眼睛卖弄风情似的瞟了他们几眼,他们头脑一热,慌忙俯身作揖还礼,仿佛她是个高贵的公主而不是低贱的卖艺女,讨赏的少女只觉眼前这一切十分可笑,却又不得不摆出媚态来甜甜称谢。   *********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依然在苦逼地求生存,既然自己选择了跑路,哭着也要跑完,作者菌是不会派深情男配来拯救她的,哼哼 想了想还是把文名改成了《铁衣上的檀香》,这是第一版的名字,一直觉得它太文艺了,吸引不了读者,后来发现不管换什么名字都吸引不了读者,所以我就换回去了,嘿嘿,微笑脸 ☆、往事:开战   一月方过,战火果然开始蔓延。   正如朵雅公主所说,三王爷征兵屯戍边境根本是为一己私利,民间离乱不过是个幌子。   由于苏昂继位后治世不佳,边境百姓早已离心离德,三王爷上下打点一番,叛旗方举,南方各城便纷纷响应。   云檀很庆幸自己听了朵雅公主的话,如今雍州城里是一片祥和,这里冬温夏清,终年惠风和畅,她偶尔回想起破旧的尧城,只觉得它万分遥远,已经恍然如梦了。   不知这一次,皇上会派谁上那儿去平乱呢?   民间对此议论纷纷,大街小巷,酒楼茶坊,随处都能听见人们高谈阔论的声音。战乱尚未波及此地,大家都安然自得,他们用雅谑的语调品评着战圈内的事,然后自以为是地编出一套战法来,逢人便夸耀,“若按我这般打法,不出一个月就能消灭叛军!”   云檀自从来到雍州后,听说了一些皇城中的事。   她得知上颢成亲了,但新娘在新婚之夜就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   一种传言称新娘子趁新郎酒醉,私自与情郎逃走;另一种说法则吓人一些,说是新郎酒后动粗,失手打死了新娘,因为不少仆人称当晚听见了新娘的哭声。   云檀知道其中必有曲折,但她宁可听说上颢新婚燕尔,与夫人鸾凤和鸣,也胜过这模模糊糊的传闻,那感觉就好比将熄未熄的火苗,让人看得心里七上八下,不如给她一堆冷灰来得干脆。   约莫又过了三月,南方尽数沦陷,白华帝终于按捺不住调动了兵马。   未出数日,皇城内传来消息,上颢即将出征南漠。   “这小子不是刚打完晔国吗?那么快又跑去平乱,真是争功心切呀!”酒楼中人声鼎沸,一个洪亮的声音拍着桌子大声笑道。   云檀恰好端着菜走来,她笑容满面地放下了碟子,脆生生道,“将军不出去打仗,那做什么呀?呆在家里享清福吗?”   那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半不正经地笑道,“他若有个像你这样的俏媳妇,大概就不会那么喜欢打仗了!”   四周发出一阵哄笑,云檀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满面春风地走了开去。   如此一天下来,她的脸都笑僵了,一咧开嘴,颊边就又酸又疼,当晚下工时,天气格外阴沉,像是要下暴雨了,云檀犹豫了一番,最终回到家还是换上舞衣,重新来到街边。   雍州城的夜色亦是十分繁华,八街九陌,灯火辉煌,虽然比不上皇都醉生梦死,花团锦簇的奢靡景象,却也是人烟辐辏,铺锦列绣。   光车骏马在通衢大道上轻驰来去,来往行人大多华冠丽服,有的踽踽独行,有的珠围翠绕。举目远望,歌台舞榭,碧瓦朱楼,闾阎扑地,远处巍峨的亭殿鳞次栉比,似要与天边的青云相接。   云檀在人群中央舞蹈着,闪亮的灯火晃得她眼晕,于是干脆闭上了眼睛。   当眼睛陷入黑暗,耳朵就变得格外灵敏。   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她隐隐约约听见一种声音迢递而来——它低沉而有节奏,像是浪打暗礁后的回音,又似万马奔腾的蹄声。   少女突然停住了舞蹈,转头向城门的方向望去,围观的人群不明所以,脾气坏的看客见不耐烦地大声呵斥起来,但很快一匹飞驰而来的奔马惊散了人群。   行人们惊叫着向大路两旁躲闪,云檀被人流冲向街道一侧。   “怎么回事?”   “好像有军队来了!”   “怎么会有军队?哪儿来的?”   “从皇城来的!”   ……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边涌向街道两旁。   未多时,天上汇聚的乌云中飘降下濛濛细雨,微风阵阵斜吹,远处的城门缓缓打开,黑色的大军徐徐入城,高举的旍旗在风中猎猎飘舞,放眼望去,人马肃静,阵容翼翼。   当头的是一支骑兵队伍,领队的主将一身乌盔黑甲,几乎与夜幕融为一色,只见他按辔徐行,左右两旁各安了一名偏将,皆是沉腰坐马,虎视前方。   队伍行过的地方,一股庄重的气氛悄无声息地笼罩下来,原本嘁嘁喳喳的人群忽然奇迹般变得安静了,百姓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队伍走,云檀很远就认出了军前的主将,虽然上颢带着头盔,几乎无法辨清面目,可她还是一眼就发现了他。   军人的目光是肃穆的,既没有杀气也没有戾气,仿佛即将发生的并不是战争,而是一场浩大的,记录生命陨落的仪式。   潮水般的大军井然有序地前进,他们铺天盖地,压境而来,将士们整齐划一的步伐,严阵以待的气势,仿佛已经听见了战鼓的雷鸣。   她想他攻打晔国的时候一定也像这样,带着黑压压的军队云屯森立地行进,让经过的地方统统都变成了一片废墟。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百姓们好奇地探头张望,云檀心神摇摇,被人左右推搡着退到了街角,她步履踉跄,不住地往后退,失神间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手掌破了,殷红的血液淌了出来,强烈的刺痛令她热泪盈眶,她一咬牙爬起来,不管舞裙上的泥污,跌跌撞撞地拐进一条阒静的小巷。   雨细细密密地下,她听见了水珠落在无数盔甲上的回响,还有渐行渐远的马蹄声。   云檀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她用淌着血的手从腰间摸索出一枚通透的玉佩,紧紧握着。   那是上颢给她的,她至今都随身带着,与之相伴的是一种幸福又羞耻的感情。   玉佩上的花纹深深刻进了少女的掌心,夜间雨意涳濛,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西容城外的高山长河,还有他沉默不语时,仿佛能理解她一切的目光。   一声惊雷滚过,大雨滂沱而下,她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提起裙子在雨里狂奔。   待她回到住处时,浑身都湿透了,老妪正立在廊中等待,见她回来才安心地进屋睡去。   云檀木然地坐在桌前,桌上的蜡烛静静地燃烧,少女的舞裙不断地滴着水。   她抬起手将一缕湿漉漉地头发从脸颊上拨开,然后一动不动地坐着,凝视燃烧地烛火,她记得第一次在军营里见到上颢时,他也是像这样坐在桌边,安静地凝视着烛光,她不知道他那时的心境是不是跟她此刻一样,平静,宛如一潭死水。   闪电接二连三地划过阴惨惨的天空,暴雨如瓢泼,檐角下水流如注,老妇人见云檀坐着不动,轻轻催促了一句,“早些休息吧,别发呆了。”   “好。”她看着窗外的大雨,忽然伸出手,将掌心对着烛火,然后按了下去,熄灭了蜡烛。   *******   数月来,久经干旱的南方大漠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滋润,滋润它的不是清冽的甘霖,而是鲜红的血液。宁襄王苏涵为人暴虐无道,豺狼成性,先帝当年将他远调南漠,本意是教他用这股酷烈劲儿抗击蕃兵戎狄,未料有朝一日,他竟犯上作乱,在雩之国南方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直教遍地生灵涂炭,百姓们纷纷骨寒毛竖,闻风逃亡。   自从苏涵高举叛旗,南方虽有数城响应,却也遭到了不少抵抗。天狼古城,名央城,赤璋城与周边二十四郡县联合拒敌,可惜未出两月便疲态大显,三月后陷入重兵围困,只得紧急向皇城请求援兵。   上颢率军八万一路南下,中途接二连三地遭遇宁襄王大军拦截,他当即下令分兵而行,八万人马迅速拆分成十几支队伍,宛如溪流一般顺着起伏的枯黄沙漠涌向南方的尽头,途中乍分乍合,随机应变,遇上关隘要塞,速战快攻,未出一月便收复了两座主城。   雩之国南方一带共有五座主城,尧城,洛城,名央与赤璋二城,以及最遥远的天狼古城。三王爷屯兵足有二十万,分散驻守各个据点,上颢率军逐一击破,虽已夺回尧城与洛城,但毕竟只有八万人马,如何要与二十万大军相抗衡?   白华帝苏昂甚少动用皇城精兵,此番派出八万军马,心下已是十分不安,无奈战事紧急,他又不得不下令,命雍州,中嘉二城各分兵两万,前去支援。   苏昂从未有过率军亲征的经历,关于战场上的一切,他全靠翻阅兵书来遐想,并坚信自己的皇城精兵皆是能以一当十的劲旅,八万大军加上四万援兵,足以对付宁襄王的乱兵莽将。   可惜宁襄王并不如皇兄想象中那么愚蠢,苏涵的伏兵神出鬼没,上颢率领的八万大军一路过关斩将,待到入境时人马已有少量折损,而那四万出自中嘉,雍州的援兵更是尚未与前方主力相接,便被打得落花流水。   皇城之师虽然兵精将锐,势如破竹,却也敌不过头顶烈日,粮尽援绝的困境。连续夺回两座城池后,这支队伍也渐渐力不从心,即使连连大捷也阻挡不了日益低落的士气,中暑的士兵东踅西倒,天天宛如行走于火山汤海,与此同时还要忍饥受饿,可谓艰辛备尝。   此时南方之境已然暮云四合,凄艳的夕照染红了天边的晚霞。   远方的云彩宛如无数道平行的血痕,一行接着一行缓缓消失在天地的交汇处。深沉的黑夜即将淹没苍凉的大漠,乌鹊在凄清的暮色中发出喑哑的嘶叫,一阵大风卷起满地的泥土与砂砾,血腥气弥漫在空中,伴随着灼热的气流四处乱窜。   战火随着苏涵的长鞭燎原而过,古朴宁静的南方城邦如今只剩下倾圮的城墙,倒塌的楼阁,以及将熄未熄的火光,干燥的沙地被鲜血浸润,尸体遍布狼藉,有人,有马,还有弓箭,断矛,以及染血折戟……   当夕阳的余晖彻底消失后,莽莽黄沙地上,出现了一支骑兵队伍。   它从远处的山包后陆陆续续地绕了出来,约莫二十骑左右,在平地上一字排开,形成一条长长的散兵线,缓缓向前移动。   队伍中央的军官骑在一匹高大的栗色战马上,当他抬起右手时,整条散兵线便停止了前进,骑兵们井然有序地开始向中心围拢,最后形成了一个紧密的半圆。   这支队伍很安静,除了马匹偶尔打几声响鼻,几乎悄声无息。   从此处举目远望,入目一片凄凉。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皆遭屠戮,许多人死状极惨,肚子被剖开,血淋淋的肠子垂在外边,不少死去的妇女□□,身上刀痕遍布,还有血淋淋的残肢,这儿一段,那儿一截 。   宁襄王的军队素来不以章法取胜,而以凶暴闻名,为了激发将士的斗志,苏涵允诺全军,只消攻下一座城,便可纵兵大掠三日。   夜风渐冷,围拢成圈的骑兵没有移动,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   未过多时,远处一匹流星报马飞奔而至,马上的小将一跃而下,低声禀报数语,骑兵队复又前行。   三里外是一处破旧的村落,村里死人遍地,在夜色里阴气森森。   黑盔黑甲的军官一马当先,他借着月光看见村口有一具没了脑袋的死尸横在鸡院篱笆下,一滩溅在围墙上的鲜血已经干涸许久。   几个侥幸得脱的村民不明敌我,他们哆哆嗦嗦地躲在凋敝的木门后头,好像这扇门可以阻挡成千上万的军队。   深夜中的骑兵队走得十分齐整,除了马蹄响,没有半点人声。   死一样的寂静里,突然有人狂叫了一声,飞也似的从屋子里冲了出来。   “我要宰了你们这群畜生!”那人的手里握着一把早已卷了刃的大刀,矫捷地跃过自家篱笆,冲向骑兵队。   一名骑兵见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扑上来便挥起长矛,打落了他的大刀,可他跟疯了一样赤手空拳地扑向马背上的军人,整支队伍不得不停止了前行。   “哪儿来的疯子!”那将士骂了一声,挥起鞭子试图将他抽开。   “畜生!还我儿子!”谁料那人骂得更凶,他扑上去一把抱住军士的腿,将他从马上拖拽到地上,两人转眼扭打到了一起,浑身滚满了泥沙。   胜负很快就分晓了,鲁莽的村民怎么斗得过久经沙场的战士,他很快便被人掐住了后颈,用膝盖顶住后背,摁在地上不得动弹。   “怎么回事?”骑兵们纷纷散开,领队的军官策马而来。   那村民听到问话吃力地转过脸来,瞪视着马上的将校,军人低下头与之对视,黑色面盔后露出一双平静的眼睛,闹事的人盯着这双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咬了咬牙,发出了一声哽咽。   “大人饶命!饶命!”   见此情景,一个瘦骨如柴的老人从院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他连滚带爬地匍匐到马前,“方才有支队伍经过,杀了好多人,他有两个儿子尚在襁褓,被闯进来的军队吓得哭个不停,怎么也哄不好,结果惹烦了一位军爷,被……被……”   说着,这老人家淌下了眼泪,地上那人更是狠狠地用拳头捶打着沙地,嚎啕大哭,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那双充血的眼睛里流淌出来,他昂起头盯着木屋外的某处,死命地紧咬牙关。   军人们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肮脏的屋角里,一把锋利的大刀上串着两个早已没了气息的婴儿,鲜血淌了一地。   一阵萧瑟的夜风吹来,将士们纷纷低下了头,那扭住村民的将士放开了他,站起身重新翻上马背,他在马上扶正了头盔,低声咒骂了几句叛军。   “走吧。”骑兵将领没有多话,他掉转马头,向天边望了一眼,军人的眼睛里布着红色的血丝,扑面而来的风像刀子一样打在脸上,他一提缰绳,加快了速度,整支队伍仿佛得到了无声的号令,立即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打仗了打仗了,要等男主把这仗打完才会跟女主重逢! 哈哈哈哈,这样的写法就更加没人看了吧!! 下一篇我是不是该走娇宠路线,写个邪魅狂霸拽的男主~~那样就赢了是么!激昂脸! ☆、往事:男主打仗   出了村落,前进十里便是名央城。   厚重的云朵飘在高空,时不时遮蔽了月光,茫茫风沙后隐隐显现出一座偌大的城池,名央城已经沦陷,城中的守军无论降或不降,皆被杀得片甲不留。   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们模模糊糊地看见一支来自叛军的斥候小队从城中驰出,大约三十来人,开始绕城巡逻。   三王爷的封赏是按将士们斩获的人头算的,这支斥候小队一边巡逻,一边四下打量,找寻漏网之鱼。他们绕城一周,方欲返回,忽见城西偏门处有五六个骑兵正鬼鬼祟祟地往城里张望,他们穿着黑漆漆的战甲,显然不是苏涵手下的人。   带队的哨长手一扬,身后的人马立刻跟了上来,他们策马徐行,静悄悄地向骑兵们逼近。   起初,骑兵们似乎并没有注意,直到他们逼近至三丈开外的地方才蓦然醒悟,有人大叫了一声,其余人受到了惊吓,立即挥动马鞭,掉头狂奔。   宽阔的黄沙地上战马奔驰,斥候小队紧追不舍,三十多骑像一张大网一样散开,渐渐向那几个落了单的骑兵围拢。   陷入危机的骑兵眼见危险逼近,开始垂死挣扎,只见落在最后的一骑忽然回身射出一支羽箭,只听空中‘呼啦’一声,劲疾的箭风从带头的哨长耳边擦过,正中他身后的一名骑士!   那人连喊都没来得及喊,便咕噜一翻身从马上掉了下去。   追兵们见同伴被杀,顿时狂怒起来,他们面露狰狞,夹紧了马腹,狂追不舍。   双方的距离由原本的一百步之遥迅速拉到了两三丈,奔逃的骑兵为了摆脱追赶,不时地回首放箭,他们的准头极好,几乎例不虚发,每次都能射中几个追得最紧的骑手。   “抓住他们!抓住他们!”带头的哨长见状怒不可遏,他骤马急追,挥舞着马鞭狂吼,“等老子逮住了你们,非把你们剁碎了不可!”   剩余的人马被激发了杀性,跟着头领高喊起来,他们伏在马背上,躲避着嗖嗖飞来的箭矢,纵马向前飞驰。   几十道黄色的烟尘滚滚而过,前方十丈外是一处峡谷的入口,高高耸立的石壁间有一条狭窄的驰道,它曲曲折折地向峡谷深处蔓延,幽幽然不知通向何处。   奔逃的人马似乎慌不择路,他们行至此处,毫不犹豫地收拢了队伍,排成直线,从狭窄的山口飞驰而入。追兵们打马赶来,却在山口勒停了马匹,带头将领四下张望,见周围寥无人迹,空空旷旷,便心一狠,扬手道,“追!”   斥候小队当即骤马冲入谷中,他们狂追三里,忽见前方出现了好几个岔口,逃亡的骑兵拐了一个弯,消失在一座巨大的怪石后头。   斥候小队紧追不舍,他们又是一阵疾驰,奔了几十丈远,前方现出一座陡峭的山壁,左右竟是无路可走,而那六个骑兵莫名地不见了踪影。   不好,中计了!   哨长慌忙勒停了马匹,他抽出腰刀,大呼一声,“撤退!”   话音刚落,整支队伍便以最快的速度掉转马头往回冲。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只闻得阒静的山谷中传来一声低啸,十几名骑兵从巨石后闪出,他们策马围堵,势如闪电,转眼便截住了斥候小队的去路,与此同时,高崖上冒出了无数弓箭手,羽箭像一阵狂风般飞射下来!   斥候小队彻底乱了阵脚,他们到处乱窜,惊马扬蹄嘶鸣,眨眼间十几名战士便中箭落马,带头哨长拼死反抗,剩余的人马被团团围住,作困兽之斗。   一匹黑色的战马此时跃上了高地,马上的军官居高临下,他俯视着战局,待到只剩下两三个活口时,突然打了声唿哨,崖下的进攻立刻停止,两员虎将勒停马匹,翻身而下,抓起地上的伤兵,缚住他们的手脚,扔到马背上。   深夜诱敌以胜利告终,伏击的队伍带着敌军俘虏跟随主将返回军营。   夜已深,营地中却依然人影绰绰,火光彤彤,巡逻军来来往往,踏步声整齐划一,接踵而来的马蹄声井然有序。这是一支军纪严明的队伍,走到哪里都毫毛无犯,营寨里整洁而安静,将士们连月来鞍马劳顿,风尘仆仆,今夜虽得空休息,大多也只敢和衣而卧,枕戈待旦,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应对突袭。   上颢率领骑兵队返还后,便径直走回了自己的营帐。   他摘下头盔,点上蜡烛,烛火亮起来的时候,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被刺得又干又疼。   上颢已经好几夜没怎么合眼了,而今晚似乎也不得闲,他命令手下的副将把那斥候小队的头领带进隔壁帐子里拷问,很快,惨绝人寰的嚎叫声便传了出来。   沙漠上的夜晚极其寒冷,帐子里燃着一盆炭火,军人坐在火边开始吃一天中唯一的一顿饭,他就着烧喉咙的劣酒嚼着又干又硬的馒头,军中日益缺粮,将士们常常是饥冻交切,再下去他恐怕就要下令用敌人的尸首做肉干了。   烈酒让上颢整个人渐渐暖和了起来,等他吃完这顿寒酸的简餐,隔壁帐子里惨叫声也结束了。一声通报过后,一个人高马大的将士走了进来。   他是上颢身边的副将,姓庞,叫庞凌。   庞凌今年三十出头,他骨骼奇大,面目丑陋,两条眉毛又黑又浓,几乎连在一起;鼻子生得很宽,令人想起林间猛狮;一双怪目则微微向外凸起,瞪人时非常可怕。   上颢十二岁的时候就结识了庞凌,他当时正跟军中教头学习刀法,庞凌是他的陪练,四五年后,庞凌因犯事被抓,上颢出手救了他一命,从此,他便死心塌地地追随这位主将了。   庞副将从小在山林里长大,七岁时双亲为一群强盗所杀,余下他和姐姐二人相依为命。他之所以犯事被抓,是因为城里的一个贵游子弟看中了他姐姐的美貌,派人强取豪夺,他姐姐宁死不从,最终咬舌自尽。   庞凌得知此事后,在街心一家酒馆里找到那花花公子,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不过杀人偿命,庞凌躲不过官吏的追捕,锒铛入狱,静待斩首,上颢看在昔日交情的份上替他捡回一条命,让刑部的人用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头交了差。   庞凌对此铭记于心,对上颢忠心耿耿。   他虽生得个头长大,虎背熊腰,却并不蠢笨,从前与上颢练刀时,上颢发现他不仅力气大,而且动作十分灵活,与对手相视时,目光里透出一股机警。   有一回校场起火,殃及了周边几户人家,庞凌冲到大火里帮一个哭泣的女人救她的孩子,他在大火中一掌劈断了坠落的木梁,可怀抱婴儿的动作却格外轻柔,带着一种与外表不相符的温情。   上颢从这温情中看出了他对弱小生命的珍视,这让他觉得庞凌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从而倍加重用。   不过,对于审问叛将,庞凌从不会心慈手软。   “问出来了?”此时,上颢站在一张破旧的木案后,两手撑在桌子边缘,抬头看着步入营帐的副将。   “嗯,”庞凌喘了口气,他的盔甲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显然是刚溅上去的,“这哨长骨头硬得很,我就差没把他的脊梁骨一节节敲碎了。”   “他怎么说?”   “将军可有图纸。”庞凌问道。   “有,”上颢迅速将桌上的地形图抚平,“你指给我看吧。”   庞凌凑近一瞧,只见整个南漠的地形已全然呈现在这张图纸上,山脉河流,城邦郡县,大小据点,几乎滴水不漏。   他的眼里顿时闪过钦赏的神色,可惜庞副将口拙,不会奉承人,只是依言伸出手指在图上点了几处,上颢立即以朱笔一一标出,这是宁襄王设下埋伏之地,他必须预先备战,或者想法子绕道而行。   “对了,将军,”待他标注完毕,庞凌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来,“自从收回尧洛二城,降兵已达两万余,属下们都等着您处置呢?”   上颢将手中的朱笔搁置到一边,他想了想,忽然问道,“庞副将以为该如何处置?”   “我?”庞凌微微一愣,“这群叛军死有余辜,杀了他们不足为惜,但军中素来有杀降者不祥一说,将军恐怕……”   上颢隐约一笑,“不详也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们不用挂心,这群叛军暴戾恣睢,绝对不容姑息,你可知道在我们来之前,当地官军为何镇压不住他们?”   “为何?”庞副将奇道,他官职平平,只知随军出征,许多沙场上的内情只在高阶将官之间流传。   “这群叛军每占领一座城就杀光老人和孩子,□□妇人,再将少壮男子聚集一处,待到官军前来,他们便驱使百姓冲阵,有后退者一律砍杀,官军一时分辨不清,杀了诸多无辜百姓,等到回过神来,早已兵气散乱,此时叛军一拥而上,十有八九都能取胜。”   庞凌听罢,登时气得红了脸,他狠狠地啐了一口道,“这群叛军也忒没良心!简直禽兽不如!”   “所以他们的报应来了,”上颢斟酌了片刻,他明白自己若是明目张胆地下令坑杀降兵,定要引得军心惶惶,民怨阵阵,于是干脆换了一种法子,“不如让他们也尝尝被人驱使冲阵的滋味,传令下去,降兵中凡八品以上将校统统处斩,其余人等充作前锋,退者一律射杀,有立功者可将功补过。”   话虽如此,其结果往往与全体坑杀相差无几。   “是,将军!”庞副将毫不犹豫地领命,他抱拳一礼,转身大步离开了主帐。   ******** 作者有话要说:  打仗ing ☆、往事:行骗   南面的战事进行得如火如荼,云檀近来也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与她相依为命的老人家一天午后突然晕倒在地,醒来后两条腿便失去了知觉。云檀慌慌张张地请了郎中来看,郎中说是中风,日后想要重新站起来怕是不行了。   如此一来,云檀身上的担子比先前重了一倍,她每天又要外出上工,又要照顾老太太,真恨不得变出个分/身来。老人家见此光景,知晓自己是命不久矣,好几回哭着劝云檀丢下自己,独个儿谋生去。   云檀见她老泪纵横的模样只觉悲从中来,忍不住跟着一块儿涕泣,却怎么也不肯改变主意,只是哭道,“我这样的人活着除了照顾您还能做什么呀?您若执意要我走,我不如去死好了!”   老妇人想不明白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按理说应该没经历过什么风浪,怎么这么轻易就把死挂在嘴边呢?她屡次问她,她都不肯回答,老人拗不过她,只得由着她的性子去。   云檀定下心神后,找了个木匠帮她打造了一把木头轮椅,平常可以推着老人去外头散散步,接接地气。酒楼的活计她是没法天天去了,老板见她可怜又会招揽客人,便允许她隔三差五地来,工钱按天算。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云檀便在酒楼里撞见了一个人。   那人嘴上长着两撇醒目的八字胡,笑声粗鲁洪亮,瞧见云檀的时候露出一脸色迷迷的笑,不是那老妇人的不肖子还能是谁?   他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雍州城躲避战乱,外出吃饭时恰好与云檀撞了个正着。   云檀当天忙着跑堂,没空留意他,忙完时那人已经酒足饭饱,消失不见了。她当天晚上心惊胆颤地回去,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她,可每次回头都见不到人影,云檀心中暗叫不好,知道更麻烦的事要来了。   果不其然,那滑头没过几天便找上门来了。   他来的时候身边带着两个女人,一个年约三旬,生得十分艳丽,穿着纯亮的湖蓝色缎子裙,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与相貌不符的热诚与朴实;另一个姑娘则非常年轻,大约与云檀相仿的年纪,十六七岁的模样,她的容貌俏丽,身材苗条,皮肤黑黝黝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凶劲,这股凶劲在有些人眼里昭示着一种粗野的美丽。   云檀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一片狼藉,老妇人正扯开嗓门骂得凶,可惜无济于事。那生得高高大大的赌棍笑嘻嘻道,“我的老娘诶,您省省力气吧!瞧你惦记儿子都惦记成这样了呀!地都下不了啦!”   “你们想干什么?”云檀大叫一声冲了进去,她刚从街边回来,穿着明红的舞裙,化着妖艳的浓妆。   “哟,小姑娘今天美得很哩!”那男人笑了起来,“我特意来谢谢你照顾我得病的老娘!”   他说着伸手捏她下巴,她挥起手上的铃鼓打了过去,那人身子往后一仰,轻轻易易地躲过了。   “滚出去!”她拦在老妇人的轮椅前瞪着他。   “我们滚出去了,你们可怎么办?”那男人得意地扬了扬手上的钱袋。   云檀大吃一惊,这钱袋里装着她与老妇两人所有的积蓄,她本以为将它藏得很好,不料还是被发现了!   少女气急,扑过去抢他手上的钱袋,未料那滑头一侧身,长臂一捞,拦腰将她抱了个满怀。   云檀长那么大,除了云老爷之外,抱过她的男人只有上颢一个,她顿时狂怒起来,像是受到了奇耻大辱一般,用腿使劲踢他,两只手不管不顾地往他脸上又抓又打,少女尖利的指甲划破了男人的脸颊,他一把将她扔在地上。   云檀摔得很疼,可她不管不顾地爬起来又扑过去夺那人手中的钱袋,这是她一年多来含辛茹苦攒下的银子,一想到今日要被歹人抢去,任由他坐享其成,她就快疯了。   长着黑胡子的男人还没回过神来,便见云檀又扑了过来,她抡起胳膊打了他好几下,气得男人眼睛发红,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别跟他拼命!”那老妇人见状焦急地喊道,“银子没了咱们再挣,人被打坏了可就完了!”   “说得倒是轻巧!”云檀尖叫起来,她长这么大还从没像今天这样发过火。   如今她已经尝过穷困潦倒的滋味,深深地明白了什么叫人为财死,总之这些银子是她的全部心血,是她日复一日,殚精竭力的成果,她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入他人手中,而自己却功亏一篑。   当她第二次摔倒时,在一旁作壁上观的女人突然冲过来摁住她,可她手脚并用,不依不饶地继续挣扎,口里嘶喊乱叫,那男人被惹火了,走过去揪住她的头发,抬起大手,狠狠扇了她几巴掌。   随着最后一巴掌落下,一行鲜血飙在了她的脸上,老妇人惊怒交加,她急叫一声,险些昏倒。   可怜少女娇姿嫩质,哪里禁得起这般痛打?   云檀只觉眼前金星乱冒,脑袋里嗡嗡作响,她的心底迸发出一股难以言诉的悲愤,猛地哽咽了一声,泪水哗啦啦地涌出来。   那男人见了好整以暇地蹲下身,摸摸脸上被她抓出来的血道子,又伸手抓住她的头发,咧开嘴笑道,“小美人发什么急啊?咱们是来带你过好日子的!”   说着,他拿出一条绳子绑住了云檀的手和脚,云檀此时已经用尽了全力,只能任由他摆布,他将她捆得结结实实地扛到了肩上,然后带着不停哭泣叫骂的老人家和两个女人走了出去。   云檀被打得迷迷糊糊,神志不清,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带到了郊外的一间小院里。   这处院落措置于群山之间,四面峰峦叠嶂,林海涛涛,约莫一箭之地外有一片桃花林,但见落英飘洒,灼灼芳华,方圆百里皆是青山碧水,春光骀荡,清幽淡远的意境仿若名士佳人的隐居之地。   “你们想干什么?”   云檀被关在一间木屋里,那个穿着蓝缎长裙的妇人走进来坐在她身边,她一脸疼惜地瞧着她,“看你这脸蛋被打得呀,听阿姐的话,别理那个混账!”   云檀避开她的手,冷冷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想教你怎么赚银子。”门外走进来另一个年轻的少女,她讲话的声音懒洋洋的,尾音拖得很长。   “赚银子?”   云檀过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这几个人是干什么的。   原来这幽静的院落竟是个贼窝,男主人就是那个赌棍,他输光了身家,干脆做起了偷蒙拐骗的行当,时日久了混出一些名堂,道上的人都管他叫‘黑鼠’,那蓝衫妇人则是黑鼠的姘头,大家喜欢喊她‘蓝缎阿姐’,至于另一个皮肤黝黑的俏丫头也是她们的同伙,名叫‘柳丝儿’。   蓝缎阿姐热心地劝导云檀,说她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现下没了钱财再要谋生太难,不如跟他们一起干,他们会在暗中接应她,一旦发了财,大家便共享富贵。   云檀听罢,不言不语。   自从离开了上颢,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后悔过,其实生逢乱世能活下来的都不容易,何必在乎什么爱国忠贞之情?如果她没有离开他,起码现在衣食无忧,无论如何也不会沦落到偷鸡摸狗的地步。   少女低下头,露出悔恨的神色。   不如找个机会回去吧?这个念头像流星一样从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可她该怎么面对他呢?难道低声下气地对他说,“我因一时义气而弃你远去,如今颠沛流离,穷困潦倒,深知独活不易,还望你照旧锦衣玉食地养着我,前程往事咱们一概不计。”   若她当真这么干,且不说上颢会否瞧不起她,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云檀紧咬银牙,飞快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柳丝儿见她不答话,突然发出了一声嗤笑,她的个头没有云檀高,却总喜欢用居高临下的神色看她,“喂,我问你,你有过男人吗?”   云檀一愣,没明白她想知道什么。   只见柳丝儿附到蓝缎阿姐耳边,轻声笑道,“她若是个没开/苞的,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云檀大吃一惊,她羞红了脸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这种事我是宁死都不会干的!”   “哎呦,听这小贱/人胡说!”蓝缎阿姐连忙好声好气地解释,“咱们用不着你真刀真枪地上阵,只要做做戏便成了!”   “做戏?”她心下疑惑,带着一脸戒备问道,“怎么个做戏法?”   蓝缎阿姐凑到她耳畔,如此如此地细讲了一番,她总算明白了一个大概。   原来他们要她做诱饵,扮成落难千金或独行贵妇引一些富人上钩,然后将他们带到荒无人烟的地方,趁机拿他们身上的值钱东西。   云檀断然拒绝,“我可以给人当下人使唤,但这种偷鸡摸狗的事绝对不干!”   蓝缎阿姐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她腾地站了起来,“不知好歹的东西!我好心关照你,你却是拿乔做作!”   说着,她伸手抓住少女的头发,高声大骂,“小泼/贱/货!既到了我这儿,往后就是在老娘手里过日子,少给我装模作样的,今日非得让你尝尝厉害不可,黑鼠!进来!”   那高大的滑头似乎就在门外,此时他笑眯眯地走进来,手中拿着麻绳,复要将云檀捆绑起来,云檀拼命反抗,可她那点力气跟小猫差不多,哪里抵敌得住?   很快,黑鼠便将她双手绑在一块儿,吊到梁上,蓝盾阿姐取出一条细鞭子来,走到她跟前,云檀惊恐万分,却被塞住了口,不得叫唤。   蓝缎阿姐不打她的脸,却挥起鞭子尽往她的身上抽,一口气连抽了十几鞭子,痛得云檀心胆皆碎,却也只能咬牙忍住,闭目垂泪。   此时此刻她才明白,一个人要维护尊严是多么艰难的事,她的自尊不允许她以一个亡国奴的身份留在上颢身边,可独自飘零又谈何容易?   他曾对她说过,世道凶险,像她这样的姑娘是很容易被人毁掉的,那时她不明白,如今才有了切身体会,可惜为时已晚,她堕入火坑,爬不上来了。   云檀又被狠狠抽了几十下鞭子,终是耐受不住,拼命地点头,示意自己愿意服从。   蓝缎阿姐这才将她放了下来,取出塞口的帕子,阴阳怪气地说道,“好姑娘,这才识趣嘛,不过我先警告你一句,你若是想诓我,借机跑出去告官,我可有本事让你连坐,一起吃牢饭!”   “阿姐,我明白,”事已至此,她不得不伏低做小,唯唯诺诺地点头,“不过有件事我得先说明白。”   “何事?”   “我在雍州城的酒楼里当过跑堂,还在街边卖过艺,很多人都认得出我,要我行骗恐怕会被人瞧出来。”云檀虚弱地说着话。   “这无妨,咱们不在雍州城干,咱们去皇城,那里的油水最足。”蓝缎阿姐立刻像换了一张脸一样,笑得格外亲切。   云檀的脸色顿时由苍白变得惨白,如果在皇城里遇见了上颢怎么办?她宁可死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   不过上颢近来去南面打仗了,几个月内该是回不来的,念转至此,她便放弃了反抗,少女如今已用心竭力,委实没有心力继续跟老天爷抗争了,只能应承下来。   蓝缎阿姐将她安置在二楼一间朝西的小屋里,给了她一些伤药让她疗养,她锁上门,脱下衣衫,背对着镜子艰难地将药膏涂抹在鞭痕上;晚上睡觉时,她无法平躺,只能吃力地趴着睡,将脸埋在枕头里。   头几日,云檀夜夜垂泪,她哭累了便迷迷糊糊地睡去,然后被噩梦缠身。   她梦到自己被人追杀,被人辱骂,上颢的身影时隐时现,每当他出现的时候,梦里的危机便会烟消云散,她感到如释重负,仿佛一个在波涛中挣扎的人终于浮出水面,看见了蔚蓝的天空。   云檀的思念之情越来越重,她深深地后悔离开了他,却又从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她永远都只会逃避,就像小时候从不敢正视对弟弟的嫉妒之情一样。   待到背上的鞭伤好一些了,蓝缎阿姐开始教她一些骗术。   她们给她编造各种各样的假身份,各种各样的谎言,教她如何摆着端庄的架子给人暗送秋波,如何委婉的拒绝男子的追求又不伤人自尊,云檀觉得自己不像个即将出道的小毛贼,反倒像个雏|妓在学青楼女子的惯用伎俩。   约莫又过了一个月,云檀正式走上了当诱饵的道路。   **********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去女主要开始色/诱行骗了!技能先培养起来! ☆、往事:引诱   她至今记得那是个阴雨霏霏的傍晚,少女精心打扮了一番,她弃了珠花流苏,淡上铅华,蓝缎阿姐给她买来一支雕工精致的梅花簪子,一身青莲色的柔纱晕裙,她换上了新装,又往腰带上挂了一条妙盈盈的红丝编花。   梳妆打扮完毕,云檀对着镜子作出了一个柔媚的笑容,她发现自己仍然算得上美丽,只是这美丽中已经没有了活力,镜子里消瘦苍白的脸令她感到陌生。   从郊外的院落坐马车到皇城约莫半个时辰,蓝缎阿姐将她送进了一家豪华的茶楼。   这间茶楼盖造精巧,装饰雅致,楼内高大宽敞,分为上下两层,若是临窗而望,四下绿柳桃红,异卉飘香,茶客们可以坐在大堂里头品茶听书,若是喜好安静的客人,则有东西两排厢房供人独坐其中,品花赏景或沉思冥想。   皇城内时常会有高官富贾来此相聚议事或消磨时光,纨绔子弟则来聚会谈天,喝茶听书。   天上飘起了细雨,云檀走下马车,掩上面纱,一个人进了茶楼。   茶馆里人不少,多数都是男子,云檀刚走进去立刻有无数道目光跟了过来,这里很少会来女人,尤其是身份尊贵的女人。   在雩之国,出身高贵又尚未出阁的女子,上街大多会挂上面网,因此,一个男人要判断她是否美丽,往往只能看她头发的光泽,眼睛的形状,以及行动间窈窕的身姿。   云檀在窗边挑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她要了一壶香茗,然后静静地坐着,泰然自若地望着窗外的雨景,好像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茶馆里时不时有人向她张望,一双双目光有的好奇,有的不怀好意,少女并未因此而感到困窘不安。   她想到第一次来皇城时,上颢带她去过一家酒楼,如今她已忘了那家酒楼的名字,却记得窗外盛开的荼蘼花。   南方的战事不知如何了?她默默想着。   云檀从未亲历过战场,像所有生活在安逸中的普通人一样,她知道战争是残酷的,却无法感同身受,她没有亲历过死亡,不知道用刀刺穿一个人的胸膛再/拔/出/来是什么样的感觉。有时她想,她与上颢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可他们又那么的相似,她感到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能理解她,在他身边她感到自由,不仅是身体,还有心灵。   虽然她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去想念他,却总是忍不住走神。   不远处,一个高冠丽服的贵公子已经看了她好几回了,他热辣辣的目光很是烫人,云檀明明知道机会来了,却打不起精神应付,她在心里默默给自己鼓劲,过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不再视若无睹。   少女先是照常看着窗外的雨景,一动不动,等那人再一次望过来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脸去,两人视线相接,她立刻矜持地别开眼去。   窗外恰巧有微风拂来,吹起了少女的面纱,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浅笑,好像一个腼腆的千金小姐在暗暗动情。   远处的贵公子显然是察觉了,他向身边的三五好友低声说了几句话,紧接着大家发出一阵哄笑,他也跟着朗声大笑,尔后将手中的折扇一合,起身向云檀走去。   “姑娘为何形单影只?”他走到她身边,彬彬有礼地问道。   云檀故作吃惊,她装得好像完全没有意料到他会走近她似的,脸上露出惶恐的神情,尔后竭力用一副冷淡平静的口吻回答,“外头雨大,我进来避避。”   那公子见她心生不安,立刻温言解释起来,“姑娘不必害怕,小生并无歹意,只是见姑娘冰清玉润,窈窕超群,不由心生歆慕,不知姑娘可否赏脸与我共饮一杯?”   少女抬头望了他一眼,仿佛被他的礼貌和诚意打动,但又羞涩难言,只是点了点头,便垂首不语。   那人见状笑逐颜开,他在她桌子对面坐下,喊小二又上了壶龙井,两人就着茶水说起话来。   云檀装作寡言少语,她自称是一位乡绅的女儿,家规森严,今日难得外出,可惜天公不作美,竟下起雨来;而那公子则夸夸其谈,说他的父亲是个生意人,家业庞杂,在城郊拥有几十亩良田,四五处美宅。   她由着他挑起各种各样的话头,却始终用简短礼貌的语句回答,只是眼里满含笑意,好让他以为她是喜欢他的,只是拘于礼节而不敢有所表示。   大约过了盏茶时分,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云檀抓住了这个机会,突然含情脉脉地抬起头,凝视着那人,轻声问道,“那天……那天是公子您吗?”   “那天?”贵公子明显一愣。   “上个月,小女子与娘亲去城里看戏,有位公子坐得离戏台很远,小女子一进去他便盯着看,看了很久,我当时被瞧得简直……”她说着垂下头去,脸红了,“今日一见到公子便觉面善,细细想来,那日可是阁下……?”   云檀感到自己真是投对行了,编造这种谎话对她而言简直是信手拈来。   对座的俊俏公子微笑起来,他立刻明白这姑娘是认错人了,可却并不想指正这个美丽的错误,他琢磨着此时若是顺水推舟,日后说不定能有机会一亲芳泽。   “想不到姑娘还记得在下。”他伸出手,似乎想去碰她搁置在桌上的手,可中途却停住了,仿佛出于克己守礼。   云檀知道他上钩了,于是立刻红着脸向他投去一个明媚的眼风,她意外地发现,他看她的眼神异常专注,专注得好像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一样,差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从那日起,在下的眼睛里便再也看不见其他姑娘了,本以为此生与姑娘无缘,不想今日竟能重逢。”他笑得满面春风,说的话情意绵绵。   云檀正要答话,茶楼外忽有一阵马蹄声响起,她先是一怔,尔后表现出失落的神色,“小女子该走了,家父派来的马车到了。”   少女说着起身,向那人施了一礼,“今日,多谢公子慷慨美意。”   言罢,她便要走,可那人却扯住了她的衣袖。   “诶,公子你——”她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其实……在下也正要回去。”那人立刻放开手,显出一种不合身份的腼腆和笨拙来,好让她觉得他是真心的,并非油嘴滑舌地弄情。   少女立刻会意了,她娇羞地低首道,“雨还未停,公子若不嫌弃,小女子愿与公子同坐一车。”   那人自然是推辞了一番,可等到两人真的离开酒楼,走到马车边上,他便一副盛情难却的样子,跟着她上去了。   “不知公子家住何方?”她上了车便柔声问道。   那人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答,“其实我只想多陪姑娘一段而已。”   云檀也不多问,只是甜蜜蜜地笑着坐在车里。   马车跑了起来,车厢里很暗,那人渐渐按捺不住了,他慢慢往她那儿靠,她顺势往角落里躲;他大胆地握住她的手,亲热地在她耳边细语呢喃,她沉默不语,却并没有反抗,于是他的胆子更大了,说到后来竟得寸进尺地伸出胳膊,将她半搂在怀里。   云檀克制住满心的嫌恶,纹丝不动,直到他开始把持不住,在她身上乱摸起来,她才忍无可忍地挥起胳膊,狠狠扇了那人一巴掌,“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她厉叱了一声,却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装作拭泪的样子垂下头,复又轻言细语道,“奴家虽对公子有意,却也不是那种女子……”   云檀嘴上这么说着,想到自己的遭遇,心里倒真的生出了几分悲凉,眼眶不禁一热,她立刻把握住机会,将头一抬,让一滴泪水从眼里滑出来,很唯美地挂在脸颊上,好显得楚楚动人。   □□中烧的男子被打了一巴掌,俊秀的五官因为狂怒而迅速地扭曲了一下,但下一刻就被这我见犹怜的美人征服了。   他是那种一见到女人的眼泪,心肠就化成水的男人,贵公子意识到自己追逐的对象是个好人家的姑娘,得徐徐图之,不可像对待烟花女子那般鲁莽,于是露出羞愧的神色,张口方欲解释,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云檀趁机推开他,撩开车帘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雨天路不好走,车轮子陷在泥里了!”赶车的高声道。   这是个暗号,云檀立马按照计划跳下了马车,在路边徘徊,一副焦虑又伤心的模样。   此处已是郊外,沿着河岸有一大片湿地,马车就停在一处树林边,两只车轮陷在泥水里无法动弹。   贵公子跟她下了马车想要解释,可她根本不听。   “公子不必过来!”云檀一见他就露出慌张的神色,然后转身往林子里走,她一路幽幽咽咽,“小女子有眼无珠,一番情意竟是错付在……”   “姑娘,别怕,你听我说!”那人紧跟着她。   云檀走得飞快,她闷头往林子深处走,目光四下乱扫,眼看着身后的人就要抓住她的手臂了,一棵大树后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来,那人影举起手中木棒咚地一声敲将下来,贵公子被打得闷哼一声,昏倒在地。   这时候蓝缎阿姐,柳丝儿也跟着从树后闪了出来,他们开始扒起那贵公子的衣服来,将值钱玩意儿统统掏出来据为己有,黑鼠扯下他腰间那个沉甸甸的银钱袋子,笑呵呵道,“看看!真是个败家子!”   云檀没有动,她看见一缕黑血从那贵公子头发下面淌了出来,不由吓了一跳,“你们把他打死了?”   “没有,只是擦破了点皮而已。”黑鼠笑嘻嘻地瞧了她一眼,“别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以后你总归要习惯这些的!”   “就是啊,”那蓝缎阿姐也跟着笑道,“这种急色鬼死了才活该呢!”   “可这……”云檀犹豫了片晌,可他们并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便带着她坐上了马车,迅速逃离了树林。   ******** 作者有话要说:  云檀从此也走上放荡不羁爱自由的不归路了! ☆、往事:异族公主   却说朵雅公主,她自从与云檀分别后,就一路随着夫君四处征战了。   按理说,军中不该有女眷相随,作为将领更应以身作则,可南漠一带,民风粗犷豪放,军中的将士本由一些散兵游勇组成,打起仗来全凭一股悍劲儿,对军规向来不屑一顾。   朵雅一路随军而行,起初叛军攻得紧,张正德作为三王爷的心腹爱将,天天都要与人交锋,后来拿下大半个南漠后,张正德便受领安营下寨,驻守于赤璋城外。   一旦没了性命之忧,朵雅公主便又活跃了起来。她不愿意天天呆在军营里,张正德对她也不加管束,于是异族美人愈发放肆,她成天坐着一顶挂满纱幔的肩舆到处跑,近来又不知怎么地勾搭上了一个守城驻将的儿子,与他正玩在兴头上。   她在荒漠上跳舞给他看,裙子上的铃铛随着她热辣的舞姿摇得叮当响,那少年人坐在篝火边看她看得眼睛发直,女郎波浪般的棕色长发一直垂过腰际,发上的水晶链子在火光地照耀下一闪一烁,等她跳完一曲,转了个曼妙的圈坐到少年身边,他才跟如梦初醒似的震了一下。   “我跳得好看吗?”她从竹篮子里折下一颗葡萄,放进少年嘴里,笑嘻嘻地瞧着他。   “好看。” 年轻人生硬地回答。   沙地上插着一把锋利的大刀,少年的手正紧紧握着刀柄,他的目光在跳动的火苗与艳丽的女郎之间移动,一双宽阔的肩膀向后打开,背脊挺得笔直,好像随时随地要跃起来跟人拼命一样。   朵雅公主瞧着他刀削斧砍一般轮廓分明的脸,嘴角向上弯起,“你很紧张?”   “明天我就要出征了。”少年回答,他的声音又粗又哑,还隐隐透着稚气。   他是天狼古城城主南岳的儿子南羽,今年还没到十八岁,虽然看上去已有几分英姿,但仍在稚气未脱的年纪。   自从听闻宁襄王苏涵叛乱,名央城拼死拒敌,他便主动向父亲请缨,率兵支援,城主南岳起初不肯答应,可经不起儿子的软磨硬泡,终是松了口。南羽从小好弄剑器,如今得以出征,自然喜不自胜,可是临了,他又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我还以为你的胆子有多大呢,结果还没上阵就愁成这样!”异族美人扬起头娇笑起来,她的笑声跟银铃般动听,可南羽还是从中听出了几分轻视的意思。   “我不是怕死!”少年倔强地提高了声音反驳,“我只是不想打败仗,给爹丢人!”   “瞧,我逗你玩呢,怎么发急了?”朵雅公主转过头,见他面红耳赤的模样,立刻换上一种仿佛能与之心意相通的眼色瞧着他,轻声道,“别怕,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厉害的。”   她说罢,嫣然一笑,这种含蓄柔情的浅笑是她从关内女子身上学来的,她笑完,不动声色地瞧着他,很好奇这样的笑容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   只见南羽怔怔地看着她,须臾,突然拉住了女郎的手,一双忐忑又满是热忱的眼睛熠熠生辉,“你愿意等我吗?等我打退了叛军,我一定回来娶你!”   红裙女子一愣,这反应倒是超出她的意料了,于是女郎大笑起来,“娶我?可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南羽确实不知道这美丽女郎的名字,他只知道她是个异族人,拥有棕色的长发和蜜色的肌肤,能歌善舞,活泼好动,笑声爽朗又清脆。   他在一个月前才认识她。   当时他走在集市上,而她坐在一顶华丽的肩舆里,由四个大汉抬着迎面走来,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的魂儿立刻被那双水灵灵的媚眼勾走了。   “你不用告诉我你的名字,”少年显得不顾一切,他从小到大第一次那么迷恋一个女人,仿佛被人下了迷魂汤一般,“我只想知道,你愿意嫁给我吗?”   异族美人深深地望着他,仿佛已经将他印到了心底,这虚情假意的招数她不知用过多少回,及至这一次,她已经有些漫不经心了。   可涉世未深的少年并没有察觉出半点敷衍的情绪,他等着她的回答,激动得心怦怦直跳,如果朵雅此时拒绝了他,他或许会让自己死在战场上。   “当然愿意,我会在这儿等你,”朵雅公主将身子凑过去,轻轻吻了少年的嘴唇,“你一定要凯旋归来。”   少年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激动得热血翻涌,可他已经没有时间抓住女郎的手一诉衷肠了,战斗的号角催促着他,他感到豪情万丈,充满干劲,此时此刻,哪怕有一百个壮汉拦在他跟前,他也能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当南羽意气奋发地离去时,朵雅一路含情脉脉地目送着他,可等到他的身影一消失,所有的山盟海誓便也跟着烟消云散了,异族美人复又坐上了那顶纱幔飘飘的肩舆,一路招摇过市地回到了赤璋城。   她疯了才会等那毛头小子呢!   要是南羽知道她是叛军将领的老婆,恐怕要杀人了吧?他会杀谁?是杀了她呢?还是她的丈夫?   朵雅公主津津有味地思索着,她脑海里忽然闪过了张正德跟南羽决斗的画面,觉得有意思极了。   两名位高权重的男人为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决战,这可是无数年轻姑娘的幻想呢,她坐在肩舆上忍不住笑出声来,只觉得这种幻想快要在她身上成真了!   当她回到城外的营地时,朵雅的夫君张正德正兀自苦恼。   这位安南将军今年三十有六,他体长九尺,膀大腰圆,魁伟过人,体格强健得宛如铜浇铁铸。自从军后,仗着力大威猛,张正德立了不少军功,可惜改不了贪杯慕色的毛病,一下战场便沉醉于酒池肉林,日夜不分,放浪形骸。   三年前他奉命驻守西容,却马马虎虎,敷衍塞责,导致当地军风败坏,士气萎靡,最终被上颢撤去官职,落魄江湖。张正德当时并没有什么怨言,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管人的料,可为了生计,不得不又投入苏涵麾下。   就这样,张将军又过上了丰衣足食的舒坦日子,谁料苏涵突然叛变,作为宁襄王手下的第一猛将,张正德必须带头出兵,可他心里明白,自己是在叛乱,不是做什么保卫家国的好事。   张将军虽然不聪明,但也不是傻子,他知晓谋逆篡位这种事古往今来都坎坷多舛的,苏涵想当皇帝,哪有那么容易?他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兵败身死,遗臭万年;另一种便是弑君夺位,光耀千古。   但是很明显,前者发生的几率要比后者大得多。   张正德苦恼地坐在军帐前喝着闷酒,他感到近来像是走了背运,什么事都不顺心。这些天,他那年轻热辣的小夫人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朵雅总是这样,有时粘乎得紧,将他捧在手心里,哄得他心花怒放;有时又会接连消失好几天,问她去了哪儿,她便含糊其辞,若他刨根问底,她便用一种热辣的方式快速堵住他的嘴。   其实张正德心里很明白,只是不愿意面对,因为他太喜欢这小夫人了,只要她乐意哄得他开心,他就什么都不计较。   不多时,一顶漂亮得肩舆招招摇摇地被人抬进了军营,飘拂的纱幔里头隐约露出女郎妙丽的轮廓,哨兵们远远看着她模糊的身影,将唾沫咽了又咽。   “你上哪儿去了?”张正德站起身向她走去,脸色不太好看,“你走了都快十天了,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战场上翻你的尸体了。”   朵雅笑了起来,她风姿妖冶地走到这大个子军人跟前,抬起手拍拍他的脸颊,那样子就像在哄一条狗一样愉快又漫不经心,“我去了一趟天狼古城,宁襄王的大军马上就要把它踏平了,趁它还建在,我自然得去玩一回。”   听见她黄莺般清脆的声音,张将军僵硬的脸色缓了缓,可眉头还是紧紧蹙着,“是这样啊,那你应该早些告诉我。”   他点了点头,好像是相信了她的话。   朵雅耸耸肩,径直往帐子里走去,懒得在他身边浪费一分一秒,可他却突然抓住了她,女郎吃惊地抬起头。   只见张正德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谦卑和讨好的微笑,他感到尴尬,可还是开口问道,“朵雅,我在想……我在想,不如别打仗了吧,咱们住到山里去,我有些积蓄可以盖座木屋,平时你种菜,我打猎,咱们避世隐居,你说好不好?”   异族女郎听罢睁大了杏目,她怔了片晌,忽地对他怒目而视,“真没出息!咱们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是费了多少劲儿?好不容易有点功绩了,你居然打起退堂鼓来!别再给我想这些听见没有?乖乖打仗去建功立业!”   她可不要过什么隐居荒山的日子,别说没吃没穿了,平时连个人影都难见到,那不是白白浪费了她的姿色和青春吗?朵雅生来便是公主,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该穿金戴银,受人崇拜,她要尽情享受这方当盛年的姿容所带来的虚荣和财富,这才不负女人的青春年华。   张正德早料到了她不会答应,只是没想到她拒绝得那么干脆,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而近来又兵连祸结,他心中备受煎熬,这死丫头不安慰他也就罢了,居然一点都不体谅他,还拼命打击他,激怒他,把他的挣扎当作无能!   “你嚣张个鬼!”张正德一下子将手中的酒壶扔得老远,他抬起大掌抹了抹脸,露出一副不管不顾的恼色,“你如今能过上好日子还不是都靠我?跟了老子那么久连个蛋都没下!还了不得了!”   朵雅受到了侮辱,马上不甘示弱地回骂起来,“这种没良心的话你怎么说得出口?这些年要不是我在三王爷面前吹捧你,为你打点前路,你能有今天?瞧瞧你那副蠢样,还自以为骁勇善战呢!”   张正德猛然一愣,他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那是他怀疑已久,却不断自欺,不肯相信的事实。   “再说了,我凭什么给你生一窝崽子呀?嗯?你是做了什么好事要让我死心塌地,自毁身段,为你生孩子?你——”朵雅公主提高嗓门骂得正欢,完全忽略了对方铁青的脸色。   “闭嘴!”张正德大吼了一声,他迈开阔步向她走去,巍巍然如高山般的身形立刻将娇小的女郎淹没。   朵雅吓了一跳,她转身就跑,可他抓住了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拉到跟前,狂吼道,“你这个小/贱/人到底跟苏涵干了什么好事?!说!这些年你一天到晚地四处跑,到底睡了多少男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个烂/货!”   “你,你捏痛我了,你……”朵雅被他给捏得手腕一阵剧痛,她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连气都喘上不来了。   张将军瞪大眼睛,见她泫然欲泣,不由恢复了几分理智,面容松弛下来,他放开她,眼里的凶光渐渐黯淡了下去。   朵雅揉着被抓痛的手腕,长舒一口气,她从他的脸上看到了退让之意,刚刚被扑灭的火焰又开始不安分地跃动起来,女郎冷笑一声,抖了抖背后的长发,“听好了,别再无理取闹,好好当你的安南将军,听宁襄王的话,别浪费了我的一片苦心。”   张正德听见最后一句话,顿时又暴怒起来,脖颈上的青筋一根根地往外凸。   朵雅见状拔腿要走,他却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猛烈地摇晃她,好像要将她的嚣张,得意和刻薄统统从脑子里摇到身体外面去,“说啊!那些人到底是谁?那些跟你睡过觉的!我要把他们一个个抓出来,统统杀光!”   朵雅被他摇得视线一片模糊,她觉得自己脖子简直要断了,胃里一阵阵犯恶心,“放开我……我,我错了……放开……”   她苦苦哀求着,生怕这巨人一样的军人会捏碎她的骨头,可一旦他松开手,她便像只羚羊般跳开好几步,然后耀武扬威似的将下巴一扬,“你以为自己做的都是好事?当初灭我部族,将我抢去军营,跟杀人放火的强盗有什么区别?萨伊族里有多少人死在你们刀下!我恨不得吃你的肉,扒你的皮!你还指望我像只狗一样对你忠心耿耿?”   张将军听罢狂笑一声,“这么说来咱们还有不共戴天之仇了?你无家可归的时候怎么没这骨气跟我嚣张?现在装得一副忠贞节烈的样子,你当我是傻子吗?”   朵雅公主气急败坏,一双漂亮地眼睛里泛出又凶又野的光,她瞪着他,绞尽脑汁地想法子伤害他,“哟,差点忘了,当年是谁为了得到我,派个英俊后生到萨伊族里来勾引我的?自己好色还要别人替你开路!你最卑鄙下流!”   当初朵雅公主的确被上颢俊俏的表皮迷住了,可如今她早就将他抛之脑后,连他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只是现下一时恼火,故意翻出旧账来激怒他。   女郎越说越激动,脸上渐渐露出得意冷酷的笑容,到了后来干脆胡言乱语起来,“如今我晓得了,那个英俊的后生叫上颢,是雩之国最厉害的武将。如果我告诉你,我见到你之前,早就跟他都睡过了,怎么?你还能去杀了他吗?”   “你这个烂污婊/子!”张正德再也忍无可忍,他狂吼着向她冲了过去。   可朵雅早就跑远了,她从小生长在大沙漠上,个子虽小,但浑身是劲儿,跑起来敏捷得跟羊一样又快又轻盈,转眼便不见踪影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好喜欢这种女配撒泼的剧情,我一定是一个人! 基友蘑菇菌:你是一个人。。。。 关于这文的名字,《铁衣上的檀香》和《胭脂与杀将》,我都很喜欢。。。好纠结。。。所以目前封面上是胭脂与杀将,名字是铁衣上的檀香。。。我也是。。。选择困难症。。。。 ☆、往事:思念   战云密布的远方,越往南走,气候越炎热,一眼望去,起起伏伏尽是一片单调的昏黄。   沙子烫得直冒烟,天空呈现出一派刺眼的亮蓝,让人睁不开眼。没有风的时候,长空中万里无云,起伏的波浪凝固在雄浑的沙海上,偶有大风吹过,巨大的沙浪狂猛地翻涌着,吞没了成片成片的尸骨和马蹄印。   皇城军队悬旌万里,一路覆军杀将,虽然连连取胜,但毕竟敌众我寡,援军衔接不上,军中又日益缺粮,兵士们逐渐流露出疲态来,待他们杀至名央城时,原本人强马壮的军队已经失去了先前的锐气。   好在军中皆是超群拔类的将士,他们训练有素,意志刚强,即使疲惫不堪也仍然保持着匪匪翼翼的军容,自始至终不曾松懈。   但宁襄王麾下的大军虽是瓦合之众,却彪悍凶猛,他们没有章法,藐视军规,但入伍前大多是身手了得的游侠儿或称霸一方的恶龙,如今为了财利给宁襄王卖命,打起仗来如有虎狼之势,先前镇压南漠守军时更是宛如鹘入鸦群,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搴旗斩将,威震南方。   上颢深知敌强我弱,他们绝不能直接与之对阵,于是在夜间将人马分成两路,第一路由陪戎副尉常岄率领,人衔枚,马勒口,悄悄绕到敌营两侧埋伏下来,而自己则亲率另一支彪军,名目张胆地突袭敌方营寨。   叛军守将见敌方来袭,当即吹响号角,击鼓进军,所有将士一跃而起,倾巢而出,两方人马顿时兵戎相交,大动干戈,而早已埋伏在寨子两侧的伏兵则趁着双方酣战,突然杀出,放火烧营。   叛军杀得正急,却蓦地发现烈焰四起,红光冲天,一回头便看见自家营寨成了火海,登时军心大乱,皇城军队趁势前后夹击,合围猛攻,逼得叛军手忙脚乱,最终弃营而走。   这一仗让他们夺得了敌方粮草,虽然并不富足,却足以解决燃眉之急。   次日,不甘落败的叛军卷土重来,双方又是一场酣战,两支军队追追打打,未行数里,竟是途径一处怪泉,泉上有白雾向四面八方弥漫,雾中有毒,军士们一旦吸入,便头晕目眩,四肢乏力。   两支队伍尽皆中招,不得不鸣金收兵,各自归营,相隔十里扎下营盘。   上颢虽能描摹出南漠地形,却不曾亲自踏足于此,他图纸上的地形是悉是参考了古籍或凭前人的描述画下来的,并未囊括罕见的怪状诡谲之地。   虽然远离了怪泉,可军中已有不少将士中了雾中毒气,怪异的是,这种毒会如同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只消一人中毒便立刻向四面传播。接下来十日,寨内死伤人数遽升,凡是中毒之人,不出五日定然毙命。   可怜这支军队好不容易熬过了寡粮的危机,未料又遭遇泉中毒气,军营内鼓馁旗靡,士气涣散,若是此刻遇上来自敌方的精锐之师,他们必定一触即溃,好在对手目前也正气息奄奄,两方陷入僵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军营上空笼罩着一层阴惨惨的死亡气氛,每天都有几十人被抬到一处罕有人迹的地方挖坑掩埋。营地里到处都是哀嚎,虽有御医随军而行,但有限的人手根本没法应付大量的死伤。医官们日以继夜地救人性命,好几个因体力不支昏倒在地,还有的跟兵士一样染上了毒气,命悬一线。   对于天灾,再用兵如神的将领也一筹莫展,上颢召集了所有幕僚于帐中议事,可惜众人皆是莫可奈何,连经验最丰富的老将都无计可施。   帐幕中的会议得不到任何进展,于是上颢遣散了众人,独自坐在木案边沉思。他头脑聪明,记性也相当好,从前看过的兵书,听过的妙论统统都铭刻在脑子里,几乎没有遗漏的,可如今却半点都派不上用场。   年轻的军官相信自己绝不会让整支队伍安坐待毙,但一时穷尽脑力也想不出计策,便干脆离开大账,在营地里巡视起来。   到处都是伤员,有些是染了毒气,有些是受了伤,他看到军队里有不少高阶将官纷纷离开了营帐出来帮忙救人。由于营寨里的帐篷数目有限,容纳不下所有士兵,而御寒的征衣也没有及时的补给,每天夜里都会有人冻死。   两个士兵抬着缚辇匆忙地从上颢身边走过,辇舆上的伤员口中发出怪异的,仿佛鱼儿吐水泡似的声音,他的左胸上有一道致命伤,半个身子都血肉模糊。   “先放下!先放下!”后方的小兵忽然喊道,“他快不行了,别颠了!”   他们放下缚辇,手忙脚乱地喊着医官,然而医官根本来不及顾上那么多人。   上颢走到辇舆边上,取出随身携带的绷带,迅速扯下来一长条,试图裹住那个重伤者的创口,他刚刚将纱布缠上去,想将它抽紧,可他的手甫一用力便陷入了伤者的胸廓里,胸腔中的鲜血立刻染满了他的整只手掌。   “将军,没用的,他不成了。”一名的小兵带着痛苦的表情说道。   三五步远的地方,两个士兵大叫着掀开帐帘奔了出来,他们的身后摇摇晃晃地跟着一个中了毒的士兵,他上半身粘着沙土,几乎不着寸缕,肌肤呈现出毫无生气的死灰色,他站立不稳,忽然往前踉跄了一步,扑倒在地,伸出一只手拉住一名士兵的脚踝。   那人惊恐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用脚上的靴子拼命去踢开他的手,“走开!走开!别把病传给我!”   上颢甩了甩手上的鲜血,他站起身向那里走去,俯下身抓起中毒士兵的两条胳膊,将他的身体调转了方向,往帐子中拖,军人靠近他的时候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可他知道那是没有用的。   毡帐中走出来两名负责照看伤者的士兵,他们的衣袖都卷到了胳膊肘上,眼睛里带着血丝,汗水从他们粗壮结实的脖子上流淌下来。两人望了尖叫的小兵一眼,然后便二话不说,走到主将跟前,帮他将那奄奄一息的战士重新抬进帐子里。   上颢染血的右手在伤者□□的肩头留下了一个鲜艳的血掌印,他看见这人睁大了眼睛,浑浊的眼球涣散地盯着死寂的天空,然后,一行细细的眼泪顺着他眼角的纹路流淌下来,落进了干燥的黄沙地里,转眼就蒸发在空气中。   又过了五日,军营中的惨象全无收敛的意思,蔓延的毒气不放过任何一条生命。   上颢已经连着三天没有离开军帐了,营里的将校感到好奇,但只有守门的副官明白实情。一支五六人的小分队此时从辕门外飞驰而入,领头的将官是庞凌,他一下马便匆匆往主帐那儿走去。   帐外的士兵将他拦在外面,死活不让他入内,他急冲冲吼道,“你拦我作甚?我有要事与将商量,若是殆误了军机,你可承担不起!”   “什么事?”主帐里传出的声音平缓又低沉,“就在外头说。”   “这……”庞副将深感古怪,他想了想,忽然猜到了什么,猛地一发力,冲开了卫兵的阻拦,撩开帐幕,闯了进去。   “谁让你进来的?”   只见帐子里燃烧着一盆炭火,上颢席地而坐,背靠着一根木头柱子。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披挂妥当,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玄色里衣,乌黑的长发散散乱乱,有一大半从脸颊边上披覆下来,让他的容貌变得秀气了许多。   “你在这时候进来,是活得不耐烦了?”军人手里拿着一把短刀放在火上烤,他抬起眼睛阴沉沉看了副将一眼。   “将军可是……中毒了?”庞凌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疑惑地问道。   年轻的军官应了一声,他的面上全无血色,眼圈发青,额头上不住地挂下冷汗,只剩下一双灼灼发亮的眼睛,像两团跃动的明火在支撑他的生命。   “原来如此,将军放心,我不会中毒的。”庞副将拍拍胸脯道,“小时候我吃过一条毒蛇,不仅没死,还变得百毒不侵。”   “哦?这倒是奇了。”上颢翻转着火上的短刀,“你有什么要紧事?”   “啊,是这样,”庞凌连忙说起正事来,“我从前住在山里,见识过不少珍稀药草,有种花叫蓝英,长在沙漠上,从石头缝里钻出来,能抗拒百毒,我今天带了几个人去附近找了找,竟是找到了一些。”   上颢点点头,“这花该如何服用?”   “把它们混在菜汤里,与干粮一起服用即可,我已经让人去办了。”庞凌副将回答,他搓搓手,忽然有些懊恼地‘嗨’了一声,“只是这花起不到解毒的功效,只可防御,没中毒的吃了它不怕染病,但那些中了毒的恐怕还是活不成。”   “没关系,能有抵御毒性的方法已经不错了。”上颢冲他扬了扬下巴,“此事我已知晓,你出去吧。”   “那……将军打算怎么办?”庞副将迟疑地站在原地,面露忧色。   上颢是军中的主心骨,将士们都很信任他,指望他能继续出兵诡道,带领他们以少胜多,剿灭叛逆,最后顺顺利利地班师回朝。如今他中了毒,万一保不住性命,整支队伍失去龙首,定然溃不成军,到时大家作鸟兽散,恐怕都活不了多久。   “不用担心,我有点明白这毒怎么解了。”年轻的主将说着站起身。   “怎么解?”庞副将奇道。   上颢走到桌案边脱下上衣,他的身材十分匀称,宽肩窄腰,肌肉紧实,只是身上遍布着新旧相间的伤疤,乍一看十分瘆人,此时军人的肩膀处有一个铜币大小的肿块,隐隐泛红。   上颢点燃了桌上的蜡烛,背对着副将,静静道,“营里中毒的人肩上都有这个肿块,我见一个小兵不小心弄破了它,流出很多脓血,可过了三五日便不药而愈了,想来割开它会很有用。”   “可万一——”庞副将忍不住制止,可上颢已经握住了刀柄,他拾起一块木片放在嘴里紧紧咬住,然后将刀尖对着肩膀,往肿块上一揿,一行毒血瞬间飙了出来,溅到桌子上。   军人顿时皱紧了眉头,身上的肌肉因为剧痛而痉挛起来,可他连喘口气的机会也没留给自己,便用最快的速度一刀切开了肿块,脓血狂涌而出,上颢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将刀往桌上一扔,两手撑住木案,急促地喘着气。   他的脑海里没来由地浮现出过去在战场上杀人的场景,刀从人肚子里捅进去再□□,小时候他一度以为会有大量鲜血从那儿涌出来,就像割破这个肿块一样,但实际看到的却是脏器和肠子哗啦啦地往外翻,让他直犯恶心。   等到一阵剧痛平息,上颢拿下双齿间的木片,走到木架边,将铜盆里的汗巾绞干,开始擦拭身上的血迹,他的头上仍然冒着冷汗,黑色的长发粘在脸颊边上,军人喘着粗气,娴熟地处理伤口。   庞凌有些震悚地立在一边,他惊讶于年轻人的决心和毅力,上颢比他小了足足十多岁,他觉得自己处在他那个年纪的时候,是绝不会有这样的意志和主见的。   “还有其他事吗?”包扎完毕,上颢重新披上衣服,缓缓走到木案边坐了下来,   “没了。”   “没事就回去吧,”他露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微笑,“如果明天早上我没死的话,那就不成问题了。”   说完,他闭起眼睛,自顾自开始休息。   上颢已经精疲力竭,眼皮一合上,睡意便涌了上来,很快便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   当意识完全消失时,白日里极力压抑的情绪,回避的人就开始趁虚而入,它们逐一浮现在他的梦境里,上颢觉得身体时而发冷,时而发热,他皱皱眉,忽然低声叹了一口气,嘴唇动了动。   庞凌听见他模模糊糊地说出了两个字,虽然听不分明,但他相信那是个女人的名字。   高大的副将不禁笑了笑,想起了远在家中的妻子,心里涌起一股暖意来,他伸手拿起木枝将盆里的炭火拨旺,这才转身离开了主帐。   *******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能更好地塑造男主角,战争戏会有点多~请看文的小天使耐心一点撒~不要冲动地弃文啊!不要抛下一篇冷到北极的文!!作者菌会很心塞的!! ☆、往事:决斗   朵雅公主离开张正德后,在营地里抢了匹快马,一路飞驰而去。营里的将士忌惮她将军夫人的身份,不敢阻拦,于是她快马加鞭,跑得没影没踪。   张正德居然没有追上来,这让朵雅十分气恼,但一想到他追上来或许不是哄她,而是打她,她便觉得自己运气不错。这异族公主天生胆大,跟人吵起架来有嘴没心,她在风中策马狂奔了一会儿,等到心里的火气被扑灭了,便将自己在军营里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像她这般狡猾俏丽的美人儿是不愁没地方去的,朵雅公主未过几日便坐进了一间豪华的帐篷里开始吃香的,喝辣的。   帐篷的主人就是以残暴著称的宁襄王苏涵,他本人的个头十分矮小,长了一副好斗的面孔,说起话来声音很大,对下属和仆从极其严苛,动不动就下令砍手断脚,活像一个平民出生的暴君,而非知书达理,深思远虑的王侯。   正如朵雅公主说的那样,张正德之所以发迹得那么快,有一大半是因为她。她早就跟这王爷有过私情了,两人莺期燕约了好几回,可怜张正德无知无觉地借着朵雅的枕边风平步青云,还自以为本领高强。   当晚,朵雅换上了华丽的裙袍,盛装打扮过后,与苏涵同进酒食,共享口腹之乐。他们吃着甘甜多汁的佳果,饮着香醇的美酒,朵雅公主望着金光灿灿的帐子,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众星捧月的时光里。   她喝得半醉,心满意足地往苏涵怀里倒,苏涵放下了酒杯一把搂住了她,将脸往她的长发里蹭,嘴唇急不可耐地嘬着女郎的脖颈。   可惜帐篷内的欢/情刚刚开始便被人打断了,有探子来报,皇城大军攻破名央城,已率军旗鼓南下,往赤璋城逼近,安南将军张正德主动请缨,迎击皇城大军。   朵雅公主听罢猛地打了个激灵,像被人迎面泼了一桶冰水,寻欢作乐的热情‘滋啦’一声消散在空气中。   苏涵当场便允了,他搂着朵雅的肩膀,带着满嘴的酒气,残忍地笑道,“看看,你那傻大个还知道争强好胜呢,不错,本王就给他一次立战功的机会,怎么样?你高兴吗?”   “高兴。”朵雅公主勉强一笑。   她的脑子晃晃荡荡,这才回想自己在营地里说过的那些话——   ‘“说啊!那些人到底是谁?那些跟你睡过觉的!我要把他们统统杀光!”   “如今我晓得了,那个英俊的后生叫上颢,是雩之国最厉害的武将。如果我告诉你,我见到你之前,早就跟他睡过了,怎么?你还能去杀了他吗?”’   这个没脑子的蠢货!   朵雅公主在心里发起狂来,她恨不得现在就拿起鞭子冲回营地里狠狠抽他几下子,让他乖乖滚回帐子里呆着。可她也知道苏涵是不好惹的,只能暂时藏起心思,佯装笑脸地跟他亲热,等到三王爷餍足地睡去,她才偷偷地溜出帐子。   异族女郎从小在草原上长大,手脚有力,骑术精湛,哪怕在马上脱缰挽弓都不成问题,三王爷见她身手矫健,送过她几支羽箭玩耍,此时她背着箭壶,身上挂着一张轻弓,孑然一身,星夜赶路,一点都不怕路上会有魑魅魍魉来袭。   可惜为时已晚,等她马不停蹄地赶到赤璋城外,张将军早已拔寨而去,只剩下一些没有用的破铜烂铁零零星星散落在黄沙地上,等着风沙将它们掩埋。   朵雅公主跳下马来,向前狂奔了几步,她嘶声大喊着张正德的名字,巴望有人会回应,可惜世上哪有那么多奇迹,她的喊声很快就被风吹散了,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上。   女郎抬头望着星空,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朵雅公主摇摇头,努力将这预感驱散,她才不相信什么怪力乱神呢!朵雅双手插着腰,恶狠狠地跺了几脚黄沙,凶光闪闪的眼睛逼视着前方,像一头陷入困境的母狼。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见到他!她下定决心的事没有办不到的!   朵雅公主咬了咬银牙,折身奔回马边,轻巧地翻身一跃,坐上马鞍,她扬起鞭子一挥,又一次绝尘而去。   ********   这是一片寂寥,荒凉的土地,死气盘桓,雾霭升腾。   鹞鹰在蔚蓝的长空中翱翔,宛如一只纸鸢孤独地悬挂在苍穹上,与刚劲的狂风奋力搏击。尘沙从地上一层一层地被风卷起,枯萎的杂草凋折在风中,到处都是断裂的戈矛箭簇,还有白森森的尸骨。   夜已散去,一轮弯月依旧淡淡地挂在天边,白色的曙光从东方冲开了黑暗,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宛如深色的巨浪翻卷着涌上了一处高地。   安南将军张正德早已集结全军,击鞭垂镫,策马杀来。他趁着天未大亮便调兵遣将,准备突袭二十里外的皇城大军,本以为这般细心部属必能将对方杀个措手不及,未料当清晨的雾霭散去,另一支黑压压的军队早已在开阔的野地上恭候多时。   雩之国一向崇尚黑色,因为它象征着尊荣,典雅,以及无上的威严。来自皇城的大军便是清一色的黑盔黑甲,宛如从天而降的乌云覆盖在枯黄的沙地上。   张正德暗暗捏了把汗,他长年驻守边关,见多了彪悍的散兵游勇,从未见识过这般一丝不紊的簪缨之旅,此时,他举目远望,只觉眼前这支队伍有一种与他们主将相仿的,岳镇渊渟,不可摇撼的架势。   张将军至今仍记得在西容城第一次见到上颢的情形。   他当时对上颢颇有好感,觉得他是个佼佼不群的年轻人,身上兼有沉着与无畏的气概,平常为人又谦逊机警,刚来没多久便助他打赢了好几场仗。   张将军相当器重他,他是个粗人,没有心眼,会嘲笑胆小懦弱的逃兵,却从不嫉妒人中俊杰,即使最后被上颢撤去军职,他也自知理亏,毫无怨言。   可惜张正德偏偏遇上了朵雅公主,她是他人生中的一道坎,这道坎又尖又利,一旦摔在了上头便只有死路一条。   威猛的大将此时握了握拳头,登高而望,开始观察对方的阵势。   上颢对叛军的作战方式十分了解,他知道南漠的军队多年与塞外戎狄抗争,久而久之也习得了一股蛮征之气,他们善于骑马冲杀,借着开朗壮阔的地形纵情骑射,一旦对方阵营被铁骑冲垮,必然会一败涂地。   因此,他并未主动发起进攻,而是严阵以待。   张正德看出了他的目的,可惜他不像对方那么沉得住气,张将军本就脾气暴躁,性烈如火,现下更是义愤填膺,哪里还会深思熟虑?况且是他主动请缨出征,除了拿命相拼,根本没有退路可走。   “大家都听好了——!”此时,魁梧的大将举起明晃晃的长刀霍然向前一指,高声道,“敌方列阵自保,必是怕了我们南漠铁骑的锋锐,大家随我一起杀下去!冲垮他们的阵营!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杀——!”万千将士举起又阔又弯的长刀,应声高喝。   张正德一马当先,率领三万精骑自高地上俯冲下来,马蹄声震聋欲聩,三万人马兵分三路,宛如三支离弦之箭呼啸而去,登时烟尘滚滚,风沙障天,蔚蓝的天空昏暗下来,渐渐凝固成了没有生气的死灰色。   远处,黑色的劲旅一动不动,它宛如一只窥伺猎物的黑豹,蜷伏着,等候着。   上颢策马跃上一处高起的沙冈,那里狂风阵阵,黄沙飞舞,他遥望着远方的骑兵队伍,看着他们疯狂地扑来,伴随着呐喊,嘶吼,排山倒海一般。   年轻的军官抬起了右手,黑色的军阵中立刻竖起一面四边绣金的黑布旗幡,左右摆动。各个方阵见状立刻作出了回应,号角声沉沉响起,各级将士抽出大刀,拔出弓箭,做好了随时迎战的准备。   骑兵们叫嚣着越奔越近,待到他们杀至军前约莫两里之地,上颢忽地左手一招,黑旗幡停止了摆动,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高舞的彩旗。   阵内顿时鼓声雷动,数百台弓/弩齐齐发出!   一声整齐划一的尖啸过后,千百支弩/箭射入了蜂拥而来的铁骑中,原本密集的队形瞬间溃散起来。   南漠骑兵虽能征惯战,但缺乏精良武器,他们善于挽弓射远,可即使拥有一流的膂力也比不过劲道十足的弩/箭。只见成千上百的骑兵倒了下去,战马侧翻在地,一支强劲的弓/弩有时能连续射穿三个骑手的胸膛,骑兵们如同一个个活靶子,接连不断地命归黄泉。   可即使如此,凶悍的骑兵依然没有退缩,他们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猛兽,一个个杀性大发,呐喊着向前冲,鲜血大片大片地抛洒在枯黄色的土地上,人马一批批倒下,又一批批纷涌而上。   上颢观望着不远处的战况,只觉这样的惨状像极了他出兵晔国时的情形。   偏安一隅的的晔国人起初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看见漫天铺地的黑色军队杀了进来,吓得纷纷不战而降,他率领大军长驱直入,轻轻松松地便杀进了晔国都城。   懵懂的晔国人直到那一刻才真正意识到了危机,他们开始疯狂地抵抗,这群以文雅著称的人在强大的信念下竟也变得勇猛无比,如同现在叛军一样,他们战死一批后又会涌上新的一片,源源不断,绵绵不绝。   此刻,南漠铁骑依然在不顾一切地冲杀,骁勇的前锋部队穿过箭雨,冲到黑色的阵列前,眼看着就要杀入对手阵营,可是大片大片的战马忽然扬蹄嘶鸣,它们原地跳跃着,有些翻倒在了地上,将背上的战士甩了下来。   “地上有铁钉!”   “是铁蒺藜!”   骑兵们纷纷高叫起来,他们没料到对手会在阵营前的沙土中埋有下尖铁,马儿飞奔至此便无法前行,它们足骨被扎伤,痛得无法站立,于是到处都是人仰马翻的景象。   张正德气得咬牙切齿,他率领三千勇士,横冲直撞,箭雨射不死他们,铁蒺藜拦不住他们,这群铁骑势如破竹,不依不饶地穿过重重关卡,硬是杀入了对方军阵。可惜他们人数不多,好不容易杀入敌营,却又陷入重重围困,皇城大军四面截杀,坚固得如同道道黑墙。   张正德伏身马上,左冲右突,他的身形宛如巨人,单枪匹马,似虎入狼群,他左手挥舞流星锤,右手使出斩/马/刀,纵横驰骋,所向无敌。   “上颢!你给我滚出来!”安南将军一边舞刀厮杀,一边嘶吼叫阵,他的声音宛如洪钟大吕,“有种的你给我出来!咱们单独打一场!”   沙岗上排列整齐的弓箭手听到这无礼的挑衅,当即拈弓搭箭,齐刷刷瞄准了远处的悍将。   “将军,待我去收拾他!”一边的庞凌副将横戈跃马,怒气冲冲道。   “不必。”上颢拦住了冲动的牙将,他已经认出了自己的对手是谁,那是一年前的西容守将张正德,张正德虽然被他撤去过军职,但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私人恩怨,上颢此时并不明白他大胆叫阵的原因。   他微一沉吟,身后满弓待发的弩手们按主将的指示暂时收起了羽箭。   片刻后,上颢忽然一提丝缰,自沙岗上飞驰而下,将士们见主将亲自出阵搦战,纷纷散至两旁,给他让出一条道来,等到战马奔驰而过,队伍又即刻合拢,整个方阵井井有序,宛如流水一般无懈可击。   张正德一边叫阵,一边冲杀,他兀自打得正酣,却忽地瞥见剑戟森森,门旗猎猎处,有一骑横枪纵马,飞掠而出。   上颢居然真的来了!   张正德顿时精神一振,他当即停止砍杀,拨转马头,与之遥遥相对,然后仰头狂笑起来。   周围的士卒们见主将对垒,纷纷后退数丈,围成一个战圈,他们手握大刀开始敲击身前的盾牌,口中发出洪亮而有节奏的呐喊声。   张正德一手执刀,一手握锤,他虎视眈眈地盯着上颢,忽然原地大喝一声,圆睁环眼,骤马冲去,他舞动大刀,上下劈砍,上颢举/枪架迎,遮拦不定,只见钢刀铁枪,斗得火光迸发,双方转眼便斗出了十余合,却是平分秋色,胜负难定。   上颢从不畏惧体格庞大的对手,他的副将庞凌与张正德同样身高体长,平日里经常与他比武较量,他对于如何规避千斤之力,以巧取胜,有着十足的经验。   今日,上颢之所以制止了弓箭手,又亲自出战是对张正德留有余情,毕竟他在西容城时,张将军曾对他照顾有加,因此在决斗之初,上颢只采取守势,并未痛下杀手。   可惜张正德并不是这么想的,他悲愤填膺,志在杀敌,越打越来气,每一次攻击都是致命杀招,上颢只守不攻显然不是长久之计,对手的斩马大刀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有一回竟划穿了他的铠甲,砍进血肉里,一缕鲜血从他的肩头飙了出来!   士卒们见主将受伤顿时紧张起来,远方的弓箭队立刻拉弓瞄准了张正德,随时准备将他射成刺猬。   对阵的二人交马而过,上颢长/枪执手,飞马便回。   这一次,他再也不留情面,回马冲杀,举/枪就刺,张正德拍马舞刀,两人又战在一处,难分难解。   上颢发现这威名远播的张将军虽然膂力惊人,打起仗来如猛虎出山,却远不及庞凌灵活,他使的武器是□□,流星锤一类的重物,收势极其缓慢,时常露出空门,上颢有过好几次将他一举击毙的机会,却并没有付诸行动。   双方又战了三十余合,张正德彻底失去了耐心,他狂吼一声,扔出流星锤,锤子连着铁索飞出,上颢恰恰纵马而来,他快速闪身一避,同时一枪搠去!   流星锤力道刚猛,张正德一击不中来不及撤回,顿时左胸空门大露,而上颢正一枪击出,势不可挡,只听见一声铁甲崩裂的脆响,铁枪当胸刺入,上颢收不回凶猛的余力,竟是当场将他刺了个穿!   胜负已定,两马交驰而过,鲜血从张正德口中涌了出来,他巨大的身体软绵绵地往后一仰,从马上跌了下去。   兵士们见主将不仅赢了战役,还将叛军将领当场格杀,惊喜地敲击盾牌,狂呼起来。   上颢迅速勒停了奔马,他跃下马背,大步走向倒在地上的对手,张正德浑身是血,他不甘心地扭动着庞大的身躯,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冒出鲜血来。   军人走到他跟前,低头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和得意的神色,只是伸出手,将长/枪从对手身上/拔/了下来,濒死的人猛地痉挛起来,鲜血从胸前的窟窿里喷出来,溅在上颢的军靴上。   “张正德——!”   远处忽然闪现出一个红影,风尘仆仆的女郎策马飞奔,那竟是朵雅公主,她居然不管不顾地冲到战场上来了!   朵雅在几丈开外的地方跳下马背,向战圈狂奔,好几个将士试图阻拦她,可她爆发出一股惊人的蛮力,硬是冲过了拦截,扑到重伤的将军跟前。   “你怎么了?怎么了?”她跪在他身边,发现他全身几乎被鲜血给浸没了,女郎颤抖着伸出手,却不敢碰他,一阵剧烈的悲痛从心底冒了出来,她的眼泪失控般落下来,洒在那大个子的脸上。   “你……和他……他……”他睁大了眼睛,努力想要抬起头。   “我和他半点都不相干啊!你这个蠢货!”异族女郎发疯一样哭喊起来,“我早就连他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只是说一些气话罢了!没脑子的东西!你跑来打这场仗完全没道理啊!”   上颢站在一边,他听见这样的话,顿时明白了这场决战的来龙去脉,看着地上即将死去的猛将,他的眼睛里盛满了阴忧,隐约还有几分痛心。   张正德吃力地对妻子露出一个微笑来,他的笑容展到一半,忽然吐出一大口血,庞大的身体开始不住地在地上扭来扭去,他的嘴巴张开又合起,仿佛想说什么,但又抑制不住口中涌出的鲜血。   红衣女郎哭得撕心裂肺,这强烈的悲伤几乎与一年前得知部族被灭时相当,虽然它未必会持续很久,但至少这一刻,她是真的痛不欲生,“你这个傻瓜!快点站起来啊!我跟你回家!再也不求富贵了!咱们归隐乡间!从此以后你去哪儿我都跟着!”   上颢的脸色十分阴晦,他冷漠地瞥了她一眼,转身走向自己的战马,朵雅公主见他离开,忽然站了起来,她提起裙子疯了一样追上去,好像凭一己之力就能报仇雪恨似的。   军人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霍然回过头去,他的脸上呈现出罕见的暴怒之色,嘴角边的肌肉因为愤怒而微微往一边抽搐,他压低了嗓音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异族女郎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他大声喝斥起来,“张将军已经为你送命了!给我回到他身边去!”   朵雅蓦地打了个激灵,军人脸上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恶让她又羞又恼,女郎狠狠一跺脚,只觉愤恨的情绪跟浓烈的悲伤搅在了一起,让她几近崩溃。亏她自诩聪明那么多年,这一次却实实在在地当了回傻子,如今这场祸事除了怪她自己之外,谁都怪不了。   女郎越想越恨,她冲着上颢离去的背影胡乱地尖叫了一声,然后奔回张正德身边,跪了下来,他似乎有什么话要对她说,脸上的神态异常柔和,朵雅竭力想听清楚他口中的低语,却怎么也办不到。   这大个子看了她一会儿,嘴巴张了张,然后抬起手,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想抚摸她的脸颊,只是犹豫着将脸凑了过去,可他的手已经落了下去,紧跟着身子往左边一歪,嘴里又淌出一行血,便再也不动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们欢送女配一号,朵雅公主!鼓掌~~撒花~~ ☆、往事:污辱   自从第一次行骗成功后,云檀就接二连三做起了当诱饵的行当。   她知道,在整个行窃的计划里,她这个诱饵是最重要的,一旦她出了岔子,他们后面统统都没戏。   大半个月后,这一行人得到了不少钱财,云檀之前听蓝缎阿姐说过要共享富贵的话,便旁敲侧击向他们打听起分成的事来。她寻思着等攒够了钱就偷偷溜走,待找到地方安定下来就偷偷回来将老妇人也一并带走。   可惜她还是太天真了,蓝缎阿姐听到分成的话哈哈笑了起来,她亲切地握着少女的手,露出那种让人难以设防的诚挚笑容,“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呢!咱们给你吃给你住的,你还要分什么成呀!”   云檀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落入了什么样的圈套,从此以后,她怕是要一辈子给他们当诱饵,根本没有出逃的机会,要是哪天运气不佳被逮住,说不定还要在雩之国吃牢饭呢!   云檀心里虽气急,却也无可奈何,她当晚彻夜未眠,冥思苦想,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却什么主意也没想出来,最终还是打算随遇而安。   接下去的几个月里,她继续给他们当诱饵,凭着几分小聪明一次又一次地圆满完成任务。她一会儿上酒楼,一会儿是茶铺,有时逢上节日,她便打扮地花枝招展地去赏灯会或去寺庙上香。   大多数时候,她都能得手,不过偶尔也会遇上一些品格高尚的正人君子,对她的明示暗示都无动于衷,这些人算是给了她一点安慰——原来男人并不是个个都那么无可救药的。   有时她会忍不住想,要是上颢遇到这种事会怎么样?他能做到不为所动吗?   每到此时,她便像个怀/春少女一样猜来猜去,然后又强迫自己不去想他,结果却往往适得其反,一个细小的声音总会不合时宜地从心里冒出来:“只是想一想罢了,算不得罪过,怕什么呢?”   不过最有趣的是,有一回,她都已经把一个年轻公子引上了马车,可却突然发现不对劲。那人对她说着话,手却悄悄抚上了她的耳垂,他看中了她那对贵重的耳挂,而她正瞄着他腰间的玉佩。   “你是个偷儿!”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那人打量了她片刻,恍然大悟道,“你是个饵!“   两人瞪视了对方半晌,继而笑了起来,然后他跳下了马车,大家各找目标,扬长而去。   蓝缎阿姐见她给他们带来那么多收益,自然非常高兴,平常对云檀的态度是亲热的不行,除了分成这事她不答应,其他衣食起居,她都有求必应,好像云檀是她的亲女儿似的。   可另一个少女柳丝儿却不待见她,她看她的眼光总是很冷漠,带着七分骄傲和三分敌意。   原来柳丝儿从前也是假扮富家小姐给他们当诱饵的,但自从云檀来后,她就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云檀从小在大户人家长大,千金小姐应有什么样的举止她早就烂熟于心,怎么提裙子,怎么摇扇子,看男人的时候眼睛怎么瞟,她根本不需要刻意去学。   柳丝儿却是在花街柳巷中长大的,她最熟悉的是风尘女子的一举一动,即使穿上名贵的裙袍,佩上精良的簪珥,也毫无大家闺秀的风范,反倒像极了都市驰名的红/妓,好几回,她被人看出了端倪,要不是有一双矫健的双腿让她跑得比羚羊还快,她恐怕当场被抓去吃牢饭。   有一回,云檀路过灶房的时候,听见柳丝儿在里头愤愤不平地跟蓝缎阿姐说道,“她长得一点都不好看,一张清汤寡水的脸,跟得了痨病似的,哪里讨人喜欢了?”   “可她有本事让人上钩,你呢?”蓝缎阿姐洗着池子里的碗筷,漫不经心地回答,她跟柳丝儿的应该很熟,因为她对她说话的时候从不会露出那种假装亲热的笑容。   “我怎么了?”柳丝儿将抹布往灶台上一甩,尖声尖气地说道,“从前你们靠我挣了多少钱财,现在翻脸不认人了?”   蓝缎阿姐无可奈何地回过头来,想跟她说些什么,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云檀,于是立刻向柳丝儿抛去一个眼色。   柳丝儿一愣,转身看向门边,只见云檀手里拎着一个茶壶走了进来,浅浅笑道,“天气冷,我下来倒些热水,打搅你们了。”   “哪里话!”蓝缎阿姐立刻笑着迎了上去,她接过她手里的茶壶,往里头灌满了刚烧开的水,一边亲热的叮嘱道,“这水烫得很,你拿上去慢慢喝,小心一点。”   “好,谢谢阿姐。”云檀又笑了笑,她拎着茶壶走回自己的房间,然后关上门,走到铜镜前坐下,细细端详起镜子里的容颜来。   她未施粉黛的脸非常苍白,十分柔和的五官跟她的人一样没精打采,她想到柳丝儿那句‘跟得了痨病似的’,竟觉得有几分形象,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这些年她消瘦了许多,不仅褪去了少女时的娇憨和可爱,举止也变得越来越老练,随着心头的热情日益减弱,她对粗言暴行也不再震惊,有时甚至不得不费些心思,装作天真可欺的样子才能引人上钩。   她的橱柜里挂满了鲜艳的衣裳,梳妆台上堆着簪珥钗镮,□□精巧,件件生辉,这些东西就像是她的武器,每当她精装盛饰完毕,就好像铸就了铜墙铁壁,她变得不再是自己,走出去便能无所畏惧。   日子一天天地过,仿佛看不到尽头,有一天夜里,云檀睡不着觉,披了一件外衫去楼下的院子里散步,等她吹够了凉风,提着灯笼回房时,突然在回廊上撞见了黑鼠。   黑鼠喝醉了酒,醉醺醺地拦住她的去路,她进一步,他退一步,而她退一步,他则进一步,好像她不让他满意,他就不会放她走似的。云檀看出了他的企图,跟他面对面僵持起来,黑鼠冲她呵呵地笑,嘴里传出一股难闻的酒气。   云檀心想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于是伸手一把撕了纸糊的灯笼,掏出里头的蜡烛往黑鼠身上扔去,烛火碰上他的衣服立刻烧了起来,她趁机夺路狂奔,穿过回廊,转了个弯,闪入自己的屋子里,将门牢牢关上,又拴上了门闩。   “你这个贱/人!”那黑鼠在回廊上乱骂乱嚎,他使劲拍打着身上的火焰,蓝缎阿姐听见声响从屋里冲出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过道上传来一阵夹杂着尖叫的骚动,火光亮一会儿,很快便被扑灭了。   云檀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心怦怦直跳,她觉得自己得想一点自保的法子,于是开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最后目光落在一个陶瓷花瓶上,少女走过去将它砸碎了,从中挑出几片又长又尖的,用布条裹住一端当匕首用。   她在枕头地下塞了一把,常穿的衣服上也系了几把,又再梳妆台的抽屉里藏了一些尖利的碎片。   果不其然,那个长着八字胡的男人并没有那么轻易放过她。   过了约莫三五日,蓝缎阿姐跟柳丝儿上街去了,而那老妇人则一个人在西面的厢房里休息。   黑鼠很少去看她,从前他去看自己的母亲也只是为了要钱,现下更是不上心,给老母亲地方住,便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了。   老妇人受了打击,身体每况愈下,如今已奄奄一息,黑鼠却不肯花银子给她买药,云檀一有闲暇便去照顾她,可惜没什么用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天比一天糟糕。   那天云檀刚刚从老人的房中走出来,回到主屋里,她前脚跨过门槛,后脚便看见黑鼠一个人坐在桌子边笑嘻嘻地看着她,她想收回脚转身走,但已经来不及了。   “来,给我倒杯酒。”黑鼠咧开嘴,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云檀犹豫了一下,缓缓向他走去。   她来到桌边,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的酒壶,倒酒时,她微微俯过身,凑得有些近了,黑鼠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香气,把手按到了她的腰上,云檀先是咬牙忍着,一声不吭地继续倒酒,可他的手开始往下滑,飞快地滑过了臀部,往她的腿里伸去。   少女立刻一转身躲开,顺手将酒壶砸向他的脑袋,黑鼠侧首一避,伸出大掌挡开,同时另一只手飞快地伸出来扇了云檀一记耳光。   这记耳光打得很重,连他自己的手都打疼了,云檀更是捂住脸踉跄后退了一步,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黑鼠见她不堪一击的脆弱模样心里十分痛快,他大步走上前抓住她,哈哈大笑着动手撕她的衣服,云檀尖叫起来,她紧紧拉住胸前的衣襟,不让它滑下去。   黑鼠的身高几乎与上颢不相上下,虽然他不算什么出色的打手,但骨骼很大,对付云檀这样的弱女子是绰绰有余的,只见他随手一扯就扯下了她的外袍,露出里面单薄的内衫。   少女体态纤瘦,腰身细小,比寻常女子看着都要柔弱几分,黑鼠轻而易举地将她摁倒在桌子上,分开两条腿,险些就要得手了,可这小泵娘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尖刀,狠狠刺进了他的肩膀。   鲜红的血液顿时涌了出来,黑鼠露出了惊恐的表情放开了她,连连后退好几步,然后弯下腰哀嚎起来,疼得好像快要死掉了。   云檀立刻从桌子上跳下来,她惊魂未定,手里握着陶瓷碎片做成的小刀,警惕地瞪着他,鲜血染红了她手里的瓷片,她瞥了一眼,手微微地发抖。   黑鼠此时捂住流血的肩膀,瘫倒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哪里还顾得上见色起意?   云檀这下看出来了,他是那种吃软怕硬,恃强凌弱的家伙,恶人中最没用的一类,即使进了魔窟也只能给人当个小喽啰。   院子外传来了一些响动,似乎是柳丝儿和蓝缎阿姐回来了。   云檀弯腰拾起地上的外袍,飞快地跑出了屋子,蓝缎阿姐正好向她迎面走来,柳丝儿跟在后头,两人看见云檀的狼狈模样一下子愣在原地,而云檀干脆也不跑了,她将染血的小刀当着她的面往腰带里一插,然后披上外袍,不紧不慢地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还在努力挣扎中~~很快就要苦尽甘来啦~~ ☆、往事:殉国   风吹过茫茫的平野,尘沙弥漫在空中,天狼古城就伫立在灰蒙蒙的风沙后。城下的兵马一批批随着将校的指令集结成阵,百姓们在官兵的指引下拖家带口地往城外撤去。   虽然宁襄王征服整个南漠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国各地,但事实上那只是用来唬人的。苏涵至今还剩一座城尚未拿下,那就是天狼古城。天狼古城的城主南岳是个经验丰富,能征惯战的将领,自从三王爷叛乱后,他死守严防,日日披甲执兵,枕戈待旦,才保全了南漠的最后一座城池。   今日,时至傍晚,西边的天际一点残阳如血,南岳默默站立在城头上,眺望着遥遥万里被鲜血浸透的枯黄土地。   苏涵凶残暴虐的战法是鼎鼎有名的,每破一座城,他必先以冲车强攻,然后命全军涌入,将所有负隅顽抗的将士以及来不及逃脱的百姓杀得片甲不留。听说赤璋城沦陷的时候,整座城如同血池子一般,尸首堆叠成山,连几十丈高的雉堞上都染满了殷红的血迹。   “我要走了。”一个温柔的女声在南岳身后响起,他转过身,看见了自己的妻子。   南岳的妻子姓楚,名叫楚璎,楚璎夫人今年三十五岁,正是风韵动人的时候,她此时就站在丈夫身后,静静望着他,脸上露出淡淡的苦笑。   南岳向她点点头,他伸手轻轻按住妻子的肩膀,“路上小心,羽儿那孩子虽勇武过人,却生性鲁莽,你要时刻提点他。”   “我知道。”楚璎夫人点点头,她的神色黯然,沉默片刻,忽然握住了丈夫的手,“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走?你心里很清楚,这座城中军马不过数千,根本无法与苏涵的万人大军抗衡,你若不走只有死路一条。”   “我明白。”南岳叹了口气,“但我若弃城而走,往后的日子一定会过得比死都难受。”   楚璎长叹了一声,“我知道,你是忠义之人,不愿临阵退缩,可这么做值得吗?雩之国早已今非昔比,苏昂自登基以来穷奢极欲,大兴征伐,如今为了充盈国库又横征暴敛,举国上下早就离心离德,你何苦为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君主死守江山呢?”   南岳闻言只是笑了笑,“我这么做不是为了皇上,而是为了先帝。”   “先帝?”   “不错,漠上犬戎嚣张多年,先帝深知防守边关乃是重中之重,他不仅将此任托付于我,更令你委身下嫁到这贫瘠之地,我岂能辜负他的信任,任人糟蹋他的江山?”   说着,他忽然意义深长地望向自己的妻子,“那么多年来,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你并不是普通的贵胄之女。”   楚璎夫人愣住了,她吃惊地望着他。   很多年前,楚璎的母亲与先帝有过一段情缘,并且有了身孕,却因生性洒脱不羁,不愿入宫为妃,便趁尚未显怀,匆忙地择了一门亲事,嫁与他人。   楚璎年少之时,时常以各种理由被人接进宫去。   她至今都记得那个高高在上的君主总是把她当作公主一般宠爱,任她在宫中无拘无束地玩耍,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看她时,眼神中透出的浓浓关爱。   “你看,先帝对我如此抬爱,不仅委以重任,还将最宝贵的东西赐予我,我怎能一走了之?”方当中年的城主伸手抚摸妻子的脸颊,他的手掌干燥又粗糙,跟这塞外的黄沙一样。   楚璎夫人张口想说话,可眼眶却先红了。   当初她奉旨下嫁时,曾万分痛苦。   一个久居皇城繁华之地的贵族娇女,有朝一日竟要嫁到那么遥远贫穷的地方,与一位从未谋面,久经风沙的男子厮守终生,她简直痛不欲生。   初来乍到之际,她憎恨过这片粗莽的土地,它在她眼中是那么乏味,那么贫瘠,阳光热得像灼人的火焰,拂面的轻风中裹挟着尖利的沙石,无时无刻不在摧残她娇嫩的容颜。   可南岳却是待她极好,他包容她的多愁善感,理解她的娇纵任性,他年长于她,又自小从戎,阅历极其丰富,他时常向她讲述发生在荒漠上的壮烈往事,像个父亲一样温柔又耐心,慢慢引导着她,直到接受这片土地。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便不再劝你了。”楚璎夫人伸手拭去了眼角渗出的泪水,她抬头深深望着相伴多年的人。   他的容貌并不英俊,却写满了刚毅与忠诚,这些年他教会了她许多,让她从一个娇贵的千金小姐变成了大气的城主夫人,他对她而言就像是干燥的沙漠上最丰泽的一片绿洲,她从未想过有一天竟要弃他而去。   “快走吧。”南岳揽着夫人的肩膀往城下走去,“趁苏涵的大军还未赶到,你们要抓紧时间,带领百姓们从偏门撤离。”   楚璎应了一声,她不敢说话,生怕自己一张嘴就会哭出来,两人并肩走到城门边,南岳扶着她上马,她坐在马上回头看了他一眼,咬住嘴唇扬鞭策马,奔向了远方。   南岳目送着她的背影,心里忍不住掠过一阵凄凉。她走了,很快他就再也看不见她了,可他也是人,一个人无论心胸多么广阔,头脑多么清醒,在孑然一身面对死亡时也会感到恐惧与悲哀。   不过伤春悲秋的时间很快就没有了,等到楚璎的身影消失,南岳城主重新奔上高高的雉堞,随着他一声令下,角楼上的号角响起,城门大开,披挂齐整的军队,飞驰而出,他们列阵于城垛前方,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   远处的夕阳光华璀璨,晚霞被染成一片通红的血色,忠诚的守军们严阵以待。未过多久,一种低沉,密集,如滚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只见遥处,平行的天地间,飞扬的尘土滚滚而来,直扑天狼古城。   苏涵率军八万攻城,其余数万分散各地,截杀援军。   “杀——!随我攻城!”宁襄王一马当先,手中的长刀高举过头。   他虽然个头矮,但短小精悍,孔武有力,每次出征必定亲自上阵。这矮个子王爷极其迷恋纵马杀戮时的快/感,遍地的死亡和哀嚎无一不在证明他的强悍,他甚至喜欢挑战人高马大的对手,以击败他们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夕阳辉映下,成千上万的骁勇轻骑,个个如狼似虎,冲锋陷阵,马蹄惊起黄沙漫天,大军势如破竹,光在阵势上便给了对手一个下马威。   城门前方,金鼓齐鸣,呐喊震天,死守城池的铁骑们亦非等闲,他们凭着一腔不可攀折的勇气,驻守于古城前方,按照南岳的命令,以铁索连马,一行又一行地排列开来。这种连环马策略最适合用于拖延防守,即使一条铁索上的人马全部衰竭也依然能够形成重重障碍。   黄昏的战场上金铁交鸣,飞矢乱石连番进攻。   叛军从四面八方发起猛攻,他们借着浩大的兵势,如灰色的狼群般扑杀撕咬,铁锁连马的守城策略只勉强支撑一会儿便现出弱势来。   苏涵有条不紊地指挥全军袭击城外守军。他深知铁索连环马虽能形成一道道活动的屏障,但只要其中一人的马匹摔倒,便能接连带倒无数人马,到了那时,他们大可踏着遍地地残兵败将,径直杀将进去。   城外的铁骑们只觉得对手如大山一般压了过来,守军虽人数极少,但个个劲捷过人,有以一当十之力,他们并未被敌人的气势吓倒,纷纷如猛虎般反扑了上去。   两支军队疯狂地纠缠在这片染满鲜血的土地上,战鼓声,呐喊声惊天动地。眼看着叛军人多势众,不久便占了上风,南岳的铁骑们干脆扯下了勾在马甲上的铁索,分散开来向四面八方冲杀,他们手起刀落,能斩一个是一个,即使死也要死得够本。   南岳城主首当其冲,他虽已年逾四十,却依然保持着壮年的体力,此刻一手举刀,一手握缰,骤马东冲西突,试图撕开军阵,击退这支虎狼之师。   可惜,天狼古城的兵力终是与苏涵的大军相差悬殊,将士再勇猛也难逃寡不敌众的下场,敌军一波又一波地强攻,他们奋勇冲杀,可未冲出几丈就已遍体鳞伤,鲜血横流。   生死搏杀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之久,守城的将士们几乎成了一个个血人,有些已然倒在沙场上任由马蹄□□,狂沙肆虐。南岳疯了一样拼杀着,他的臂上中了一箭,后背被划开了一条大口子,鲜血浸透重甲,却依然杀气逼人,如雄狮一般勇猛。   此时,烟尘障天的沙场上,忽有一骑自城后绕出,笔直冲向鲜血横流的战场,这人竟是个女子,白衣单骑,手执长剑,飞驰而来。   南岳蓦地一怔,楚璎,那竟是楚璎!   他的心头先是掠过一阵狂喜,紧接着便惊惶不安起来。   楚璎夫人本已离城而去,她与儿子南羽引着城中百姓自城后撤离,本想在边境上先躲藏一些日子,等苏涵的大军撤离后,再另谋出路。   可当她踏出这座古城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错了。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爱上了这片天高地阔的大漠,爱上了它的广袤无垠,还有粗放的豪情,可从她离开南岳的那一刻起,她忽然觉得那一切都是错觉。   她一点都不爱这个贫瘠荒凉的地方,和最初来到这里时一样,割面的利风,粗莽的土地全都那么野蛮,令她找不出半点美感,可为什么那么多年来她竟会热爱这个地方?   一个人的名字从她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感情的力量是如此神妙,它竟能让一个人的心境为之彻头彻尾地变换,她忽然感到离开了南岳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她跟死了没有什么两样。   如今,百姓们自有军队护卫,不差她一个;而南羽也早就长大成人,应该独自去闯,独自去飞。念转至此,楚璎竟是是毫不犹豫地拨马返回,悍然不顾地直奔沙场。   广阔的沙地上,矢石交下,极目而望,处处是翻腾的烟尘,乱溅的鲜血与尘土混杂在一起,形成一道道暗红色的雾。   楚璎夫人挥剑杀入了战圈,白裙上立刻有朵朵桃红溅开。   这些年,她的剑术大有精进,甚至算得上个中高手,可她忘了,这里是战场,在战场上,剑是最脆弱的武器,楚璎夫人的飘逸剑法在敌人的重兵器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迎面而来的战士杀红了眼,他哪里管对方是男是女,挥刀连削带打,白衣女子只觉虎口一震,银剑脱手,飞出了老远!   “楚璎!楚璎——!”南岳很远便瞧见了她,他疯了一样策马向她驰来,十几名叛军拦在前方,他挥刀狂砍,鲜血溅了满脸满身。   一支长箭飞射而来,恰巧射中女子的白马,受伤的骏马发狂般颠蹦起来,口中发出痛苦的嘶叫,女郎大吃一惊,她控制不了狂颠的骏马,仓促间手没抓牢缰绳,从马背上跌了下去!   南岳见状立马连放数箭,他连续射落了好几名靠近他的骑手,纵马向她冲去,可她太远,他的战马还未跑出几步便又被几十名骑兵拦住,南岳奋力劈杀,狂冲猛撞。   远处的女子滚落在沙地上,她咬牙撑起身,可还未站起来,一匹失控的战马忽然向她冲了过来,她一滚身躲开了狂暴的马蹄,伸手快速抓住了马上垂落的缰绳,想借力跃上马背,可是马儿疯了一样撒蹄狂奔,她的手被缰绳缠住,一下子被拖出老远。   “哈哈……”远处的战圈里突然传来一阵狂妄的笑声。   “城主夫妇真是伉俪情深啊!”重重骑兵后,苏涵大笑起来,他看着沙场中遥遥相望却无法靠近的夫妇,忽地拈弓搭箭。   风中一声呼啸,利箭‘嗖’地飞射出去,正中马颈,战马扬蹄悲鸣,口中吐出血沫,它原地乱蹬了一阵,身子晃了晃便轰然倒地。   楚璎来不及脱身,沉重的马匹如山一样压到了她身上,她当场惨呼一声,吐出了一大口血。   “楚璎!”南岳狂呼,他夹紧马腹向她冲去,恨得咬紧牙关,嚼穿龈血,他瞪着远处的宁襄王,目眦欲裂,大吼,“苏涵!你这个小人——!”   苏涵毫无顾忌地大笑,他看上去残忍又满足,巴不得这场生离死别来得再惊心动魄一些。   南岳杀得双目赤红,他的战马倒了,铠甲裂了,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却又不依不饶地爬起来继续砍杀,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出一条血路好护住自己的妻子。   苏涵笑眯眯地看了很久,等他看够了,忽然挽弓搭箭,三支劲弩乘着风一眨眼便贯穿了南岳的胸腹!   他大叫一声,踉跄数步。   “南岳!”远处,楚璎夫人嘶喊起来,她被战马压倒在地,拼劲全力想要爬出去,可脊梁骨似乎已经被压断,她动不了,完全动不了,甚至连最初的一阵剧痛都感觉不到了。   可南岳还在拼杀,他浑身是伤又连中三箭,却仍旧凭着惊人的毅力往前冲。   苏涵不断地讥笑他,他笑了很久,忽然停了下来,这位宁襄王面色一沉,猛然自腰间抽出一把长刀,两腿一夹马腹,纵马穿过重重护卫,直奔南岳!   南岳奋不顾身,嘶吼着高举大刀向他扑去,可他还未奔出几步膝头便是一软,这位忠勇的将领终于支持不住了,他的口角边溢出一大片鲜血,眼睁睁地看着苏涵飞驰而来,却浑身乏力。   只见三王爷越驰越近,即将到来的杀戮令他兴奋得五官都扭曲起来,他突然猛地一弯腰,手中大刀一挥,兔起鹘落间,南岳的头颅便飞了出去!   满腔的颈血抛洒如雨,苏涵握着刀,张开双臂,享受般扬起头,任由血珠洒落在自己的头上,脸上,铠甲上。   守城大军见城主已死顿时没了方向,他们死的死,逃的逃,四处溃退。   兵败如山倒,叛军压城,转眼间吞没了死守顽抗的战士,但闻‘轰隆’一声巨响,城门被攻开,将士们怀揣着满心胜利的喜悦,野兽般杀了进去。   苏涵在高起的沙丘上张狂地纵马飞驰,他得意洋洋地望着眼前的死亡盛景,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这片枯黄的土地已彻底臣服于他,他想象着在一股豪气与杀气中一路冲向皇城,夺城占地,称霸天下!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挺喜欢战争戏的。。。虽然我知道这在晋江上是没有人会好好看的。。。 这一对男女配刚出来就被我炮灰了,希望大家喜欢~~ ☆、往事:斩首   天狼古城内乱成一片,战马嘶鸣,高楼倾圮。   一场大战过后,夕照渐渐散去,天色昏暗冷凝,死灰色的云朵凝结成一大团一大团,低压压地浮动在战火纷飞的沙地上。   城主南岳已死,木纱夫人随之魂断沙场,守军纷纷逃散,城门大开,胜负昭然若揭。   城外,苏涵嚣张地大笑着,洪亮的声音传得老远,他命人将南岳城主的头颅高高地悬挂在城门下,风沙摧残着烈士刚毅的面容,他到死都怒目圆睁,不肯合眼。   叛军们每每经过城门都会对着他取笑一番,他们耀武扬威,有些甚至还放肆地往上吐几口唾沫。   野蛮的叛军蜂拥而入,到处劫掠,他们迫不及待地搜刮一处处民宅,屠杀没有来得及逃走的老人和孩子,见到女人便红着眼睛扑上去,幕天席地地糟蹋。   古城内血水横流,腥膻冲鼻,凶暴的叛军宛如禽兽,四处作恶,城里遍地都是死人,许多尸体已经发白发僵,而有些则刚刚断气,淌出来的鲜血仍旧冒着热气。   金乌西沉,黑夜降至。   叛军队伍随心所欲地散落在城内城外,他们征服了南漠最后一片土地,正肆无忌惮地享受着胜利的喜悦。宁襄王苏涵在黄沙地上来来回回地纵马驰骋,方才那一战,他杀了很多人,接连不断的杀戮让他激动,此时他感到自己简直是无所不能的。   可惜他的得意并没有持续多久,远远地,有战鼓擂动的声音若隐若现地传来。   起初,苏涵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毫不在意地继续高喝着,奔驰着,可战鼓声变得越来越响,到了后来,天南地北,四面八方,到处都充斥着这种低沉的鼓声,与此同时,还有迢递而来的呐喊声,它们愈发得清晰,愈发得洪亮,最后整个大地都开始震动起来。   直到此时,占领城池的人才停下了手头的事,他们茫然四顾,面面相觑,迷惘地左右观望。   苏涵在沙岗上勒停了奔马,他无法辨析声音的来源,只觉战鼓声,呐喊声,还有铁蹄飞奔的声音滚滚而来,那气势简直撼天动地。就在他愣神的短短片刻,铺天盖地的军队已经如巨浪一般扑了过来。   古城的南门被大批人马冲开,一声巨响之后,黑色的军队如潮水一般冲了进来。与此同时,城外的广漠上,一股股烟尘从四面八方狂卷而来,它们如黑蛇般翻滚,吐信,露出尖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咬向叛军。   本已骄纵得意的苏涵只觉如堕烟海——他糊涂了,敌人的人数比他想象中要多得多?这是怎么回事?明明他已派人将大半援军都拦截在外,怎么会突然冒出那么多兵马?   苏涵精明狡诈,沿路安排了诸多侦察队和守军,他们零星散布在大漠上如同一张大网,即使最不起眼的小路都安插了他的眼线,一旦发现对手踪迹便冲上去恶战一场。   上颢率军一路杀向天狼古城,他们得不到支援,中途又感染毒病,虽然得到了有效的遏制,但依然折损了将近一半的人马。他为了避免更多的损失,将大军分成十二路,各自取道,让敌军捉摸不定他们的行踪。   十二路军队几乎是马不停蹄地飞驰才勉强在规定时日内赶到天狼古城。   上颢知道自己兵少将寡,只能采取虚张声势的法子来吓住对方。他令十二支队伍从不同方向杀来,形成包围敌方的假象。这法子显然是有些成效的,区区五万不到的人马展现出了极其宏伟的兵势,仿若有十几万雄狮包抄而来。   “有强敌!有强敌——!”   危急时刻,宁襄王纵马高呼,“全军备战!四面迎击!”   万里黄沙之上,黑色的大军风卷残云般扫荡着凶残的铁骑。   苏涵手下的一众骄兵本已卸下了防备,坐享胜利的果实,却突然被这十几支彪军合围猛攻,一时缓不过神来,节节败退。   初来乍到的军马一路拼杀,他们好不容易才突破重重关卡,杀到此处,个个唇干舌燥,双目发红,可精神却十分亢奋。   毕竟,这是最后一战了,只要打赢这场战,收拾了叛军首领,他们便能凯旋而归,加官晋爵,与家人团聚。   将校们身先士卒,部下们拍马直追,谁都不愿落后。   上颢飞马径奔沙场,自古城中冲出的队伍紧随其后,惹得尘埃飞扬。   此战必须速战速决,上颢为了争取时间,没有收复赤璋城,反是绕道而行,直接冲向天狼古城。这种战法十分冒险,相当于给自己的后背留了一把尖刀,他必须快战快攻,降服苏涵,否则赤璋城的援兵一到,他们便要腹背受敌。   年轻军人环视战场,他遥遥望见了苏涵的车仗,只见他策马立在一片高起的沙丘上,周围有一干骑卫相护,宁襄王正脸色凝重地俯视着战局。   上颢一看见他便二话不说,纵马奔去。   他前进了约莫一箭之地,忽见前方一名骁勇的少年正力战叛军三员大将,这少年人已然遍体鳞伤,大砍刀舞得乱七八糟,毫无章法,上颢远远地认出他来,他就是守城大将南岳之子——南羽。   此番他带领百姓撤离天狼古城,待一切安置妥当,折身返回战场时,恰好目睹了父死母亡的惨烈一幕,少年哀痛欲绝,肝胆欲碎,当即抡起大砍刀奋不顾身地冲向叛军乱砍乱杀。   上颢见这激战的少年疲态大现,便远远一枪飞去,正中一员敌将,那人痛呼一声跌下马去,南羽猛地回过头来,他的脸上沾满了泪水与泥污,身子如从血池中捞出来的一般。   少年望着远处救他性命的将领,宛如见到了亲人一般,他再也遏制不住心头的悲恸,大声哭喊着,嘶吼着,声音沙哑得仿佛嗓子已经裂开,“他们都死了!他杀了他们!是苏涵!都是他干的!那个畜生!”   上颢听见他的话,马不停蹄地冲向沙丘上的宁襄王。   苏涵贵为皇族,即使犯了谋逆之罪也该由皇帝亲自处罚,这是雩之国皇室中不言而知的规矩,然而上颢此时已经顾不上坚守什么准则了,他单枪匹马,往来冲突,几乎是逼出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潜能猛攻狂砍,在敌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苏涵见他追风逐电般靠近,手持硬弓,连放三箭!   上颢舞起长刀,将它们尽数拨落,宁襄王身旁的两名牙将见状一左一右,骤马杀来,军人全然不惧,他加快了奔马的速度,举刀相迎,借着奔马的速度冲开二将。   沙岗上的随从见了大惊失色,他们喊的喊,逃的逃,唯独苏涵毫不畏惧,他嗤笑了一声,中气十足地高喝道,“怕什么!上颢区区一介武将,怎敢动我苏氏皇族!”   话音未落,他一提丝缰,竟是亲自纵马迎敌。   可惜,苏涵料错了。   上颢看见他丝毫没有无从下手的犹豫,当时两骑相向而来,速度宛如风驰电掣,宁襄王的个子很矮,交战时不得不仰面对敌,他看着上颢的战马越奔越近,忽然发现对手狡猾地占据了高处的地势,让自己显得更加矮小起来。   宁襄王心中一慌,然而只是稍一愣神,对方便已近在眼前,上颢举起了手中的大刀,微微弯下腰,苏涵一愣,忽然觉得这个动作十分眼熟——对了,他方才不正是这样杀了城主南岳的吗?   苏涵的背脊蓦地一凉,紧接着便是脖子。   上颢的表情相当镇定,他越是准备痛下杀手的时候,表情越是镇定,只见他挥起手中的战刀,从一个最致命,最容易着手的位子砍进了宁襄王的脖子,然后轻轻一带,苏涵的头便掉了下来,滚落在肮脏的泥沙里。   *********   夜幕戚戚然降临,冰冷的细砂在脚下翻滚,蜿蜒。   受了重创的古城依然巍峨庄严,一轮明月高悬在深蓝色的天庭上,阵阵轻风拂面而来,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血气。   苏涵一死,全军有如散沙,四处溃退,有些自觅出路,有些遭受俘虏,等候发落,城外的百姓由一支骑兵分队引回,不到五万人马如今只剩下三万出头,于城外就地扎营。   疲于奔命的将士们终于得到了休息的机会,不少人几乎是一躺下便睡着了,剩下一些精神好的坐在篝火边喝酒,或是找几个妓/女厮混,有些人在这时候是很需要女人的,就像吃了很多辣菜定要喝一杯凉水一样。   篝火边浓郁的酒味和烤焦的兔肉味让上颢闻得有点恶心,两个中郎将和几个校尉围坐在一起高举着酒坛子骂骂咧咧地拼酒,城里的一家酒坊没人要了,他们闯进地窖,发现里面藏着许多陈年老酒,当即兴高采烈地搬了几桶出来。   “快快!瞄准了!”一个小将把酒坛往高处一抛,然后另一人立马对准它放了一箭,坛子里的酒顿时喷得到处都是,几个军官们大笑着狂冲过去,仰着头张开嘴直接接着,浑身上下立刻都落满了酒水。   一个喝多了酒,坐在篝火边冲小兵诉苦,他又哭又笑,“真没意思呀,杀了那么多人,造了那么多孽,混到现在也不过是个伍长,手底下只有五个人,活大半辈子大概也只能是个百人将,永无出头之日啊!”   “怎么着?你还想当将军了?”陪戎副尉常岄走过来冲那伍长笑了笑,然后冲上颢抱拳一礼,上颢示意他坐,他便坐到了火边。   常岄是个清瘦颀长的年轻军官,比上颢年长三岁,生性温和,平易近人,他的父母都是读书人,因家道中落,他才不得不弃文从武。   躺在篝火边睡觉的庞凌这时候坐起身来,常岄吓了一跳,夜里黑乎乎的,他原本当他是块巨大的石头,庞凌冲他笑了笑,拿起脚边的酒壶喝了起来。   这场仗打得相当惨烈,能活下来的都是死里逃生,仅剩的三万人马中大部分都是伤兵,好在叛逆已除,他们不必继续担惊受怕。   三名军官静静坐在火边休息,他们都疲惫不堪,谁也没有说话,只想烤烤火,喝些烈酒取暖。来来往往的小将看见他们也没有拘束,大家刚刚经历了九死一生,再冷酷的军官此时此刻也会变得容易接近一些。   边塞的流莺发现了做生意的机会,开始在军营外走来走去,一旦被人相中,就跟着他们进帐子。   一个身段高挑的女人刚从一间帐篷里出来,她穿着袒胸露臂的裙袍,看见篝火边的军官,便走过去将衣衫撩了撩露出光滑的肌肤,庞凌冲她挥挥手,示意她走开,于是她只好耸耸肩,另寻目标。   另一堆篝火旁,那个喝醉的伍长依然在喋喋不休地抱怨,上颢坐在原地似听非听,这人抱怨的无非是军中晋升之路太难走,没有高门士族撑腰,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出头。   其实官位就像镣铐,位置越高,它勒得越紧,尤其是行军打仗。   身为伍长只要应付五个人;当百夫长管好一百个人就足够了;而将军呢?将军掌管着成千上万人的生死,他的每一道命令,每一个决定都会牵扯千条万条的人命。   或许有些野心勃勃的军官一心想要指鹿为马的权力,并不顾惜人命,但一个人的良心是没法在漫山遍野的尸骸中安然无恙的。   年轻的主将此刻十分疲惫,数月来,每一场阵仗他都费尽了心力,不仅要打赢,还要思考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让军中的伤亡降至最低。   远处的空地上有人在唱山歌,歌声像苍鹰一样从广袤的荒漠上腾飞起来,带着一股粗野,雄壮的气劲,寒风吹打着高高架起的旗幡,喧闹的军营随着夜深渐渐沉寂下去。   上颢站起来,对火边的副将说道,“今晚你们就喝个够,夜里睡个好觉,明天傍晚启程回京。”   “为什么不天一亮就走?”庞凌已经不知不觉喝高了,问话的是常岄,他也喝了不少酒,但高明地没让自己喝醉。   “白日里阳光毒辣,军中又缺水,我不想打完了仗还要再多死几个人。”上颢回答,夜里非常寒冷,他为了御寒方才也喝了一些酒,劣酒尤其辛辣,一入喉便直冲额顶,他站起来的时候微微眼晕,身体晃了晃。   常岄想起身扶他一把,却被他制止了,上颢独自向军营外走去,他劳累过度,反而不想睡觉,打算出去吹吹冷风。   走出辕门,冷风飒飒袭来,今晚月色明朗,流莺们裙袂飘飘,东来西去,一见有人出来便轻声笑语地上前揽客。   上颢看见一个女人迎面走来,她衣裙拂动,身段窈窕,沐浴着月华的身影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军爷,我的价钱很公道。”那女人的声音很低柔,她走上前,拉住了军人的胳膊。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轻轻将她推开,继续往前走。   军人的心里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悲伤,云檀已经离开了,可她留给他的记忆却像虫豸一般时不时地咬啮他的心房。   他见过她最狼狈,最无助的一面,但每次回想起来,她的模样总是漂漂亮亮的,有点脆弱,却楚楚动人。   上颢登上一处高地,抬头望向夜空,今晚的星辰很繁密,闪闪烁烁,漫天银光,他想起在西容城外,带云檀看星星时的情景,那时她痴痴地望着天空,而他则静静地望着她。   如今,她已经变得跟这星光一样遥不可及,却又时时刻刻萦绕在他心中,只有在无眼的刀剑下,间不容发的危险里,她那幽魂一样的身影才会短暂地消失。   极目远望,破败的城邦零星散布在漫无边际的荒漠上,那里没有灯火,只有战后的凄凉。他呼出一口气,看着它化成白雾,从军多年,他目睹了太多惨烈的景象,战场上人马的哀嚎,飘满尸骸的河流,战友们坚毅的面孔,还有百姓绝望的眼神。   这一战,南岳夫妇死得悲壮,上颢在军中对南岳的忠义骁勇早有耳闻,只是从未有幸得见,如今难得有一次并肩作战的机会,他却已魂归黄泉。南岳悬挂在城门上的头颅早已消失在争战中,血肉模糊的身躯也被马蹄踏成了烂泥,英雄虽得以流芳百世,却连个全尸都保不住。   上颢回头看着火光荧荧的营寨,经历了最后的决战,军营里的气氛跟往日有些不同,活着的人照旧喝着烈酒,唱着山歌,只是酒里落进了几滴苦涩的泪水,歌声因为悲痛而走了调。   牺牲的战士确实太多了,上颢虽然用尽全力取得胜利,却挽救不了死去的生命。   这样残酷的阵仗,他不是第一次经历,但每次都刻骨铭心,虽然他从小就身居高位,手握大权,可以把一个死刑犯救出生天,也可以将一个无辜的人打入大牢,但在大量的死亡面前,却回天无力。   他的权力能让人屈服,让人追捧,能够化真为假,化假为真,却抓不住热腾腾的生命。   远处的荒地上,有一骑飞奔而来,马上的骑兵在一丈外敏捷地跃下,通体流汗的骏马轰隆一声倒在地上,精疲力竭地昏死过去。   只见那骑兵气喘吁吁地跑上沙岗,二话不说,递给上颢一封信件,上颢拆开来迅速浏览了一遍。看完,他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只是马上将信撕碎,揉成一团捏在手里,转身走向了营地。   ********** 作者有话要说:  很快男女主就要重逢啦~~ 男主这种表面冷冷的性格其实好难写,我不想把他写成一个性格单薄的面瘫男,所以不得不走内心戏,希望看文的小天使们不要觉得不耐烦撒~~ ☆、往事:骗人   自从上回云檀险些被黑鼠侮辱后,她大病了一场。   蓝缎阿姐为此跟黑鼠大吵了一架,他们俩姘/居已久,可黑鼠从未有过娶蓝缎阿姐的念头,还处处留情,眠花宿柳,蓝缎阿姐醋意大发早就不是一回两回了。   不过,在云檀得病期间,她倒是悉心地照料她,毕竟云檀是他们的摇钱树,她要是死了,他们上哪儿再去找一个又标致又会骗人的小美人呢?   曾经救过云檀的老妪,终是不敌疾病摧残,在云檀病倒后撒手人寰。   黑鼠找了一处廉价的墓地将她葬了,云檀听后倍感伤怀,可惜她没有钱财,不能让老人家在一处明山秀水的地方好好安息,更指望不上黑鼠能良心发现,他没让自己的老母亲曝尸荒野就算极尽孝道了,哪里会好好安葬她的尸身?   过了一个月,云檀的病情才渐渐好转,虽然不再发烧,看上去却愈发憔悴了,苍白的脸蛋,瘦削的身体,临出门前必要搽脂抹粉,精心打扮,靠衣装与膏脂才能堆砌出姿色。   黑鼠虽然吃到了苦头,肩膀上的伤口过了两三个月才痊愈,但仍旧贼心不死。每次云檀梳妆打扮完,从楼下飘然而下,他都色迷迷地盯着不放。   有一回,云檀忍无可忍,她走到他跟前,展颜一笑,“黑鼠,你要是有胆子再碰我一回,我就有本事让你断子绝孙,不信你可以试试。”   黑鼠听罢,满不在乎地大笑起来,可额头上却渗出了一层冷汗。   那天过后,这家伙似乎安分了些许,云檀的心算是放下了几分。   有天夜里,她又辗转难眠,忽然听见楼下的院子里传来轻微的笑声,于是起身将窗子掀开一条缝,四下张望起来。只见花园里有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个是黑鼠,他正坐在石头上,怀中抱着一名娇小的少女,两人正卿卿我我。   云檀定睛一看,这娇小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蓝缎阿姐身边的柳丝儿。她先是感到惊讶,紧接着便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她暗暗巴望着柳丝儿争点气,最好把黑鼠玩得精疲力竭,这样他就没精力来找自己麻烦了。   果然没多久,柳丝儿就笑嘻嘻地站起来,将黑鼠拉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云檀心满意足地关上窗子,躺回去睡觉,这一回很快就入梦了。   次日,当云檀调脂弄粉,乔装改扮完毕,走下楼的时候,总算没有再看到黑鼠色迷迷的嘴脸,她高高兴兴地跟蓝缎阿姐里应外合,进城行骗了。   时至今朝,云檀在贼窝里已呆了半年,她练就了一身炉火纯青的骗术,如同一个狡猾的欢场女子,深谙拨云撩雨的路数——如何轻启朱唇就叫人肝脑涂地,如何在顾盼之间让人欣喜若狂,只要动动嘴皮子就能占据上风,尤其是对付那种出手阔绰又涉世未深的年轻公子,别看他们总喜欢装出一副深沉老练的样子,她试过几回才知道,他们比她想象中天真多了。   今日,上钩的是一个风姿俊秀的军官,他生得高大俊朗,虽然未着戎装,只穿一身束腰常服,但挺拔的坐姿和站姿无一不展露出一种军人气概,这种气概她曾经在上颢身上也发现过,心里不禁冒出一阵熟悉和亲切的感情。   她开始不住地打量他,试图在他身上寻到更多与上颢相似的地方,可两人一旦开始交谈,她的幻想就破灭了。   这军官家庭富裕,官位是花钱买来的,根本没打过几场仗。谈话期间,他不断地向她吹嘘他的战马,他的猎犬,还有在校场上比武的成绩,他告诉她自己家里有百亩良田,从小足衣足食,过着裘马轻狂,挥金如土的日子。   云檀很快就对他丧失了兴趣,可她还是用不胜歆羨的目光望着他,好像他说的话有多么的引人入胜。   那人夸夸其谈了一阵子,停下来喝了一口酒,云檀笑意盈盈地坐着,没有立刻接话。   “姑娘从哪儿来?”他终于问起她的事了。   “我从西容城来。”云檀嫣然一笑。   “西容城?”那人微微沉吟,脸上流露出几分轻视的笑意,“那个地方偏远得很,姑娘一定从没来过这么大的酒楼。”   云檀见他这般自以为是,不禁想要灭灭他的威风,于是莞尔一笑,“虽然我出身西容城,但十岁时便举家搬迁,至雍州定居,雍州城繁华似锦,人烟辐辏,即使与皇城相比也不遑多让,华楼美宅自然比比皆是,这样的酒楼在那儿很常见。”   “啊……原来如此。”军人不禁感到一丝窘迫,但他掩饰得极好,面上依旧挂着风流倜傥的微笑。   “不过——”就在那人惴惴不安之际,云檀忽然话锋一转,她脉脉含情地绽开了笑容,一双妙目熠熠生辉,“雍州城虽华美繁荣,却见不到像军爷您这般俊雅矫健的人物。”   军官一听,顿时信心大增,复又笑容朗朗,精神奕奕起来。   云檀趁机给他送去一个动人的秋波,目光既羞怯又热烈,军人立刻心领神会a。   接下去的时光,两人相谈甚欢,约莫过了盏茶功夫,那军官突然提议要上街走走,云檀想了想,她觉得是时候为自己考虑考虑了,于是便欣然答应。   两人走出酒楼的时候,云檀趁那人不注意,向不远处的蓝缎阿姐做了个手势,蓝缎阿姐立刻领会了。   长街上商号林立,行人熙熙攘攘,八街九陌,到处是软红香土,可谓一步一景,景景皆宜,通都大邑的繁华即使在白天都不减半分。两人沿着街市一路逛了过去,途中经过一个又一个商铺,云檀装出兴味十足的模样,左张右望。   身边的男子看出她渴望的神色,立刻大方地说道,“姑娘喜欢什么,尽管告诉在下,在下很乐意为您效劳。”   “这怎么行?”云檀佯装惶恐地瞥了他一眼,“我与公子萍水相逢,岂能劳您破财?”   “姑娘不必客气,你我初次相见,话便如此投机,实属难得的缘分,在下只求一表心迹,姑娘莫要推辞。”他朗朗一笑,看上去十分磊落。   这军官其实是个情场老手,他生得模样俊俏,一张嘴能说会道,对女人又从不吝啬,贵重的礼物多去几回,姑娘们便半推半就地从了;要是遇上一些坚守底线,不肯妥协的姑娘,他便会撕破脸皮,露出本相来凶恶地告诉她,“我为你花了那么多银子,你以为是不计回报的吗?”   此时,云檀走到一家铺子跟前停下了脚步,她看见一把雕工精美的匕首,伸手将它拿起来,取下刀鞘,露出银灿灿的刀身,店家见状立刻笑嘻嘻地走上前,吹嘘说这刀是由陨铁打造的,十分锋利,能削铁如泥。   云檀听着他的话,客气地笑笑。   如今她身陷贼窝,祸事随时会降临,她想要一件能防身的武器,陶瓷碎片太不好使,随身携带时容易受伤,可她又没有钱财,只能借这送上门来的机会,填补一己私欲。   少女握住匕首,转了转手腕,发觉刀身有些重,不够轻便,又试着将它衣藏进袖里,可这把小刀比寻常匕首要长,超过了她的臂肘,她只好放弃,将它插回刀鞘,重新放回去。   云檀继续往前走,身边的男人一路侃侃而谈,她时不时地附和几句,但却心不在焉。   从前在云家大院时,她衣食无忧,后来孤身在外,又有上颢保护,凡事不需要操心,谁想今日却沦落到了要买刀自保的地步,少女忽然感到人生一片荒凉,仿佛看见自己的下半生在举目无亲中凄冷地度过。   思索间,她又往前走了两三步,看见一家首饰铺,意外地发现了一根尖利的长赞,镀银的簪身闪闪发亮,簪头上镶嵌着镀金的翡翠,色泽温润,她拿起来满意地端详了片刻,那军官立马会意了,他又让云檀挑了几根簪子,一同买下。   云檀假装推脱了几番,最后一副却之不恭的模样,羞羞答答地准许他付账。   见她接受了他的礼物,这军官非常高兴,他沾沾自喜,得意洋洋,好像她收了他的东西,他就有了将她据为己有的底气,殊不知自己正被人捏在手心里玩弄。   接下去便是骗他上马车,将他带到郊外打晕,偷他银子的老套路了。   这人在马车上没有像多数男人那样表现得非常心急,俨然是个经验十足的老手,他看上去悠然自得,云檀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假意奉承他,引他继续夸夸其谈。   于是这人开始吹嘘自己在皇城中的人脉,称他爹娘与朝中数位大官是世交,而自己在军中也混得如鱼得水,如今已能跟上氏一族的人称兄道弟。   “上氏一族的人?不知阁下说的是哪一位?”云檀心觉好笑,面上却是好奇地瞧着他。   “在下与左将军上隽乃是生死之交。”其实他只是在喝花酒的时候跟上隽有过一面之缘。   云檀笑了起来,提起上隽,她便知道这人是什么货色了。   当马车行至密林中时,云檀喝停了马夫,她含羞带怯地觑了这军官一眼,“小女子家就住在这林子后头,军爷送到此处便可,若是让家父家母瞧见,麻烦就大了。”   “好,那姑娘小心。”这人立刻同意了,他也不想撞见人家父母,到时候逼着他娶她怎么办?   于是他扶着她走下马车,临了,两人四目相对,依依不舍,他见四下无人,大胆地伸手搂住了她的腰,在她耳边喁喁细语,跟她相约下回再见。   两人正情话绵绵,你侬我侬之际,原本坐在车前昏昏欲睡马夫突然跳了下来,从背后掏出一截短木棍,狠狠敲在了那军官头上,他一声不吭地昏了过去。   “哈哈,怎样?英雄救美!”这马夫卸下伪装大笑起来,云檀定睛一看,发现这人竟是黑鼠假扮的,他今天没有买通车夫,反倒是亲自上阵了。   蓝缎阿姐和柳丝儿照旧从林子里闪出来,开始搜那军官的身,把值钱东西统统拿出来装到布袋子里。   等到一切收拾完,他们回到自己的老巢后,蓝缎阿姐满脸堆笑地走到云檀跟前,“我瞧这色鬼给你买了不少好东西,拿来我瞧瞧。”   “诶,好。”云檀装作一副乖巧的模样,将那几根名贵的簪子拿出来交给了她,却暗中留下那支锋利的翡翠长簪,蓝缎阿姐当时隔得远,看不清楚她到底买了多少支簪子,便信以为真地将她交出来的东西统统拿了去,乐得合不拢嘴。   **********   云檀自从得了长簪,便将它藏在身上,日夜不离。   没过几日,当她再一次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走下楼去时,正巧遇见柳丝儿从外头回来。   只见她脸色惨白,一手扶着墙,一手捂着肚子,没走几步便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云檀大吃一惊,她连忙跑下去扶起她来,柳丝儿好面子,想推开她,但浑身上下一点劲儿都没有。   原来她跟黑鼠暗通款曲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前不久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便强迫黑鼠娶她,可黑鼠不愿意,柳丝儿气急败坏,跑到灶房拿出刀子冲出来要砍他,却被他一拳打得倒地不起。   蓝缎阿姐得知后气得七窍生烟,她冲进柳丝儿房里,揪住她的头发,手掌噼里啪啦地往她脸上掴,柳丝儿咬着牙一声不吭,连眼泪都不肯掉一滴,蓝缎阿姐见得愈发怒了,她左一句骚娼根,右一句贱蹄子,恶狠狠地把她往死里打。   最后,柳丝儿终是服了软,跑进城里把孩子打掉了。   云檀听说过有些店铺专门经营这类生意,好像是让女人闻些特制的熏香还是吃些奇怪的草药,然后坐着马车从城头到城尾颠簸一圈,孩子便没了。   云檀扶着身体虚弱的柳丝儿回到房里,她们俩平常很少说话,柳丝儿看她的眼神总是冷冰冰的带着敌意;在蓝缎阿姐面前也时常说她坏话,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没有真正对云檀做出过什么恶意的举动。   “你出去吧。”柳丝儿躺到床上,盖好了被子,翻了个身,将后背对着云檀。   云檀笑了笑,她伸手理好头发,掸掸弄皱的衣裙,什么话也没说便转身离开屋子,关上了门。   次日,她将蓝缎阿姐给她买的鱼炖了,拿到柳丝儿房中去。   柳丝儿正虚弱不堪,她一个人躺在冷冰冰的床上,没有人来看她,更没有人照顾她。   云檀端着鱼汤走进来的时候,柳丝儿有些惊讶,她想装作无动于衷,但饿得很久的肚子不允许她那么做。   “该不会是要我喂你吧?”云檀端着木托在床边坐下,笑盈盈道。   柳丝儿坐起身,接过碗,碗很烫,云檀在碗底垫了一块巾帕,柳丝儿端稳后,用勺子舀起鲜纯的浓汤,一口一口送进嘴里。   云檀见她喝得投入便起身走到窗边,今日天气很暖和,外面的微风轻轻吹拂进来,打在脸上清清凉凉。   “你假惺惺地送鱼汤给我喝,是想让我替你做什么事吧?”柳丝儿一口气喝了大半碗,等到温暖的感觉充满了整个胃,她才开口问话。   “我不想让你替我做什么事,我只想毒死你。”云檀回过头,冲她微微一笑,柳丝儿一愣,可云檀立马笑开了眉眼,“骗你的,毒死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柳丝儿没好气地舀起满满一勺汤送进嘴里,不咸不淡地开口,“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们,也不喜欢这个地方。”   “换成你,你也不会喜欢的。”云檀抱臂立在窗前,一头乌黑的秀发长长地垂过腰际,她的侧影很单薄,走动的时候颇有几分弱不胜衣,袅袅动人的韵味,柳丝儿挑剔地扫了她几眼,却不得不承认,她纤纤细细的身段还是有些美的。   “看你的样子,从前也不是什么好姑娘,你那些骗人的招数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她冷冷地瞧了她一眼。   “天生就会的,”云檀浅浅笑道,“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坏坯子,没什么道理可言。”   柳丝儿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捧起碗来,将鱼汤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满足地抹了抹嘴,问道,“你爹娘是做什么的?”   “做生意的。”   “生意怎么样?”   “生意很好。”   “那你为什么不逃回家?”她将勺子丢进了空碗,“家里有钱有势的,跑来当贼做什么?你要是真的逃走了,蓝缎阿姐也是没办法的,她总不会冲到你家去抓人。”   云檀没有回答,她望着窗外好像完全没有听见她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一双亮晶晶的耳挂垂在脸颊边晃动不停,女子笑得满面春风,“你喝完了吗?喝完我就端出去了。”   言罢,她走到她跟前,不由分说地拿过她手里的空碗,放到木托上,转过身快步走了出去。   ********    ☆、39   天狼古城外的大军只停留了一天就班师回朝。   上颢痛斩宁襄王的消息很快便传入了皇宫内院,犹如巨石投水,引起轩然大波。   朝中臣子对于此事的看法两极分化得厉害,以文相为首的一派官员还有一班武将,认为三王爷暴戾恣睢,豺狼成性,如今被斩首是罪有应得,即使活捉回京,定然也是死罪,何况当时战况危机,敌众我寡,不斩其枭首,如何震慑叛军,以少胜多?   另一派则是一群安常守故的老臣以及跟上家有过结的官员,他们在皇帝面前慷慨陈词,声称雩之国历来不准许旁姓氏族参与皇室纠纷,上颢区区武将,目中无人,竟敢打破常规,戮力皇室,实乃不轨之举;更何况,若想要震慑敌军,生擒敌将亦可达到目的,为何非要斩首示众?   镇殿大将军路训听得此话,忍无可忍,他当场站出来,抱拳一礼,语声铿锵顿挫,“古有言,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战场上刀剑无眼,将士们决一胜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刀一枪皆是险中求胜,何来余力顾及对手死活?有人将生擒敌将说得那般容易,怕是从未上过战场,不知何为兵在其颈,危在旦夕!”   路训语声朗朗地说完了这番话,瞥了一眼身边与他意见相左的臣子,这人看上去文绉绉的,显然从没上过战场。   路训讨厌这群文官恃才傲物的模样,他们成天装得气质高华,自以为思致深远,品味高雅,其实什么都不懂。   两派人在早朝期间各执一词,苏昂并没有当场表态,但心里已有定夺。他从从容容地下了朝,心里非常轻松。   上颢斩了宁襄王,这让苏昂如释重负,一来先帝在位时,十分器重上氏武将,所以他目前非常信任上颢;二来他自登基以来,第一次遇上谋逆之事,心里其实怕得要命。   南漠的动乱规模之大超出了苏昂的想象,他连月来寝食难安,每晚都被噩梦缠身,有一次还梦见上颢平乱失败,苏涵提着他的人头,一路从南漠杀到了皇城,冲进他的寝殿,大肆屠戮,未料事实与梦境相反,被斩下头颅的是苏涵,并非上颢,这简直是大快人心!   苏昂决定等上颢回了朝便大行封赏,至于那些居心叵测的反对派,他大可不必理会,做皇帝的好处不就在于此吗?他说往东,就是往东,不服气的人也得跟着!   当白华帝在宫里悠哉悠哉地等候时,一路返城的上颢可没那么清闲。   他在天狼古城接到了一封信笺,那封信笺告诉他,上隽将在他回城的路上布置伏兵,具体时日,地点尚不清楚。   给他通风报信的是他安插在左将军身边的眼线,这个人的存在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其实这一回,宁襄王苏涵之所以有胆子叛乱,是因为在皇城中有内应,内应之一便是上隽。   上隽得知弟弟出征后,便在暗中拨了一批兵器支援宁襄王,希望他可以借此除掉上颢,可惜事与愿违,他没有得逞,不得不再一次图谋划策。   沉迷酒色的左将军一旦萌生了谋害上颢的念头,便能眨眼间从颓唐的酒鬼变成狡诈的军师。   他联合了宁襄王麾下的残兵,预备埋伏在上颢的回城路上,杀他个措手不及,可是上颢返城的路线,他并不知晓,于是耽搁了一些时日,直到一位美人的出现,才得以缓解。   这位美人就是上老将军的三房小妾之一——红霞夫人。   红霞夫人不安于室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   最初,她看上的是上颢,   上颢面目英俊,体魄又年轻强健,前途更是光亮一片,虽然平常总是沉默寡言,但若能让一个个性严峻的男人大动欲/火,绝对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于是红霞夫人开始傅粉施朱,盛装打扮,一看见上颢便目挑心招,可惜无论她怎么挑引,怎么搔首弄姿,都没得到一星半点的进展。   有一回,她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成功了,因为上颢破天荒地没有抗拒□□,让她顺利地坐到了他的腿上。   女子心中大喜,立刻施展伎俩,露出妖娆情态,千般娇艳,万般勾魂,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她不甘心地宽衣解带,罗衫半褪,又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雪白的胸脯上,可他依旧冷若冰霜。   对红霞夫人而言,人生最大的耻辱不是为人玷污,而是赤身裸/体地出现在一个男人面前,那个男人却无动于衷。   上颢看了她半天,最后只是笑了笑,“像你这么不知自重的女人,倒也是罕见。”   说完,他突然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拖出了书房,回廊上的仆侍顿时全看见了她衣不蔽体的模样。   红霞夫人乱喊乱叫,拼命挣扎,可这点力气对上颢根本起不了作用,他抓着她就像抓着一只兔子,毫不客气地把她拖进上老将军的屋子,扔到他床边。   “爹真是大方,把自己的女人送给儿子当通房。”上颢冷笑着对上铭说道。   上铭气得瞪大眼睛,几乎没法呼吸,等到上颢离去,他勃然大怒,抽出腰上的鞭子,关上门狠狠抽了红霞夫人一顿,可惜戎马半生的老将军最终还是屈服于女人的媚术之下,竟是下不了狠心将她逐出府去。   红霞夫人从此看清楚了上颢的面目,他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没人能从他身上挤出半点好处,更不用说将他勾引过来为己所用了。   就此,她对上颢的感情从春心荡漾变成了痛恨,这痛恨的来源不仅是希望的落空,更是自尊心的损害,于是她调转矛头跟上隽厮混起来。   上隽对父亲的继室早就觊觎已久,两人一拍即合。   他对弟弟的仇恨与红霞夫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两人在个性上的契合程度更是□□合缝,他们都唯利是从,阴险狡诈,只要有足够多的利益就能六亲不认,并且以此为荣,不知羞耻。   红霞夫人知道了上隽的难处后,便借机向上老将军施媚,待他睡熟,偷偷溜进了他的书房。   上铭时常与小儿子在书房议事,她在桌案上发现了一张地图,上面画有上颢行军的线路,她记下后立刻赶去告知了上隽。   上颢虽然知道上隽的图谋,却并不晓得他埋伏的地点,如果临时改变路线则更容易节外生枝,所以他除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外,没有别的法子。   果不其然,行军途中,上隽的伏兵如约而至。   为了保险起见,上隽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将伏兵设在了一条归城必经的道路上。   那是一处荒凉的滩地,白裕长河横穿过方圆四百里的土地,周围杂草丛生,花木凋零,四面群山环合,高耸入云,将战火死死围困在中心。   这支凶猛的伏兵人马很杂,上隽接受了叛军残兵,又令自己麾下的劲旅扮作南漠勇士,让人以为这是三王爷的部下卷土重来,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左将军虽然料定这支归来的大军已经人困马乏,战意全无,可事先还是做了严密的部署。   在他的计划下,白裕河一战打得极其惨烈。   千里迢迢从南漠赶回来,已经累得面黄肌瘦的将士们几乎憋足了劲,轮番攻击,疯狂突围。他们确实已人困马乏,只求归城安歇,未料眼看着就要到达目的地了,中途却又横出一支彪军,硬生生拦在近在咫尺的安逸之前,叫他们恼怒异常。   上隽派人用战车围成一道道屏障,横栏在前方,又让□□手趁机放箭,将冲上来的人统统当成活靶子,上颢率领千余骑兵左冲右突,他们越过对方用战车围成的屏障,撕开阵脚往前猛冲。   将士们皆心知肚明,若是冲不破这堵黑墙,便只能命丧于此了,归家团聚的希望将会像泡影一样消失,于是求生的欲望令他们野性迸发,将士们凭借着‘闯过这关就能安富尊荣’的信念拍马冲杀。   面对如林的戈矛,他们宛如飞蛾扑火一般迎了上去,谁料两方战得正酣,战局后方忽然又有鼓声擂动,一股长长的烟尘向这里蔓延过来,堵死了他们的退路!   看来上隽这次是没少动脑子,上颢不禁有些意外,他没料到他竟派遣另一支军队人衔枚,马裹足潜伏在暗中,用前军吸引对手注意,继而再由后军突出,将他们杀个措手不及,果真是高明又毒辣。   此时,两堵黑墙一前一后夹了过来,上颢当即指挥全军分成三路,一路正面突围,另两路抵挡后阵,前军只能冲突,决不能后退,只要形成突破口,他们便有逃脱的机会。   千声号角响起,万面战鼓擂动,广阔的滩地上人声鼎沸,万马嘶鸣,旌旗横斜倒地,喊杀声震得地动山摇,一方冲突,一方截杀,很快便血流成河,尸体堆积如山。   上颢率军拼死扑杀,他们无论在体力上还是人数上都已全然不及对方,即使凭着爆发的兽性狂冲也无法持久。   很快,五万人马便折损了大半,而敌军黑墙般的阵仗也被冲出了一条宽约三四百步的缝隙。   三万余人马争相涌向这条突围口子,后面的军士围追堵截,战车步卒如潮水一般掩杀而来。   上颢引军断后,周边金铁交鸣,短兵相接,他们勉强引出了一万余骑,敌军便从两侧挤压上来,重新堵上了这个细小的裂缝。   年轻的主将不得不舍弃剩余的人马,且战且退,这场大战持续了约莫两个时辰之久,三万多的将士只冲出了不到两万,还人人带伤。   随主将断后的陪戎副尉常岄,臂上,腿上多处被砍伤;庞凌副将背上中了一箭,腰上被砍了一刀,血流不止;上颢自己被迎面而来的战刀在脸上留下了一道三寸长的伤口,俊秀的面目染满了鲜血,十分可怖。   ***********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就是在这里被毁容的,不过没有关系,男人的帅不在于脸,气质好就行,哈哈 ☆、往事:逼亲   好在虽然全军主力伤亡不少,他们总算杀出了重围,直奔皇城而去。   白华帝大喜过望,他立刻犒劳三军,论功行赏,当日便传命大设宴席,以慰军士长日奔劳苦战,大小三军尽皆受封,人人手拿御赐美酒,放怀举杯,欢欣雀跃。   这支胜利之师连月来在鲜血与阴谋中挣扎,一路淌血归来,劫后余生的战士们刚刚失去了成千上万的战友,浑身负伤,有些甚至再也不能骑马握剑,从鬼门关走过一回的人对于身外之物往往会展现出超然的淡漠,他们面对荣华富贵时,心里竟不似平常那般激动,唯一的执念便是与家人团聚。   上颢如今已经官拜正三品,只比上铭差两级,他又年纪尚轻,不好擢升,于是苏昂赐给他紫服玉带,黄金千斤,又有绫罗彩缎,美酒馔玉,成箱成匹地抬入府中,王侯大臣纷纷前来道贺,整座府邸又一次呈现出张灯结彩,门庭若市的景象。   军人脸上的伤口几乎深可见骨,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治疗而发炎,起初整张脸都惨不忍睹,过了三四天才有好转的迹象。   上颢自从回府后一直都闭门谢客,倒不是因为脸上的伤,而是他每次打完仗,总有那么一段时间会变得非常自闭,连上老将军也拿他没有办法。   不过,上颢回府当晚,曾无视仆从们接二连三的阻拦,径直冲进了上隽的书房。   进门前,他便听见了里头的争吵声,上隽正勃然大怒,破口大骂着什么,文素音则微弱地辩驳着,细柔的声音宛如黄莺在狂风暴雨中啼鸣。   上颢冲进去的时候,文素音正满脸泪痕,衣衫不整地立在桌案边,她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看见上颢突然闯进来也顾不得礼节,捂住脸飞快地跑了出去。   年轻人的戎装上散发着血腥味,他刚下战场,满面血污,脸上豁开一长条口子,在夜色里显得十分狰狞,他盯着上隽,怒火在一双黑眼睛里燃烧。   “如果你要杀我,拿上刀,穿上盔甲,直接与我决一死战,我乐意奉陪!可你为了一己私欲,殃及无辜,让一万多人命丧黄泉!堂堂左将军既然视人命如草芥,为何自己却敛身匿迹,在战场上连个头面都不敢露?”   他的声音宛如戛玉敲金,字字都铿锵有力,上隽察觉出弟弟的眼神中有一股想要将他大卸八块的狠劲,心里先是一慌,可紧接着便平静下来——他的父亲还没死,上颢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于是,上隽坐在椅子上从容不迫地一笑,他今天难得没有喝酒,神志非常清醒,所以他接下去说出来的话再也不能归结于酒后胡言了。   “打仗嘛,死个万把人是常事,弟弟打了那么多年仗,怎么还是看不透这一点呢?”他懒洋洋地开口,这副好逸恶劳的模样在喜欢他的女人眼中是意态疏懒,轻狂不羁。   上隽说着,眼里泛起一丝讥讽,“上颢,你跟你娘很像,不管吃了多少苦头,心里总抱着一些清新隽永的念头不放。她对那百无一用的书生忠贞不渝,不肯接受我爹的恩惠,连个笑容都不愿给,可结果呢?不还是死得那么早吗?至于你,你大可以派遣手下的兵将来暗算我,可你从来不,因为你把人命看得太重,从不肯伺机利用,但是你要知道,在兵连祸结的年岁里,最廉价的东西就是人命。”   他说着,从椅子上起身,慢慢绕过桌案,“你可以说我是奸佞小人,但如今世风日下,唯有顺应世道,才能步步高升,英雄都是应运而生的,至于诚实正派,赤胆忠心,其实并无用处。你看,我高居庙堂,只要挥挥手,便能让你浴血奋战,而你呢?你的军职比我高,打仗比我厉害,却也不得不受制于我。”   “如此说来,你成了一个识时务的俊杰了?”一行鲜血从军人眉角的伤口处淌了下来,他的脸上血迹斑斑,目光却又冷又亮,“既然你自以为是个顺应世道的人才,那我问你,这么多年来,你做成了什么事?你上过几回战场?立过多少功勋?除了那班酒肉朋友,军中又有多少人敬重你?”   上隽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征战非我所长!”   “好!既然征战非你所长,那你可会写诗?可会作画?”戎装青年咄咄逼人,“你可曾有过箴言高论?除了损人利己,滥施职权,你还知道什么?”   上隽气得浑身发抖,一时竟无以辩驳,他面红耳赤,又羞又恼,上颢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将他狠狠撞在墙上,咬牙切齿道,“从小你就想置我于死地,可时至今日,你成功了吗?”   说罢,他突然抽出腰间的短刀,划破了上隽的脖子,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左将军只觉脖子上一凉,紧接着又温热起来,吓得浑身直打哆嗦,再也顾不得面子,战战兢兢地开始求饶。   “这种时候,你还觉得人命轻贱吗?”   说罢,上颢收起刀,将对方狠狠地掼倒在地,再也没看一眼。   **********   却说云檀,她照旧在皇城内招摇撞骗,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上颢率军回城的时候,她就站在人群里远远看着他,跟出征时一样,此次归城也是在华灯初上,人声鼎沸的夜色里。   他的脸受了伤,流满了鲜血,她几乎认不出他来了,看着他策马徐徐行进,表情仍旧是肃肃穆穆的,既看不出得意也看不出骄傲。   云檀不知怎么地,忽然觉得全身发热,泪水不自禁地涌了上来,一行接一行地从眼睛里流下来。她无可奈何地发现自己还是很想念他,虽然这已经是离开他的第二个年头了,可她的感情从来没有变过,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迹象。   日子缓缓过了下去,差不多又过了三四个月,这三四个月里发生了两桩大事,让云檀措手不及。   第一桩是通缉令,这伙贼人在皇城里骗倒了不少富商权贵,渐渐引起了官府注意,官吏们画影图形地试图捉拿,可惜缉捕文书上的头像画得实在是太糟糕了,就算云檀站在这画像旁边,都不会有人相信那就是她。   第二桩事情比第一桩要棘手多了。   有天,云檀上街的时候觉得有些异样。   一辆马车在暗里跟踪她,这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天了,她本来以为只是错觉,直到有一天,她居然在黑鼠的院子里看见了那辆马车,才真正惊慌起来。   他们迎来了一位贵客,是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他的头顶上几乎没有头发,一对眼珠枯黄浑浊,脸上的肉松松垮垮地垂着,身上瘦得皮包骨头,却穿着非常昂贵的华服,坐着豪华的双毂马车,由两匹的卢宝马拉着,很是气派。   但见他走进主屋,坐在正中央的位子上,前后左右分立着四个彪形大汉。   等云檀走进去的时候,那老头的目光立刻锁住她不放,他咧开嘴笑,露出零星几颗黑乎乎的牙齿,黏绵的口水仿佛随时随地会淌下来,云檀立刻感到一阵恶心,却见黑鼠笑呵呵地望着她,一副在掂量货物似的表情。   次日,他们便跟她谈起了这桩事情。   原来那恶心的老头竟是看上了云檀,要娶她回去当老婆。   这老头拥有富裕的家财,可生财道路却不为人知,过去曾娶过好几任如花似玉的夫人,但结果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不见。   这回,他亲自上门送给黑鼠他们一大笔钱,声称是聘礼,意在娶云檀为妻,蓝缎阿姐和黑鼠乐得合不拢嘴。   “你们疯了?居然把我卖给那种老东西?”云檀惊怒交加,她的身体太糟了,一激动便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取出巾帕,捂住嘴,喘着气儿道,“他牙都长不齐全了,分明是个活鬼!”   “诶,怎么这样说话呢?”蓝缎阿姐笑得春风满面,“老一些怎么了?人家富得流油呢!你只要嫁给他就可以呼风唤雨,实在不行忍个几年,等他一死,你大可逍遥快活,想要什么样的男人就有什么样的男人!”   “我不嫁,”云檀气喘吁吁,她没有力气继续大吼大叫,只得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们当我是傻子?他死了那么多老婆,其中必有蹊跷,更何况,我若是贪慕富贵的人,早就攀上高枝了,怎么会流落在这贼窝里?”   蓝缎阿姐没有说话,她只是淡淡地微笑着,看上去志在必得,云檀瞧着她,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过了片晌,她蓦地跳起来向门外跑去,可已经来不及了,黑鼠早就守在那儿了,她刚冲到门口就被他一把抱住。   “我的小美人儿,小乖乖,谁让你总是不给我碰呢?”黑鼠凑在她耳边狎昵地低语,“现在知道后悔了吧?我可比那糟老头儿带劲多了!”   云檀转过头,使劲往他脸上啐了一口,黑鼠勃然大怒,他放开她,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云檀跌跌撞撞地摔在了门槛上。   “别别!”蓝缎阿姐连忙冲上来拦住黑鼠,“打花了她的脸,咱们可不好交代!”   黑鼠这才罢休,两人拿出一根绳子,将云檀捆起来,关在屋子里,每天只给她灌些米汤。   待到第三日,她被迫换上了大红喜裙,坐在梳妆台前,任由蓝缎阿姐帮她挽起长发,她不给她戴长簪,不选用任何尖利的首饰,她还搜了云檀的身,没收了她偷买来防身的首饰,气得云檀差点当场就断气。   蓝缎阿姐将她打扮完毕,笑容满面地出去恭候迎亲队伍了,留下柳丝儿作看守。   云檀坐在原地一言不发,她定定地看着铜镜中倒映出的脸,浓妆艳抹,一副夭桃襛李的模样,屋子里很安静,掉针的声音都能听见,柳丝儿默默走到她身后,突然往她的发髻上插了一件东西,她看了一眼,是那支尖利的长簪。   “待会儿盖上喜帕,没人会看见。”柳丝儿退到一张桌子边,照旧冷冷地看着她。   云檀回过头去,有一点惊讶。   不久前,柳丝儿没了孩子,她给她送去过不少汤汤水水补身子,但两人很少交流,柳丝儿说起话来语气总是酸溜溜的,一副不愿领情,勉为其难的样子。   “我是在妓/院里长大的,五岁的时候就认识蓝缎阿姐了。”   这时候,柳丝儿忽然开口说话了,她的眼神恍恍惚惚的,不知道在说给谁听,“那年蓝缎阿姐十八岁,是院里的红伶,而我是柴房里丫头,她见我可怜,对我特别好,既像姐姐,又像娘亲,我们相依为命了很多年。”   “后来她年纪大了,过了气,接到的客人越来越少,住处也从最精致的上房换到了最偏僻的西厢房,我为她忿忿不平,而蓝缎阿姐却一点儿都不在乎,她照旧待我亲如姐妹,拿着越来越少的银钱,跟我互相补助。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黑鼠,一切忽然变得不同了。她用全部积蓄给自己赎了身,带着我趁夜离开,就是为了投奔那个滑头。”   “这些年,我们一直都坑蒙拐骗地过日子,没一刻是心安的,我劝过她,让她离开黑鼠,可她不听,像着了魔似的,”柳丝儿叹了一口气,她的眼圈红了,“我一直很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学着她的样子尝试了几回,谁料居然怀上了那畜生的孩子,阿姐知道后疯了一样地打我,她从没这样过,以前她一向对我和颜悦色,就算我偷拿她的银子,她都不会发火。”   “那时候我们多好呀,”她长叹了一声,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悲伤,“可如今什么都变了,有时我很想再回那间妓/院去,不就是干粗活吗?总比骗人来得心安理得。”   “那你为什么不走呢?”云檀问道,“一个人也不是活不下去的。”   柳丝儿摇摇头,“我不能离开她,就像她离不开黑鼠一样。”   “那如果有一天,她像卖了我一样把你也给卖了,你怎么办?”云檀看着她。   “我不在乎。”她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时,屋外传来了喧闹的鼓声,迎亲队伍来了,柳丝儿连忙跑来将喜帕给她盖上,然后低声附在她耳边道,“那个老头喜欢虐待漂亮羸弱的小姑娘,你要是忍受不住就把他刺死,然后按这图上的线路跑。”   说着,她往她手里塞了一条丝帕,上头绘着山庄的地图。   云檀连忙将它藏进衣袖里,疑惑地问道,“你从哪儿弄来的?”   “山庄门口的守卫,”柳丝儿不耐烦地说道,“你当只有你会勾搭男人吗?”   这会子蓝缎阿姐已经推门进来了,她低声催促着,和柳丝儿两人一左一右扶着云檀走出屋去,坐上花轿,远远目送着送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直到消失不见。   *********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开始走向人生巅峰了~~~不要急,男主马上就来找你了! 柳丝儿的真爱其实是蓝缎阿姐,捂脸遁走。。。。 ☆、往事:重逢   云檀被花轿颠得头昏眼花,她甫出狼窝,又入虎穴,不知行进了多久,总算到了遥玦山庄。她在喜娘的搀扶下走进去,被人按着头颈拜了堂,最后被送进了一座高高的阁楼里,坐等洞房花烛夜的到来。   夜幕降临,房中金碧辉煌,锦绣铺列,床边的红罗幔帐垂到地上,桌上烛影摇红,各种摆设五色相宜,云檀撩开喜帕,环顾着这间屋子,恍恍惚惚回想起在西容城跟上颢成亲的时候。   她回忆起他第一次亲吻她的画面,还有他温暖又坚定的怀抱,正默默沉醉着,门忽然被人粗暴地推开。   女子的回想蓦然被打断,她慌忙向门口望去,只见那老富人拖着年迈的身躯缓缓跨过门槛,转过头来,咧开嘴冲床边的新娘一笑,露出一口又黑又松的牙齿。他披着绣金线的墨黑长袍,腰带在进房之前便松开了,衣裳大敞着,露出肋骨森森的胸膛。   “过来啊美人!过来让我抱抱!”他醉醺醺地说道,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她,脚步颤巍巍地向床边走去。   云檀一动不动,她方才已经将发髻里长簪□□拿在手里了,随时准备扎他一下子。   “你耳聋了?我让你过来!听见没有?过来!”那老头子见她不动,突然发起火来,开始大吼大叫,唾沫乱喷,“破烂货!我可是花了很多钱把你买来的!要想过上好日子就听话点!给我过来!”   云檀看着他,觉得恶心至极,她克制住胃里的翻腾,勉强张口道,“老爷,你若想跟我睡觉,最好自己动手,不要磨磨蹭蹭的,我可伺候不来人。”   “你,你这个——”老头动怒了,他伸出干枯的手臂往她身上扑去。   云檀大惊失色,她还没来得及举起长簪便被那老东西一下子扑倒在床上,她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没让自己尖叫出声,白老爷的呼吸中带着一股熏人的臭气,他的口水从嘴里淌下来,几乎要滴到了她的脸上,她使劲挣扎,最后手脚并用,猛地将他一推!   那人一个倒栽葱从床上跌了下去,云檀连忙坐起身来,跳下床,她打算趁胜追击,扑到这老头子身上结结实实地给他一簪子,可教她吃惊的是,这人一摔到地上就不动了,他的眼皮半耷拉着,两手平稳地搁置在身体两侧,看上去十分安详。   难道睡着了?   女子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用力推了他两下,又迅速探了探他的鼻息,一点热气都没有,于是她大起胆子又趴下去听了听他的心跳,同样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云檀听说过有些老色鬼年纪大了还思淫/欲,结果兴奋过度,猝然而死的事,想来这老东西也差不多。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瘫坐在地上,呆呆地注视着眼前的尸体,过了很久,忽然笑了起来。   瞧,她的运气多好啊!   老天总算是开眼了,没让她被这活鬼糟蹋,仔细想想,她觉得自己运气一直都挺好的,除了国破家亡,流离失所之外,她的生命里几乎没有发生过让人无法忍受的事,至多不过挨几次打,受几回穷罢了。   云檀仰起头来大笑了一阵,笑得泪眼模糊,然后爬起来,打开门大喊,“来人呐!来人!”   经过大夫的一番检验,这老人的确是死透了。   他本就有喘证和厥脱,这一回酒喝多了,看见新娘子又兴奋得不行,于是心病发作,暴毙而亡,也算是报应。   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云檀这回总算是苦尽甘来,她不仅摆脱了那窝贼子,还一跃而上成了个富婆。   这老头原姓白,坐拥整座山庄,富可敌国,他膝下无子无孙,因此所有家业都落到了新婚妻子手里,别说一辈子衣食无忧了,她就是日日大肆挥霍也绰绰有余。   没过几天,云檀带上一伙人以抄家的气势冲向了黑鼠的老巢,可惜她晚了一步,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他们早就料到她嫁人后不会轻易放过他们,连夜卷铺盖走人,反正那老东西给的聘礼足够他们好吃好喝一段时日了。   ***********   提心吊胆的日子总算结束,云檀在遥玦山庄里过坐享富贵安逸,白管事为她找来一个贴身侍女,名叫翠吟。   翠吟今年十四岁,生得十分清秀,蛾眉皓齿,明眸善睐,总喜欢穿一身轻飘飘的绿袄裙,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云檀很喜欢她,觉得她聪慧而纯净,干起活来又手脚麻利,半点都不要人操心。   主仆两人熟悉起来之后,翠吟告诉她,自己原本是在一个大户人家当婢女,谁料这家的三个儿子统统看上了她,争着抢着要她做通房,她吓坏了,慌乱之下竟是跑去老夫人那儿告状,求她作主,结果那老夫人一听,二话不说,给了她一些银两,直接将她打发走了。   云檀听得直笑,她如今虽然过得安逸富足,但身体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她不需要继续上街行骗,便不再搽脂抹粉,于是恹恹病容就显现了出来,姿色也跟着大减,虽然平常翠吟总是安慰她,说她照旧美得很,但她心里明白,自己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千娇百媚的商家小姐了。   再说上颢,他自从南漠一战结束后,接连好几月都留在皇城中,其间各方平安,未起战事,不过上门拍马屁的人却越来越多,上颢很少见客,上隽倒是非常热情,他很乐意做些卖官鬻爵的事,然后将赚来的银钱大笔大笔地洒进花街柳巷里。   由于南方一战大捷,上家小儿子的婚事再次被人提上了日程,达官贵胄们又开始为自己的女儿操心了,可上颢对此却漠不关心,上老将军这回懒得再跟他较劲了,只要小儿子能打出胜仗,他便不再过问他的私事。   镇殿大将军路训私下里跟上颢聊起过此事,路训劝他听父亲的话,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抓紧时间把亲事给办了,不要继续钻牛角尖,可上颢却表示比起另结新欢,心存对旧人的思念更能让他快乐。   “你总有一天会改变这种想法的。”路训说道。   “那就等到改变那天再说。”上颢当时轻描淡写地回答。   路训无言以对,上颢对这个世界似乎自有一套见解,并且不会轻易为外物所动。   随着时光飞逝,又过了两月,从云檀离开上颢开始,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   在山庄内修身养息的云檀,偶尔会进城去散散步,她时常去一家名叫雪月阁的酒楼,因为那是上颢曾经带她去过的地方,虽然两年过去,楼里的装潢与布局大有改观,但窗外的荼蘼花却一直都在。   巧合的是,她有一回还看见了上隽。   当时,他与她就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跟人聊些什么话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两年来,云檀的身子拔高了,容貌也有了一些变化,如今又一脸病容,上隽自然注意不到她。   “听说上将军至今尚未成亲呢!”她听见他们正议论纷纷。   “他这人性子古怪,恐怕皇城里没多少姑娘愿意跟他在一块儿。”   “那倒未必,”上隽这时候突然插嘴道,只见他语带讽刺,眉飞色舞,“总有那么一两个女人会喜欢他的,而且姿色还不赖,毕竟上颢有一张好看的脸能讨女人喜欢,可惜现在,他连那张脸都没了!”   他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满桌的人立刻陪着他发出一阵哄笑。   云檀向他们那边望了一眼,冷冷地没有搭理。   又过去数日,她再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如往常一样走上二楼,要了一壶香茗,静静坐在有窗的角落,看着树下绽开的蔷薇花,等待夜幕降临。   寂寞的时光过得很快,她从小就习惯了享受孤独,等到一轮明月拨云而出,繁丽的灯火已经将良宵美景映照得斑斓多彩。   四衢八街上,朱轮华毂,华盖来去,才子丽人,此时尽皆出动。狂蜂浪蝶开始追逐闲花野草,翩翩少年钻进了歌楼舞榭,雪月阁里灯火通明,店小二突然急匆匆地跑到楼上,将所有的客人都赶下楼去。   未过多时,酒楼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只见骏马前驱,健仆后随,接连好几辆光鲜华丽的马车停到了大门前,车厢被漆得乌黑锃亮,从里头走下来的人个个高冠丽服,披罗戴翠。   当先而入的是个威风凛凛的中年男子,他大马金刀,虎步龙行,颇有一种百万雄师压境而来的气势;紧随其后的是个峭拔冷峻的青年人,他的肩膀宽阔,身量极高,脸上有一道又深又长的疤。   原来今日是上老将军五十大寿,他在雪月阁里大摆酒席,宴请贵客,酒楼内按吩咐布置得富丽堂皇,但见乌衣子弟鱼贯而入,德高望重的老臣名将在仆人的前呼后拥下缓缓地走了进来。   上颢大步流星地走在父亲身后,他刚刚踏上木阶,却蓦然瞥见酒楼南面走下来一个俏丽的女子,她的身段细长曼妙,步态不疾不徐。   军人停下脚步,唐突地盯着她看,只觉得喉咙发干,胸口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断在这里会被骂么,哈哈哈,下章全是男女主对手戏!嗯嗯! ☆、往事:旧情重燃   他忽然转身从楼梯上冲了下去,宾客们吓得纷纷往两旁散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上颢不管不顾地冲下楼,看见那女子已经走出门外,步入了夜色中,立刻加紧脚步跟了上去。   明月高照,流光若水,街上行人众多,女子的身影若隐若现,他快步穿梭在人群中,试图跟上她。   两年来,她的外表有了不小的变化,只是这轻灵轻俏的举止和走到哪儿都像是茕茕孑立的神情,绝对不会出现在第二个人身上。   云檀不知不觉地拐了一个弯,走进一条无人的暗巷,巷子里有雾气在弥漫,天上的星光黯淡,她的身影像个幽灵一样朦胧又飘忽。   一阵风吹来,女子挂在胳膊上的披帛垂落下来,她抬起手轻巧地一勾一带,这个动作让他注意到她的腰间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定睛一看,那竟是他送她的玉佩。   “夫人,你总算来了。”前方几步远的地方,停泊着一辆马车,车边立着一个绿衣裳的小丫头。   听到‘夫人’这两个字,上颢停下了脚步。   果然,她即使离开了他也能过得很好,如今她应是改嫁了,出门有宝马光车相送,回去以后想来也是锦绣堆叠,衣食无忧。   他看着她登上马车,撩开帘子轻声地吩咐车夫出发,马儿轻快地奔跑起来,拉着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巷子里有积水,溅起一大片水花,他狼狈地站在原地,有一种受到欺骗的感觉。   军人怔怔地立了片晌,忽然想起她腰间系着的玉佩,不禁又抱起一丝希望来,他决心弄清楚这件事,于是匆匆赶回了酒楼。   老将军的寿宴并未受这个小插曲的影响,宾客们的目的在于美酒馔食,只要准时开宴,让他们酒足饭饱,他们就心满意足,至于寿星的儿子是否按时到场,那都是无关紧要之事。   酒宴结束后,上颢向酒楼里的跑堂打听云檀的消息,云檀是他们的常客,那跑堂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姑娘,立刻把实情交代了。   “将军,您军务缠身,恐怕不知道吧,城外有个地方叫遥玦山庄,里面住着个姓白的老头,专门抢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回去当老婆,然后再一个个弄死。你要打听的姑娘呀,是白老头新抢去的夫人,不过她的运气很好,才拜完天地,那老东西就心病发作,驾鹤归西了!”   上颢道了谢,赏了他几锭银子,次日便查到了遥玦山庄的确切所在,匆匆策马前往。   遥玦山庄绵延百里,里头别有一番天地,它风月无边,春和景明,是个水秀山清的好地方。   上颢在乌头大门外下了马,由一位仆从引路,入庄而行,沿途千回万转,斗折蛇行,时而穿花入林,时而登船漂流,他乘着一叶竹排,在凌波湖上飘飘荡荡地驶向对岸,那里有一座花团锦簇的高楼,他模模糊糊地望见几个飘逸的人影在楼中穿行,   引他上楼的是翠吟,她笑嘻嘻地让他在回廊上等候一会儿,说夫人要稍事准备。   未过多久,机敏的绿衣侍女又走了出来,她用鼓励的目光看了上颢一眼,将他引至门边。   军人站在雕花的木门前,他感到口干舌燥,心跳加快,同时还有几分模糊的恐惧,就像十五六岁初上战场的时候一样。   上颢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他推开门,随着咯吱一声响,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间明亮而宽敞的厅室,里面没有太多摆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他往里走了几步,目光落在窗边,云檀此刻就坐在那里,她的身侧放着一张长形几案,案上摆着一盆鲜艳的象牙红,花儿开得正盛。   丽人静静端坐,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容貌谈不上绝美的,却自有一股默默动人的清幽风致。   听见声响,她的目光移了过来,落在军人的脸上。   今日之前,上颢从未在乎过自己容貌的变化,但此时此刻,他感到脸上的伤疤像火一样烧了起来。   好在云檀看他的目光依然很温柔,没有他想象中的冷漠,嫌恶或仇恨,唯独令他担心是,她看上去很虚弱,像个重病不愈,命在旦夕的人。   “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她微微一笑,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在雪月阁里见过你一次,特意向人打听了你的住处,”军人的嗓音很低沉,他看她的眼神里泄漏出一丝无法掩饰的关切,“你在喝药?”   “是,我病了。”她的声音微弱,听上去气息奄奄。   “是什么病?”他轻声问道。   “伤风罢了,我的身子一直都不太爽利,小毛病不断,成天围着药炉茗碗打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说着,她朝案上那盆的象牙红望去一眼,盆里的花红得像火一样,她看它时,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些活力。   上颢望着她怏怏病弱的模样,只觉内心的感情涨潮似的一波接着一波涌了上来,他再也问不出话来,生怕冷静的外表会被突如其来的情绪冲破。   “听说你受伤了,如今好一些了吗?”她见他沉默,便又开始了另一个简单客套的话题。   “好些了,”他顺着她打量的目光,发现了她在看什么,“我脸上的伤是不是很吓人?”   “没有。”   说‘没有’是骗人的,窗外的光线很好,她第一次看清那道狰狞的伤疤,它从军人的眉角划过右边的脸颊,虽然伤口已经愈合,但扭曲的疤痕依旧触目惊心,只是让云檀感到害怕的并不是他的模样,而是带给他伤害的东西,人们管它叫战争。   “和有些人比起来,这没什么。”军人站在珠帘边,淡淡地回答。   “将军为什么不坐下?”她故作从容地抬头微笑,伸手指了指身边的一把椅子。   上颢与她对视了一眼,走过去坐在了那把椅子上。   云檀开始仔细地端详他的面容,发现除了那道疤,他并没有什么变化。   听说南漠一战,他赢得非常辛苦,甚至险些丧命,如今看来,坊间传言确实不假,大家都是乱世中的受害者,不管谁是赢家,谁是输家。   “你恨我吗?”在她打量他的时候,他忽然问出了这句话。   云檀略微意外,她没想到他会突然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女郎不由叹了一口气,脸上写满了忧愁和倦怠,像一个饱受世事折磨,已经被彻底消灭了斗志的人。   “国之盛衰,自有其规律可循,这是天运,不是肉眼凡胎能够决定的,而我呢,我就像一粒尘埃,既然改变不了弥天风沙,那就只好随风飘流。”   他看着她单薄的嘴唇一开一合,像两片即将枯萎的花瓣。   军人忽然伸出手去抚摸她白皙无损的脸庞,云檀没有躲闪,他的手掌干燥而粗糙,轻易地唤起了她两年前的记忆,她怀念他带着温情的触碰,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被人理解与包容的时刻,心中充满了依赖他的渴望。   “当初你一走了之,是否想过我?”军人的声音一贯坚定沉稳,此时却有些破裂。   他的手指缓慢地滑过她的脸颊,最后落到脖颈处,上颢克制地收回了手,生怕自己会做出过分亲密的举动。   “自然是想过的……”她喃喃。   何止是想过?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两年来,她一直倍受折磨,天天在爱念与愧疚中反复地煎熬。   她望着他,突然感到眼泪失去控制般涌了上来,“两年前,我只有十六岁,你不能指望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能够看开一切,况且这两年,我过得很不容易。”   “我也过得很不容易。”他漠然地回答。   “那时候,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你,从此以后再也不见。”   “那如今为什么又愿意见我了?”他问道。   她忽然缄口不言,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开口,“将军亲自前来,妾身怎敢不见?”   他蓦地抬起头望着她,好像被人迎面抽了一鞭子,上颢怔了片刻后,忽然讽刺般咧咧嘴,露出一个怪异的微笑,“原来如此,那夫人不必勉强,我立刻就走。”   说罢,他迅速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往外走。   军人冲动又僵硬的举止中压抑着一种强烈的渴望,云檀分明是察觉到了,却还是怔怔地愣在原地。   她就这样让他带着怒气走了……   云檀凝视着他的背影,缓缓靠在椅背上,好像突然被人抽干了力气。   半晌,她弯下腰,用双手捂住脸。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说话,她明明是希望他来的,为了见他,她原本已疏于妆容,今日却故意淡扫了蛾眉;平常,她总是派人打听他的消息,既不希望他不幸又不愿意听见他另结新欢的消息;她甚至想过亲自去找他,可又没有足够的勇气。   今天,他好不容易找上门来了,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可她又望而却步,把他赶走了。现在房中空空如也,周围又是一片死寂,强烈的孤独开始一口一口地噬咬她的心。   这下,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云檀心灰意冷,意志消沉地望着敞开的雕花木门,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往后再也不会有人真心爱她,她跟一具冰冷的行尸走肉即将没有分别。   就在她的绝望之情汹涌而来的时候,屋外忽然又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她一愣,慌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震惊地注视着门外。   上颢竟是去而复返,他大步流星地冲进来,径直走到她跟前。   军人面色铁青,脸上的表情十分激动,她听见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是你,我不会一走了之,更不会一刀两断!”   “那就不要走,”她凄凉地望了他一眼,“没有人赶你走。”   说完,她的身子便软绵绵地往下滑,他冲过去抱住她,她瘫软在他怀里,再也忍不住流下了两行眼泪,云檀哭了起来,她越哭越凶,最后竟是停不下来。   两年来她第一次哭得那么痛快,从前她总将磨难当作小时候那桩事情的报应,如今却真真切切地感到了委屈,她怪时运不济,她恨遇人不淑,有那么一瞬间,念及失手害死的弟弟,她竟会愤愤不平地想:‘都是你害得我呀!’   等她哭得精疲力竭后,才虚脱一般闭上眼睛,将头靠在上颢胸口,他将她打横抱起来走了出去,守在门外的翠吟见状吓了一大跳。   “她平常睡在哪间屋子里?”他问道。   “跟我来。”翠吟慌忙引路,将他带去了云檀的寝室。   走进屋子,翠吟匆匆跑去撩开了帐幔,他将她放到了床上,云檀忽然伸出一条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幽幽睁开眼睛,“你是不是又打算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没打算走。”他看着她苍白的脸,站在一边的翠吟倒是很识趣地走了出去。   “那就坐下来,陪我说话。”她让他在床沿上坐下,自己也半坐起身,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在发烧。”他将她揽进怀里,又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心很烫。   “是,我说过我生病了。”她迷迷糊糊地回答,一双眼睛里暗淡无光,神志也昏昏默默。   两人静静地依偎了半晌,云檀忽然轻轻地问道,“上颢,我的山庄漂亮吗?”   “漂亮。”   “那你喜不喜欢这儿?”   “喜欢。”   云檀听罢,闭上眼睛,发出了一声叹息,“但我不喜欢它,它看上去死气沉沉的,没有生气,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着,慢慢抬起头,将嘴唇凑到他耳边,“因为你不在……”   她滚热的气息送进他耳朵里,拨人心弦的话语让他难得的一阵心潮澎湃,可他发现她的目光是迷离的,所以不敢确定这是不是她发烧后的胡言乱语。   好在云檀的烧到了晚上便退下去了,她出了一身汗,复又神志清醒,上颢不知道她清醒后会不会又要赶他走,好在她并没有这个意思。   云檀非常憔悴,等她卸去妆容后,他才看清了她。   女子的眼窝深陷,面容如枯草一般苍白,神态中有一种垂死之人才有的忧郁,比起两年前,她整个人都香消玉减,病骨支离。   不过她姿色的削减并没有对他产生影响,只要这张脸上流露出一丁点儿喜悦和期盼,他就无法继续心如古井,冷淡疏离。   待到天黑时,他没有等她下逐客令,便开口告辞。   但令他意外的是,云檀没有让他走。   军人今日的到来令女子暗淡的病容多了些许光彩,这微妙的变化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   “再陪我一会儿吧,”她温柔地注视他,“等我睡着了你再走,好吗?”   “好。”他点头答应。   云檀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临睡前,她想洗个热水澡,仆妇们为她取来木桶,打来热水,她拉起了屏风,让上颢在外间等候。   屋里很暗,只点着一支蜡烛。   云檀洗完澡,小心翼翼地跨出木桶,拿汗巾将身子擦干,她想去够木架上的衣服,但地上落了水,她的脚下一打滑险些跌倒,女郎轻呼一声,幸好及时扶住了木桶,这才稳住身形。   上颢听见她的叫声,条件反射一般冲了进去,云檀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拿衣服遮住自己赤/裸的身体,惊慌地抬起头来。   “我以为你出事了。”他见状立刻转身退了回去。   “等等,”她忽然轻声叫住了他,“其实你不用避开。”   军人谨慎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宽大的屏风遮蔽了幽微的烛火,但明亮的月色却渗进了纸窗,让黑暗中的事物变得依稀可见,云檀将衣衫复又挂回木架上,将身体一/丝/不/挂地展现在他眼前。   女子曼妙的胴体令人想起黑夜中神秘洁白的花朵,她的肌肤胜雪,双腿修长,纤细的胳膊柔顺地垂在身体两侧,盈盈一握的腰肢宛如依依杨柳。   “两年来,你的心里仍然只有我一个人吗?”她立在黑暗中,默默地凝望着他。   “是。”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既然如此,那就过来吧。”她对他伸出了手。   军人缓缓地向她走近,仿佛有一种难以抗拒的魔力在蛊惑他,她希望他是真心的,不是因为看见她的身体而产生了某种冲动。   “你生病了,不该这样。”他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她很佩服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冷静地考虑到她病弱的身体,女子微微一笑,“我说了,如果你的心里只有我,那就过来;如果不是,那就走开。”   他不得不走到了她的跟前,女子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蔷薇花香,云檀伸出双手,轻轻抚摸军人宽阔的肩膀,又慢慢移到了他的胸膛上。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加重了,伸出胳膊搂住了她的腰,女郎感受到他的触碰,微微一颤,他忽然用力将她整个人贴到自己身上,她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来,他注视着她仓皇的眼睛,低下头吻住了她苍白的嘴唇。   云檀几乎无法呼吸,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不愿继续主宰自己,心甘情愿地变得软弱,军人吻开了她的双唇,品尝着她的甜蜜,又将头埋进她的颈窝里,轻嗅她的肌肤。   女子不由自主地配合着,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在他面前,她不需要用虚假的端庄来显示矜持和高贵,她放弃了苦心经营的淡然,摸索着解开他的衣衫。   军人的身体因为欲/望而绷紧了,他尚存着一丝理智,生怕冲动之下作出违背她意愿的事,可云檀的身体紧贴着他,微张的檀口吐气如兰,她轻叹着,仿佛在悄悄地告诉他,她愿意为他所有。   “过来……”她轻声说着拉住他的手,将他引到了床边。   他再也忍不住将她推倒在床上,又扯落了帏幔。   云檀感觉身体变得不像是自己的,当他的手游走在她光洁的身体上时,她情不自禁地拱起身迎合他,她没有感到内疚,没有感到羞耻,她听见内心深处有个叛逆的声音在告诉她:你应该这样活着。   女子一时间意乱情迷,她搂住他的脖子,又送上一双薄如花瓣的嘴唇,用行动向他证明自己并不是被动的,而他理解了她的暗示,彻底地放下顾虑,开始深深地吻她。   两人毫无保留地纠缠着,他像过去一样温柔地侵/占她,如同一把钥匙一层层打开了她身上的枷锁,她细碎地吟/哦着,既像是拒绝又像是祈求,他感受着她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她终于不再退缩,而他也不再压抑,他们在黑暗中吐露着平素不敢说出的话语,在彼此眼中发现了义无反顾的柔情。   等到一切结束,云檀疲倦地偎依在上颢身边睡去。   他枕在她散开的乌发上,伸手搂着她的肩膀,鼻息间萦绕着她肌肤的清香,他望着女子沉睡的容颜,对今夜的失而复得依然抱有几分诧异和不确定。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然后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云檀在睡梦中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又往他身边靠了靠,他仿佛得到了无言的肯定,这才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    ☆、往事:光阴如梭   清晨,鸟儿在树枝上欢快地啁啾,清脆婉转的鸟鸣吵醒了屋里酣睡的人,云檀睁开惺忪的眼睛,她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正被人搂在怀中,不禁吓了一跳,回神后才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   她不知道自己昨晚的行为算不算一时冲动,好在此时此刻,她没有后悔,反倒是心中安定。   女郎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她抱住双膝,抬头注视着雪白的床帏发呆。   感觉到身边人的动静,军人也迷迷糊糊地醒来,云檀正坐在他身边,黑缎子似的的长发柔软地垂落到床单上,她背对着他,亵衣松松垮垮地从肩膀上垂下一角,露出白皙瘦削的肩头。   上颢望着她的乌发出神,仿佛身在梦中。   他没有想到她还愿意接受他,原本他已经灰心绝望,只求来遥玦山庄探望她几回,未料她跟他一样未曾忘记旧情,而且因为分别的煎熬而愈演愈烈。   军人缓缓坐起身,他将女子单薄的身子抱进怀中,低声问道,“你后悔吗?”   她摇摇头,靠入他怀里垂首不语。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微笑会不会显得太轻浮?而面无表情又让人觉得言不由衷。   云檀不知道这两年里他是否有过其他女人,虽然昨夜他义无反顾地将她据为己有,但那是出于欲|望还是真情,她尚未探出究竟;而上颢也有着同样的疑虑,他不知道晔国覆灭对她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更不了解她昨夜的委身是源于真心,还是忌惮他的权势。   “这两年你似乎没什么变化,”他低哑的声音依稀带着睡意,“我曾担心你会性情大变。”   “人的性情哪有那么容易变?”她淡淡笑了,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就是想变也未必变得成。”   他看见她的笑容也不由地露出微笑来。   “今日你要回城吗?”   他点点头,“军队里尚有很多事要处理。”   “那用过早膳再走吧。”   她说着便拉他起床,两人洗漱完毕,仆妇们端上了早餐,女子病体抱恙,没有胃口,早晨一般只吃些小米粥加酱菜,今天上颢在这儿,她才特意让翠吟多上了几份点心。   窗外的阳光明媚,偶尔可以看见几只斑斓的彩蝶你追我逐地从窗棂外飞过。   两人都心不在焉,食物也因此变得寡淡无味,他们就着今日的天气,庄内的景致这类简单空洞的话题,你一言我一句地聊着。   云檀晨起时特意在脸上抹了淡淡的胭脂,此时阳光照射在她的面颊上,为她憔悴的病容虚饰了几分血色。   其实,她很想知道这两年来他身边发生的一切,而上颢也有着同样的疑问,只是今日没有足够的时间交谈,上颢用完早餐,便不得不离开。   云檀想问他明天会不会来,可暌违重逢的陌生感尚未淡去,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好在上颢替她问了出来,“我能时常来看你吗?”   “能,”她脱口而出,脸上泄漏出一丝欣喜,“既然你喜欢这儿,那就常来看看我吧。”   “明天可以吗?”他原本想问今晚能不能来,又怕来得太频繁,惹她不快,只能改问明日。   “当然。”她点头。   于是上颢匆匆离去了,云檀独自在山庄中静静地等待。   她开始期盼第二天的到来,原本如止水般的心又泛起了涟漪,她感到一种暗藏在体内的活力正渐渐地向外释放,将囤积胸中的苦闷,疾病,还有忧愁慢慢地融化,推散。   翌日,她起了一个大早,天才蒙蒙亮,便开始梳洗打扮。   云檀静静地坐在铜镜前,细细端详着自己的容颜,她的眉细而长,黯淡的眼珠因为昨日的重逢焕发出几分光彩,而两颊却依然苍白瘦削,体现出病弱的本质。   云檀开始贴花描眉,她小心翼翼地在脸上抹了胭脂,又上了口脂,发现只要精心打扮,自己仍然称得上美丽的。   这带给了她些许安慰,她暗暗希望自己能恢复少女时的美貌,像以往那样吸引他的目光,可又觉得这念头寡廉鲜耻,慌忙摇摇头,将它从脑海中驱散。   女郎等了一天,从旭日初升到落日黄昏,上颢却始终没有来。   她惴惴不安起来,开始怀疑昨日重逢的意义,难道他来的目的只是想回味一下往昔的欢情,并没有长久的打算?   她不由自主地开始患得患失,跟新婚燕尔时一样,担心自己太天真了,正在被人欺骗。   待到月明星稀,云檀的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她百无聊赖地准备卸妆就寝,翠吟却急匆匆地推门进来,“夫人,将军来了!将军来了!”   云檀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像阵风一样地跑了出去。   “夫人,您倒是端点儿架子呀!”翠吟急匆匆地敦促道,可云檀眨眼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阁楼外,军人正远远地走来,他今夜没有穿戎装,而是换了一身藏青色的窄袖束腰常服,看上去十分利落,云檀提起长裙向他奔去,半挽的发髻松松垮垮地垂落下来。   军人的步履微微顿了顿,仿佛有些诧异。   她跑到他跟前,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他咧嘴笑了,忽然一弯腰将她腾空抱了起来。   云檀吓了一跳,急忙抱住他的脖子,却也没有挣扎,只是责备道,“我等了你一天,你怎么那么晚才来?”   “我不知道你希望我来,”上颢抬头看着她,“我怕你以为我在趁人之危。”   说着,他将她放了下来。   云檀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失落,她希望他抱得更久一些。   “如果你希望我来,你要告诉我。”   “可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她有些害臊地低下头去,“我们分开了那么久,我不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也不知道你的心意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   夜风徐来,女子裙带当风,她抬手理了理凌乱的鬓发,“今晚夜色清朗,陪我去湖边走走,好吗?”   军人颔首答应,两人一前一后,开始向湖边走去。   月光将女子衣袂飘飘的人影投落在地上,军人凝视着她窈窕的倩影,总觉得她虚无缥缈,如天边的纤云,好像只有将她抱在怀里才会变得真实。   春夜温暖,清风吹去了湖上的浩淼烟雾,天水一色,星光明净。   远山小巧灵秀,宛如排列成行的青螺,皓月银辉下,林木翠色深深,群山倒影沉沉,飘荡的芦苇丛中,几只灰鹡鸰婉转啁啾,一行白鹭振翅高飞,浮影掠过湖面,涟漪微漾,银光粼粼,堤岸上群花争艳,暗香浮动,细细的芳草从土壤中冒出尖儿来,吮吸着湿润的空气,葱葱茏茏,娇嫩欲滴。   “这两年,你是怎么过的?”   两人走在柔软的草地上,沐浴着月华,闲庭信步。   “这两年我为了生计干过很多活,我给人当过婢女,做过酒楼跑堂,在成衣铺子里给人算账做针线活,我还在街边卖过艺,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被一个有钱的老头盯上,被迫嫁到了遥玦山庄,不过我的运气很好,刚刚拜完堂,老东西就死了。”   云檀没有告诉他自己陷入贼窝的事,那些事太复杂了,她打算往后慢慢向他坦白。   “你呢?”她微微一笑,心里却有些忐忑,“我听说你成过亲,但是新娘跑了。”   “是,是我让她跑的,我给了她路引,成亲当晚就让她走了。”军人回答,他似乎并没有将那件事放在心上,“她是广青王的女儿,早就有了意中人,我很乐于成人之美。”   “如果她没有意中人呢?”   “那我会拒绝那门亲事。”   “为什么?”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因为我总觉得你会回来,”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虽然没有任何征兆,但我一直没有放弃希望。”   她半信半疑地微笑,复又开始往前走,“即使如此,你如今战功煊赫,府里大概跟以往也有些不同吧?”   “府里还是老样子,唯一的不同大概是我多了个嫂子,上隽成亲了。”谈起上府,军人总会不由自主地表现出冷漠的态度,“你是不是想知道这两年来我身边有没有其他女人?如果是这样,你大可放心,我没有女人。”   云檀步履微顿,她粉脸低垂,眼色黯然。   她第一次那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伤害了他,抛却战争与国家不谈,他从没做错过什么,他对她始终是一心一意,甚至为了她倾其所能,可换来的却是无情的分离。   她忽然控制不住地想要哭泣,连忙转身走向一棵垂满绿枝的柳树,上颢跟在她身后,他在树影下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转过身来。   女子满脸的泪水让他有些惊讶,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她突然如此伤怀,上颢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拥入怀中,安慰般抚摸她的长发。   军人的怀抱还是跟以往一样充满了温暖和坚定的力量,女子冰冷的身体在暖意中渐渐回温,她回想起过去孑然漂泊,无依无靠的时光,竟有一种想要溺死在这个怀抱里的冲动。这一刻,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离开他了,不管他是什么身份,跟她有什么怨仇。   云檀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军人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开口说道,“昨天,我离开遥玦山庄后,一直都很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这座山庄会消失,而昨天发生的事都是我的幻觉。”   “不会,”她的眼里噙满泪水,脸上却露出了笑容,“这座山庄一直都在,我也一直都在,只要你想来,我们永远都会在这里等你。”   ************   这天以后,一切都变得圆满了起来。   上颢时常来看她了,云檀再也没有对他故作难色。   两人坦诚相对,将隔阂渐渐地消融。   她告诉他,自己当年离开时已经怀了身孕,可惜后来孩子掉了,大夫说她身体差,以后恐怕很难再生育,上颢对有没有孩子并不在乎,只是关心她的身体如何,是不是受了重创。   云檀并不忌讳跟他谈起晔国的话题,而他也没什么禁忌。   有一回,她问起当年的战事,他告诉她,自己刚刚从晔国边境打进去的时候,许多城池不战而降,百姓们甚至向他们卑躬屈膝,以求活命,那时他觉得这个国度已经无可救药了,直到杀入皇城,遇到守城大军奋勇的反击,心中才肃然起敬。   她听罢,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轻声问他,自己是不是应该扳起脸来,露出冷漠严厉的表情,向他表示出仇恨,才不会被人看轻;可他告诉她这完全是两码事,绝不能混为一谈。   “其实那个时候,你不该那么快娶我,”有一回,云檀忍不住慨叹,他们当初相爱却没有相问,才导致了两年的分别,各自受苦受难,“你一向谨慎,当初为何不与我周旋一番,试探出底细再成亲也不迟。”   “我不过是一介武夫,只懂得兵贵神速,没有心思玩互相试探的把戏,”军人回答道,他一点都没有后悔的意思,“我喜欢你,想要每天都看见你,这就足够让我娶你为妻了,至于晔国,就算没有我,也自会有人前去,两国兵力悬殊,无论谁打,结果都一样。”   云檀点了点头,她不想再为这件事烦恼,虽然始终会心怀故国,但既然做出了与他团聚的决定,又何必作茧自缚?   随着积日累久,上颢除了外出征战,平常只要一下公务便会来遥玦山庄,自己的府邸却是回得越来越少了。   一年中秋,他在庄子里陪云檀,并没有回府。   上老将军对此非常不满,当晚他携着三房妾室,上隽还有文素音聚在一起喝酒赏月,一群人貌合神离,彼此装得一副亲亲热热的样子,上老将军多喝了几杯,趁着酒酣耳热之际,开始大骂上颢沉迷女色,宿夜不归,越活越不像话。   红霞夫人听罢媚笑个不停,她摇着团扇,附到文素音耳边道,“上颢这要是算沉迷女色的话,你的夫君,你的公公可都是绝世淫/魔呢!”   说罢,她又哈哈大笑起来,假装醉后失态的模样,用扇子挑了挑文素音下巴,媚然道,“是不是呀?小可怜儿!”   文素音窘得涨红了一张俏脸,低头不语。   上铭虽然心里是千般不满,万般不悦,但行动上却并没有阻挠上颢。   如今,上颢越来越不受他控制了,他在军事上的才能渐渐超越了父亲,上铭感到心余力绌,每当上颢眼里冒着杀气,从战场走下来,他的心里便又骄傲又害怕。   他知道自己在公事上对小儿子无可指摘,因此不敢再剥夺他仅剩的一点快乐,生怕他堂而皇之地与他作对。   时光一年接着一年地流逝,从云檀十六岁第一次遇见上颢起,九年的光阴如同白驹过隙,云檀如今已然二十五岁,而上颢也将近三十了。   这些年,她活得像做梦一样。   每天醒来是无边无际的湖光山色,美轮美奂的兴云蔚霞;她不需要早出晚归,奔波操劳,可以随心所欲地放情山水,留恋风月;她能坐等月夕,静看花朝,在阳光遍洒的秀山媚峦中闲庭信步,她登山临水,寻幽探古,感到那里的每一丘,每一壑都脉脉含情,鲜活生动。   至于她快乐的源泉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云檀时常会感到庆幸,因为自己既不精于女工也不长于翰墨,却能让一个人倾心相许,矢志不渝。   长久以来,上颢从来没有一个手势,一个眼神,或者一句话是教她伤心难过的,在他面前,她不需要用心竭力,强开笑貌,她说的每一句话,对他展露的每一个笑容都发自内心。   这样的幸福对云檀而言是臻于完美的,就像过去在西容城时一样,不过那是一种不能探清究竟的幸福,朦胧地悬浮在空中,若是仔细一想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便要惶惑不安,长吁短叹了。   上颢本就很喜欢遥玦山庄,这里的景色令人心旷神怡,他时常坐在湖岸边的青草地上静静地看着水中的山影出神,这对他而言是一种休息的方式,除了刻木头之外的第二种人生乐趣。   上颢虽然能熟记六韬三略,在领兵打仗上颇具才器,但他的魄力,恒心,还有灵活的头脑统统都用在了与征战有关的事上,他能在两军交锋中占得先机,可一旦离开军务就只是一个作风刻板,落落穆穆,坐在瓦舍里听曲会犯困的普通人。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云檀有一次好奇地问他。   “因为你长得好看。”他半开玩笑道。   云檀听罢,气鼓鼓地坐在草地上编了一个花环,戴到他的头上。   常日里,上颢一有闲工夫就开始翻阅医书,云檀身体孱弱,他想知道怎样照顾她才好。   她常常看见他跟山庄里的大夫说话,不知道是在聊她的病情,还是在探究医术,上颢的记性很好,很快就将各种药草的学名与形状记得清清楚楚,云檀用的药方他都会亲自过目。   “其实你不必为我费心,这些全权交给大夫处理就行了。”云檀劝过他几回,不希望他因此而浪费时间。   “军队里的疑难杂症也很多,了解一些医术没有坏处。”他的语气温和又不容置疑,教她没法反驳。   有时云檀想要上街逛逛,或上瓦肆听戏,他也会不厌其烦地陪着她,这种事从前在上颢看来是顶顶无聊的,可如今却变得再正常不过了。   云檀知道他不喜欢看戏,所以事先会给他讲个故事,她说得绘声绘色,妙趣横生,等到说完,她就温情脉脉地依偎到他身边,甜美地叫他的名字,再亲热地告诉他,“今晚演的就是这一出,你陪我去看吧!”   上颢就那么跌入了陷阱,没有一点点防备,及至云檀以后每次兴高采烈地跑到他跟前,要跟他讲故事的时候,他都会直截了当地问,“你想去哪儿看戏?”   不过云檀并没有让他失望,看戏期间,她会在他耳边说悄悄话,三言两语地点评那些彩旦丑角,有她妙语解烦,台上那些拿腔拿调的戏曲就变得丰富起来,不再单调无聊。   夜晚,花灯流转,风清月白,她拉着他走过热闹的长街,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然后租上一辆马车,轻快地驰回山庄。   庄子里非常宁静,只有蛙鸣虫叫,萧萧风声,他们走在湖水边,月色拉长了两人的身影,她灵机一动,要跟他玩踩影子的游戏,他欣然答应,两人便开始追追跑跑,笑乐不断,不过玩到最后,云檀往往都只有逃窜的份。   其实云檀对玩乐并不上心,只有上颢在的时候,她才会变着法子嬉闹,她喜欢跟他开玩笑,在他面前弄姿卖俏,有时故意引他一本正经地来问这问那,然后突然间笑出声来,告诉他一切都是她的小把戏而已,不必当真。   他时常会送她礼物,名贵的绢匹,罕见的珠宝,还有各种价值高昂的奇巧珍品,云檀并不需要那些,但为了让他高兴,她照单全收。   她用它们装点屋子,打扮自己,她戴他买给她的首饰,穿他送的绫罗绸缎,如果他对她某一天的装束流露出惊艳的神色,她就会心满意足,洋洋得意。   “其实你不用送我这些,我现在不缺银子。”起初,云檀温柔地劝过他。   “我知道,但多少给我一点机会,”他望着她,开门见山地说道,“除了你,没人能让我真心实意地想要送她礼物。”   “好吧,你若是过个几年还能这么想,我才会真的高兴。”   云檀当时颇有些不以为然,可在接下去的年岁里,他待她始终如一,让她的猜忌,提防,还有怀疑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   关于上家将军和白家夫人的流言蜚语早就在坊间传开了,可两位风流的主角却全然不上心,云檀早就不把自己当作端庄朴素的好姑娘了,而上颢则一向无视风浪。   他们是两个截然不同又极其相似的人,一个稳重严谨,一个轻盈多情,但却同样的孤独,深情,特立独行;这样的人是最容易受世道打击的,他们的命运往往不是特别离奇,就是特别悲惨,或者两者合一。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这种感情太理想化了,但毕竟是小说,让我们美好一下~ ☆、岁月静好   九年里,雩之国照旧纷争不断,上个月天云山一役,广青王苏律行刺未遂,又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白华帝苏昂其实并没有什么当帝王的潜质,举国太平也就罢了,一旦遇上纷乱,便力不从心。   他是那种好强又缺乏行动力,虚荣又意志薄弱的人,每次只作出了微小的努力便开始换幻想巨大的成功,一旦达不到期望便灰心丧气,斗志全无。   可就是这样一个平庸的人,却从众皇子中脱颖而出,走上了帝位。   原来先帝在位时,曾迟迟未立太子,他看着自己的几个儿子,总觉得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坏,着实想不出该挑哪一个,这件事一直拖到他年事已高,头脑不复清晰的时候才作出了决定。   上了年纪的人难免会感情用事,就算是皇帝也一样,先帝变得越来越看重人伦之情,哪个孩子为他多费了点心思,他就格外高兴,然后毫不吝啬地予以厚爱,苏昂便是抓住了他这个弱点,开始显山露水的。   他有一张抹了蜜一样的嘴,三言两语便能将贤明威严的老皇帝哄得心花怒放,老人一高兴,便对这孩子抬爱有加,他越来越亲近他,到了后来,干脆时常将他带在身边,跟他推心置腹。及至临终的时候,先帝不仅将帝位传给了他,还紧紧握住这儿子的手不放,老人的双目饱含热泪,恨不得将他一并给带走了。   自从九年前宁襄王叛乱结束后,雩之国已经很久没出大乱子了,苏昂每日枕稳衾温,宫妃环绕,上月猝不及防地在天云山受了大刺激,回宫后便连续发了三天的烧。   苏律带着一众余党逃得不知所踪,皇城内守卫森严,他能做到带着为数不少的人马,在皇帝眼皮底下溜走,可见在皇城中必有内应,而且这个内应来头不小。   苏昂苦思冥想,不知该将矛头指向朝中哪一个大臣才好,他茶饭不思地过了好几天,忽然决定出宫一趟。   每当苏燃烦闷忧愁,不得其解的时候,便会去找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七王爷苏燃。   苏燃今年二十三岁,他是个唇红齿白,逸蕴高致的年轻人,仪态轩然霞举,举止风流蕴藉,可惜自小体弱多病,长年居于皇城,修身养性,虽养得了一身才气,却无处施展。   三岁时,太医曾预言他活不过二十岁,可如今,他已然行过冠礼,却依然活得潇洒自如,他是个恬然无欲,轻微淡远的人,别人乐意给他的,他都欣然接受;别人不愿意给的,他也不争不抢。   云檀在遥玦山庄里见跟七王爷打过照面,她当时非常惊讶,暗地里问白管事,“这小王爷看上去听话得很,难不成从前也跟你们做过杀人买卖?”   白管事笑道,“遥玦山庄风景宜人,有王孙公子慕名前来赏玩山水也是常事,未必都是来做买卖的。”   “原来如此。”云檀这才释然一笑。   不过,她并不相信白管事的话,这个胖胖的家伙八面玲珑,油光水滑,跟谁都像是朋友,但对谁都未必真心,云檀在庄子里呆了七八年都没能摸清他的底细。   虽然白管事如今已经弃暗投明,再也不做杀人越货的勾当,但仍旧非常讲义气,对于过去的买主姓谁名谁,一律守口如瓶。   “我今天在庄子里看见了七王爷苏燃,”有一回,她问上颢,“你觉得他怎么样?”   “你以为呢?”   “我以为……他不像个人,像个神仙。”云檀妙目轻闪。   上颢面露微笑道,“的确如此。”   “我知道他不是个不简单的人,可又说不出哪里不简单。”丽人露出深思的表情。   “他太像神仙了,”上颢道,“苏燃毕竟是人,不是神仙,是人就会有欲/望,追名逐利是欲/望,想要避世离俗也是一种欲/望,可他看上去对什么都无所谓,这反而让人生疑。”   “确实如此。”云檀嫣然笑道,“可惜人们大多看不透他。”   她说着,柔情脉脉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促狭,“那么你呢?上将军想要的又是什么?”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她下巴的线条,“我想要的都在这座山庄里了。”   美人展颜一笑,她就想听他这么说呢。   *********   漆黑的屋子里没有点蜡烛,窗外有夜风在纷乱的树影间呼啸,文素音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精神恍惚,身边的婢女督促她快些回屋,外头风冷,她也只是木然地摇摇头,一动不动。   上隽今夜又出去了,她知道他去了哪里,不是在花街柳巷中徘徊,就是进了红霞夫人的床帏。   文素音十年前嫁入上府后,很快便失了宠,她今年二十六岁了,却依然没有孩子,文丞相对她的表现非常不满意,曾亲自上门数落过她好几回。   文素音焦虑彷徨,于是试着给母亲写信,她的母亲是个美艳绝伦,又冷酷无情的女人,跟文相乃是一丘之貉,她冷漠地回信告诉女儿,让她想办法给上家生个儿子出来,不然就不许回娘家。   对于繁衍子嗣,上隽也十分看重,可安静木讷的文素音在他眼里索然无味,即使她有一张绝世倾城的面孔也无法燃起他的兴趣。   上隽身边那群酒肉兄弟开始嘲笑他,怀疑他是不是生不出孩子,上隽对这种事情是要极了面子的,只得回去与妻子同床共枕。   可他发现自己竟是做不到,心里顿时窝火起来,有一回忍无可忍地打了文素音一巴掌,骂她是个死人,文素音当时就哭了,她抽泣着说道,“那你要我怎么办?你告诉我啊!我会学的!”   他发现她哭泣的样子尤其楚楚动人,梨花带雨的模样让他突然间有了反应,于是上隽立马一鼓作气,趁热打铁,圆满地完成了一桩好事。   有了一次经验后,上隽开始经常使用这种办法,可没过几趟又不管用了。   文素音时常挨打,她起初以为这种方法可以让她快些怀上孩子,便咬牙忍了,可后来便渐渐成了折磨,上隽每次来她房里只是为了打她出气的,没有任何宠爱的表示。   每晚,她明知要受到羞辱,却仍要温顺地坐在床前,心中苦不堪言,想想从前见上隽戎装加身,端坐马上的威武样子,还以为他是正直的表率,天之骄子,谁料品性竟是如此败坏。   她曾试图缓和这样局面,勉强克制住厌恶之心,对上隽柔言细语,百般顺从,可惜于事无补。上隽在酒色中沉溺太久了,他不懂心灵,不讲情份,只屈服于女人淫/荡的伎俩,但那偏偏是文素音最瞧不起的东西。   整个府邸中,她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上老将军已经去世了;道貌岸然的夫君施虐成性;而红霞夫人则时常跑来用言语羞辱她;至于上颢,他倒是对她客客气气的,但她看得出来,他是个冷淡的人,之所以彬彬有礼只是出于待人接物的习惯,根本没有站出来除强扶弱的念头。   文素音丢了魂似的从院子里走到拱门边,她望着这个寂静阴森的府邸,感到了无生趣。   夜已经很深了,可她一点睡意都没有,文素音已经寝食不安很久了,她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感到心慌害怕,一到夜里便提心吊胆。   “夫人。”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冒了出来,吓得文素音猛地打了个激灵,回过身来。   那是个守在院门外的侍卫,这里的侍卫个个都忠于职守,他们持枪伫立,纹丝不动,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文素音一直都没把他们当活人看。   “何事?”女子战战兢兢地问道,她从小就不会跟男人打交道,哪怕是一个身份卑微的下人,都能让她害羞无措,而如今,饱受折磨的女子更是对男人深恶痛绝,畏惧至极。   “夫人的手帕掉了。”那侍卫恭恭敬敬地将一条绣着蝴蝶兰的丝帕递到她跟前。   文素音紧张得提到嗓子眼的心‘噗通’一声落回了原处。   “多谢。”她的声音细若蚊吟,伸手接过丝帕,可不不知怎么的,突然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哽咽,紧接着便不受控制地垂下两行泪来。   “我……我不该这样的,太失礼了。”文素音难以自制地抽泣起来,她慌忙用帕子捂住脸,好像做了多么羞愧的事一样。   那侍卫一动不动地站在她身边,好像又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铁人,她窘迫至极,既不敢抬头看他也不敢再开口说话,只是蒙袂而走,飞快地跑进院子里,消失在回廊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文素音也是女配之一~我会赠她一个男配的~ 到目前为止,这文只发了一半都不到呢,接下去还有很多人物和情节,不过不会盖过主线,男女主不会虐来虐去的,这点大家放心~ ☆、琴瑟和鸣   当苏昂从七王爷的府中走出来的时候,心情舒畅了很多。   少年人的心云淡风轻,或许是因为置身事外,没有各执一词的臣子加以左右,苏燃对于政事的看法简单明了,他有一种过人的本事,就是让任何在他身边的人感到轻松自在,无所顾忌,就连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例外。   一场谈话结束后,原先那种如临大敌,不堪重负的感觉从苏昂心中消失殆尽,他头脑中纷乱的思绪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既然他已经派出人手去追查逃亡途中的广青王,那此事就该暂且告一段落,如今急需面对是十年一度的璇玑海祭典。   璇玑海位于雩之国东面,海中有奇兽出没,多不胜数,一如鱼虾。   沿海有一座大城名曰天水城,因璇玑海中时常有怪物作乱,百姓们惶惶不安,当地军队屡次下海除妖,却是除之不尽,杀之不绝,因此雩之国素来有帝王亲自出海,以鲜血为祭,求水神保佑百姓安康的惯例。   届时,文武百官都将随行,銮舆凤驾,结驷连骑,一路自皇城浩浩荡荡地东下天水城,镇洋王苏烈将为他们接风洗尘,待众人休整三日后,便出海行祭礼。   整个祭典的排场盛大,有舰船上百,随从成千,护驾的兵士更是无处不在,只要行吉礼当日,海上风平浪静,那一切便平安无事;若是气运不济,遇上海怪出没,那就将酿成一场生灵涂炭的灾祸了。   雩之国曾有一任皇帝就是在祭典中遭遇海中奇兽侵袭,命丧璇玑海的,虽然此事实属偶然,却也教白华帝心惊肉跳,生怕自己也偶然地成了牺牲品。   如今上老将军已死,作为上家唯一的接班人,上颢自然要护驾随行。他将这个消息带到遥玦山庄的时候,夜已深,云檀在房中等他,她闲着无聊,正借着烛光,站在窗前用小刀修剪着陶瓷花瓶里的几束蔷薇。   远远地,她听出了他的脚步声,立马欢快地扑到窗前,上颢恰好从高楼下走过,他一抬起头,便看见了窗边女子明媚的面容,两人相视一笑。   时值深秋,夜凉如水,军人走进屋子的时候,带进了一股寒气,他解下厚厚的大氅,交给门边的小厮。   “我来晚了,”他快步向她走去,“你不用每次都等我。”   “我乐意。”女子嫣然一笑,她手中握着一把金色的小刀,桌上散落着几截枯枝。   他走到她身边,看见她正在修剪的盆栽,便伸出手接过女子手中的刀,“我来。”   云檀让到一边,莹莹浅笑着看他动作娴熟地握住小刀,裁下了几截横长的枯枝。   上颢从前时常见她修理花草,觉得有趣便留心注意了几回,每次云檀拿着剪子在花园里忙活,他都饶有兴趣地立在一边看,默不作声地观察她修剪的手法,云檀起初无知无觉,直到某一日上颢突然无师自通了,她才又惊又喜。   “干脆你别当将军了,到我的山庄里做花匠吧,我付你双倍工钱。”丽人笑得清柔。   “从前你还想过让我当木匠,不如我全包了。”盆景剪裁完毕,他放下小刀,转头看她。   云檀走上前温顺地依偎在他怀中,“今天又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耽搁那么久?”   “皇上要去璇玑海行祭礼,我要护驾随行。”他伸出胳膊圈住她。   “要去多久?”她抬头。   “如果不出意外,一个月就会回来。”   “一个月……”她失落地放开他,“一个月后,你的身上大概又会多出好几道伤疤,我不喜欢看你受伤,每次你离开我跑去打仗,我都很害怕。”   “没什么好怕的。”   “怎么不可怕?我会胡思乱想的。”   他笑了起来,“想些什么呢?”   “我会想要是你受了伤怎么办?要是伤口不在肩上,不在背上,而是在胸口,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丽人说着眼睛湿润了。   上颢复又伸手将她搂进怀里,语调中带着温存和慰籍,“战场上是很危险,但不是每个上战场的人都会死,你不用担心。”   “我没法不担心。从前我在酒楼里跑堂的时候,听人家说起过你,他们说,要是你有个像我这样的俏媳妇,就不会那么爱打仗了,可他们说得不对,你有没有我都一样,成天都要往战场上跑。”   云檀说着忽然推开他,她后退了一步,轻盈地在原地旋转了一圈,她一边转一边回过头看他,不愿错过他脸上每一个的表情,“我是不是不够漂亮?不够讨人喜欢?”   女子的眼神中带着渴盼,天真得像个孩子,他伸手将她拉到跟前,“你很漂亮也很讨人喜欢,但我除了带兵打仗,没有别的本事了。”   “可我不想让你离开太久。”   “我很快就会回来,”他微笑着低头轻吻她的前额,“今天我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   “很重要的事吗?”她甜甜笑问。   “是。”   于是,她将他拉到椅子边坐下,自己则坐到他腿上,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好了,可以说了。”   上颢笑了起来,“我只是想问你,如今上老将军已经离世,上家再也没有人能阻止我娶你过门,你愿意嫁进来吗?”   “怎么?你准备大张旗鼓地迎娶一个富老头的遗孀?”云檀吃惊地问道。   “为什么不行?”   “可咱们已经成过亲了,在西容城的时候,你就把我娶过了门。”她凝视着他,眼里含着婉转的情意,“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怕我受委屈,毕竟在别人眼里,我们名不正言不顺,可我不喜欢上家,那也不是你的家。”   上颢向她坦白过自己的身世,他并不是上铭的亲生儿子,他的生父另有其人,是个家世普通的书生。   “我知道你不喜欢上家府邸,也不喜欢里面的人,我不会勉强你入府,但女人和男人到底不同,坊间的飞短流长于我无碍,于你却多少有些伤害。”   “可我不在乎,”美人展颜一笑,凑过去轻轻吻他脸上的伤疤,“对权大势大的上家将军,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我嫁的是西容城里一个姓安的偏将,他说他孑然一身,只有弊车羸马,但只要我跟着他,就能让我吃饱穿暖,安稳度日,而且绝无二心。”   她轻声重复着他当初求亲时说的话,他没有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她还会记得那么清楚,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守城偏将,他们如今一定过得很幸福,至少他不用为出兵晔国而愧疚。   虽然云檀从不因此而责怪他,但每次提起晔国,她的面容上会有一闪而过的悲伤和进退不决的犹豫。   “其实,不管我是不是守城偏将,只要从了军,你跟着我都要吃苦的,因为我一上战场,你就会担惊受怕,一直到我活着回来为止。”军人注视着自己的妻子,眼里带着一种只有她才能感觉到的温情,“如果宝马香车就能让你满足,那倒是好办,可你偏偏不是那样的人。”   “那就每次都平安回来,我不怕受几场虚惊。”她温柔地望着他,忽然轻声笑了起来,“其实,我们的出身并不登对,你来自武将世家,而我却是商贾之女。”   “你一点都不像商家女,让你做生意怕是要亏本的。”军人微笑道。   “我不喜欢算计,不喜欢数银子对账本,”丽人收起了笑容,感慨道,“这大约是像我娘,她也是这样,跟我那个爱精打细算的爹,半点都合不拢。”   说到母亲,女子的眼里现出一抹哀愁,“如今,我算是能懂她了,违心生下来的孩子,谁都不会喜欢的。”   “你能懂她就好,但不要再将那件事当作罪过了。”他的眼睛捉住了她的目光。   “是,将军。”她笑着将脸贴近他,他伸手将她垂落的秀发理到耳后,窗外传来阵阵虫鸣,他对她总是很温柔,仿佛她是一朵不胜风吹的蔷薇花。   “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她轻轻道。   “我会的。”他抬起头,吻住了她的嘴唇。   ***********   未出十日,上颢便与云檀道了别,出发前往璇玑海了。   每当上颢离开,云檀都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尤其是开头那几天,她会格外的寂寞和不安,好像一个初次离家的小孩,突然间失去了家人的保护和宠爱,不知如何独当一面。   她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安闲,于是便在山庄里奔忙起来。她随着胖胖的白管事四处赴约,听他谈论绸缎生意,学学他那副圆滑的嘴脸,或者与仆从们一起去田地里收租,跟佃户们聊聊今年的收成。   由于遥玦山庄还做酒水买卖,庄子里有一座将近四百亩地的葡萄园。这些葡萄种植在风调雨顺的好地方,顺应自然四季,管园人为使浆汁精萃,从不给它们浇水。   云檀时常跟摘葡萄的少女们打成一片,她们说说笑笑,陶然喜乐,穿行在一排排整齐的葡萄藤架之间。   山庄内时常会有贵客大驾光临,虽然大多数客人都是为了生意和山水而来的,但总有那么几个别有所图,比如文丞相的儿子——文沐粼,他隔三差五地来遥玦山庄,不是为了美景,而是为了美人。   文家公子今年三十有二,生得玉质金相,一表人才,与他的妹妹文素音一样,年纪轻轻便凭着出众的相貌,风流的举止名动皇城。   他天生怀才抱器,对于诗赋文章,下笔如神,挥毫洒墨间流畅自如,从不须搁笔苦思,未及弱冠便赢得了才子盛誉,引得皇城内外无数千金淑女上门求字。   文沐粼得天独厚,无论天赋还是家境都无可挑剔,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想要什么都轻而易举,他视己如金玉,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富贵奢华,只需酒醉微醺时,泼墨一首,守住才子的盛名,便能安然享乐。   早在六七年前,文家公子就见过云檀了。   那时云檀初嫁,正逢体弱多病,姿容大减的时候,他看见她由侍女搀扶着从阁楼里走出来,体态消瘦,面色忧郁,一张寡淡无味的脸,配着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表情,还不如身边的绿衣丫头来得漂亮。   谁料过了两年,她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   云檀显然是受到了精心的呵护,出落得秀骨珊珊,清光奕奕。   她的美丽中透出一股动人的诗意,这种诗意只有在幸福的女人身上才朦胧可见,她的秀目中泛着明媚的波光,红润的双颊体现出快乐和满足,展颜一笑时更如春风送暖;她的举止绰约多姿,带着一种令人心动的柔媚,这股柔媚绝不是轻佻姑娘的虚浮作态,而是心有所属的女子才会展现出的独特风韵。   文沐粼只觉眼前一亮,善于文墨的男子对女子的美丽总是相当敏锐,这好比一把双刃剑,既能赐予他灵感,又能让他堕落。   一旦迷上某个美人,文公子施展才学的抱负便烟消云散了,他会沉迷于美色,日复一日,直到厌倦为止,然后才会有一段发奋图强的时期。   文沐粼常趁上颢不在时来遥玦山庄,因为他听说,从前有个公子哥儿对云檀出言不逊,恰好被上颢听见了,他一拳把人给打得飞了出去,半天都不省人事。   这一回,文沐粼大驾光临的时候,云檀刚摘完葡萄,正从园子里走出来。   艳阳高照,她穿着一身轻便的窄袖绢纱裙,腰上系着暗青色的丝带,风儿吹打过来,她用衣袖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香汗,笑盈盈地将竹篮递给身边的少女。   对文沐粼而言,此时的云檀就像刚刚沐浴过晨露的花朵,鲜润又芬芳;而云檀呢,她冷不丁瞥见文沐粼,心中顿时一沉。   ‘这风流鬼又来了!’   她心里不耐烦地想着,面上却是灿然一笑,脚步轻快地迎了上去,“是什么好风把文公子吹来了?”    ☆、狂风浪蝶(捉虫)   女子的声音柔和又温厚,宛如春风拂面,文沐粼听罢朗声笑道,“今日晴空万里,花明柳媚,不来遥玦山庄岂不辜负了大好天光?”   “公子对遥玦山庄如此抬爱,妾身倍感荣幸,望您饱览风光,称心快意,恕妾身暂不奉陪。”云檀客气地向他施了一礼。   “夫人且慢,在下有话要说。”文沐粼拦住她跟前,让她不得不停在原地。   轻风拂过,眼前的男子衣带当风,俊脸含笑,他手执一柄描金折扇,端立如皎皎青竹,那姿态是说不尽的儒雅风流。   美人展颜笑道,“公子想说什么,尽管开口便是。”   “今日难得天清气朗,不知夫人可愿赏光与在下四处走走,共览胜景?”他说得彬彬有礼,跟所有权贵老爷一样,文沐粼很擅长用文雅的辞令来强人所难。   近期上颢不在皇城,云檀没了靠山,他大可以得寸进尺,云檀对此自然是看得明白,但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得罪他,只能嫣然一笑,应允了。   两人环湖而行,漫步在百花盛开的岸堤上,阳光刺眼,云檀借机打起了一把月白色的竹骨伞,好离文沐粼远一些。   他们边走边聊,文家公子的口才与他的诗词一样精妙绝伦,说起近来璇玑海上的祭典,云檀为了避免尴尬,时不时地装作无知,向他提问,让他大谈整个祭典的排场,然后再是天水城的风土人情。   文沐粼出口成章,用词精准,他很喜欢卖弄口才,引人崇拜,但这一套在云檀看来却非常可笑,每当他假装即兴发挥,说出一些准备多时的高论妙语时,丽人明察秋毫的眼睛里就会闪露出揶揄的笑意。   云檀一路漫不经心,任凭文沐粼信口开河,直到他谈起了坐镇璇玑海的镇洋王苏烈,她才振奋了精神。   文沐粼告诉她,上颢出征晔国的时候,镇洋王苏烈也掺了一脚。   苏烈从晔国带回来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据说拥有绝世歌喉,凡是见过她的人无不为之倾倒。   女子起初不甚在意,可听见美人与歌喉时却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她立刻装出一副善妒的模样,挑了挑眉毛,酸溜溜地说道,“呦,想不到世上还有这般美人呢!可惜远在天边,文公子怕是连她的芳名都不曾知晓吧?”   文沐粼落落一笑,“据说那位美人与姑娘同姓,单名一个裳字。”   云檀听罢,从头到脚打了个颤。   她能肯定那个绝色美人就是她的姐姐云裳,她从小就见识过云裳的歌喉,那种音色的确是举世罕见的,她甚至觉得她的歌声中带有某种魔力,能控制人的喜怒哀乐。   接下去文沐粼说的话,统统都成了耳边风,云檀兀自震悚,半天回不过神来。   事到如今,云裳极有可能是这世上唯一活着的,与她血脉相连的人,她寻思着自己一定得去一趟璇玑海,探探究竟。   巧的是,文沐粼今日来的目的,正是邀请云檀共赴璇玑海游玩。   文公子在罗绮丛中的风流劲儿绝不亚于诗词文墨,他的魅力曾让良家妇女作出逾矩之事,所以他相信像云檀这种靠卖弄姿色,攀附权贵的女人是很容易上钩的。   “公子把妾身当作什么人了?”云檀当时不甚惊异地说道,好像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显得轻浮了,“你我都是有家室的人,岂能一同外出远游?这像什么话?”   “啊……看来是在下唐突了,”文沐粼微微眯起眼睛。   这种场面他见多了,每个女人在委身相从之前都要装腔作势一番,好让他知道自己作出这个决定需要多大的牺牲,而他若是负了她又是多么十恶不赦。   “在下本以为夫人超凡脱俗,绝非死守礼教,迂腐无趣的女子,未料今日一看……实是可惜。”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云檀歉然道,“是妾身不肖,让公子失望了。”   她说完这话便打着伞,安安然然地继续往前走,看上去不急也不恼。   这令文沐粼有些惊讶,他走在她的身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云檀的表情懒洋洋的,完全没把他放在心上。   他觉得非常有趣,虽然世上大部分男人都不愿意做热脸贴冷屁股的事,但总有那么几个是乐于挑战的。   于是他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一边缓步而行,一边悠悠道,“有一件事,在下十分好奇。”   “何事?”   “既然夫人矜持自重,为何会与上家将军暧昧不清?”   美人停下了脚步,她看着他,眼睛里射出一道冷光,“怎么?文公子也信了那些风言风语?”   男子从容微笑,“这世上的一切传言都不会是空穴来风。”   云檀有些恼了,她知道这文公子是个情场老手,轻易打发不掉,非得使出些看家本领才能糊弄他,可她已经很久没有重施故技了,心中颇有几分顾虑,可是转念一想,上颢如今去了璇玑海,他不在身边,没人给她撑腰,她若继续当那个纯洁美好,动止随心的云檀,恐怕要吃大亏,于是便打定主意重操旧业,拿出过去行骗的伎俩来,好好斗斗这群狂风浪蝶。   打定主意后,女子便开始装模作样起来。   她先是一言不发,仿佛他的话语搅乱了她的心,然后缓缓地往前走,装作失神地将油纸伞往肩头一歪,让半个身子沐浴在阳光下,然后停下了脚步。   雪白的绢纱裙在太阳下流光溢彩,淡淡的金辉笼罩着女子媚云般的秀发,云檀站立的位置恰好将她的色相衬出了几分圣洁庄严的意味,文沐粼看着不禁一怔,心里头拘谨起来。   云檀顿时感到自己成功了一半,她摆好姿势,长叹一口气,幽幽道,“公子有所不知,世间多是痴情女子,我们姑娘家只要交出了一颗芳心,便是受再多委屈也心甘情愿,妾身对上将军的心意便是如此,那些妄言谰语都是过眼云烟,妾身不贪财也不求名,只要能与将军在一起,便心满意足,无所他求。”   这种拿腔拿调地假正经,凄妻哀哀地装可怜都是云檀的惯用手法,今日的这番话里又带着脉脉真情,老风流文沐粼看着不禁有些糊涂,虽然他早过了谈纯情的年纪,却也开始相信云檀是个本性规矩的女人,只是为爱昏了头。   但他不达到目的是不会罢休的。   文沐粼看上她那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若是到不了手,简直比百爪挠心还要难受,更何况,谁说恪守本分的女人不会有屈服的一天?   于是他换上了另一副面孔,先恭恭敬敬地向她道歉,说自己轻信流言,唐突了佳人,尔后又坚定地声称自己对云檀怀有一片赤诚的爱意,并且已暗藏在心中很多年。   “实不相瞒,在下三番五次造访遥玦山庄,不为其他,只为远远看上夫人几眼,今日邀您同往璇玑海委实是出于真情,绝非轻薄戏弄,在下深知夫人洁身自好,温文守礼,唯恐一路同行,旁观不雅,不如今日你我结为兄妹,路上方好相称,夫人意下如何?”   文绉绉地说了半天,他还是在逼她同游,云檀不好当面跟他争执,只能犹豫片晌,让他给她三日时间考虑。   文沐粼答应了,云檀强颜欢笑地将他打发走后,立刻跑去找白管事商量对策。   白管事当时正在屋子里打盹,午后的阳光从窗棂外洒落在他身上,温暖又舒适,他刚用完一盘梅花糕,正心满意足地挺着大肚子闭目养神,圆滚滚的身体靠在一张柔软的绒缎躺椅上,眼皮懒洋洋地掀开一条缝,恰好看见云檀像阵风一样卷了进来。   白管事睁开眼睛,吸了吸鼻子,发出一声类似打鼾的轻响,然后笑眯眯地从躺椅上坐起来,“小夫人今日怎么风风火火的?难道园子里的葡萄不合口味,让你着恼了?”   “白管事胡说,我可是正正经经去摘葡萄的,从来没有偷吃过。”美人一笑,眉眼弯弯如新月。   “那是出了什么事啦?”胖胖的管事拿开身上的羊毛毡子,挪了挪身子,将两条圆滚滚的腿放下来,准备离开躺椅。   “方才我在庄子里遇见了文家大公子,他竟然邀我共赴璇玑海,”云檀快步走到他跟前,“你说他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啊……夫人那么招人喜欢,多好呀!”白管事脸上笑嘻嘻的,屁股依然没有离开躺椅,像被粘住了一样。   “白管事别拿我寻开心,我可愁着呢!”丽人蹙起两条细细的柳眉,“近几日,我的确想去一趟璇玑海,但并不是跟文沐粼一起去,您有没有法子将他打发了?”   白管事摇了摇头,“文家公子可不好得罪。”   “为什么?他不怕上颢吗?”云檀急躁地走到窗边,听到这话,又诧异地回过头来。   “他怕上将军,但他爹不怕。”   “你是说文相?”   “不错,”白管事的屁股依旧牢牢地粘在躺椅上,“文丞相如今深得皇宠,只要他在皇帝面前动动嘴皮子就能离间君臣,若是他想让皇上对上将军心生间隙,可谓易如反掌。”   “雩之国不是一向重武轻文的吗?”美人不服气地回答,她皱起秀眉望着悬挂在窗边的鸟笼,里头有一对红嘴相思鸟正婉转地鸣叫。   “那是兵灾连绵的缘故,皇上必须抬高武将地位来扶危定乱,”白管事两手按在膝盖上,向前挺着大肚子,活像一尊弥勒佛,“容白某人说句实话,当今圣上虽算不得昏聩,却并非雄才大略之人,他不及先帝,无经世之才,又不懂明暗兼听,才令雩之国兵连祸结,百姓们惶惶不安。”   “那倒不能全怪他,依我看,雩之国的动荡,再英明的皇帝也是平定不了。”   “哦?为什么?”   “听说几百年前,雩之国很小,只与如今的西容城差不多大,可它野心勃勃,眈眈逐逐,不断地招兵买马,开疆辟地,并吞了周边列国无数,直至成为一方霸主。”云檀一边说一边逗弄着笼子里的小鸟,“如今,它虽然拥有万里江山,幅员辽阔,却忘了这片江山下埋葬过多少白骨,有多少人死于无情的征伐。”   “所以,夫人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雩之国的杀孽太重了,欠人银子尚且要还,更何况是那么多人命?”云檀转过头,嫣然一笑,“这里遍地都是阴魂,自然要动荡不安,白管事仔细想想,雩之国哪一年安定过?大乱子结束了,小乱子便此起彼伏不是吗?”   白管事笑得肚子一颤一颤的,“从前我听过不少危言高论,但夫人的见解却是头一次听说,细细想来,虽然奇特却也不无道理。”   “白管事客气了,不过是女人家的拙见罢了,您一定认为我迷信得很。”云檀漫不经心地笑道。   在雩之国,只有上颢知道她是从晔国来的,别人都以为她的老家在西容城,所以她必须掩饰好内心深处对这个国度的敌意,表现得不以为然。   “好了,咱们言归正传,文家公子到底该如何应付?”   “夫人若不想给上将军添麻烦的话,最好不要违背文家公子的意思,”白管事依然笑容可掬,他看着云檀,好像一个大舅子在看自己的小侄女,“您不必害怕文沐粼,上将军曾教过你不少防身之术,对付一个文弱公子想来是绰绰有余的。”   “说得容易。”云檀悻悻然道,却也无以反驳。   于是,白管事开始絮絮叨叨地给她打气,但打气的话一般都没什么意义。   “夫人是个聪明的女子,一路上随机应变就是了,等到了璇玑海,找个机会全身而退,理应不成问题,况且——”   “好了,我去就是了。”云檀打断了他,转身向门边走去。   她心里头颇有几分恼火,但一想到只要到了璇玑海就能看见上颢,脸上便又挂起了喜气洋洋的笑容,好像什么糟心事都烟消云散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在男女主继续温馨日常前,我要让女主先手撕一个男配! ☆、怪鸟成群   再说苏昂摆驾东巡,仪仗车队经过了大半个月的行程,总算平安到达了天水城,一路顺风顺水,畅然无阻。   天子亲临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座城池,百姓们沿街载歌载舞,恭候銮驾,到处都是一派欢腾的景象。白华帝在侍从们的簇拥下,满面春风地入住了当地行宫,宫中金碧辉煌,备候多时的华衣美食尽皆奉上,苏昂将于此地休整三日,待到第四日便率文武百官出海,大行祭礼,以求海神保佑子民安康。   清晨,太阳半浮在天水之间,东边晨光耀耀,璇玑海上风平浪静,朝阳的明光一束束照耀在湛蓝的海面上,目力所及之处尽是粼粼波光,水中沉鳞竞跃,暗涌迭起,孜孜不倦的浪涛一次又一次冲向堤岸,发出惊人的回响,高耸的悬崖在水面上投下一片巍然的阴影,任凭海浪起伏,屹然不动。   上颢起得很早,他打算趁着休整的三日,出海巡查水兵各营,以及近海的岛屿和峡谷。   海上水兵分为前后左右中五营,前营为红,后营为蓝,左营为青,右营为白,中营为黑,每船有甲长一名,兵夫三十名,各甲各器两面防守,向外而立,水兵们的一切行动都只以旗帜为标识,金鼓为号令,除了军中长官,他们不听命于任何人,即使天子也不例外。   上颢带着几名副官登上一艘快船,沿着海岸线乘风破浪,巡查各营,璇玑海上的水兵早已准备就绪,各营战船罗列,井井有条,他本以为今晨的巡查很快就能结束,未料行至后营时,忽然起了一阵骚乱。   距离水兵后营五里开外之地,有一处奇峻阴深的峡谷,谷中常传怪音,时如飞鸟嘶鸣,时如野兽咆哮,诡谲莫测,听得人寒毛卓竖。   上颢以前从未到过天水城,对于璇玑海也不甚了解,他对海中奇兽只是有所耳闻,不曾亲眼所见,但为了此番护驾出行,他也是下足了功夫,不仅遍阅与之相关的古籍,还亲自登门拜访一些退役的老将,向他们取经求教。   此时,后营骚动起来,司营将校派出了三艘战舰进入峡谷,上颢主动登上了其中一艘哨船。引领这支舰队的是一名年轻校尉,姓姜,名少安。   上颢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些惊讶,他想如果不是同名,那应该是他的旧识。   果然,“上颢——!”   不远处,一个与之年纪相仿的军人走上了哨船,那是个中等身材的男子,人物轩昂,气度豪放,但见他大步走来,口中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姜少安只比上颢大一岁,少年时期曾与他在同一个营地里接受训练,这年轻人的长相并不英俊,他有一双又黑又浓的眉毛,眉峰处高高地耸起,常常给人以野蛮刁悍之感,但那纯粹是相貌的作用,实际上,姜少安是个胸怀坦荡,蔼然可亲的人,   “你也来了,真没想到!”姜校尉走上前,热情地拍了拍上颢的肩膀。   “上老将军一过世,族里除了我没人能来。”上颢满不在乎地微笑道,他打量了旧友一番,“这些年,你变得不多。”   “你也一样,”姜少安咧嘴一笑,尔后肃正了面容,关切地说道,“上老将军威望素著,本以为他会老当益壮,长命百岁,未料此番走得那般突然,你要节哀。”   “我没事。”上颢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这个话题,他和上铭之间可没什么深厚的父子之情,但上家的秘密他从未对外人泄漏过,包括与之交情匪浅的友人。   两人说着话,一前一后地走上了甲板,姜少安一声令下,水手们立刻各自就位,扬帆起航。   船只乘风而行,海风阵阵,远方天水一色,碧蓝如洗。   “听说这些年你成了天水城一带击杀海怪的行家?”   “行家倒是算不上,可总得有个人站出来做些事,不然大家都放不开胆子。”姜少安说着从腰间取下一个酒壶,拔出壶塞往嘴里灌。   那并不是好酒,口感辛辣,气味刺鼻,但每次出征前,他都要喝一些,才能从容不迫地面对危机。   “你喝酒是不是为了壮胆?”上颢忽然问道。   姜少安立时被酒呛得咳嗽起来,他一边咳一边笑,“没错,不管是上战场还是出海,我都得喝点酒,不然就会害怕,人一旦害怕起来就施展不了手脚,我可不想当逃兵!”   “要是你在天水城呆不习惯,我可以将你调回皇城。”   海风带着咸腥的气味,一只洁白的海鸟落在甲板上,上颢一走近它,它便扑棱起翅膀飞走了。   “不必,皇城是个会吃人的地方,不如留在这里看看大海。”姜少安笑得有些惆怅,“更何况,我不喜欢用交情换名利。”   “你是真的不想回去,还是拉不下面子?”军人看了同僚一眼,“像你这样的人才,皇城里正是稀缺,至于交情,这交情是要你付出代价的,不会让你既身居高位又游手好闲。”   姜少安哈哈大笑起来,“这下我更不愿意回去了!不过我已经想好了,再过个几年,我爹娘老得做不了生意了,我就回去继承家业。”   说着,他微微苦笑起来。   姜少安本是个很有军事天赋的人,从小喜好舞刀弄枪,因年少气盛,一时头脑发热而放弃了家里的酒坊,从戎入伍,开始凭借实力和战绩稳扎稳打。   五年前,他眼看着就要从随军校尉荣升都尉,未料天有不测风云,沧州一场小规模的叛乱竟让他跌了个大跟头,官运急转直下,再也没了出人头地的机会。   他失手杀了一名将官,那名将官的品阶比他高,靠山比他硬。   姜少安犹记得那是个乌云滚滚,大雨滂沱的日子,前去定乱的军队因过分轻敌而一败涂地,残兵败将落荒而逃,一路丢盔弃甲,狼狈万状,直至跑进了一处破败的树林。   当时,大雨如瓢泼,连参天大树都挡不住,将士们满身鲜血和泥浆,重伤的人再也支撑不住,接二连三地倒下,满地的枯枝叶发出龟裂的脆响,黑色的泥土被染成一片片鲜红,旍旗横斜萎靡,士气全无。   远处的敌兵叫嚣着追了过来,要打这群落水狗,骄傲跋扈的领兵主将惊慌失措,他又怕又恼,浑身哆嗦,像头陷入绝境的狼一样在东倒西歪的士兵之间走来走去,口中骂骂咧咧。   “打啊!你们给我打!站起来打!”失去理智的军官忽然疯了一样对重伤的兵士猛踢猛踹,那些奄奄一息的将士被踢得口吐鲜血,哀嚎连连。   姜少安看不下去,他冲过去抱住那个军官,使劲将他往回拖,可那人已经吓疯了,他乱叫乱嚷,抽出腰间的佩刀胡乱地挥舞,姜少安不得不跟他在雨中扭打起来。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又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动作,只觉得眼前有白光一晃,厮打便毫无征兆地结束了。   他的手握着对方的佩刀,插/进了他的胸口,军官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嘴里沁出大口大口的血来,然后缓缓地仰天倒了下去。   最后的最后,姜少安虽然死里逃生,却就此丧失了锦绣前程。   他失手杀死上级,虽然情犹可谅,却难逃律法的制裁,姜少安坐了三年牢,戎马生涯从此到了头,再也没可能擢升官职。   谈话间,哨船已呈一字型收拢,井然有序地驶入了沟壑迭起的峡谷中。   水中潜伏着暗礁,峡谷中央的通道曲折弯绕,石峰千仞,拔海而起,两壁夹峙,仅有一船之宽。   原本有说有笑的水手们,到了此处纷纷陷入了沉默,阴冷潮湿的岩壁由于海水的投射竟泛出了隐隐约约的蓝色幽光,峡谷内一片寂静,船只放慢了行进速度,兵夫们各司其职,汗不敢出。   上颢和姜少安慢慢拔出了各自的腰刀,凭着多年的战场经验,他们已经感觉到有巨大的危险在靠近。   远方,怪鸟的嘶鸣声越来越响,起初只有一只,随着它一声嘶鸣,大片大片的怪鸟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渐渐地,漫天都充斥着呼啦啦地扇翅声,群鸟尖利的鸣叫简直能洞穿人的耳膜。   “不好!是多罗罗!”姜少安脸色大变。   “多罗罗是——”上颢记得自己在古籍上看见过这种怪物,但危急时刻,他来不及说话,一群巨大的怪鸟便从高空中猛地扑入峡谷,它们的数量多得惊人,振翅高飞时简直有遮天蔽日之势。   原本有条不紊的船队登时大乱,红蓝两面旗帜自船内升出,左右舞动,各船兵夫接到指令立刻拈弓搭箭,向高空中扑下的怪鸟连环激射。   多罗罗以人肉为食,它们体型巨大,灰体白喙,爪硬如铁,展翅约莫一丈宽,直立高过常人。侦察队完全没有料到今日的鸟群竟是异常庞大,弓箭完全招架不住,船上的兵士们纷纷放火箭求援,抽出大刀跟落到船上的巨鸟近身搏斗。   一只巨大的多罗罗扑棱着翅膀从天而降,它落在船头,正对着上颢,上颢虽然能征惯战,但从未对付过这种非人的怪物,只见鸟儿展开巨大的翅膀扇出一阵狂风,他猝不及防地被震出一丈远。   军人敏捷地滚身一跃而起,他的战刀并没有脱手,正在船舷边与一只多罗罗厮斗的姜少安见状立刻高声喊道,“刺它肚腹!那是要害!”   他的话音未落,那只怪鸟一声嘶鸣,腾空飞起,从高处一个猛扑。   军人定了定神,他没有动,只是握紧了军刀伏身等待,等到那只怪鸟凌空而下,宽大的翅膀几乎将他包围起来的时候,他跳起来,扑上去一刀捅向怪鸟的肚腹。   人与鸟重重地跌了出去,巨禽的鲜血很快便染满了整个甲板,上颢浑身上下溅满了鲜血,他快速抽出刀,站起身来,仅仅喘息之间,又一只巨大的怪鸟落在了桅杆上,它用铁爪乱抓,整座船不停摇晃起来,兵士们拉不住栏杆,接二连三地跌下海去。   上颢提着滴血的战刀奔向船桅,他握住桅杆,借力跃起,一路往高处攀去,军人的动作如野兽一般敏捷又柔软,厚重的铠甲穿在他身上仿佛没有任何重量,每一次腾挪都轻便自如,矫健有力。   他攀至船桅顶端,一刀削去了怪鸟的铁爪,多罗罗惨叫一声,振翅高飞,上颢快速顺着桅杆往下滑,下面有一只怪鸟正死咬着掌船舵手的肩膀不放,舵手拼命挣扎,失控的战船撞上了黑色的石礁。   上颢借着落地的冲力一刀砍去了巨鸟的半边翅膀,受伤的多罗罗怪叫一声,反扑过来,这回上颢有了经验,他握起刀冲上去直刺它的腹部,又快又准又狠,一阵血雾从怪鸟身上腾起,它重重地撞在船舷上,翻了个身,跌下海去。   被咬伤的舵手浑身是血,他的肩膀上有两个深深的窟窿,胳膊抬都抬不起来,却还使劲伸手去够船舵。   “到船舱里去!我来掌舵!”上颢将刀插回刀鞘,一手扶住他,一手掌船,总算让这艘撞上山壁的哨船回归了正轨。   援军破浪而来,他们尚未赶到,峡谷内却已是血肉横飞,战船冲撞翻倒,士兵们抱头鼠窜,有人被怪鸟的铁爪擒住抓到了半空,无情地撕成了两半,温热的鲜血像雨水一样洒落下来。   战船上处处是曝骨履肠的景象,正当众人性命攸关之际,远方忽地传来一阵模糊的歌声,吟唱的人应该离他们很远,歌声几乎微不可闻,但那些怪鸟却听见了,它们突然停止了攻击,仿佛被什么迷惑住了。   船上的战士们不明所以,他们吓得半疯半醒,趁着怪鸟分神之时,举起刀便一阵乱杀,多罗罗顿时死伤大半,它们见大势已去,领头的怪鸟扬头长啸一声,其余的便舞起翅膀,冲向高空,如乌云一般聚集起来,向远方飞去。   船上的人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们伤亡无数,剩下的人死里逃生,甲板上到处都泼洒着鲜血和内脏,余下的水手们齐心协力,驾驶战船,慢慢驶出了这片幽深的峡谷。   姜少安缓缓走到上颢身边,他满身血水,铠甲剥落了一大片,露出破旧的内衫;上颢同样一身狼狈,铁甲裂了好几处,头盔也不知道掉哪儿去了,乌黑的长发被打散了湿漉漉地披在身上。   “我听到了歌声,”上颢一边掌舵,一边问道,“是谁在唱歌?”   “是镇洋王七年前从晔国带回来的女人,”姜少安向远处望了一眼,“当年你可是带兵主将,竟然不知道此事?”   “镇洋王从晔国带回来很多女人,我不可能全部知道,”上颢回答,“对镇洋王而言,打下晔国,最好的战利品就是女人。”   “五王爷相貌英俊,举止风流,身边美人众多也不奇怪,”姜少安撕下一条衣襟,开始包扎胳膊上的伤口,“听说那个晔国女子貌若天仙,风华绝代,七年来长宠不衰,但由于身份特殊,五王爷不能立之为妃,人们便管她叫云夫人。”   “她姓云?”军人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微笑,他想到了云檀。   “没错,这姓氏很美,不是吗?”姜少安抬起头,望着蓝天中漂浮的白云,露出了淡淡的,渴慕的表情。   “确实很美,但我不喜欢这歌声,它古怪得很。”上颢仔细回想了一番。   “不管她的歌声古不古怪,总之能降服海上怪物就是了,这在天水城里几乎人尽皆知,我想那位云夫人定是个奇女子。”姜少安笑道,紧接着,目光忽地一凌,“对了,方才我在鸟群里看见了一只钦丕。”   “钦丕?”上颢略一思它思索,他回想起了古籍中的文字,那是一种酷似大鹗的怪鸟,很少出现在人间,可一旦出现,那个地方就会出现大兵之灾,“你担心此处会有战乱?”   姜少安神色凝重地点点头,“若是行祭礼时出了差池,那就麻烦了。”   “这次的祭礼不会太顺利。”   “你怎么知道?”   “直觉罢了,有时仗打多了能预料到危险,况且雩之国哪一年没有兵灾?即使帝王出行也不可能万事太平。” 军人显得很平静,他的心情早已因见惯了风浪而变得麻木不仁。   “你有把握全身而退吗?这海里的东西可不好打。”   “我没有把握,不过至今为止,我的运气都还不错,”军人说着露出了自嘲的微笑,“大概是有邪神庇佑吧。”   姜少安听罢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爽朗,中气十足,曾经有人开玩笑说,姜少安的笑声两里外都能听得见。   可他的笑声刚落,明亮的天空便被一片巨大的黑暗覆盖。   “怎么回事?”   “太阳这么快落山了?”   船只缓缓靠入港口,惊魂未定的兵夫们惶恐地抬起头来张望。   太阳当然没有落山,只见广阔的天空中掠过一只巨大的九头鸟,通体赤色,翼广丈许,横展开来,几乎遮天盖地。   “居然连鬼车都出来了……”姜校尉眯起眼睛盯着没有阳光的天空,他有点惊讶,但毕竟是经验老到的水手,并不像周围的士兵那样大惊小怪。   上颢微微惊讶,他抬起头来观望,这种赤色的九头鸟在民间被称为鬼车,传说它飞鸣而过的地方,都会有阴邪之物出现。   只见鬼车在海面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它扇动着火红的双翼向远处飞去,鸣叫声酷似沉闷的哨音,鬼车飞翔的速度极快,一眨眼便掠过长空,化成了一个红点,消失在海天之间。   烈日复又当头照耀,船上的骚乱渐渐平息,兵夫们井然有序地下了船,继续各司其职,受创的舰船被归集一处,送去船坞修缮,上颢下令封锁今日一切消息,以免惊扰圣驾,饱经忧患的水手们知道其中利害,纷纷三缄其口,照常操演,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 作者有话要说:  基友说‘姜少安’这个名字乍一看很像‘美少女’。。。 真是好佩服自己能起出这样的名字。。。扶额。。。 ☆、手撕男配   距离天水城千里之外,金玲关坐落在雄浑的山峦之间,立足于山岩峭峻之中,远远望去,城楼巍峨,垣桷高耸,城中人烟辐辏,景致繁华,沿街店铺连绵,买卖兴旺,十分热闹。   一辆宽敞豪华的双毂马车缓缓停在街心的酒楼外,从车上走下一位形貌昳丽的男子,他轻袍缓带,不自藻饰,举手投足间颇有名士风范;跟随他下车的是一位羸弱秀丽的美人,她的裙袍是浅浅的桃红,雪白的容颜如盛开的山茶花,一双媚盈盈的乌目格外灵动。   先下车的男子转过身,对丽人伸出手,可惜丽人视若无睹,自顾自从车上跳了下来,若无其事地转身道,“翠吟,下车了!”   “来了!”一个清秀的绿衣少女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她灵巧地跳下车,走到云檀身边。   出发前,云檀叮嘱翠吟,让她寸步不离,翠吟是个机灵的姑娘,她一路上牢牢地黏在云檀身边,让文沐粼无机可趁。   文家公子对此无可奈何,除非他开口明说,否则无论如何暗示,她都视而不见。   有一回,翠吟见他几乎怒形于色了,干脆无辜地睁大了眼睛,用最天真的神态看着他,“文公子,您总瞧着人家做什么呀!羞死人了!”   文沐粼登时尴尬不已,云檀故作气恼地瞪了翠吟一眼,作势要打她,而心里却是笑开了花:翠吟,干得好啊!   “这丫头被我惯坏了,说起话来没规矩,公子莫要放在心上,妾身代她赔罪就是。”她当时说着一脸歉意地站起身,向文家公子施了一礼。   文沐粼见她那娇滴滴,弱不禁风的模样顿时火气全消,立马走上前想要扶她,可她巧妙地避开了他的手,他连她的衣带都没有沾到。   “咱们为什么不直接去天水城,非要到金玲关来绕一圈?”用饭的时候,云檀忍不住问道。   桌上的菜非常可口,色香俱全,油光闪闪,可她却吃得很少。   “我要在这里接一位朋友。”文公子笑着回答,他想表现得从容自若,却仍是流露出一丝紧张和戒备。   原来,文沐粼在途中接到过一封信,看完信后,他们的行进路线就改变了。   让云檀好奇的是,文沐粼看过那封信后就变得非常不安,好像有什么艰巨的任务从天而降,虽然他极力掩饰,但还是没有逃过女子的眼睛。   她生怕刨根问底会引来杀身之祸,便佯装一无所知,照旧跟翠吟说说笑笑。   当晚,他们找了一间客栈住下。   文沐粼原本一到天黑便找借口来跟云檀亲近,说是要跟她促膝谈心,吟诗作赋,翠吟杵在屋里不肯走,他便拿出命令口气,指使她外出采购一些奇巧难寻的古玩。   待到孤男寡女,同居一室,云檀只得百般敷衍,强作笑容,有一回,文沐粼狠了心要赖在她房里不肯走,她只得板起脸来,作出一副贞洁烈妇,宁死不屈的模样,手里紧紧握着刀,一副要豁出性命的样子才将他撵了出去。   可今天晚上,文家公子竟是将云檀一人丢在客栈里,自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云檀正暗自庆幸,谁料半夜里,她忽然听见客房外传来了异响,便赶紧叫醒翠吟,两人鬼鬼祟祟地将纸窗戳了个洞,偷偷向外张望。   只见文沐粼带回来了三个人,其中两个是虎背熊腰的大汉,另一个则体格较为清瘦,但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像从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野人一样。   云檀和翠吟面面相觑,待他们一靠近,两人立刻蹑手蹑脚地钻回了被窝,假装熟睡,好在文沐粼今夜没有趁人之危的意思,他自顾自带着那三个人走进了自己的客房,然后警惕地关上门,拴上门闩。   原来文沐粼在金玲关接应的不是别人,正是广青王苏律。   自从天云山一役失败,他狼狈逃逸,为了掩人耳目,故意与大部队分开行动,只带着两名西原勇士,乔装改扮,一路往东面逃,直奔璇玑海,到了那里就会有人安顿他们。   广青王苏律与文家多年来关系匪浅,文沐粼的父亲之所以能当上丞相,可全仰仗四王爷撑腰。为了爬上这个位置,文相没少干亏心事,他作奸犯科的证据全都在苏律手里,苏律这回死了也就罢了,要是死前良心发现,说些不该说的,文相就得陪葬,所以他不得不费尽心力地救他,甚至劳烦自己的亲儿子前去接应,将通关文书捎给他。   次日早晨,云檀因为提心吊胆了一夜,起得晚了一些,她打扮得相当朴素,一来上颢不在,她没心思梳妆;二来要与文沐粼见面,她巴不得自己丑一点,好惹他厌恶。   等到她穿戴妥当,和翠吟结伴下楼的时候,文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今天,他的身边多出了三个人,其中两个面目凶恶,身材魁伟强壮,宛如石像般立在一个头戴方巾,身着布袍的男子两侧,气势格外吓人。   “这三位是?”云檀故作惊讶地问道。   文沐粼正待解释,那长袍纶巾的男子已经率先站了起来,对云檀拱手作揖,“在下姓郑,单名一个易字,这两位是我的随从,姑娘莫要害怕。”   “啊,原来如此,那见过郑公子了。”云檀笑盈盈地施了一礼。   这人的名字叫什么来着?正义?真是笑死人了,跟文沐粼一丘之貉的人能正义到哪儿去呀?   其实,这位自称郑易的中年男子便是广青王苏律。   他约莫四十岁上下,体态高瘦颀长,容貌温和清俊,找不到半点强悍,充满攻击力的特征,由于他的右眼在天云山上被上颢一箭射瞎,不得不用黑色眼罩遮盖,这才显现出了几分与性情相符的,莫测高深的邪气。   六个人围聚在桌边开始用早膳,文沐粼因为心虚而破天荒地沉默起来,不似平时那样舌灿莲花;四王爷苏律却是气定神闲,他跟云檀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苏律自称是金玲关内卖瓜的商人,与文公子交好多年,意气相投,故结伴而行。   云檀知道这绝不是他的真实身份,毕竟,文沐粼负有才子盛誉,身份尊贵,怎么会和瓜商意气相投?   不过教她吃惊的是,郑易公子对于种瓜卖瓜真的很有经验,比如怎样种出的瓜才最甜,上哪儿卖售价最高,怎么与人讨价还价,他都口若悬河,好像真干过这行似的。   云檀原以为他是个微服出访的王孙,可见他那么接地气,不由疑惑不定。   一行人各怀鬼胎,出发去往天水城,一路上假情假意,你来我往,文沐粼起初很紧张,后来见云檀全不拘束,反倒是愈发活泼起来,也就跟着放宽了心。   四王爷很喜欢云檀,他觉得这姑娘不仅长得好看,嘴巴也甜,面上又总是笑嘻嘻的,他说什么话她都听得格外仔细,苏律寻思着自己年纪大了,身边要是能有一个这样的干女儿倒是很不错,平日里可以为他排忧解烦。   文沐粼则表现得文质彬彬,言语得宜又不乏殷勤,当云檀与苏律谈笑的时候,他就礼貌地静坐在一边观察。   他发现云檀是个很难捉摸的女人,她擅长展现一种天真烂漫的情态,好让人觉得质朴可爱,这与他在遥玦山庄时见到柔媚模样大相径庭。   云檀一心一意与广青王交谈,极少接文沐粼的话茬,只是偶尔在他讲话时看上一眼,以示尊重。   她这么做的原因自然是不想引起文沐粼的兴趣,可这风流公子却把这当作了欲擒故纵的把戏。   他兀自想入非非,时不时地夸赞她几句,这夸赞十分巧妙,仿佛是不经意而为之,却又说得恰到好处,云檀知道他殷勤的目的是想把她勾上床,因此愈发谨慎起来,到最后干脆连个正眼都不给他了。   旅程中的气氛祥和而美好,若能就这样顺顺利利地到达璇玑海,然后各走各的路,倒也不错,可惜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致命的风波源于一场无心的谈话。   有一回,苏律与文沐粼私下里说话时,提起了云檀。   “文公子艳福不浅,您这位女伴有意思得很,不知是什么来路?”   其实文沐粼只要说她是某个富老头的遗孀就行,可偏偏没克制住那颗蠢蠢欲动的虚荣心。   只见他露出了神秘莫测的笑容,朗朗道,“王爷有所不知,这个女人是个厉害角色,她老家在西容城,十七岁时来皇城做工,凭借高超的手腕把一个老商贾迷得神魂颠倒,不仅风风光光地嫁进了遥玦山庄,还在新婚之夜把那老头给整死了。”   苏律听罢大笑起来,“这倒是奇了!”   “奇的还在后头,小夫人孀居寂寞,本性难改,仍惦记着攀高枝,找下家。她不知道使了什么妖术,跟上家小儿子好上了,□□年来,上颢一得闲便往遥玦山庄跑,对她是一往情深。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此时此刻,文沐粼吹嘘的重点来了,“女人到底是喜好风雅,享受趋奉的,武夫虽然刚正却木讷无味,自从她遇见了我,便真正动了心,对我小心翼翼,服服帖帖,这一回还心甘情愿地抛下遥玦山庄,随我一路颠簸,去往璇玑海游历。”   文公子从从容容地说话,脸上带着三分骄傲的神情,可四王爷的面色却越来越阴沉,等他说完,苏律的眼睛里已经闪现出杀机,“这个女人留不得,今晚就得把她除掉。”   “这是为何?”文公子大吃一惊。   “你方才说,她与上颢有□□年的交情,万一到了璇玑海,她趁机与上颢接头,泄漏了我们的行踪,那我们可就呜呼哀哉了。”   “不可能,她根本不知道王爷的身份。”文沐粼连忙反驳,云檀到现在都没给他尝过甜头呢,大好的美人就这么死了,他可不甘心。   苏律冷笑一声,“你又不是她,怎知她一无所知?说不定她在假装天真,暗使诡计,文公子这般怜香惜玉,日后恐怕要栽在女人手上。”   听到这话,文沐粼的表情阴险起来,他打骨子里流连花丛,却最恨别人说他离不开女人。   “王爷多虑了,您若是打定主意要白家夫人死,在下今夜就去办。”   说完,他阴沉着脸色,忿然起身,拂袖而去。   是夜,云檀正与翠吟在客房中说话。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在心中揣测那位郑易公子的真实身份,当她看见那只瞎眼时,脑海中的确闪过了‘此人会不会是广青王苏律’的念头,可这实在是太荒唐了,云檀根本没往下想。   可惜事实有时就是那么荒唐,就像云檀完全没有料到今夜会有杀身之祸一样。   文沐粼走进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非常可怕,他看了一眼翠吟,“你出去。”   平常他仗势欺人,好歹有个借口,今天却极其反常,翠吟疑惑地望了云檀一眼,云檀示意她听话,她点点头,默默地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时,文沐粼阴测测地望着云檀。   看来他要原形毕露了,云檀心中暗想,尔后不甘示弱地走到桌案前,冷冷地瞪着他,“文公子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文沐粼的脸色绷得很紧,仿佛随时都会大发雷霆,可出乎云檀意料的是,他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收起阴晦的神色,像往常一样露出礼貌,文雅,又风度翩翩的微笑来。   这突兀的表情变化让云檀吃了一惊,她顿时觉得文沐粼还是有几分能耐的,她得小心翼翼地对付才行。   “所为何事,白夫人心里怕是清楚得很。”文沐粼走到方桌边坐了下来,面上依稀带着笑容,“本公子不愿再绕弯子,夫人为上家将军费尽心计那么多年,无非是想求个名分,名分我可以给你,只要你今夜点头,我便让你进文家的门。”   “你要娶我?”这倒是让云檀吃了一惊,“可你早就成过亲了。”   “不错,但侧室得到的宠爱往往要比正房来得多。”文沐粼笑得从容。   云檀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忍住没有翻他一个白眼,她走到方桌另一端坐下,浅浅一笑,“久闻令夫人贤良淑德,才貌出众,云檀不懂,有如此佳人相伴,公子为何仍会三心二意?”   “大门大户的姻亲无非是为了巩固势力,白夫人的年纪不小了,这些道理难道还不懂?”文沐粼的笑容有一点儿阴冷,他已经想过了,只要今夜云檀委身相从,他便放她一条生路;如果她不从,那么……他眯起眼睛望着她细长的脖子,只觉得要杀了她,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我懂了,家花不及野花香,对吗?”美人嫣然一笑,斜起眼睛瞟了他一眼。   这个神态相当妩媚,文沐粼看得不禁有些陶醉。   他一边欣赏着女子的美态,一边在心里阴测测地捉摸。   曾有人说过,云檀是个手腕高超的女人,生来就有给人当外室的天分,且让男人久处不厌,那位上将军多年来除了她之外从不跟其他女人来往,她该是有多大的本事才能把一个男人的心封得那么死?   “像文公子这般的人物大多有一个美貌贤德的妻子,”云檀见他不回答,便自顾自说起话来,“她是名门后裔,为人端庄有礼,但却清淡乏味,死板无趣,让你们有十足的底气见异思迁。可世上有哪个姑娘生来就是规行矩步的?再安静的女子也会有神采飞扬的时候,为人夫君却不知如何让妻子快乐,只知在野花丛中寻找现成的乐子,这样的男人岂非浅陋庸驽?”   听得此言,文沐粼怒火中烧,可他发作不出来,云檀说话间浅笑盈盈,斜眼瞧人时媚态横生,他瞧着她艳光照人的模样,只觉得骨头一阵阵发酥,连传入耳中的刻薄话都变得如珠似玉。   “是吗?”文家公子只能冷笑一声,“除了内人之外,能在本公子面前神采飞扬的女人可是数不胜数,内人生性呆板,不解风情,岂是我的过错?”   “外头那些女人多半是虚情假意的,虚情假意自然比真心来得诱人。”丽人展颜一笑。   文沐粼感到一阵烦躁,虽然他绝不相信自己是个庸驽无能的男人,可心里却产生了恼羞成怒的情绪,只见他俊眉紧蹙,眼露杀机,“不必浪费口舌,我只问你,离开遥玦山庄,嫁我做妾,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如果我答应了,你不怕上将军找你麻烦?”   “他?”文沐粼冷哼一声,“他惹不起我爹。”   “那我嫁你做妾又有什么好处?”美人不慌不忙地笑道,“我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再过几年便要人老珠黄,到时候色衰爱弛,公子将我弃如草芥,我可如何是好?”   “夫人不必担心,只要你进了文家,想要什么都不难,若你心中不安,在下愿意每月在钱庄里为你存上一笔银子,保你此生衣食无忧,如何?”文沐粼同样不紧不慢地回答,他的心里已经起了一个恶毒的念头——不如今夜先哄骗她一番,让她委身相从,然后再杀了她,毁尸灭迹。   谁料云檀听罢,竟是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在笑文公子你呢,”美人娇笑着道,“公子就是这般哄姑娘开兴的吗?像在谈生意一样。”   “在下知道夫人并非天真少女,花前月下那一套,想来夫人早就玩腻了。”文沐粼笑得阴冷。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来聊聊生意经吧,”云檀悠悠道,“文公子家中美人良多,我若嫁你为妾,定要与她们同享公子的钱财和宠爱,而上将军呢,他家中无妻无妾,虽然我未正名定分,可他对我慷慨至极,只要我使个眼色,就算倾家荡产,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试问文公子做得到吗?”   文沐粼不禁一愣,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见了丽人银铃似的笑声。   “所以嘛,我若是跟了文公子而不要上将军,那便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况且你凭什么跟他比?你哪一点比得上他?”   最后这两句话彻底地激怒了文沐粼,他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险恶的神情,“上颢不过是一介武夫,杀人如麻,粗鲁傲慢,你喜欢他什么?床帏间那股蛮力?”   云檀顿时气白了脸,人们不理解她和上颢的关系无所谓,但她绝不能容忍这种下流的解释。   丽人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走到文沐粼跟前,文沐粼抬头露出一丝冷笑,云檀突然伸出手狠狠地一巴掌掴在他脸上。   文沐粼被打得脸歪向一边,他勃然大怒,猛地站起来要去掐她脖子,可云檀的动作比他还快,她转身就跑,跟风似的扑到桌案边,吹灭了案上的蜡烛。   文沐粼眼看着就要抓住她了,可四周突然一片漆黑,短时间内,他什么都看不见,紧接着有东西狠狠地砸在他头上,他只觉得脑袋跟炸裂一般,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撕完男配了,欢乐地奔向男主!走起~ ☆、空章   空,直接看下章 ☆、夜莺美人   夜里下起了牛毛细雨,翠吟自从被赶出去后,一直在客栈外徘徊。   文沐粼进屋的时候脸色非常可怕,翠吟担心云檀会出事,可一个人又拿不定主意,不敢贸贸然地跑去报官,她思来想去,心急如焚,正打算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时,却见云檀提着细软从木阶上走了下来,脚步轻得跟鬼似的。   少女正要喊她,云檀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走上前抓住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就往外走。   夜晚细雨蒙蒙,月色清朗,街上行人稀少,翠吟看出云檀的脸色不对劲,一路默默地跟她走,约莫行了半里路,云檀拽着她跑了起来,往城门口飞奔。   “夫人是要出城?那么晚了,城门早就关了啊!”翠吟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说道。   “有银子就能出去。”云檀咬牙回答。   果然,守门的侍卫接受了她的贿赂,还在接银子的时候狠狠摸了一把云檀的手,云檀暂且忍了,她暗暗记住了这人的长相,他的颧骨上有一颗醒目的黑痣,很好,回头非让上颢将他撤职不可。   两个年轻女子深夜行路总是格外凶险,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说不定还有野兽出没,好在她们的运气不错,在山中遇见一家好心的猎户,让她们借宿了一夜。   次日,天还未大亮,云檀便拉着翠吟出发了。   猎户夫妇为她们指明了一条捷径,不费半日功夫便到了下一座城镇,云檀本想骑马赶路,但翠吟不会骑马,于是她只能租了马车,一路往璇玑海的方向去。   翠吟在车上终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向云檀打听,云檀这才道出实情。   “文沐粼昨晚不晓得发什么疯,竟要加害于我,我用砚台把他敲死了,”云檀说着又想了想,“好像也没死,我不敢确定,那会儿屋子里暗得很,我对着他脑袋一通乱打,根本没胆子细看。”   翠吟听罢,倒吸了一口凉气,“夫人,那可是文相的儿子!”   “我知道,”云檀柳眉轻蹙,“可若不动手,死的就是我了,你没瞧见他冲我扑过来的模样,分明是要致我于死地。”   少女听罢只觉手脚冰凉,她忧心不已,过了老半天才颤巍巍道,“其实……文公子若是死了也就罢了,怕就怕他还活着,回头要报复咱们,那可就完了!哎,夫人,您应该,应该——”   ‘应该多砸他几下,干脆让他死死透才好啊!’   翠吟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大跳,没敢说出口。   “他……他该是死了吧?”毕竟人命关天,云檀也镇定不到哪儿去,“我砸得可狠了,全身力气都用上了,不过最教我担心的是那个郑易,文沐粼一路都未曾用真名,只要郑易不告去官府,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郑易当然不会告去官府,逃亡在外的四王爷一看到官吏就两腿发软,远远看见穿戎装的士兵便魂飞魄散。   那天夜里,他等了很久都不见文沐粼回来,心生不安,便带人蹑手蹑脚地去云檀的房里查看。   他敲了门却没人应答,于是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一片漆黑,他没走几步就觉得脚下碰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随他进屋的大汉点上了蜡烛,他低下头,定睛一看,差点吐出来。   文沐粼真的死了,他的脑袋被砸得浆迸血流,惨不忍睹。   “这个色鬼一点用都没有,连个女人都杀不了!”   苏律压低了声音,骂骂咧咧,他从小打打杀杀惯了,死人见得太多,早就习以为常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亏得他爹狡猾得跟只狐狸似的,怎么偏偏就生了个绣花枕头?虎父无犬子这话究竟是谁说的?谁说的!”   骂归骂,苏律也不敢闹出什么动静。   当夜,他带着两名随从,跟云檀一样悄声无息地离开了客栈。   次日清早,店里的小厮发现了文沐粼的尸体,吓得大气不敢出,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奔去找店主。   店主得知后,暗中派人把尸体拖到郊外埋了,又及时处理了客房,毕竟,有客人死在房里这种事传出去太不吉利,他们也不愿意摊上麻烦,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淡化了一场风波。   此处云檀方才死里逃生,那一处的祭礼大典正徐徐拉开帷幕。   白华帝亲临璇玑海,于行宫中安顿妥当,镇洋王大张旗鼓地恭迎圣驾,为远道而来地贵客接风洗尘,是夜玳筵铺陈,琴瑟铿锵,火树银花直冲云霄,伶女佳丽翩翩起舞于海堤之上,王孙贵族们伴着銮舆酌酒高歌,沿游彻晓。   祭典前夜,苏烈又在宫中布设私宴,邀请了十几位高官前来赴宴,皆是昔日交情匪浅的旧友,今日借机连情结谊,阔谈叙旧。   上颢也是其中之一,当年攻打晔国时,镇洋王算是他半个战友,两人分头行进,一路快战快攻,收获良多,不过沿途劫掠的名贵珍宝,绝色美人,上颢一概拱手相让,令苏烈占了不少便宜,他见上家将军对自己如此慷慨,自然是好感倍增,多年来始终铭记在心。   是夜,大殿内华光金灿,帘幔飘舞,墙壁上镶嵌着谷纹玉璧,光芒清透明亮,宾客们欣然落坐,他们身前摆放的矮几皆由一整块上好的古木雕刻而成,但见酒满碧玉觞,馐落翡翠盘,美馔佳肴,应有尽有。   在苏氏皇族中,苏烈是最为惹眼的一个,他方当壮年,仪容俊美,体格硕长,年轻时属于那一类带有邪气的美男子,岁数增长后则凝聚了一股阴沉莫测的气质。   五王爷笑起来时,左边脸颊上有一道深刻的笑纹,像一把出鞘的弯刀,每当他弯起嘴角,就会流露出一种类似豺狼的狠相,让人失惊倒怪,防不胜防。   一队舞女在大殿中央曼妙起舞,女乐们弹的弹,唱的唱,满场舞裙飘洒,彩袖殷勤,豪胄们坐享玉馔珍馐,身边皆有美人送酒,温柔旖旎之乐,让人好不快活。   此时此刻,随着一声,“云夫人到——!”   重重宫门外,一阵裙袂飘拂之声由远及近。   两行手提琉璃风灯的侍女引着一位宫装丽人款款步入大殿。   这是个富丽卓绝的美人,身段丰盈有致,眉目婉然天成,她的步态庄重而优雅,深红的长裙裹着乳白色的肌肤,潋滟的烛光照耀着艳润无瑕的面庞,她的美宛如世间最浓郁的彩绘,即使在无边黑暗中都能熠熠生辉。   只见美人嫣然一笑,走至大殿中央,对着五王爷盈盈一拜。   当她微笑时,恍恍然似有光彩腾身而起,满场顿时心摇目眩,只觉此等人间殊艳,当真是色夺华月,能教神仙堕劫,鬼怪屈降。   这个绝色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云檀的姐姐云裳。   云檀离家的那一年,云裳随爹娘入了皇都,在那里巧遇东留侯。   年轻有为的小侯爷对她惊为天人,执意要娶她为妻,云老爷立刻应允了,于是云裳眨眼便成了高高在上的侯夫人。   镇洋王当年主动请缨率兵攻打东留城,正是听闻了这位侯夫人的美名。   兵临城下时,他放出话来,只要东留侯乖乖交出自己的夫人,他便放全城的百姓一条生路,绝不烧杀抢掠。   东留侯听得此言,勃然变色,他气得瞋目切齿,负手在大殿中来回踱步,而云裳却是悠悠闲闲,毫不慌张,她当时正对着菱花镜,梳理一头秀丽的青丝,听到这消息,她转身对丈夫柔言道,“外头战事紧急,夫君不必为我费神,商议对敌之策才是头等大事。”   可惜,雩之国铁骑势不可挡,区区一座东留城如何防守得住?   三天后,城门大开,盛装打扮的云裳一路唱着悠扬的歌谣,婉然浅笑,轻挪莲步,走向了城外黑压压的敌军。   当她将手递给马背上那个俊美暴戾的王族时,已成战俘的东留侯被人五花大绑在阵前,他怒发冲冠,破口乱骂,“淫/妇!不要脸的贱|货!你会遭报应的!”   云裳当时漠然以对,恍若未闻,而苏烈抱得美人归,顿时心情大好,他不仅信守诺言,放过了城中所有百姓,就连领兵守城的东留侯都没痛下杀手。   今夜,云裳再次成为了五王爷的炫耀之物,每次大宴宾客,苏烈都喜欢把她叫来,让满座的男客看得垂涎三尺。   云裳此时一身红衣坐在苏烈身边为他斟酒,她的举止相当从容,除了方才行礼时展露过转瞬即逝的微笑,其余时刻都冷若冰霜。   她的冷漠不仅是让人察觉不到情绪,更混合着一股宁折不弯的傲气,仿佛她今晚莅临大殿是屈尊,向镇洋王行礼是俯就,她骄傲得仿如飘在高空中的白云,即使她的身份只是一个没有自由的战俘,一个为人囚禁的姬妾。   此时,在场的男客们都有些心猿意马,虽然他们身边个个都有美貌的舞姬殷勤劝酒,可哪一个比得上五王爷身旁的绝代佳人?   上颢将云裳打量了一番,虽然他在皇城中见识过无数美人,却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女子美得惊人,可他并不觉得这种美十分动人,恰恰相反,上颢感到毛骨悚然。   世人往往会用’仙子’来形容美到极致的女人,云裳虽为绝色,却绝不会让人联想到仙子,她有一股冷冷冰冰,幽幽魅魅的气息,说她是妖精,她比妖精端庄,说她是仙子,她比仙子诡异。   至于她会不会是云檀的姐姐,上颢压根没往那儿想。   他的确知道云檀有个色艺俱佳的姐姐,但眼前这个女子跟他脑海中温柔可爱的云檀没有半点相似之处,怎么可能会是她的血脉至亲?   整场晚宴气氛和乐,宾客们推杯换盏,谈笑间觥筹交错,他们你来我往,彼此恭维,上颢的酒量并不好,所以他从头到尾就只喝了一杯,负责为他添酒的舞姬最是美貌,可惜自始至终都没捞着接近他的机会,   “将军可要添酒?”   她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开口询问了好几次,如她所愿,上颢转过脸来看了她一回,然后很快就得出了一个结论:这是个虚荣且头脑简单的美人,就指望着一张漂亮的脸蛋来换取荣华富贵。   军人素来喜欢观貌察色,这场宴会在他看来十分无聊,所以只能以静观默察为乐,等他将在场的人依次揆度一番后,晚宴已经十分顺利地进入了尾声,他感到一阵轻松——总算能摆脱这虚伪的应酬场合了。   临了,宾客们醉醺醺地站起来,由美人们搀扶着离开大殿,娇艳的小舞姬见状立刻殷勤地迎上去,问上颢要不要她作陪,结果自然是遭到了拒绝。   上颢对云檀心无旁骛,这些年无论出多久的远门,身处多少回险境,他对她始终保有绝对的忠诚,就像他对他的军队,他的国家一样;而云檀亦是如此,上颢从不担心自己外出争战期间,云檀会移情别恋,这种以忠贞回报忠贞的爱情,不管处在在什么年代都难能可贵。   临走前,镇洋王叫住了上颢,今夜的宴会结束,只有他们两人还保持着清醒的神志。 作者有话要说:  女配三号出场了!撒花!欢迎云檀的姐姐云裳闪亮登场!! 云檀:作为女主难道不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大杀四方的吗?!为什么女配个个比我好看?! ☆、高歌妙音   五王爷似乎有心事,他以散步为由,跟上颢单独说起话来。   “这些日子,有劳上将军护驾了,但愿明日的祭典平安无事。”苏烈的开场白非常客套。   “皇上御驾亲临,龙威浩荡,此番定然一帆风顺。”上颢冠冕堂皇地说道。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走出了宫殿,镇洋王的府邸依山而建,夜已深,大好风光皆为夜幕掩盖,只有黑黢黢的山影隐约可见。   “听说将军几日前巡查了水军营,对于成果可还满意?”远处依稀传来浪打岸礁的声响,五王爷缓缓道,“天水城长年有海怪作祟,本王砥兵砺伍,无日懈怠,却始终不得根除灾祸。”   “璇玑海中魑魅魍魉,多如鱼虾,如何除得尽?末将初到此地,不通事务,有些事还望王爷指点一二。”   “哦?何事?”   “听说天水城一带有怪鸟,名曰钦丕,见之有大兵之灾,此事是否灵验?”上颢想起前几日看见的怪鸟,顺道问了一句。   “难说,”苏烈摇摇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本王坐镇此地多年,从未见过钦丕,想不到将军初来乍到,却是看见了。”   “末将巡查水军时遇到怪鸟侵袭,其中有一只形容酷似钦丕。”上颢回答。   苏烈听罢,放缓了脚步,脸色微微发白,他虽然并不愿意相信一些怪力乱神之说,但心里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了敬畏感。   “如若真的应验,明日的祭典怕是……”镇洋王心下惶惶然,他沉吟片晌,忽然将衣袖一拂,“也罢,明日之事,明日再谈,本王今夜叨扰将军,实乃有一事相求。”   “王爷但说无妨。”   “本王膝下有一子,名唤苏虔,今年十九,尚未行冠礼,”镇洋王一边说一边锁紧了眉头,“这孩子生性顽皮,不听人言,终日混迹于水兵营中,妄想建功立业,名垂青史,本王身边能继承衣钵的孩子只有他一个,将军若在营中见到他,还望多多提点,让他收敛心思,恪守本分,莫要继续随心所欲,冲动行事。”   “王爷怕是高估末将了,小世子出身高贵,行不苟合,岂是末将三言两语便能说服的?”上颢谦逊地说道。   “将军不必过谦,”镇洋王笑道,“虔儿仰慕将军多时,常以将军为榜样,这才一心要从军打仗,赢取功名,他若有幸见到将军,定然敬若神明,将军的三言两语想来要比本王的絮聒有用得多。”   他的话音刚落,远处忽然隐隐约约传来了歌声。   那是一个女子的吟唱,没有歌词,只有旋律,上颢记得自己曾在海上听见过这样的歌声,当时隔得远,他只听得见几个模糊的音节,此时此刻才真正清晰地传入耳中。   云裳的确是个天赋异禀的女子,她的歌声空灵,举世罕见,只是她哼唱的旋律非常古怪,既不柔婉也不明快,它轻幽,诡魅,无迹可寻,每一段旋律都毫无规律,却又流畅地拼接在一起,通过歌者飘飘渺渺的嗓音,迢迢然四散在风中。   上颢一听见这样的歌声便浑身不自在,他感到自己的神志开始不受控制地恍惚,仿佛走进了深夜中的一场怪梦,四周的景象变得模糊而晃动,万物皆如幻像,一种虚无缥缈,空荡寥落的孤独感浮动在心头,他发现自己好像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一缕漂浮的意识,被困在迟钝笨重的肉体中,不得解脱。   军人不得不拿出行军打仗时的刚强意志力,才堪堪抵挡住歌声的魔力,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五王爷还在发愣。   “王爷。”上颢唤了他一声。   镇洋王猛然间醒悟,他微微打了个颤,尔后露出负疚的微笑,“让将军见笑了。”   上颢同样微笑,“云夫人的歌声果然别具一格。”   “确实,”苏烈的脸色阴沉下来,他一言不发地往前走,“本王以前从不相信神怪之说,可近些年来却开始变得迷信了。”   “王爷的意思是?”   “将军与本王一同上过战场,算是半个生死之交,本王如今也不瞒你,”苏烈说着停下了脚步,他定定地看着黑暗中的某处,“那个女人是我从晔国带回来的,她的性情相当古怪,本王若说她会妖术,将军怕是又要见笑了,但她的确非比寻常。”   “王爷是指云夫人的歌声?”上颢问道,他感到今日的镇洋王跟他印象中不太一样,从前,苏烈是个暴戾豪爽,行事果断的藩王,如今却时常流露出阴沉且猜疑的神色。   “或许是,或许不是,”镇洋王继续负手前行,“将军应该知道,对本王而言,女人再有趣,过个一年半载也就腻了,但这个女人却似有妖术一般,本王与她相处多年,仍是对她爱念至极,甚至于越陷越深。”   “想来王爷是对云夫人动了真情,这并不奇怪。”上颢回答,照苏烈这么看,云檀岂不是也会妖术,让他九年来视其他女子如无物?   “不,不是这样。,”苏烈苦笑着摇摇头,“将军恐怕不会懂……”   他并不打算继续解释,只是长长叹出一口气,“今夜本王失言了,将军莫要放在心上,天色已晚,明日还有大事要办,将军还请早作歇息。”   上颢颔首,他正待告辞,忽然间,沉沉夜幕动了动,似乎有人从他们附近一掠而过,军人虽然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敏锐的直觉却已经发现了异常。   “有人。”他盯着黑暗中某一个方向。   苏烈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他什么都没看见,便不以为然地笑道,“将军定是累了,本王府中守卫森严,绝不可能有外人闯入。”   上颢皱了皱眉,他不想在职责上有所僭越,只能依言行礼告退,不再多话。   五王爷唤来一名仆从,引上将军回房,然后独自一人徘徊在夜色中,上颢心生疑虑,不禁回头多看了他一眼,那时恰逢明月拨开重重白云,洒下一片银辉,五王爷的表情清晰可见,但见他满脸的迷茫之色,木呆呆地往前走,当真像是被人施了咒术一般,昏昏然如堕烟海。   *******   次日,上颢带着王府中的疑虑,跟随仪仗来到海边。   湛蓝的海,淡蓝的天,飒爽的清风,磅礴的浪涛。   祭典正式开始,连绵的山峦耸立在涌动的白云中,雾蒙蒙的清晨,璇玑海之滨,山水奇骏,人头攒动,围观的百姓们成千上万,他们翘首以待,悬悬而望。   随着一声低沉的号角,庞大的龙船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入海。   “吾皇万岁——!”海岸边呼声震天,裹挟着一种虔诚的热度。   以龙船为首,两艘福船紧随其后,哨船,冬船次之,开浪船与快船亦是跟着徐徐下海,依次呈八字排开,乘风破浪而行,在蓝海中划出一尾尾细长的波纹。   船队徐徐前进,约莫十里后停止。   宽阔的船头甲板上,一只巨大的青铜雕兽纹王鼎正冒着缕缕轻烟,鼎身上细刻着貔貅八卦神兽的图样,意旨吞噬邪祟,镇压鬼怪。   无巧不成书,璇玑岛国竟也在今日举行海神祭典,只见广阔的海面上,两支庞大的皇室船队正遥遥相望。   宽阔的甲板上,两排迎风而立的侍卫中央,帝王黄袍加身,昂首阔步,两国君王互行礼节。   礼毕,岛国国君双掌一抚,美艳绝伦的海姬公主跃上船头一轮急舞,她的舞姿热情奔放,似乎在向强大的邻国示好,双方隔着宽广的海洋客套了一番,才各行其事。   白华帝立在青铜王鼎边,手中拿着一把雕花镶翠玉的短刀,他必须割破手臂,将一行鲜血注入鼎中。   苏昂从小养尊处优惯了,他从未上过战场,更未受过皮肉之苦,此时捋起袖子,拿着短刀对准自己的胳膊,犹豫了半天也没舍得把它割破,随船的一众高官轩贵都在翘首期盼,他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随着短刀的移动,大气也不敢喘。   上颢就站在皇上身后护驾,他望着短刀在苏昂的胳膊上方轻轻颤抖,但就是不落下去,同样感到一阵揪心。   伟岸的帝王经过了好一番心理斗争才割破了皮肤,一行殷红的鲜血落入了青烟袅袅的炉鼎里,他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百官也随之感到一阵释然。   可就在这档口,平静的海面下隐隐传来一阵怪异的声响,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穿行而过,搅起了一阵暗涌。   远处,另一支船队也察觉到了异常,他们久居海上,经验丰富,船上的兵夫们井然有序地移动起来,看架势是要紧急撤离。   各班官员慌张起来,他们面面相觑,左顾右盼,心提到了嗓子眼,若再有一丝一毫的动静,他们便要奋不顾身地拔足逃窜了。   此时此刻,上颢没有动,白华帝亦是没有动。   上颢不动是为了静观其变,光凭方才那股暗涌,他判断不出究竟是什么在作怪;而苏昂不动是因为他惊呆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接下去应该怎么办。   群臣们此时心慌意乱,他们仓皇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一国之君身上,但见苏昂坚强地屹立在船头,充满威严地直视着前方,百官们顿时肃然起敬,果然是真龙天子,处变不惊,临危不乱!   不多时,波涛开始汹涌起伏,海底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   上颢一扬手,林立的侍卫迅速将白华帝围拢起来。   “陛下请入船舱一避!”军人肃然道。   白华帝连连点头,他终于知道应该怎么办了,一群侍卫簇拥着他,他两腿发软,浑身无力,几乎是被人扶进了船舱里。   短短的行令间,乌云从四方汇聚,天空阴沉下来,海浪怒吼咆哮,波涛耸立起来,宛如高墙,偌大的船只在巨浪中轻若枯叶,它们在狂风中打转,被浪涛顶起又抛下。   龙船迅速后撤,两艘大福船顶风而上,镇洋王苏烈伫立船头,海水打湿了他的衣袂,他却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福船护驾。   一只巨大的九头鸟从高空中飞鸣而过,与此同时,一条巨蛇猛然窜出水面,它头蓝体黑,乌鳞遍身,首尾竟是长达六十丈有余,铜铃大眼中泛出幽幽蓝光,但见它长驱一旋,顿时激浪滚滚,狂风阵阵。   屋漏偏逢连夜雨,天边又飞来上百只大鸟,它们放声嘶鸣,挥舞着庞大的翅膀,直扑海上战船。   船上的□□连环发射,龙船在各大战船的掩护下以最快的速度向岸边撤离。   上颢横起战刀,高声喝令,他看出来了,那是条脩蛇,他曾在书册上看见过,却并没有读到过击杀的方式。   军人与从天而降的鸟群战成一团,船只剧烈地摇晃,浪涛扑打在甲板上,海水一阵阵地涌来,他被一股大浪打得连退数步,恰好遇上了在船尾死战的姜少安。   “那条脩蛇的要害在哪儿?”军人在疾风中大声问道,他一刀将头顶的怪鸟劈成两半,鲜血顿时淋了他一身。   “不知道!”姜少安脸色铁青,他高声叫道,“这东西神出鬼没的,我从没打死过它!”   龙船在各大战船的掩护下迅速驶出一里外,海面平静了许多,怪鸟的嘶鸣声也越来越远,但两艘断后的福船仍在危险中挣扎。   “船要沉了!船要沉了!”   忽然,福船上的人慌乱起来,他们使劲挥舞着双臂,试图引起其他战舰的注意。   “怎么回事?”姜少安盯着远处的福船,“那艘船好像在下沉。”   “下沉?”上颢回过头,他眺望着远处的战船,突然将佩刀插回腰间,低声吩咐道,“我过去看看,你指挥龙船回岸。”   他说着快速跑到船舷边,打了一声呼哨,三艘开浪船箭一般驶来,军人轻捷地跃上其中一艘,三只船破开风浪,全速前进。   镇洋王所在的福船正渐渐往海里倾斜,苏烈异常困惑,这艘形体庞大,结构坚固的战船怎么会那么没用,才颠簸了几下便要沉了?   他细细回想了一番,虽然海上波澜壮阔,蛇影盘桓,空中更是巨鸟横行,乌云滚滚,可船只从未受过重创。   “王爷快走!”   随着一声高喊,一只怪鸟从天而降,三名护卫迅速上前,护住了镇洋王,他们连连后退,退至中途,其中一人突然转过身,一刀向苏烈砍去!   苏烈大吃一惊,横刀挡驾,厉叱,“你是什么人?”   话音未落,整艘船猛地往后一倾,镇洋王向后踉跄几步,那三人却顺势杀来,苏烈且战且退,竟是被逼到了船舷边。   “爹!”   船头上,一个矫健的少年大喊一声,飞奔过去,可船上的侍卫却在一瞬间得到号令般统一叛变,手执戈矛,直冲救父少年而去!   “虔儿小心!”苏烈惊声狂呼。   只见那少年还未奔出几步便陷入了恶战,使尽全力也杀不到父亲身边。   远处,三艘开浪船如三支长箭,转眼便行至摇摇欲坠的福船下。   苏烈被当胸一脚踢翻在地,他倒在船舷边挣扎,右腿已被砍伤,无法站立,胸口的衣衫也裂开一大片,隐隐有鲜血渗出,但他手中的刀始终没有落下。   上颢率兵快速杀上战船,他动作迅捷,攻势凶猛,每一刀都刚劲有力,军人杀至船舷处,扶起负伤镇洋王,向外围杀去。   苏烈好不容易脱险,却心怀怨怼,不依不饶,他一瘸一拐地搜寻着那个砍中他右腿的人,仗着身边有人扶持,一发现目标,便飞起一刀,那人的头颅顿时飞出老远,噗通一声掉进湛蓝的海水中,水面上浮起一缕殷红。   ************ 作者有话要说:  怪物的名字都是山海经里来的,架空世界,有点怪物应该还是允许的吧?捂脸退散。。。。 ☆、远房表妹   精心筹备的祭祀转眼成为一场浩劫,整支队伍所剩无几,水兵死伤无数,一艘巨大的福船沉没,好在镇洋王脱险,白华帝平安归岸。   苏昂受到了惊吓,他匆匆忙忙回到行宫,本想召集群臣,商议改日再行祭典,可一想到翻腾的巨蛇,成群的怪鸟,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恨不得插上翅膀,连夜飞回皇城,再也不靠近璇玑海一步。   海岸边,残破的船只沉睡在艳阳下,乌云早已散去,未至傍晚的天色是一片灿烂的金黄。   侥幸存活的官员们纷纷返还行馆,他们惊魂未定,心有余悸。   等到大家都走散了,上颢找到姜少安,向他问起话来。   “镇洋王的福船是怎么回事?”军人的戎装湿透了,他摘下开裂的头盔,提在手上。   “不知道,”姜少安也是顶着一身狼狈,“所有战船都是费重金打造的,结构精巧,顶得住风浪,不可能那么脆弱。”   上颢沉吟片晌,忽然问道,“出发前,可曾有异人接近福船?”   “没有,”姜少安冥思苦想了一番,“所有战船都看管极严,连小世子都亲自来巡查过,绝不会有猫腻。”   “这次祭典不仅是船有问题,连船上的人也有问题,”军人若有所思道,“那些侍卫不是我们的人,他们显然是要镇洋王的命。”   说着,他摊开手掌,掌中放着一枚铜环,“你看。”   “这是什么?”   “这是西原武士耳朵上佩戴的铜环,”上颢道,“天云山一役,四王爷带了不少草原勇士,他们人人都有类似的配饰。”   “难道广青王的人马逃入了天水城?”姜少安奇道,“可他为何要杀苏烈?”   “不知道。”军人合起手掌,“改日我去王府探探虚实。”   说完话,两人便分道扬镳。   上颢回到行馆时,馆外的仆侍一看见他,便恭恭敬敬地上前禀告,说他的远房表妹来了,正在行馆中等候,但上颢哪里有什么远房表妹?   他刚想让人把她给撵走,却听那仆从说,这姑娘有他的贴身信物,是一枚玉佩。   上颢顿时明白是谁来了,想想‘远房表妹’这种老套的把戏也只有云檀敢跟他玩了。   他匆匆步入行馆,刚想推门进去,却想到自己这一身血水的模样定然狼狈不堪,可他忍不住想要先看她一眼,便不管不顾地推开门。   只见屋里的女子躺在斜椅上,睡得正香。   云檀在与文沐粼的较量中幸然得脱,此后她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跟翠吟两人逃命似的赶到了天水城,又好不容易打听到上颢的行馆,这才定下心来。   上颢的居所洁净又齐整,他很擅长收拾东西,住处向来井井有条,如同行军时队伍中的方阵一般滴水不漏。   云檀本想坐在屋子里等他,未料一阵接一阵的倦意袭来,她忍不住躺到斜椅上,沉沉睡去。   上颢没有打扰她,只是取出一条羊毛毡子盖在她身上,他静静地望着美人的睡颜,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走出去。   行馆中的仆从并不多,上颢善于自理,基本不需要人伺候,他兀自打了两桶水,走进浴房,洗去满身黏黏腻腻的血污,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再将刚刚卸下的戎装洗刷干净,晾晒在院子里。   馆里的仆妇们想要上前帮忙,却被上颢屏退了。   每次打完仗,他都有自行清理铠甲的习惯,看着肮脏的甲胄从血迹斑斑到一尘不染,杀人的罪孽仿佛也跟着焕然消失,他感到自己从战场上的屠夫变回了庸庸碌碌的普通人,终于可以过安逸平凡的日子了。   当云檀醒来时,上颢正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军人的目光很柔和,他刚洗完澡,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身上,云檀很少见到他那么闲散的样子。   见她睁开眼睛,上颢的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表妹,你醒了。”   云檀这才想起自己混进来时胡编乱造的借口,立刻娇声道,“是呀表哥,我等你很久了呢!”   她像只猫儿一样裹紧他盖在她身上的毡子,午睡的倦意尚未完全褪去,云檀一时还不想起来,便向他伸出一只手,让他轻轻握住。   军人的手掌温暖而干燥,由于长年提握重兵器,他的手心有薄茧和疤痕,摸上去非常粗砺,可云檀却感到由衷的踏实和安心。   两人相视一笑,艳丽的夕阳透过窗棂,将温暖的光芒照耀在他们身上,人间的幸福不外乎如此,危难后的团聚,颠簸后的安宁,以及朝思暮想的人及时出现在身边,轻轻握着你的手。   “谁让你一个人来的?”半晌,他忽然收起笑容,俯过身,盯着平躺的女子。   “我没有一个人,是翠吟陪我来的。”美人笑吟吟地说道。   “翠吟能管什么用?路上那么多危险,万一出事,我上哪里去找你?”   云檀坐起身来,面上喜色盈盈,“可我这不是平平安安的来了吗?你就别教训我了,我保证下一回乖乖听话。”   “你已经保证过很多回了,”他微微有些懊恼,但看着她温柔调皮的模样又发不了脾气,“看来我给了你太多自由,让你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对吗?下次再敢一个人乱跑,我就把你关在屋子里鞭打一个时辰。”   “鞭打一个时辰?这也太久了,会出人命的!”云檀故作惊讶地说道,她笑着拉住他的手,低头轻轻吻了吻他手背上的疤痕,小心翼翼地抬眸瞧着他,“不如半个时辰吧?”   军人笑了起来,他委实是拿她没有办法,便直接询问她的来意,“好了,你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究竟要做什么?”   “我是来找姐姐的,”云檀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听说当年晔国覆灭,她被镇洋王虏走,成了他的宠姬,我很想见见她。”   上颢听到这话,心里不由吃惊,他自然而然地联想起昨夜晚宴上的云夫人,可她竟是云檀的姐姐?他觉得她们除了享有同一个姓氏之外,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怎么了?”云檀见上颢一言不发,心里打起鼓来,“你是不是见过她?她还好吗?”   “你的姐姐活得很好。”上颢回答,“我在镇洋王府里见过她一回,她相当受宠,只是我没想到——”   “没想到她是我姐姐,”丽人露出了狡猾的笑容,“也对,我姐姐美若天仙,而我却相貌平平,自然是没法叫人想到一块儿去。”   “我从没觉得你相貌平平。”军人笑道,从小到大,他见识过无数非凡的美貌,但只有她一个人能够打动他的心。   云檀忽然从躺椅上跳了下来,俏生生地站到他跟前,“我知道姐姐长得美,歌又唱得好听,可我也有我的长处呀!比如……我比她活泼,比她灵巧。”   说着,女子纤腰一拧,一个漂亮的转身,聘聘婷婷地向桌案走去,这个旋身的动作相当具有舞美,丽人裙袂翻动,双目含情,她回眸深深地望了上颢一眼,那模样分明在说‘对,我就是故意做给你看的。’   军人带着深沉玩味的笑容望着她,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云檀很早就察觉到过他这种神情,那时她一度以为他把自己当作玩具了,根本没放在心上,后来时日久了才发现,他只是单纯地认为她很有意思而已,并非不拿她当一回事。   美人沾沾自喜地一笑,尔后停止了嬉闹,轻巧地走到他跟前,“我姐姐究竟如何了?她看上去高兴吗?镇洋王对她可好?”   “镇洋王理应待她不错,但是你姐姐高不高兴,我就看不出来了。”上颢回答,“如果你想见她,我可以为你安排。”   “真的?”她殷切地望着他,“这会给你惹麻烦吗?”   “我要是怕惹麻烦,当初也不会娶你了。”   云檀欣然一笑,却忽然间想起来时路上发生的事,连忙开口道,“对了,有件事恐怕不太好办。”   “什么事?”上颢问。   “我来之前杀了一个人。”云檀惶惶不安地开口。   上颢略微吃惊,“什么人?”   “文丞相的儿子,文沐粼。”   上颢颇感意外,他先是困惑了一阵,紧接着便挑了挑半边眉毛道,“听说遥玦山庄从前做过杀人的买卖,我本以为你们已经收手了,未料如今竟是变本加厉,连女庄主都亲自出马了。”   云檀听罢,哭笑不得,“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说的都是真的!”   她将之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上颢听罢,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道,“只要文沐粼死了,那就出不了大事,不过那个郑易公子相当可疑。”   “怎么说?”   “听你描述,他极有可能是逃亡在外的广青王苏律。”   **********   自从海上祭典遭到破坏,文臣武将狼狈而归后,镇洋王苏烈便在府中养伤。   他的大腿中了一刀,小腿又胫骨碎裂,无法行走,身上则有多处瘀伤,苏烈遵医嘱终日卧床休息,百无聊赖。   他的府邸建在海边的高山上,只要不说话,便能听见海潮翻涌的声音,当镇洋王在规律的海浪声中昏昏欲睡的时候,一阵飘渺的歌声传入了他的耳畔。   苏烈睁开眼睛,脸上又露出那种阴沉,带着杀气,却又不知如何施放的恼恨表情。   云裳是一个古怪的女人,当他第一次看见她时,她让他明白了什么是令天地黯然失色的美貌;当他第一次听她唱歌时,一度心神摇撼,久久难以忘怀,可随着日深岁久,他发现这个女人的性情异常乖僻,有时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云裳对苏烈非常顺从,这顺从起初教苏烈十分满意,但渐渐的就变得有些不对劲。   作为一个亡国女子,他不仅是她的覆国仇人,还强取豪夺,逼她委身以事,可在她身上,他看不见一点点愤恨之情。如此深仇大恨,即使再自私的人也不会无动于衷,而云裳的心里似乎根本没有这样的感情。   她在乎的只有歌声,曲谱和一把陈旧的焦尾琴。   等到由美貌引起的那阵冲动过去,苏烈渐渐开始恨她了,他恨她目无下尘,只倾心于曲乐,对他毫不上心,而云裳的歌声亦是十分古怪,它能令人心神不宁,惶惶然如魂魄出窍,民间也传出了风言风语,说镇洋王府里有个绝色美人,天赋秉异,能用歌声降服海怪;而有些则以为她的歌声会招致灾祸,吸引邪祟。   五王爷曾对她动过杀念,可却始终无法付诸行动,他感到自己被无形的绳索牢牢捆住了,而绳索的另一头就紧紧握在云裳的手上。   此时此刻,苏烈意识飘忽,半梦半醒,若隐若现的歌声宛如甜蜜的□□,让他拼命抗拒的同时又无法克制地升起了聆听的欲望。   不知不觉,夜已深,帘外残月如钩,海风吹打着黑黢黢的高山。   远处,光秃秃的山顶上,有一抹绛红色的身影立在风中。   云裳独自站在山巅上,除了这座寂寞的高山和空广的宫室,她无处能去。   一条浅红色的纱巾轻柔地盖住了女子的乌发,她将它从头顶缓缓地扯下来,挡住了眼睛。   淡红薄纱阻隔了她的视线,景物模糊地连成一片,女子满意地微笑起来,总算可以不用看清楚这个喧扰的世界了。   人,马,战船,号角还有喧杂的街市,总是不合时宜地出现,强行打断她脑中浮动的旋律,她感到厌烦,当她站在山顶上眺望大海的时候,时常想象自己沉入了深海中,失去意识的躯壳在永恒的寂静里漂浮,除了空灵的旋律,身边什么都没有。   此时,一抹诡谲的黑影随着呼啸的罡风悄悄出现在女子的身后。   “你来了。”红衣丽人毫不惊讶,她从容地转过身,望着身后的人。   “是的。”黑衣人压低了声音。   “真可惜,你败了。”云裳深深地凝视着他,出世的美貌在黑暗中如宛如烈火一般灼人。   “可我尽力了。”黑衣人的声音在发颤,他不敢大声说话,却是咬牙切齿,“我在那艘福船的榫头接合处动了手脚,叫人拔出了所有铁钉,然后融入白蜡。”   “啊……这是个好法子,但船虽然沉了,他却活着回来了。”红衣美人冷漠地移开了目光。   “你放心,我会再找机会的!”黑色的影子忽然急切地扑倒她脚下,“近来海上会起战火,只要他出征,我就有机会杀了他,你要相信我!”   “我自然会相信你。”美人那张漠视一切的脸上终于漾出了几分温柔之意,她俯下身,将手放在黑袍人的头顶,“你要知道,除了你,我又能相信谁呢?”   黑影发出了一声诡异的轻笑,身体颤抖起来,他又喜又惧,仿佛即将发疯一般。   “那么成事以后,你会离开我吗?”黑衣人半跪在地,抱住了她的双腿,将脸埋在女郎的裙褶里,“你会像杀了他一样杀了我吗?或像甩开东留侯一样甩开我?”   云裳的手停在他的头顶没有动,她直视着前方,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给他一个真实的答案。   这世上爱她的男人很多,他们大多位高权重,无论哪一个都能令万千少女心生向往,可她却毫不在意,他们在她眼里就像尘土一样平凡,她委身相从无非是想要一个人来养活这具累赘的皮囊,可一旦他们妨碍了她的自由,她便会不择生冷,想方设法地摆脱他们。   “我不会离开你的。”半晌,她悠悠说出了他最想要听到的答案,“我说过,我会对你很好很好,所以你也要相信我。”   黑影微微一顿,紧接着热切地开始亲吻她的长裙,“是真的吗?真的吗?”   “只要你相信,那就是真的。”云裳微笑着说道,她弯下腰拂下黑衣人的风帽,低头吻了吻他的头发,仿佛她是一个女神,在给一个凡人额外的恩赐。   远方,一盏孤灯模模糊糊地亮了起来,女郎望了一眼,轻轻道,“有人来了。”   黑衣人蓦地抬起头,他迅速拉下风兜遮住脸,跃下山顶,攀着陡峭的崖壁,几个翻身,轻盈地消失在悬崖峭壁之间。   ********* 作者有话要说:  男女主日常继续走温馨向路线~~ ☆、云家老爷   云檀来了天水城后便在上颢的行馆住下了,次日皇上召集群臣议事,云檀独自一人留在行馆中无所事事。   翠吟来找她说话,她告诉她,她的老家就在天水城外,这次陪云檀来是想顺路回家探探亲,云檀立刻答应了,她吩咐仆从备好马车,亲自送了翠吟一程。   等到送走了翠吟,一路返回,马车穿过了八街九巷,恰巧途径一处沿海的石子路。   祭典那天的浩劫损坏了好几处岸堤,镇洋王派人前往各处修缮,督工指挥着劳吏们搬运石块,东凿西补,马车不得不放慢了速度,满地的石子让它不住地上下颠簸。   云檀撩开车帘子向外张望,只见的劳吏排成一长列,低头弯腰干着苦活,其中大多是壮丁,夹杂着一些年方垂髫的少年,以及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佝偻着背,在督工的呵斥下吃力地搬动着石材。   云檀坐在马车里感到一种强烈的罪恶,仿佛她的车座不是由石子路上驶过去的,而是从这些苦劳役身上碾过去的。   “你!快点站起来!”督工突然呵斥了一声。   云檀好奇地循声张望,只见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跌倒在凹凸不平的岸堤上,他面无人色,气息奄奄,督工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他的后背上。   云檀觉得这人的身影有些眼熟,便仔细地打量起他来,尔后心忽然抽紧了。   “停车!” 她大喊起来。   车夫连忙喝停了马匹,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只见云檀撩开车帘,敏捷地跳下车,提着裙裾向堤岸边跑去。   “他的年纪这么大了!你怎么能打他?” 她冲那督工嚷道。   那人根本懒得理会她,手一挥,两个披坚执锐的家伙就走上来抓住云檀的胳膊将她拖到一边。   云檀试图甩脱他们,可她那点力气哪里管用,她被粗鲁地拖到了路边,最终只能徒劳地大叫一声,“爹——!”   喊出这个字,两行热泪蓦地从她眼里涌了出来,不远处的老人上了年纪,耳聋得厉害,根本没留意这边发生的事,他拼足了老命,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按督工的吩咐继续干活。   云檀无可奈何,她摸了摸腰间的荷包,今日出门没带多少银子,想要贿赂那督工也是不可能的了,只得淌着泪,一步一回头地走向了马车。   夜里,上颢回来的时候,晚膳刚巧做好,菜肴上桌,云檀照常摆放起碗筷来。   上颢突然抓住她的手,抬头望着她,“你不高兴?”   “没有。”云檀摇摇头,立刻露出笑容来。   “你哭过了。”他盯着她的脸不放。   “这里海风大,我初来乍到不习惯,眼睛吹得疼。”   上颢看上去信以为真,没有继续追问,只道,“那就不要往外跑,多在屋子里休息。” 。   次日,当云檀揣着银票来到昨天的石子路上时,那里的劳吏早就换人了,连督工都已不是昨日的那个。   女子悻悻然往回走,她回到行馆后,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窗前。   没想到云家还有人幸存,她本以为他们都已经死在那场战争中了,未料爹爹活着,姐姐也活着,她忽然想到了母亲陈氏,她会不会也活着?   消失多年的愧疚感又一次在心头汇聚起来,如果娘还活着,她有生之年还有机会得到她的原谅吗?   云檀思潮澎湃,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督工抽打老人的情景,云老爷从前最宠爱的孩子便是她,虽然这宠爱并不纯粹,里头包含着某种商机,但他们到底是血脉相连的父女,陈氏的三个孩子里只有她是云老爷亲生的。   有时她怪同情自己爹爹的,虽然老商贾家殷人足,生财有道,可有几个人是真心对他的?   孩子们与他淡漠疏远;生意上的伙伴大多见利忘义;妻妾们争宠,却只是为了他的财富,她觉得他一定很孤独,这种孤独就像她被母亲冷落时一样,云檀偶尔会感到自己与父亲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可惜这种感觉只出现在云老爷难得归家的时候。   如果他当初能少顾些生意,多宠宠女儿,云檀一定会对他非常依恋,只要家中有一个人值得依恋,她便不会孑然一身,离家出走。   正当她出神的时候,行馆外突然传来异响,管事的仆妇走进来告诉云檀,说是上将军派人来见她,她不明就里,满心狐疑,却还是依言走去了厅堂。   馆外停着一顶软轿,两名兵士侍立在两侧,仆妇搀着一个颤巍巍的老人走了进来,这个老人显然刚刚沐浴过,穿了一身崭新的衣裳,须髯打理得十分整齐。   云檀定睛一看,这人不是云老爷是谁?   “将军差人来问夫人,您是不是想见这个人?”那仆妇微笑着问道。   云檀顿时又惊又喜,她怔了半晌,连忙点点头,等那仆妇转身出去回话了,她才慌忙追上去道,“替我谢谢将军!”   云老爷年近古稀,又连年遭罪,早已神智昏默,辨事不清了,如今他满脸都是褶子,面色又蜡黄,活像个发皱的生梨,云檀小心翼翼地扶他进了内室,让他好好坐下,便仔细地打量起他来。   从云檀出现开始,云老爷就一直盯着她看,他的眼白枯黄,瞳孔呆滞宛如鱼目,一双眼睛里总泛着水,好像随时都会流泪一样。   云檀唤了他好几声,他都没有反应,只是半张着嘴,茫然地看着她。   “爹,我是檀儿啊,你还记得我吗?”云檀坐在他身边,一遍一遍地问他,见他没有反应,她又提起了母亲和姐姐,还描述了一番云家的大院子。   老人呆了半晌,突然惊喜地拉住了云檀的手,“融融,你回来了?”   “茸茸?爹你说什么呀?”   “啊……红儿,是红儿!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快回家吧,天晚了!”饱受折磨的老商人有些疯癫,他已经记不清过去的事了。   云檀叹了口气,见他一脸的倦色,便搀扶着他,走去东面的厢房休息。   云老爷当年在战争中侥幸捡了一条命,全家上下死的死,逃的逃,凡事有些姿色的女人全被掳走了,六十岁以下的男人,若是没有死的统统被充作了劳役,云老爷当年不偏不倚五十九。   从那以后,他被充作苦力,四处颠沛流离,云老爷向来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即使后来丧失了神智,也凭着生存的本能活了下来,不过如今气数将尽,病病殃殃的身子就算再精妙的医术恐怕也回天乏力。   云檀见他沉沉睡去,就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的绣墩上独自发愁。   窗外的阳光照耀进来,将女子投落在地上的阴影一寸寸拉长又一寸寸剪短,光阴似箭,她望着铜镜中模糊的面庞,努力回忆着十六七岁时脸上的容光,却怎么也想不起当初神采奕奕的模样了。   傍晚时分,云老爷醒了,他的神智比刚来时清醒了一些,却也没有彻底恢复,但可喜的是,他认出了云檀。   “檀儿啊,爹真是不中用,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去和邻居做生意。”   云老爷拉着云檀的手,苍老的声音干巴巴的,让人想到池塘里鸭子的叫声,他把雩之国说成了邻居,而把晔国当成了自家的地,“看看,邻居把咱们家的地都占了,爹连本钱都拿不回来,早知道就该和邻居做生意啊,好歹有人会尊敬我这卖主。”   云檀坐在床边耐心地听他说话,老人一会儿喊她檀儿,一会儿又把她当成了云裳,嘴里胡言乱语,有一回还喜上眉梢地笑道,“哎哟!我家侯夫人回来了!”   两人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话,直到天黑后,上颢来了,才告一段落。   云檀匆匆忙忙地离开厢房,穿过院子,走去楼堂见他。   上颢当时正在厅堂内跟人议事,云檀笑容晏晏地走了进来,却蓦地瞥见另一个军官,连忙施了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那是上颢手下一名新封的车骑将军,名叫闻澈。   闻澈是个相貌英俊,体态健美的将校,嘴唇上有两撇黑玉般的胡须,下颌上长着乌黑整齐的短髯,这名新进的将军是以风流与残暴著称的,面上时常挂着昂昂自若的得意神气,似乎对自己的外表与军人气概相当满意。   云檀这一来一去,不过眨眼功夫,闻澈却已注意到了这朵清艳的小花,他望着云檀消失在门边的身影,意味深长地对上颢说道,“那位姑娘颇有几分晔国女子的韵味,将军有如此美人相伴,当真是好艳福。”   上颢原本正思索着水军的部署,听到这话,忽然用一种威胁的目光看着他,“闻将军对晔国女子还真是念念不忘。”   当年攻打晔国时,这位闻将军曾强/暴过一个晔国女子,后来那个女人投河自杀了,让他追悔莫及,一度变得颓废消沉,后来随着地位节节攀升,闻澈结了一门好亲事,复又变得昂扬得意起来。   他酷爱沾花惹草,尤其是出身高贵,含蓄秀丽的美人,熟悉他的人都说闻将军热衷于摧残富贵之花,专门破坏千金贵女的名声,任何姑娘,不管她长得有多漂亮,只要稍微流露出一点穷相来,他就会丧失兴趣,   闻澈虽然桀骜不驯,但见主将动怒却也十分忌惮,他立刻抱拳行礼,“是属下冒昧,望将军恕罪!”   上颢虽然比他年轻六岁,但身上有一股强烈的慑服力,让接近他的人谨言慎行,恭默守静,即使闻澈也不例外。   上颢没有多话,只是叮嘱他加紧沿海关防,便让他离开了。   等到下属消失不见,他径直去东厢房找云檀。   当他推门进去的时候,云檀正坐在床边的绣墩上,一心一意地听云老爷胡言乱语。   她听见推门声,立刻将脸转了过来,欣然一笑。   丽人飞快从内室里跑出来,上颢刚巧合上门,她见四下无人,像只归巢的小鸟一样扑进他怀里。   他总是这样,一声不响就帮她将愿望实现了,云檀抬起头,浅浅笑着,“你真好。”   “我不喜欢看你难过。”他也微笑起来 。   “可你怎么知道我想见他?”   “我问了你的车夫。”   “檀儿,是谁来了?”此时,云老爷在屋里喊了起来。   云檀连忙走了进去,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将上颢拉到床前,“爹,这是我夫君。”   “夫君?”云老爷又露出先前那种迷茫疑惑的表情,过了半晌才恍然大悟道,“啊……是邻居!原来檀儿你嫁给了邻居啊!这笔买卖做得好!做得好!”   云檀顿时感到十分窘迫,上颢站在一边,先看了一眼云檀,又看了看她爹,然后微微一笑,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云老爷有些激动地半坐起身来,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   “我这个女儿从小就招人疼,家里上上下下没人不喜欢她的,即便是走在外头,男人们见了她也要多瞧上几眼……”   他抓住上颢的手,开始一个劲儿地夸云檀,说她漂亮又懂事,十六七岁的时候上门求亲的人络绎不绝,里面好多都是王孙公子,又说谁娶了她都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上颢很有耐心地随声附和着,云檀以身子欠佳为由,让爹爹少说话,多休息,又匆匆让仆妇备饭,找了个借口将上颢从厢房里带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云檀她爹来路过一下~ ☆、忧思愁绪   “怎么了?”上颢问道。   “我爹如今神智不清,嘴上尽说些胡话,我怕会惹你不快。”云檀站在厢房外的回廊上说道。   “我不会为这些生气,”上颢回答,“不过看得出来,你跟你爹不太一样。”   云檀淡淡一笑,上颢见她不像往日那般言笑自如,不禁有些忧虑。   想到九年前那场仗,他的心中不禁腾起了愧疚之情,如果没有那场侵略战,她的家人也不至于颠沛流离,多年来生死不明。   “这些日子,我爹能住这儿吗?”云檀问道。   “当然能。”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云檀展颜一笑,上颢总是很迁就她的,只要她想要的,他总能办到,有时她不得不停下来仔细想想自己是否得寸进尺。   好在行馆中住屋甚多,数间屋子都空着,上颢命人在东面的居室内安置床帐,收拾被铺,不多时便整理停当了。   云檀见状心中喜忧半参,她搀扶着云老爷走进庭院,但见花影扶疏,草木飘香,甚是清雅,屋内桌椅床架,无不齐备,云老爷高兴得很,而云檀却是忧悒起来。   接下去的日子,她和上颢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有些事一旦牵扯到晔国,云檀的心中就会惶惶不安。   她的笑容变少了,时常望着某一处静静地出神,有时上颢回来,她会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却又始终无法把他跟一个杀人如麻的武夫联系在一起。   “你怎么了?”有一回,上颢问道。   “没事。”云檀故作轻松地摇摇头。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军人对她的态度也开始变得疏离。   上颢每个白天都要外出处理公务,有时要到夜深才会回来,云檀安安分分地留在行馆中照顾爹爹,云老爷瘦骨嶙峋的模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故国灭亡的惨事,她感到平息在心底多年的忧郁之情又涌了上来。   偏偏这些日子上颢又对她格外冷淡,他本就公务缠身,回来的时候不多,见云檀因旧事郁郁寡欢,便也跟着沉默起来,于是云檀的忧悒中又多了一份失落——以往她不高兴,他总会安慰她,劝导她,直到她重开笑貌为止,唯独这一次不同。   好几日过去,两人的态度都不温不火,不似以往那样融洽无间。   有天晚上,上颢直至夜深才回来,云檀惴惴不安,坐在屋子里一直等,桌上的烛火燃尽了,她也不换,只是默默地坐在黑暗里出神。   上颢走进屋子的时候吃了一惊,他合上门,低声问道,“你怎么还没睡?”   “我在等你,”她轻声回答,“那么晚回来为什么不派人告诉我一声?”   “营里事发突然,我来不及派人知会你。”他走到她跟前,在黑暗中伸出手去触碰她的脸颊,她的脸上有未干的泪水,他皱起眉,“你怎么哭了?”   “我怕你出事了。”她将半边脸颊贴在他的手心上。   “我能出什么事?”他淡淡回答。   “我怕你战死了,或者爬到其他女人床上去了。”   他听罢,低声笑了笑,然后问道,“你觉得战死和爬到其他女人床上去,哪个更好一些?”   “当然是战死更好一些。”云檀毫不犹豫地回答。   女人大多如此,宁可横陈在自己与爱人之间的是一座坟墓,也不愿意是另一个女人。   上颢感到女子的脸上又淌下一行温热的泪水,便用拇指轻轻拭去,宽慰道,“不要哭了,我以为你这些日子不想见到我。”   “分明是你不想见我,从前我不高兴,你总会好言相劝,这一回却是不理不睬的,净把我丢在一边。”她的声音很轻,嗔怪的意味却很浓。   “其他事我都能安慰你,唯独这件事我无从着手,你念及故国,难免伤怀,我算是半个罪魁祸首,若是出言劝慰,反而多说多错,只能让你一个人好好想想。”   云檀听着他的话,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的容颜在夜里模糊不清。   他望着她,忽然不由分说地将她拽进怀里,单手紧紧地搂着她。   其实上颢什么话都不用说,只要在她态度冷淡的时候像这样一把将她牢牢抱在怀里,她摇摆的心就会安定下来。   军人的戎装湿淋淋的,显然是刚从海里上来,云檀此时用力回抱住他,将脸贴在他胸前冷冰冰的甲胄上,她哭了起来,“我很害怕,我又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从小到大,我好像从没走对过路。”   “那又怎样?就算真的做错了又能怎样?”他低头亲吻她的乌发,“你怕什么?”   “做错事会受到惩罚。”她喃喃着。   “原来你是怕报应,”军人失笑道,“这么多年过去,我以为你已经想通了,没料到还是老样子。”   “有些事是没法想通的,只能不去想,慢慢地把它忘了。”   “但忘记是不可能的,如今你不是又想起来了?”他低声说道,“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像从前那样给我留个便笺,然后一走了之?”   “都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好走的?”听到这话,她抬起头破涕为笑,军人的眼睛在黑暗里宛如秋水一般澄清,她透过模糊的泪眼凝视着他,忽然踮起脚去亲吻他的嘴唇。   他的呼吸是温热的,嘴唇却冰凉一片,她亲吻他的同时心里萌生出一种想要温暖他的愿望,上颢的胳膊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力道,他抱紧她,好像要融进她的温暖里,两人缠缠绵绵地吻了好一阵,她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不由放开他,“你受伤了?”   “小伤罢了。”他回答。   云檀连忙去换新蜡烛,重新点燃了烛火。   军人的形容十分狼狈,他下了战船便径直赶了回来,头发上,盔甲上全都是水,他的肩膀上中了一箭,箭杆已被他砍断,箭簇还留在血肉里,没来得及处理,云檀让他脱了胸甲和里衣,坐到烛火边上。   “海边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中箭?”云檀一边取出药盒,一边询问。   “巡查时遇上一群怪鸟,船上的新兵慌了神,拿着弓乱放箭,我不小心中招了。”   “当将军可真不容易,防备敌人也就罢了,还得被自己人伤。”她说着取了盆水来,先将他伤口周围的血迹揩干,然后借着烛光细细查看。   箭杆已断,只剩下短短一小截留在皮肉外,云檀抓住它往外拔,可杆子太短,她用不出力气,手蓦然滑开,箭簇在血肉里动了动,令伤口扩大了,鲜血又淌了出来。   丽人见状心一慌,上颢倒是神色如常,他安慰她,“没事,实在不行,用小刀将它挖出来好了。”   云檀摇摇头,她半蹲下身子,张开嘴衔住箭杆,使劲一扬头,顿时箭簇被咬脱,鲜血从伤口中泊泊流出。   女郎吐出箭簇,又用湿润的细布为他擦拭伤口止血,待她准备给他上药时,上颢突然制止了她,他执意要先洗个澡,再回来涂药。   “伤口怪深的,今夜就不要沾水了。”丽人关切道。   “身上太脏,我受不了。”军人起身离开屋子,他走到门边,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她,“等我洗完澡回来,你会不会又想不开?”   “我有那么反复无常?”云檀笑了起来。   “这可难说。”   于是她闭上眼睛,面带微笑,“那我发誓,从现在起什么都不想,只一心等你回来给你上药。”   他忍不住又走回来,轻轻搂住她的腰,她睁开眼睛望着他,“我就是再反复无常也绝不会离开你的。”   他这才笑了起来,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   在行馆休养的云老爷并没有占用云檀太多时日,他被救回来时就已日薄西山,见到云檀后又一阵狂喜,好比拉满的弦绷过了头,结果不是变得松弛而是濒临断裂。   临终前,云老爷曾有那么一段回光返照的时间。   他的头脑忽然变得清醒无比,说起话来也有条有理,整个人都精神焕发。   他对云檀好一阵嘘寒问暖,云檀向他问起其余家眷的下落,他说女人们全被掳走了,包括她的母亲陈氏,至于男人,逃的逃,死的死,没人晓得后话。   “壮年男子都被充作了劳力,你爹也没能幸免,要是有人想反抗或者逃跑,结果就是被处死,”云老爷说着,突然讽刺般笑了笑,“最丢人的是,咱们城里的男人都留了下来,没人反抗也没人逃跑,雩之国的军官们看着都有些尴尬,他们根本没想到我们会这么听话。”   云檀听罢,只觉得面上很不光彩,念及家人,虽然自己与家人的情份淡薄,但听说他们分崩离析的惨状又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天意莫测。   “檀儿,你怎么会跟那个将军在一块儿?”云老爷对女婿格外好奇,“怎么?你是他的战俘?”   “不是,我没那么可怜,”云檀笑笑,“我跟他在打仗前就成亲了。”   “啊……原来如此,”云老爷又展现出了狐狸似的精明表情,咧嘴一笑,“我早就看出来了,咱家的姑娘里就数你最有两下子!果然,瞧瞧我家檀儿,如今漂亮得跟仙女似的,云家过得最好的就是你了。”   这话让云檀十分羞愧,仿佛眼前的幸福是偷来的,抢来的一般,内心深处不禁又一次浮动起了罪恶感来。   “好了,趁着爹还清醒,把你的好夫君叫来。”云老爷忽然精神抖擞地吩咐道,他动了动胳膊,觉得自己似乎恢复了壮年时期的精力,又能干一番大事业了。   “你要见他做什么?” 云檀警觉地问道。   “如今我只剩你这么一个女儿了,当然要好好跟女婿谈谈,免得他以后欺负你。”云老爷露出一副慈爱的笑容。   “我看不必谈了,他对我很好,已经胜过爹爹你了。”老生意人狡猾的眼光让云檀不太放心。   “我让你喊他来,听见没有?”云老爷用专断的口吻说道,似乎又把自己当成了昔日的一家之主,整个宅邸上下,没人能跟他作对,包括他最宠爱的小女儿。   “好吧,”云檀不情不愿地开口“等他回来,我让他过来见你。”   夜幕降临,云檀依言将上颢带到了东厢房中,云老爷一看见他,立马费劲地从床上坐起来,云檀在他身后垫了几个靠枕。   老生意人先是跟上颢客气地寒暄了一番,叙礼完毕,他开始切入正题了,“我这糟老头住在这儿,想必给将军添了不少麻烦。”   “您太客气了,区区小事,不成麻烦。”上颢回答。   “将军真是宽宏大量,”云老爷露出一副谦卑相来,低眉顺眼地说道,“小人看得出来,将军对小女十分上心,年轻人琴瑟相合,你侬我侬,定然不喜欢一个老头在此叨扰,可小人年纪大了,无处可去,将军若是愿意的话——”   云檀忽然意识到他在打什么算盘,慌忙打断他的话,“爹,你胡说什么呢?又没人要赶你走。”   云老爷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说话,自己则继续道,“将军若是愿意的话,给小人一笔款子,一个好住处,我云老头保证绝不再来打扰你们。怎么样?我女儿这么漂亮,这点价还是值得啊! 将军您说是不是?”   这话让云檀面红耳赤,心里又羞愧又气恼,她宁可他破口大骂她一顿,说她道德败坏,委身敌将,也好过这副卖女求荣的样子。   上颢的目光转向了云檀,却见她一脸愠色地开口道,“你到外间等我,我一会儿便出来。”   军人心里大为惊异,那么多年来,他还是头一回见她这么生气。   “好,”军人眼里有流露出几分谑笑之意,低声道,“你消消气,莫要激动。”   说完,上颢便顺着她的意思走了出去。   “他真听你的话。”云老爷怪惊讶的,“看来我该多提些要求,檀儿,别犯傻,快去把他叫回来,这次我摸清他的老底了,他对你死心塌地,俯首帖耳的,一定会有求必应。”   “谁说他对我俯首帖耳了?”云檀只觉又好气又好笑,“我不喜欢在女人面前卑躬屈节的男人,他迁就我是出于一腔真情,我若是横加利用,那便是买铁思金了。”   “既然不能横加利用,那还要他的真情作什么?”云老爷蛮不讲理地说道。。   云檀吃惊地张了张嘴,一时竟无法反驳,她干脆心一横道,“爹,你若是要想要银子,直接跟我说就成,我不是靠他养的。”   云老爷不以为然,“你虽然有银子,却没有门路,做任何一个行当,想要出人头地的终南捷径都是门路。”   “爹爹,您都虚弱成这样了,还想着出人头地?”   “怎么不能?只要有一笔银钱,凭你爹的头脑,还能赚一大笔家业呢!”云老爷咧嘴一笑,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太阳穴。   云檀看他口出狂言的模样,想他大概还是没有真正清醒过来,只得嘴上先应承着,背地里照旧什么都不做。   晚上用膳的时候,上颢见她神色间有些落寞,便放下竹箸,握住她一只手道,“你爹想要什么,你大可告诉我,只要我办得到的,一定不会推辞。”   云檀抬头嫣然一笑,她知道他是个心胸宽广的男人,不会为自己的付出能否得到她相应的回报而斤斤计较,可她并不想要求他做什么,于是摇摇头。   “我爹是在说胡话呢,他看着清醒,实则疯癫,我心里难过只是因为他日薄西山,气数将尽,难免有些伤怀。”   “你爹过去待你很好?”上颢问道。   这些年,云檀很少提及家事,他不想让她回忆关于晔国的往事便也很少问起。   “不好也不坏,”云檀淡淡一笑,“他是个生意人,一心发财致富,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了,脾气也大得很,不过见着我总是笑嘻嘻的,我便当他是对我好了。”   上颢点点头,他想到上铭过世时自己的无动于衷,忽然在想这在她眼里会不会显得特别冷漠无情,云檀见他若有所思,便将一张甜甜的笑脸凑了上去,“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他微笑。   “这些日子你总是早出晚归,方才又神思恍惚,真让人不安心。”   “有什么不安心?”   “我怕你背着我养了一个小美人,”丽人俏眉俏眼地笑道,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坐到他膝上,伸手搂着他的脖子,她相信上颢是不会有二心的,却总喜欢假装吃醋来逗他玩。   “你又在拿我寻开心了。”   可惜上颢如今已不会上当,他抱着她,低头吻了吻她柔软的发髻,云檀在他怀里咯咯轻笑着,扰人的烦恼就此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   近来祸不单行,祭典之乱结束后,璇玑海岛国派使者觐见白华帝,声称祭典当日,雩之国船队趁乱劫走海姬公主,要求白华帝一月内彻查此事,并交还公主,否则便不得不兵戎相见了。   白华帝当场大发雷霆,这分明是子虚乌有的事,怎么就赖到了雩之国头上?   可那使臣却斩钉截铁地说岛国国王亲眼看见插有‘雩’字旗幡的战船劫走爱女,船上的士兵也穿着雩之国独有的黑色铠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日究竟有没有船只擅自出动?”   苏昂在空旷的大殿里踱来踱去,他厉声叱问,像一头被激怒的老虎,祭典的失败已经令他大感挫败,本想在这临海的行宫中靠美酒佳妇来安抚自己一番,谁料快乐还没享尽,棘手的事情便又来了。   “陛下稍安勿躁,当日海怪成群,全场大乱,海姬公主极有可能是失足落水。”上颢当时冷静地回禀,“何况两支船队相距甚远,巨浪滔天,所有战船自顾不暇,如何逾越百丈之距,劫走海姬公主?此事定有蹊跷,岛国国君怕是妄断了。”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苏昂突然怒不可遏地大吼了一声,吼完那声后,空阔阔的大殿中一片寂静,他愣了一会儿,紧接着脸涨红了。   白华帝对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愧,只觉得这些年自己地治世本领半点没有长进,反倒是一年不如一年,好在上颢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军人的涵养一向很好,带着伤疤的面容麻木得像是蜡做的一样,。   苏昂轻咳了一声,好缓解几分尴尬的气氛,然后竭力让自己显得从容不迫,道,“将军近日恐怕要多多留心近海海域,若有异常,随时禀报。”   上颢领命后,便离开了皇帝的行宫。   海姬公主失踪一事十分蹊跷,不管它是真是假,璇玑海岛国都目的不纯,上颢思来想去,最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便是岛国国王是想借机发动战争,拿下雩之国的一片土地。   毕竟,海水日深夜涨,璇玑海诸岛总有一天会消失不见,岛国国君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想要征服一片稳定的土地,让子民们安生养息,而公主的失踪正是一个发动风尘之变的好借口。   时至今日,一个月的时光就快过去了,海姬公主依然没有下落,两国的战争一触即发,上颢不得不每日召集幕僚议事,加强水军部署。   镇洋王苏烈也时常莅临水兵营,在所有人中,他是最为烦恼的,毕竟十年一度的祭礼大典在他管辖的地盘上出了岔子,他的皇兄虽然没有直言怪罪,可他心中有数,因此即便拖着一条病腿也格外卖力。   云檀的爹爹经历回光返照后便一蹶不振,未过几天就离世了。   云老爷走得十分安详,夜里睡着之后便再也没有醒来,上颢在天水城外寻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墓地将他厚葬了。   云檀心中百味陈杂,她望着爹爹落葬,忽然想到多年前曾经救过她性命的老妇人,一时竟也说不清自己在怀念谁,云老爷与她的感情并不深,有时,她感到自己只是在为一个逝去的生命哀悼,并非因为这生命曾经属于她的父亲。   女子立在坟墓边,红着眼睛转过身去,而上颢就站在她的背后,他伸手将她搂进怀中。   军人的胸膛坚实又温暖,他没有说话,却仿佛理解了她心中不可告人的情感,对她而言,人生中最大的幸福莫过于被一个人理解与包容,而他无疑满足了她所有的要求。   云檀紧紧回抱住他,不敢想象有一天他的生命也会像普通人一样陨落,只剩下一具埋葬在泥土中的躯壳,一天接着一天地腐烂。   ********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温馨向日常~~姐姐下一章出来~~ ☆、空章   直接看下一章 ☆、盲目崇拜   次日,上颢便带着云檀去了镇洋王府邸,面见她的姐姐。   他称自己的夫人爱好音律已久,听说王府中有绝色歌姬,一心想要请教一番。   镇洋王爽快地答应了,只是末了又好奇地问了一句,“上将军是何时成的亲?本王竟是从未听说。”   “此事说来话长,往后再提也不迟。”上颢回答,他并不想跟人解释那些曲折过往。   苏烈很识趣地不再多问。   说话间,下人已前去传唤云裳,未过多时,重重帷幔后传来一阵衣裙窸窣的声音,一名云髻高挽的女子款款走了出来,她照旧穿着一身飘逸繁复的宫装,深红色的留仙裙下摆很长,徐徐地拖曳在地,轻柔的飘带自腰际上垂挂下来,随着女子媚行的脚步轻轻飘拂着。   “听说王爷为妾身找了一位多才多艺的夫人作伴,想来就是你了。”叙礼毕,云裳缓缓向云檀走去,她的音色很美,说起话来顿挫分明。   等她走到云檀跟前,约莫一臂远时,忽然停了下来,她仔细地端详着她,许久,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云裳并不是一个亲切爱笑的女人,这个笑容对她而言已极其富于感情了。   “不知夫人该如何称呼?”她用一副金嗓子开口问道。   “妾身姓花,单名一个容字。”云檀怕引人生疑,未用真名,谎称自己叫花容,跟姐姐的名字恰好登对,云裳与花容,恰是那‘云想衣裳花想容’嘛。   “花容?”红衣美人轻声重复了一遍,她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却又不好展现,面上的笑意欲露还敛。   云檀不胜歆羨地打量着她,如果云檀的美在于一种甜蜜妩媚的□□,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风致;那云裳的美便是实实在在,触手可及的,她的乌发,她的肌肤,她的身段,她的面容,无一不是巧夺天工,精美绝伦。   镇洋王打量着这两个女人,心里很是得意,自从见过云裳后,云檀这种程度的美貌在他眼里便不足为奇,他见自己宠姬的姿色完胜上将军的夫人,一颗虚荣心便欢快地膨胀了起来。   云檀回过头看了上颢一眼,上颢也正望着她,他微微一笑,她立刻狡黠地冲他眨了眨眼睛。   幸好上颢没被云裳的美貌迷惑,其他男人盯着她姐姐看,她会非常自豪,但上颢若是敢多看一眼,她便要觉得受到冒犯了。   “这位夫人瞧着很是讨喜,妾身十分乐意与之为伴。”云裳转过身,向苏烈施了一礼。   “那就好,”苏烈朗声一笑,冲上颢道,“既然两位夫人投缘,让她们府中相伴几日也无妨,将军放心,本王定会派人好生照料夫人的。”   “多谢王爷美意。”上颢道。   “将军不必客气,让女人家下去好好说话吧,本王尚有要事与将军相商。”镇洋王说着,让人将这对姐妹花送了下去。   云檀走过上颢身前时,轻声道,“三天内我就回来。”   “好。”他迅速回答,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开。   镇洋王找上颢无非是商议近在咫尺的战事,最近海里的东西也越来越不太平,不断地涌出水面,骚扰沿岸百姓,白华帝相信这是发生离乱的预兆,屡次下令加强戒备,在镇洋王面前也不再假装是个温和的皇兄了,直截了当地开始向他施压。   这一回,苏烈又提起了自己的儿子苏虔,问他是否见到过他,上颢军务繁忙,原本已忘了这回事,未料镇洋王再次提及,于是他不得不匀出时间来好好会见一下小世子了。   离开王府后,上颢径自前往水兵营,派人打听小世子的所在之处。   去而复返的手下称小世子现下不在营中,这让上颢有些意外,因为镇洋王曾说苏虔沉迷兵法,终日呆在营地里不肯出来,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小世子才出现在了营地里,他一听说上颢要找他,立刻兴高采烈地去了。   他在堤岸上恰好撞见巡查归来的上颢,两人见了礼,又寒暄了几句,便开始心平气和地谈起话来。   盈盈海水在朝阳下焕发着跳跃的金光,一排排白花花的浪潮向岸边涌来又快速退去,停泊的船只在海浪中上下浮动,洁白的细沙上,几个娟秀的少女脱下鞋袜,卷起了裙子,赤脚在沙滩上奔跑嬉闹。   镇洋王的小儿子对上颢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崇拜之情,他自从知道世上有那么一个人后,便以他为目标,奋发图强,恨不得将他的人生轨迹给原封不动地印下来,铺在自己跟前。   “上将军家世雄厚,年轻有为,我曾听说将军十岁便入了军营,十五岁正式出战,二十岁时攻下晔国,一年后痛斩叛王苏涵,从此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谓云程万里,日转千阶,如今已功高不赏,皇上唯有将金枝玉叶许配给您,方才安心。”   苏虔口中说的人似乎真的很厉害,活得很辉煌,可上颢却觉得那人跟他没有多大的关系。   小世子仰慕的是雄伟山峰的高度,却并不知道高山中是不胜寒冷的,他没有见过他遍体鳞伤,倒地不起的模样,没有见过他因为饥渴交加而嚼树皮,喝泥水的样子,也不知道被人用铁枪从马背上挑下来,摔在地上时火辣辣的狼狈与痛苦。   上颢耐心地听着小世子说话,等到苏虔一口气表达完了自己的崇敬之意后,他们才聊起了正事。   “听说海姬公主失踪,璇玑海岛国要进攻天水城了?”小世子有些激动地问道。   “多半会如此。”上颢回答,他与苏虔缓缓走在沙滩上,浪涛滚滚而来,浸湿了洁白的细沙。   “太好了,我终于能上战场了!”少年一脸热望,“这些年,爹爹总是将我护得死死的,我到哪儿都施展不开手脚,没劲透了。”   “镇洋王担心世子安危,世子应当体恤父亲心意。”上颢侧头看了他一眼。   少年生得又瘦又高,一脸聪慧相,笑起来的时候热情又坦率,只是一双眼睛分得有些开,让人想到某种鱼类,却并未给人愚笨呆板之相,反倒充满了灵活劲儿,仿佛两只眼睛能各行其事一般。   “这我知道,可将来我总要继承爹爹衣钵,独当一面的,他如今一味护着我,只会让我少了历练的机会。”苏虔露出苦恼的神色,“上将军恐怕不知道,我到现在都没亲手杀过一个敌人。”   他说着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来,好像他没杀过人很丢脸似的。   “世子是下不了手,还是没有机会?”上颢问道,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苦恼的问题。   “嗯……下不了手,”苏虔皱起眉头,“其实机会一直有,但我只是伤人,从不下杀手,近来听说天水城会开战,我心下激动,却也十分担忧。”   上颢看着少年忐忑不安的模样,不由想到自己初上战场时的情形,决心安慰他一番,便开口道,“世子不用多想,在战场上杀敌的时候,只要挥起刀——”   ‘只要挥起刀,不管青红皂白地往下砍就行了,像伐木人砍树,农夫用镰刀割麦子一样,不需要任何顾虑。’   这样的话上颢差点脱口而出,这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而是上老将军在他第一次杀人后教导他的。   上颢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十六岁时初涉战场的情景,当时他手里持着马刀,混在乱兵之中,迎向密集的箭雨,策马飞奔。   有一名步兵高举着枪杆刺他的奔马,他抡起长刀,探下身子,想挡开他的铁枪,可却低估了骏马奔跑的冲力,上颢觉得手中的马刀只是轻轻一划,竟把那人的半个脑袋给削了下来!   鲜血溢出,他看见那步兵的身体仍在往前冲,可没跑出几步,便直挺挺地扑倒在地上,四肢发出了接二连三的抽搐,然后便纹丝不动了。   他的胃里翻腾起来,一阵耳鸣目眩后便跌下马去,身体恰好砸在一个死人身上,这个人被拦腰砍成了两截,上颢抬起头,恰好能看见一尺开外的另半截身子,差点把五脏六腑统统都吐出来。   那一战,他侥幸没死,却变得意志消沉,萎靡不振。   少年人将自己关在房中,数日水米不进,只觉得大脑昏昏沉沉,像被人灌了铅,却又怎么也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会看见那个被他削掉半个脑袋的士兵在跟前飘荡。   上铭见他如此颓废,忍无可忍,在某个清晨,亲自破门而入,掐住上颢的脖子,将他从房中拖到院子里,递给他一把刀,让他对着树不停地砍。   “砍!使劲砍!不要胡思乱想!”上铭掷地有声地说道,“见到敌人只要挥起刀,不分青红皂白地往下砍,就像伐木人砍树,农夫用镰刀割麦子一样,没有任何顾虑!身为军士,这是你的天职!既然从了军,就必须接受!”   那天以后,战场就成了他的第二个家,他杀了很多人,却再也没有像第一次那么刻骨铭心,只是每次杀人的时候,上铭的话就会在他耳边回响,像魔咒一样,挥之不去。   往事飞快地从脑中闪过,苏虔正翘首期盼着上颢的回答,军人没有出神多久,便审慎地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世子若能保全自己,则无须杀人;若真有性命之忧,世子也不会有闲暇思前顾后。”   上颢没有用上铭那套冷酷的理论去荼毒天真的少年,但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在残酷的战场上,上铭的作风还是很有效的。   “如果真的开战,我希望能跟在爹爹身边保护他,但不能让他知道。”苏虔跃跃欲试。   “那小世子打算怎么办?”   “我要打败他的贴身带刀侍卫才能取而代之。”少年的眼睛亮闪闪的,“但他们都很厉害,我……我很紧张,我没有把握。”   “不用担心,”军人微微一笑,“那些侍卫见了你,说不定也会瑟瑟发抖。”   “是吗?”少年腼腆地伸出手挠了挠头,他停下了脚步,忽然诚恳地望着上颢说道,“不知将军今日能否为我指点几招?”   上颢立刻答应了,少年见他应允高兴得咧嘴一笑,仿佛获得了某种殊荣,然后‘哐啷’一声从腰间抽出佩刀,毫不犹豫地发起了攻击。   很明显,苏虔是个训练有素的年轻人,身手矫健,动作利落,但出招的速度过快,而且每一招每一式都用尽全力,上颢觉得他不像在跟他切磋武艺,反倒是像在拼命。   两人在海边斗开,上颢的军刀虽然短小,却被他施展得极其灵活,无论进攻还是格挡都有条不紊,而苏虔则一味求快,他的双眼紧紧盯住对方的每一个动作,牙齿死死咬着,连呼吸都没有余暇顾及。   短兵相接之音连绵成一片,不多时,苏虔双手举刀,发出最后一击,当刀风迎头袭来之时,上颢只是轻巧地一侧身,便躲过了攻击,而少年的大刀却来不及收回,猛地砍在了一块巨石上。   这一刀,他用尽了全力,竟将半把刀刃被砍进了石头中,怎么也拔不出来。   苏虔握着刀柄,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上颢将短刀插回腰间的刀鞘中。   他并没有费多大的劲儿,只是苏虔脸上狂劲让他微感意外,这股躁郁之气在镇洋王苏烈身上也曾显现过几分,难道这就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世子过于紧张了。”军人若无其事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是有些紧张。”少年平复了呼吸,他抬起头又露出那种坦率,诚挚的笑容,“一想到要和那些侍卫打架,我就控制不住自己。”   “如果你的速度更慢一些,胜算会更大。”上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一动不动,好像在找寻他那股疯劲的来源。   “多谢将军提点,我一定多加练习。”   苏虔继续对他展露着笑容,伸手去拔那把嵌入石头中的刀,他故作轻松地岔开了话题,“听说皇上有意招将军做驸马,将军真是好艳福,那玉珑公主想必是个绝色美人。”   “谁说公主一定是个美人?”上颢不以为然地说道。   “难道她不美?”苏虔终于把刀□□了,“难怪将军看上去不太乐意。”   上颢淡淡笑了笑,“我不会去当公主的驸马。”   “为什么?”   “我不想靠联姻来换取地位和权利。”上颢回答,他认为这跟在女人的床上赢得荣誉根本没有区别。   “是吗?我也这么以为,”苏虔露出惊喜的表情来,他发现了自己与上颢相似的地方,立刻在心中将这小小的相同点放大,顿时自己与理想中的人物又靠近了一步,“我要靠自己建功立业,赢取功名,这样往后娶妻的时候就不必权衡她的名望和家世,只要喜欢就行。”   “小世子出身藩王之家,功名利禄定能信手拈来,至于婚姻大事,恐怕不能随心所欲。”上颢说道。   苏虔顿时眼神黯然,他低下头去,一声不吭,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抬起头,率真地笑道,“今日多谢将军提点,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府见父王。”   **********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放存稿箱的时候大意了,有几章字数爆了,有些字数又太少,所以就两章合并了,当中会空一章,晋江为什么不能删除章节呢?这让我很好奇啊。。。 下章姐妹俩就要开始谈心了,好像大家都很喜欢姐姐,是这样么? ☆、姐妹双姝   辞别了世子苏虔后,上颢独自返回行馆,他感到苏虔有些古怪,但暂时还摸不清头绪,不过他没空管镇洋王的儿子,近来战争迫在眉睫不说,他怀疑广青王苏律也在天水城一带,祭典上刺杀镇洋王的兵夫极有可能是四王爷麾下的西原武士。   军人回到行馆时,天已经黑了,云檀去了镇洋王府,馆中只剩下几名仆妇和小厮,一眼望去空空荡荡的,没有熟悉的柔语和笑声。   云檀若是没有来过也就罢了,可她偏偏来了又走了,不仅人离开了,还将这地方的生气也一并带走。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他们暌违重逢的时候,她病得气息奄奄时对他说过的话。   “这山庄看上去死气沉沉的,毫无生气,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不在……”   她动情的话语和滚烫的呼吸仿佛仍在耳边,可一转眼又已七年过去,他想到她如今只身留在镇洋王府,没来由地感到不安,于是上颢决定在接下去的三天里,他每天都要去一回镇洋王府邸议事,看看她平安与否。   其实云檀暂时还是非常平安的,她与姐姐同住一处,在一张精美的雕花牙床上睡了一夜,不过睡得并不踏实,半梦半醒之时,她隐约听见了男人的声音,想要睁开眼看个究竟,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次日,姐妹俩用完了早膳,坐在紫檀木的矮几边喝茶,紫砂壶中冒出袅袅轻烟,龙井的香味弥漫在空广的大殿里,馥郁而浓厚。   “姐姐,昨晚我好像听见了男人说话的声音,有谁来过吗?”云檀手中拿着黑瓷茶盏,小啜了一口龙井。   “男人说话的声音?”云裳正慵懒地斜倚在一张美人榻上,她今日没有细心打扮,只是松松垮垮地挽了一个委堕髻,一头乌亮的长发瀑布般散落在深红的柔纱宫装上,“我要是敢私会男人,苏烈会让我去见阎王。”   “可我确实听见了,不像是在做梦。” 云檀揉了揉额角,她昨夜睡得不好,今日有些头疼。   “怎么?你的将军是不是经常出去打仗,让你独守空房,生出了不少闺怨?” 云裳慢慢地倾下身子,伸出玉手去取矮几上的茶盏,她悠悠然对妹妹一笑,“你就那么想男人?连做梦都是男人的声音。”   “姐姐,你别胡说。”云檀嗔怪了一声。   云裳抿了一口龙井,将茶盏重新置回矮几上,“你的将军很不错,我看得出来,他的脸上若没有那道吓人的伤疤,会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   云檀低头一笑。   “你是如何嫁给他的?”云裳问道,“晔国人在雩之国的地位可不高,再漂亮的姑娘顶多给人当个侧室,你倒还真有两下子,居然当上正房了。”   “我没有嫁进上家,很少有人知道我是上颢的夫人,”云檀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什么正房侧室,我都无所谓,只要他的女人只有我一个,那便行了,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我是晔国人,而他是雩之国人,我愿意一辈子都跟他在一起,不图名也不求利,但绝不进上家的族谱。”   “啊……原来你在为这桩事情烦恼,”云裳挥了挥玉手,她不紧不慢地半坐起身,将几缕长发拨到身前,“仗都打完那么多年了,还有什么值得记挂的?晔国本就是一介偏帮,归命大国是迟早的事。”   “话虽如此,可难免有心结在,”云檀喝了一口茶,眼露忧悒,“我曾经想过离开他,可走了两年又回来了,是不是很可笑?”   云裳点点头,“你根本没必要离开他。”   她漫不经心地抚摸着乌黑的秀发,云檀忧虑的事在她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只听她缓缓道,“忠肝义胆只有在争战时期才管用,现在仗都打完了,老百姓还不是各自找活路,怎么好过怎么来?千百年后,谁还会记得晔国?大家都自称是雩之国人,后世说不定还会作诗传颂过去的征伐,毕竟,没有今日的烽火,又哪儿来往后的泱泱大国?”   云檀抬起头来望着她,她想知道云裳说这番话的用意是宽慰她,还是陈述己见。   云裳显然是在陈述己见,她生来就对人情冷暖无动于衷,这种奇怪的个性从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来了,不过此时此刻,她的话对云檀倒是莫大的安慰,至少她心里的罪恶感减少了一些。   “我离开云家后,发生了什么事?”云檀轻声问道。   “没什么大事,爹娘找了你许久无果,便把我嫁给了东留侯。”云裳心不在焉地说。   “爹娘找了我很久?”   “是,”云裳抬起一双妙目,云檀头一次在这双冷漠的眼睛里发现了一丝耐人寻味的情感,“你失踪后,爹娘大吵了一架,我听见爹在怪娘,说她不该对你太冷漠。”   “那……我娘呢?”云檀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在你房里呆呆地坐了一天,谁都没理。”   云檀的眼眶湿润了,她没想到那个难以打动的女人还是对她有感情的,那么多年来,她第一次从上颢以外的人身上尝到幸福的滋味。   “那你呢?姐姐,东留侯对你可好?”云檀轻轻拭干泪水,微微笑道,“我以前听说过他,据说他相貌堂堂,举止潇洒,在晔国有‘小战神’的美名,爱慕他的姑娘很多,不过姐姐那么美,他一定心无旁骛,爱极了你。”   “他是爱极了我的,他爱我的脸,爱我的身子,总之就是那种最没头脑的爱。”云裳露出无所谓的表情来,她抬头抚了抚云髻,“况且你也知道,晔国的战神放在雩之国就不稀奇了,所以他最后一败涂地,被人绑在阵前,除了骂我荡/妇/淫/娃之快,什么都干不了。”   “他平常对你不好吗?”云檀问道。   “好啊,”云裳淡淡一笑,“他送我成箱的珠宝首饰,在我房里夜夜流连,死去活来地折腾,这大概就是他的好吧”   云檀蹙起秀眉,“想不到东留侯竟是这般浅薄的男子。”   “浅薄吗?我以为男人都是这样爱女人的,尤其是行军打仗的男子,他们习惯了打打杀杀,早就把搏命当作了乐趣,仗着随时都会以身殉国,便为所欲为,完全不顾惜女人柔肤弱体,更别说什么体贴入微了。”   云檀笑了起来,“姐姐可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看来你的将军不是这样的人了。”云裳婉然一笑,款款从美人塌上走了下来,“跟姐姐说说,他究竟是哪里讨你喜欢了?”   “这可说不过来,”云檀想了想,侧首望向窗外的高山峻岭,脸上带着淡淡的,满足的神色,“我刚和他在一起时,常常会想,昨天我很快乐,今天我也很快乐,可明天呢?后天呢?我能一直那么快乐吗?后来,这个念头就渐渐消失了,因为我知道他是不会让我伤心的,我会一直很快乐,什么都不用顾虑。”   “可他是个将军,将军总是要上战场的,”云裳问道,“如果有一天,他战死了呢?”   “那我便随他去了。”云檀淡淡一笑。   “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倒是个例外。”   “赖活着有什么好?只剩下一些衣冠醉饱之乐。”   “可世人大多是为了那几分衣冠醉饱之乐而活的。”红衣丽人的面上露出一丝冷诮。   “我是我,不是大多世人,”云檀轻轻地回答,“有时我还觉得‘命比纸薄’是个很美的词。”   “你有病。”云裳冷笑。   “大概吧。”云檀也不恼,只是跟着笑。   此时,宫外隐约传来一阵人声,云檀忽然站起来,飞快地扑到了窗前,她看见上颢正与几名臣子由仆从引领着往王府主殿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向云裳的住处看了一眼,恰巧看见云檀推窗而望。   天朗气清,海风轻拂,他停下脚步,见她面露喜色,安然无恙,便放宽了心,继续向主殿走去。   “他来了,”云檀转过身,脸上飞起了两朵红云“我总是这样,很远就能辨认出他的脚步。”   云裳望着妹妹,嘴角边浮现出一抹笑意,“看见他你就那么高兴?真是奇了,这种感觉我从没体会过。”   “是吗?”云檀轻轻走了回来,“听说镇洋王很宠你。”   “镇洋王的宠爱我可消受不起,”红衣美人心不在焉地玩弄着桌几上的茶盖,“他终日把我关在笼子里,赐我一堆昂贵却没用的玩意儿,这些年我唯一的成就全都在那儿。”   她说着向深宫某处一指,“我带你去看看吧。”   云裳自顾自站起身来,拨开重重纱幔,向宫闱深处走去,她走路的姿态总是很庄重,好像接下去她要走入的不是自己寝宫内室,而是聚满王侯的浮华盛宴。   寝宫深处的一角,掀开厚重的帷幔,一座红木书架映入眼帘,其中摆满了交叠的卷轴。   云裳随手抽出一卷展开,云檀走近前去细观良久,发现这竟是一张书写详尽的减字琴谱,曲名下细标琴调,音位手法记录明确,纤毫小字作为旁注,此处若是有琴,她都忍不住想对着琴谱试弹一番。   “你知道我喜欢唱歌,”红衣丽人莞尔道,“那些胡编乱造的曲子,从前总是哼完便忘了,可近年来无事可做,便用琴谱将它们统统记下了。”   云檀接过精细的琴谱,一边端详一边感慨道,“姐姐你从小就天赋异禀,唱起歌来最能打动人心,我都怀疑你有神力呢。”   “是吗?”红衣丽人将那卷琴谱重新放回书架上,“世事无聊,唯有音律才让我觉得有趣,我不像你,成天装着一副笑脸来讨人喜欢,也不知道累。”   “我哪儿有装?”云檀立刻露出了一脸甜美动人的假笑。   云裳莞尔一笑,“小狐狸。”   “姐姐谬赞了。”   “得了,你在那将军跟前也是这样的吗?”   “那倒不是,”云檀笑着回答,“他分得清我是真笑还是假笑,在他面前装假,会显得我很蠢。”   云裳点点头,轻飘飘走到内室深处,掀开垂挂着流苏的绒布,露出木架上放置着的一把焦尾琴,她推开窗子,一阵夹杂着腥味的清风卷入空旷的宫室,云裳将一双细腻如羊脂白玉般的手放在琴上,轻轻拨动着一根琴弦。   琴音荡漾,宛如碎石入水,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从这里望出去,恰能看能望见一片湛蓝的汪洋,云裳眺望着天水交界处的那一条线,妙丽的凤目中透着深深的寂寥。   云檀顺着她的目望去,忽然想到很小的时候,她曾偷偷跟着姐姐跑去过海边。   那时,沙滩上空无一人,阴郁的天空乌云滚滚,她看见云裳提着裙子跑向海浪,踩着洁白的浪花,一个人泼凫笑乐。   云檀躲在大石头后面悄悄地看,不多时,细密的雨水从云朵中落了下来,陶然自乐的少女开始往海水深处走,她珠喉轻启,吟出一个单一而曼长的音节。   少女的声音非常空灵,宛如幽谷中的回音,云檀出神地听着只有一个音节的吟唱,竟是忘了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海水逐渐淹没了少女的半个身子,一头巨大的应龙缓缓地破浪而出,它仰起头发出了一声绵长的龙吟,这是一种凶猛的异兽,乃是年逾千岁的龙中之贵,在少女面前却显得异常温驯。   云檀见状惊讶地张大了嘴,一道闪电忽然从高空中劈下来,她吓得缩成一团,紧紧抱住头,躲在石头底下哆嗦,而海中的少女却毫不畏惧,她轻巧地跳上了龙背,任由庞大的应龙驼着她在海水中起起伏伏,游来荡去。   骤雨急来,狂风呼啸,冷厉的闪电当空劈下,少女的笑声格外欢畅,云檀从未见过姐姐这么快乐的样子,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望着海中与巨龙嬉戏的少女,第一次发现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是那么大,同样的雨天,同样的神兽,她惊骇不已,而她却乐在其中。   云檀不懂她的姐姐,时至今日仍旧如此,而云裳似乎也不需要她的理解,对她而言,最好的活法,便是让她独居一隅,孑然一身,谁都不要打扰。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依然是姐妹话家常~~ 姐姐毕竟是配角啊,戏份不会很多的撒,嘤嘤嘤,小天使那么爱姐姐,是我男女主写得不好么? 小白莲伤心地哭晕在池塘里! ☆、美人寥落   大殿内,受伤的镇洋王撑着拐杖,瘸着一条腿,正与上颢议事,他虽然受了伤,态度却依旧热情洋溢,苏烈是个性情狂烈的人,凶暴起来张牙舞爪,热情起来也同样教人难以抵挡。   “上将军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苏烈亲切地笑道。   上颢审慎地环视四顾,苏烈当即会意,扬手屏退众人,两人在案几边坐下低语起来。   “王爷看来,祭典之乱究竟是何人主使?”上颢道。   “不知,”苏烈摇摇头,“本王回宫苦思良久,毫无头绪。”   上颢颔首道,“不知王爷可晓得广青王苏律的动向?”   “广青王苏律?”话到此处,苏烈好像突然记起了什么事,他的眼睛一亮,继而谨慎地低下头,低声道,“将军曾与本王并肩作战,出生入死,本王便当你是自己人。实不相瞒,半月前,本王确实接到过一封密信,苏律有意引兵投靠,传信试探本王口风。”   “王爷如何作答?”   “本王假意与之交好,回信约见,同时暗中部署人马,欲图将其一举拿下,可惜有人从中作梗,暗中走漏了风声,让苏律提前知晓,落荒而逃。”   “哦?难道王爷军中竟有细作?”   “本王不知,怎么?将军以为祭典一事与苏律有关?”苏烈奇道。   “不好说。”上颢回答,在事情没有定论之前,他不想透露更多消息。   两人又为备战事宜细谈了片刻,才互相辞别,各行其事。   当夜,天水城第一次迎来了璇玑岛国的进攻。   大海沿岸,旗幡猎猎,戈戟重重,艨艟战舰,行行罗列,兵甲分立连绵,战鼓震响如雷。   自从海姬公主失踪,雩之国便加紧操练水军,随时准备迎战敌军。   璇玑海诸岛依海而生,即使普通百姓也熟识水性,水兵更是凶猛善战,雩之国虽兵力雄厚,但水战的经验却并不丰富。   连日来,上颢召集天水城各点守将,商议拒敌之策,他们把守海岸多年,对于水战的要领显然比上颢明白得多。   火船,□□,巨舰侵压,跳帮接舷,潮水涨退,风向变化,天时,地利,人和,必须配合默契,才能发挥效用,各将侃侃而谈,各抒己见。   上颢听罢,决心以防守为主,命部下用海泥涂抹战船,船前放置长直横木,拦截火船进攻,又命人搬运山石于近海中叠放,让敌舰提前搁浅,无法登陆海岸。   夜半,塔楼哨兵吹响了号角,低鸣声曼绕在天海间,只见五六十里外,千艘敌舰,蔽海而来,船上火光大盛,照得水面通红,连云霄天心都泛起了幽诡的紫色。   此战以苏烈为先锋,他身为镇洋王,沿海战事自然由他一手包揽。   黑夜中碧波万顷,白浪滔天,今晚的风势对天水城极其不利,上颢领战舰百艘,于岸前五里处,呈一字阵型排开,坚守后方;苏烈则驱船大进,船上兵夫万弩齐发,破风而去。   敌方火船上塞满了膏腴油脂,风助火势,烈焰大盛,一艘艘乘风破浪,宛如燃烧的箭弩,接二连三地窜入对方阵营。   雩之国战舰皆以海泥抹船身,有隔火绝焰之效,敌方火船虽将他们的阵型破了个缺口,却暂时烧不着战船,水兵们争分夺秒,趁战舰尚未着火,抄起长长的圆木将敌方的火船推离。   此时正值三更,沿海一带战得盛烈,火光接天,箭如雨发,后方守军擂鼓呐喊,一艘巨大的楼船长驱而来,竟是从疏于防备的后方撞击苏烈的领军战舰。   只闻海中央一声巨响,正大声喝令的苏烈只觉天摇地动,周围林立的将士疑惑地左右四顾,远处的金铁交鸣之声越来越响,鼓动着众人的耳膜,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船破了——!”   敌船上的人顿时纷涌而入,他们满目红光,口中喊杀,展开了接舷战。   上颢远远看见苏烈的战舰与敌船相撞,双方杀成一片,先是一惊,尔后便疑惑起来——苏烈镇守璇玑海多年,好歹也算是个水战老将,怎么会屡屡遭到暗算?   上一次是福船下沉以及船上来历不明的伏兵,这一次又轻易地受到敌船重击。   上颢一扬手,下令解除连船的铁索,战船逆着风驶向远处的巨舰,后方战舰则立刻填补空缺,维持住严密的一字阵型。   海上有薄雾渐起,两艘相撞的巨舰上,水兵们正以白刃格斗。   当上颢的开浪船快速驶近时,两艘船上已经血肉横飞。   苏烈伤得极重,他本就腿脚不便,还独自力战五将,胸口中了一刀,臂上两道,腰上又是一刀,险些将他斩成两段,腿上也是鲜血泊泊,已经无法支撑住身子,镇洋王背靠船舷,挣扎着挥刀反击。   上颢手持硬弓,三箭连发,接连射杀了数名敌兵,苏烈得闲,奋力起身,未料左侧一员大将又是挥刀砍来,上颢再发一箭,‘嗖’地一声洞穿了他的脑门。   世子苏虔此刻也在那条战舰上,他与敌人战得正酣,却怎么也没法冲到父亲身边,前方一蛮将趁其不备,猛然踢出一脚,少年被踢得足足跌出一丈远,撞翻了一众士兵。   战船在波浪中起伏摇晃,苏虔费了很大的劲才站起来,他那双灵活的眼睛,鬼鬼祟祟地左右四顾,上颢在暗中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试过苏虔的身手,以这少年的力量,不可能一脚被人踢那么远,还把自己人给撞翻一片。   苏虔此时倒在地上,捂住被踢中的腹部,身体微微哆嗦着,过了许久才慢慢地爬起来,然后撒开腿,再次冲入战圈。   混乱的黑夜,晃动的火光很快淹没了少年的身影,船上战况激烈,上颢也陷入了厮杀,无暇顾及这行为怪异的少年。   海上战役持续了大半夜,到黎明时分,潮水退去,风向大变,敌军见海浪与风向都对己不利,便迅速顺着潮水撤离。   这一战苏烈受了重伤,短时间内无法出战,军中得知此事,一片恐慌,可所有人中,最恐慌的不是命在旦夕的将士,也不是苏烈自己,而是白华帝苏昂。   苏昂打从娘胎出来就养尊处优,他见过勾心斗角,却从未亲历过战场,平时哪怕见了活人肉搏都会心跳加速,更别说亲眼目睹烽火狼烟了。   那夜,皇帝在行宫中远远眺望着战况,那里的烟火连绵三百余里,天空被烧得火红一片,战舰你来我往,每一次撞击都发出震天撼地的响声。   战后,白华帝亲自/慰军,他在军营中看到了不少缺胳膊断腿的士兵,每当他见到一条流血的伤痕,一根带血的白骨,便会莫名其妙地联想到自己,他想象自己受了那样的伤会怎么样,它会有多痛,等他将军营从头到尾逡巡一遍后,已经‘遍体鳞伤,痛不欲生’了。   白华帝就此再也无法在天水城颐养身心,他当天便下旨摆驾回京,但因苏烈身受重伤,又恰逢外敌来犯,只能令上颢暂时留守璇玑海,助镇洋王拒敌。   上颢对此并没有多大的不满,既然云檀在身边,他去哪里驻守都一样。   *********   当晚,云檀又做起了怪梦,这回梦里的声音更清晰了,似乎是一男一女在交谈,声音都压得很低,她想醒来探探究竟,却和昨夜一样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云檀次日起床,又担忧地询问了姐姐一番,云裳照旧漫不经心地嘲笑她,“你才离开你的将军几日便势如枯渴了?成天梦到男人也不害臊,回去以后叫你夫君好好收拾你一番。”   云檀气鼓鼓地没话可说,只得由着她笑,可心里却已经察觉到了几分异样,她觉得这王府里似乎藏着秘密,而且姐姐知道,只是不肯告诉她。   用罢早膳,镇洋王差人来召云裳入殿,云裳也不精心打扮,就一身红纱长裙,乌发半挽着去了,云檀随在她身后,悄悄打量着姐姐,只觉得她这身松松散散的装扮也别有一番韵味,将女子衬出一股慵懒艳丽的风情。   云檀没有进入主殿,她与其他侍从一块儿守在门外,云裳一个人缓缓地走了进去。   苏烈独自一人坐在王座上,他的身上缠着许多绷带,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隐隐泛白。   云裳款步而入,她走到他跟前屈膝行了一礼,苏烈阴沉沉地盯着眼前的红衣美人,云裳则不卑不亢地站着,脸上还虚饰着一丝柔婉的浅笑。   “过来。”苏烈低声道。   女子移步上前,她顺从地走到他身前,跪坐在一张软垫上。   苏烈向她伸出手,缓缓地抚摸她光洁的脸颊,“本王听说,近来你很喜欢去山顶上吹风?”   “是的。”   “和谁?”   云裳顿时笑了起来,笑得百媚生辉,“在王爷的眼皮底下,妾身还能和谁在一起?自然是一个人。”   苏烈冷笑了一声,不发一言。   云裳见他不说话,便露出了温柔关切的神色,“听说王爷在祭典上受伤了,不知伤着了哪儿?快让妾身瞧瞧?”   她说着将手按上他的膝头,作势要查看他腿上的伤势,可苏烈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他的手劲很大,捏得她生疼,连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看着我。”阴戾的镇洋王捏着美人的下巴,眼睛死死地盯在她脸上。   云裳顺从地抬起头,她的目光是虚浮的,就跟她的灵魂一样,仿佛并不属于这个尘世,更不属于任何人。   “你的眼睛里有我,”他的手从她的脸颊边缓缓移了下去,划过脖颈,轻轻停在了心口,“这里却没有。”   “不错,”云裳漠然道,“这里没有人,从来都没有……”   苏烈的目光瞬间变得凶狠异常,云裳几乎以为他会站起来,狠狠一拳将自己打翻在地,可他没有,他怒极反笑,竟是咧开嘴嘻嘻哈哈地笑了很久,然后俯身盯着红衣女子美丽的脸庞,眼色宛若虎豹盯上了猎物。   “你真是个美人,一个性情古怪的美人,”他的语声低得近乎耳语,“一个孤独的美人。”   “不错,妾身很享受孤独。”她曼然浅笑。   苏烈的牙齿紧咬在一起,突然猛地将她往后一推,美人低呼一声跌倒在地,发上的珠翠发出叮呤当啷的碰撞声。   云檀此时立在宫殿外,隐约听见了里头的响动,心里不由一紧,雕花的大门牢牢闭着,云檀焦急地守在门外,她侧耳倾听,宫内似乎陷入了一片寂静,然后是两个人的低语声,未过多久,云裳忽然大叫起来,“来人哪!来人哪——!”   宫女们立刻冲了进去,只见一把染血的匕首掉在地上,苏烈的手腕处鲜血淋漓,侍女们慌慌张张地命人取了纱布,替王爷包扎。   事后,她惊魂未定地问起姐姐当时的情况。   这红衣丽人显得格外淡定,“没什么大不了的,苏烈这人就是如此,他过去是情场上的常胜将军,可如今却只能得到我的人,得不到我的心,他急得发狂了,便问我,如果给我一个机会,我会不会像离开西凌侯那样离开他。”   “你怎么回答?”   “我当然说会的,”美人一边说一边悠闲地对镜梳妆,她慢慢地从发髻上拔下一支簪子,“然后他就气疯了,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把匕首来,我以为他要杀我,谁料他竟往自己手腕上扎,说什么就算我不爱他,也要让我永远都记得他。”   云裳说着举起簪子,做了个往下刺的动作,然后又无可奈何地将它丢在菱花镜边上,“他好歹也是个王爷,怎么就那么蠢呢?就算他把手腕刺个穿,我也不会永远记得他的。”   “你为什么不骗骗他呢?把他哄得高兴了,你的日子也好过。”云檀盈盈笑道。   “我这人装不来假,不爱就是不爱,我可以对他笑,给他唱曲,可要我承认本就没有的心意,那还是罢了。”云裳说着嘲弄似的瞟了云檀一眼,“我不像你,嘴上一套一套的尽会骗人。”   云檀浅笑道,“其实,姐姐如今想要的也无非是作作曲,唱唱歌罢了,留在这王府里好吃好喝也不错,你何必那么倔强,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说得倒是容易,换你过这样的日子,你会高兴吗?”云裳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尔后摇摇头,“你不会懂的,你从来没有被人囚禁过,失去自由的滋味,不可能体会得比我更深刻。”   “说得也是。”云檀想了想,她忽然有些好奇地问道,“那这些年,姐姐你可曾爱过什么人?”   “没有,”云裳摇摇头,她露出一丝苦笑,“我天生就有一种毛病,我不会爱人,别人对我再好都没有用,我不爱谁,也不需要爱谁。”   “我曾经也以为自己不会爱人,但后来却变了。”云檀展颜一笑。   她们都是在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姑娘,见多了后院中明争暗斗的景象,尚未出嫁就能预见婚后十年的情形——一个心猿意马的夫君,一堆处之不尽的家务事,还有层出不穷的情敌,情爱在她们眼中一度毫无乐趣可言。   “但我与你不同,”云裳坚定地否认,“你是不敢动情,而我呢,我根本就不在乎。”   “无情也好,能少很多烦恼,”云檀浅笑道,她望着她,只觉得离她越来越远,只能开玩笑似的说,“瞧,镇洋王如今对你这般痴迷,你只要略施小技,就能让他乖乖听话,到时候小半个雩之国都是你的呢。”   云裳也笑了起来,“你不是也一样吗?只要我们愿意,说不定能把雩之国搅得天翻地覆,可我们偏偏不乐意,所以老天爷公平得很,人们不是有心无力,便是有力无心,若要二者兼得,必得吃些苦头。”   她说着,忽然若有所思地望着云檀,“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姐姐是在下逐客令吗?”云檀本打算过两天离开,但云裳这么一催问,反倒是有些不乐意了,“既然你不喜欢我呆在这儿,我明天就走。”   “我没有要赶你走,”云裳难得地温柔一笑,却也没有挽留的意思,“这王府看似守卫森严,其实暗藏危机,我不想连累你。”   “暗藏危机?什么危机?”云檀疑惑地望着她。   “你不必知道。”   “为什么?”云檀警觉地左右四顾,“那你留在这里岂不是也很危险?”   “没错,是很危险,可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年了,你却是初来乍到,”云裳懒洋洋地说道,她的目光总是透着迷离,无论看向什么人都不清晰也不专注,“我有我的活法,而你有你的,很多年前我们就分开了,如今也不必有更多的交集。”   “这话听着怪伤人的。”云檀轻轻道,心里却充满了狐疑。   云裳伸出手轻轻抚摸妹妹的长发,她似乎在模仿一个温柔姐姐的样子,可这种举动却让她浑身不自在,于是她收回了手,微笑道,“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好姐姐,却也不会指望你坏,你不必多想,好好活着就行。”   当夜,云檀睡着的时候,再也没有听见男人和女人说话的声音。   这一回,她听见的是歌声,没有词,只有旋律的歌声。   梦魂颠倒间,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空旷黑暗的宫殿里,四周阒无一人,雕花的宫门被大风吹开,海浪拍打岸礁的声响一阵接着一阵,她在梦里感到一种强烈的寂寞之情,仿佛天地间发生了一场浩劫,只剩下她一个人被彻底地遗忘在这个世上。   云檀很冷,却不住地出汗,第二天醒来时,衣衫都湿透了。   云裳唤来宫女伺候她沐浴,云檀过了很久才彻底摆脱了梦中的感觉,她愈发不想留在这个地方了,当夜便拾掇了一番,准备离去。   夜里,云裳将她送到了幽长的回廊尽头,便停下脚步。   她不能再往前走了,因为那里超出了苏烈为她画下的牢笼范围。   “姐姐,”分别前,云檀不安地回头,“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歌声非常奇怪?”   “有啊。”   “谁?”   “你。”云裳淡淡一笑。   云檀无可奈何地报之以微笑。   夜里清冷无风,一点明黄的灯光照耀着云裳秾丽的容颜,只见她红裙曳地,乌发如墨,仿佛是从人世间最浓郁的油画中走出来的丽人。   她真美啊,云檀在心中默默感叹着,却也只能轻声开口,“我走了,姐姐,你多保重。”   云裳点了点头,目送着她消失在黑夜里。   ********** 作者有话要说:  姐妹话家常结束了,预告一下,姐姐下次出场在65章。。。。 所以接下去几章小天使就要抛弃我了么。。。大哭脸看着你们!不要走! ☆、夜色静谧   马车就在府外等候,云檀离开府邸的时候,出于对将军夫人的尊重,镇洋王亲自送了她一程,虽然他也不清楚这位夫人的地位究竟有多高,但表面功夫还是做得很足。   云檀不喜欢苏烈,一来他囚禁了她的姐姐;二来,苏烈虽然热情好客,但他的热情中有一种极其危险的倾向,云檀总觉得他会毫无征兆地大发雷霆,或者猝不及防地给人一拳,心里不禁七上八下,只得面上装出几个笑容。   离开王府后,仆从将她引到马车边就退了回去。   夜里的风有些冷,云檀裹紧了大氅,呼出一口白气。   上颢约莫是公务缠身,没有亲自来接她,只派来一个车夫,那车夫穿着陈旧的斗篷,深色的风兜帽几乎遮住了整张脸,他走上前为她放下踏板。   夜太黑,她又魂不守舍,脚下一不小心便踩了个空,身子直愣愣地往前扑,中途却突然被人一把抱住了,云檀吓呆了,瞪大眼睛回过头,吃惊地瞧着那马夫,但很快就安下心来。   借着模糊的月光,她认出了这个‘车夫’是谁,不禁露出了动人的笑靥。   她刚要开口,却见他微笑着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让她坐进车厢里,然后自己也跳上车,挥动鞭子,赶马前行。   ***********   马车轱辘而行,镇洋王的府邸渐渐化作了一个黑点,云檀靠在车厢内,这才撩开帘子,笑盈盈地问道,“你怎么扮成马夫了?”   “今晚没什么要事,我不想再跟镇洋王假客套。”上颢赶着车,说道。   “我以为你天天都会跟他议事呢。”   “那是因为你在他的府里。”上颢回过头微微一笑。   云檀顿时面露喜色,她刚想从车厢里出来,坐到他身边,却被上颢制止了,“外头风冷,你呆在车厢里,不要出来。”   云檀听话地应了一声,放下厚重的车帘,一声不响地坐在里头。   马车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颠簸,过了一会儿,她悄悄地从车厢里钻了出来,轻巧巧地坐到上颢身边。   上颢转过脸来,不知道该对她笑还是该对她恼,最后伸出一条胳膊将她紧紧揽进了怀里。   马车顺着沿海的山路缓缓行驶,月光照耀着水波起伏的海面,从高处眺望,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受创的战船和漂浮的尸骸,烧焦的木头零零星星地浮在水面上,风里的腥味格外浓重。   “这里打过仗了?”云檀吃惊地问道。   三天以来,她呆在云裳那间僻静的宫殿里,对外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嗯,璇玑诸岛已经对天水城发动了进攻。”上颢回答。   “你可有受伤?”云檀关切地问道。   “没有。”一阵疾风吹落了女子的兜帽,他伸出手替她重新戴上,“这三天,你在王府里玩得高兴吗?”   云檀摇摇头,“有什么好玩的?我每天都呆在姐姐的宫殿里,哪儿也不敢去。”   “为什么?”他低头看着她。   “不知道,我总觉得王府里怪怪的,我连着两晚睡觉时都模模糊糊地听见男人的说话声,但怎么也醒不过来,我怀疑有人给我下药了。”   “会不会是镇洋王深夜来看你姐姐?”   “不可能,我在的三日,镇洋王只召见过姐姐一回,从未亲自登门。”云檀说罢,想了想,又犹豫着开口,“还有一件事也很奇怪。”   “什么事?”   “说出来你会笑我吗?”她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   “我什么时候笑过你?”军人温和地说道。   云檀若有所思地沉默地一会儿,“我总觉得姐姐的歌声有些古怪,小时候,我家临海,时常见姐姐去海边玩,只要听到她的歌声,海里的凶兽就会变得非常温驯,你说,她是不是有些异于常人的天赋?”   “或许是的,”上颢淡淡笑道,“这世上怪事太多,鬼神之说究竟是真是假,没人知道。”   “所以你不会笑我迷信,对吧?”她笑盈盈地望着他。   “不会,”他说着抖了抖缰绳,催打马匹,“其实我也见过一些古怪的东西,但要比你姐姐可怕多了。”   “是什么?”   上颢低声道,“我说我见过阴兵,你可信?”   云檀满脸惊异,像是听说什么惊世奇闻似的。   “这不算稀奇,军营里见过的人不少。”上颢看着她惊奇的模样,觉得很有意思。   “怎么没听你说起过?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好奇地追问。   “大概十二岁吧,我已经记不清了,那时我没到入伍的年纪,却也时常随军出征,只是不需上阵搦战,留在后营打杂即可。有一日,我们的人中了埋伏,敌军杀进了营寨,我年纪太小,无法对敌,只能一个人逃。”   “你才那么小,上铭竟忍心让你随军出行?”云檀愤愤不平道。   上颢对此早就不以为意了,从小到大上铭支配他,就像支配他的战马;每天让他穿上戎装,就好比给马儿挂上雕鞍,然后就无情地把他送到战场上去,生死由天。   他记得自己逃跑的时候,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后背,然后便晕晕乎乎地倒在了泥地上,营寨里的兵力又少又弱,大多都是伤员,他看见敌军高举兵器,从面八方杀进来,个个红着眼睛,切菜砍瓜一样四处屠戮,整个营地很快便血似江流,尸积如山。   他本以为此战将要全军覆没,未料头脑昏沉,两眼眩晕之时,忽然大地扬尘,阴风阵阵,只见云低天惨,风卷狂沙之处,一支如云雾般的军队飘然而至,鬼马奔腾,冥军浩荡,马背上挥刀喊杀的分明是已经死去的兵将。   后来的事,上颢就没有印象了。   总之那一战他们奇迹般地获胜了,按照敌我双方的兵力,他们本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除非人人都有以一挡百的功力,但兵无常势,以少胜多的例子不胜枚举,将士们并没有对此感到怀疑。   可惜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超越常理的事,大概是因为他的杀孽太重,连鬼怪见了都要退避三分。   云檀聚精会神地听他叙说当年的往事,其实她很享受听上颢说话,军人醇厚低沉的嗓音,叙述间舒缓的节奏,仿佛能淡化血火交加的惊悚,让它多出几分沧桑悲怆的意境来。   上颢空闲时偶尔会与她说一些行军途中的见闻,但这种机会并不多,因为很多事情都血腥残酷,他不想让她知道。   ‘谁说武将个个都木讷无趣呢?’   云檀默默地想,她倒觉得经历过疆场的军士比普通人更富于人情味。   未过多久,行馆便到了。   两人下了车,小厮们将拉车的骏马解下来牵去马厩,行馆中的马厩被分割成两块,一块大一块小,上颢的坐骑独占一席之地。   那是一匹性情暴烈的乌骓马,毛色炳耀,雄奇健美,它的额前有一簇白毛,如一朵经年不融的雪花,通体乌黑油亮,奔跑起来四蹄生风。   上颢当初费了好一番功夫才驯服它,如今它只臣服于他的主人,一旦有生人靠近就变得异常凶猛,不仅扬蹄嘶鸣,还会主动进攻。   不过云檀却是例外,这匹乌骓马第一次见到她,便展现出了罕见的温驯态度,任由她抚摸它的鬃毛,在它耳边絮絮低语。   云檀当时得意洋洋地对上颢说,“看,它喜欢我,跟它的主人一样!”   是夜,女子从仆妇手中接过风灯,走向马厩。   骏马感受到熟人的气息,缓缓将头伸了出来,轻微地打了个响鼻。   云檀将风灯放在地上,走上前,伸手抚摸着毛色光亮的马颈,上颢立在她身边,灯光将军人挺直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一直认为马是一种高贵的动物,却偏偏沦为了人的坐骑,而且在所有动物中,唯有它才能担此大任,只是不知道对马儿来说,这究竟是荣幸,还是侮辱。   连日来,海上发起了战乱,上颢终日为战事忙碌,云檀知道他休息的时间不多,今夜又忙里偷闲去接她回来,便催促他早些睡。   夜很深,上颢睡着的时候,云檀还醒着。   时至今日,云老爷与世长辞,姐姐高深莫测,故人相见都已成了新人模样,深夜寂静,云檀不禁辗转难眠,心生感慨。   其实她最想见的是母亲陈氏,没有当面冰释前嫌,她的心里仿佛有一个迈不过去的坎儿。   可是母亲如今还活着吗?   “只要她乐意,一定能活得很好。”她记得云裳是这样说的——“想当年,我们的娘亲可是在云老爷眼皮子底下给其他男人生孩子的,若不是智勇双全,她如何能安然无恙?又如何能生出我们这样的女儿?”   想到姐姐那冷淡,随意,又带着嘲讽的口吻,她就忍不住露出苦笑。   云檀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翻了个身,正对着枕边人熟睡的容颜。   军人脸上那道伤疤又深又长,她姐姐说过这刀疤很吓人,可她怎么一点都不觉得呢?   云檀静静地思索,在她眼里,他始终和她初见时一样英俊,无论他脸上增添多少道伤疤。   丽人细细地端详着丈夫的面容,近观之下,军人的睫毛很浓密,又长又翘,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然后又悄悄吻了吻他脸上的伤疤。   只见上颢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仿佛是在做梦,她觉得有趣,又伸出手很轻很轻地碰它。   下一刻,上颢缓缓睁开了眼睛,“好玩吗?”   他沙哑的声音中透着浓浓的睡意,军人伸出胳膊将她搂进怀里。   “我吵醒你了?”云檀歉疚地问道。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拍了拍她的背道,“睡吧。”   云檀听话地依偎在他怀里,他的胸膛很温暖,源源不断地传递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没过多久,倦意也向云檀袭来,她沉沉睡去。   一夜平安无事,次日天亮,上颢醒来时,云檀已经起床了。   这些日子,他难得能睡一次好觉,昨夜的风浪不利于敌军进攻,海面上宁静祥和,一轮红日徐徐从天水之间冉冉升起,万丈金光喷薄欲发。   云檀正在对镜梳妆,她侧脸的轮廓十分柔和,一只秀丽的手臂正托着倾泻而下的乌发,上颢坐在床边望着女子姣好的侧影。   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旋过头,冲他莞尔一笑,“看我梳头很好玩吗?”   军人微笑起来,门外的仆妇端来了热水,上颢走上前接过水盆,他迅速洗漱完毕,又利落地换上戎服。   云檀正小心翼翼地盘起一个发髻,她斜眼一瞧,见上颢已整装待发,不由泄气地将发钗放回了梳妆台上。   “外头打仗了,你又要离开我了。”她起身走到他背后抱住他,将脸贴在冰冷的铠甲上,“我的头发没有理完,衣裳也没有换好,你就要走了。”   “那等你理完头发,换好衣裳,我再走。”他转过身搂住她。   “好。”   云檀立刻笑了起来,像只小鸟一样飞快地回到梳妆台前描眉点唇,灵巧的手指挽起乌发绕了几绕便绾好了一个随云髻,然后捧起衣裳走到屏风后头打扮起来。   她穿了一件珍珠白对襟罗衫,下着一条品红褶裥绸裙,腰间系着深色水纹锦带,打褶的绸裙裙幅宽大而繁复,看上去有些笨重,可穿在身上却没有分量,只将她纤细的腰身衬托得更为婀娜窈窕。   美人轻轻盈盈地走出来,在他跟前转了一个圈,让裙裾徐徐地绽开。   他望着她明艳动人的模样,只觉得初升的朝阳都不及她来得耀眼。   女子伸出一双雪白的柔荑递给他,让他轻轻握住,然后格外端庄地说道,“将军记得早些回来,妾身会一直在此等候。”   他微笑着靠近她,低头亲吻她的前额,有时他真不敢相信他们已经在一起过了七八年,两人暌违重逢的画面分明就近在眼前,他仍能感觉到当初失而复得的喜悦。   “我走了。”军人凝视了娇媚的女子片刻,说道。   云檀见他真要离开,又绷不住跑去拦在他跟前,她紧紧抱住他,把脸贴在他胸口,“我今天打扮得这么美,你就一点都不留恋吗?还是我们在一起太久了,你已经腻烦我了?”   “我什么时候腻烦过你?”上颢无可奈何地笑道。   他忽然把她打横抱起来,放到梳妆台前的绣墩上,弯下腰低声道,“现下我已经迟到好一会儿了,如果你要我今日不理公事,陪你一整天,我可以办到,但你一定不会喜欢一个沉溺温柔乡的男人。”   “哟,你开始拿公事来搪塞我了,”她狡猾地斜眼瞧他,“听说男人要变心的时候,经常使这一招的。”   “我没有搪塞你,只要一得空我就回来陪你,至于变心,”军人微微一笑,“光是你和军务就已经够我忙的了,我哪里来得及变心?”   丽人这才露出了善罢甘休的表情,她笑着放开他,“不必费心解释,我不过是闹着玩呢,但到底是把你多留住了一会儿!”   见她喜笑颜开,他才放心离去。   云檀将他送出行馆,目送着他骑上那匹骏美的乌骓,提起缰绳,最后望了她一眼,策马消失在远方。   ********** ☆、劫后余生   是夜,华灯初上,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候,原本安宁的海岸,忽然火光四起,兵戈扰攘。   上颢正要回行馆,忽有探哨来报,水兵前营遭黑龙攻击,水势激烈,震裂堤岸,已有数十艘战舰覆没于汪洋之中。   黑龙出没之地,方圆数十里,波翻浪涌,船只难行。   滔天的波澜将近几十丈高,涛声宛如雷鸣虎吼,前营的战舰被白浪抛至高空,再狠狠地砸入水中,摔得四分五裂,船骸漂得到处都是,兵夫的尸体已经泡得发白发肿,随着波浪起起伏伏,乍阴乍现。   这条通体黑漆般的巨龙在民间被称为骊龙,它长约二十丈,尾部分叉如双蛇并行,行进时摇头摆尾,张牙舞抓,发怒时吼声震天,目发蓝光,能操纵水流,掀动狂风,性情极其暴躁。   无垠的海面上,三艘楼船破浪而行,迎面而来的水势耸立如墙,当首行驶的楼船被海浪轻易地顶了起来,船员们纷纷奔向船头,试图稳住战船的重心,却被从天而降的水浪击得头晕眼花,左摇右晃。   “归位!立刻归位!”前营都督在船头大喊,浑身是水的兵夫们即刻分散,跑回楼船各处。   这位前营都督姓刘,年约四旬,生得健硕又肥大,个头高高壮壮,满身的横肉,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当他大吼着下令时,吼声几乎能与雷鸣般的巨浪相抗衡,而打起仗来时,他的拿手绝活便是千斤坠,再坚强的战士也经不起他的一记猛压。   上颢此时就跟他站在一条船上,浑身上下都被海水淋得湿透了,一股海浪又从船底涌了起来,刘都督手舞足蹈地命令兵夫往船头跑,上颢觉得根本不必这么兴师动众,只要这位刘都督原地起跳再落下就能轻轻松松地改变整条船的重心。   “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胖胖的刘都尉死命抓着栏杆,迎面冲来的海浪打得他视线模糊。   楼船被狂风巨浪高高抛起又沉沉落下,每次都会有一两名水兵被活生生甩入大海中,战船猛烈得摇来晃去,刘都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手稍稍一松,便被一阵水浪拍了出去,幸亏上颢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肥胖的都尉满身是膘,身体横倒在地,两腿乱蹬,上颢虽然也是个高大精壮的战士,但要单手抓住一个体型庞大的男子还是费了不少劲儿。   “黑龙在哪里?!天杀的黑龙到底在哪里!老子非宰了它不可!”刘都尉高声大骂,战船不住地□□右斜,他的身躯也随之从左边滑到右边,上颢紧紧抓住他,两人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他重新站起来。   “多谢将军。”刘都尉惭愧地抱拳一笑。   “不客气。”上颢回答。   楼船继续在惊涛骇浪中行驶,宛如飘零的孤叶。   刘都尉一路骂骂咧咧,当浪涛汹涌的时候,他的骂声会跟着变大;当海浪偶尔平静时,他便改成低声的嘟哝。   不远处的前营乱成一片,一艘艘战船像玩具一样被浪涛高高抛起来,在半空中翻个身,笔直地落回海中,无一人幸免于难。   骊龙的咆哮从水底传来,水军们只觉地动山摇,只听得一声巨响后,硕长的龙身跃出水面,带出城墙高的波浪,黑龙鳞爪飞扬,口吐波云。   “前营不能继续损耗下去,想办法把这条龙引开!”上颢大声吩咐道。   刘都尉点点头,对船员高喝一声,“火弩!”   巨大的□□由三个水兵拉动机簧,箭头燃着熊熊烈焰,慢慢瞄准了黑龙的头部,呼啸而去!   只听那庞然大物一声狂吼,火弩射中了它的左眼,它痛怒地扭动着身子扑向海浪中的楼船。   “快走!往外海走!”   水兵们疯了一样地划起船来,楼船乘风破浪,起起伏伏,往大海中央驶去,远离前营。   骊龙紧随其后,它的每一声咆哮都引起了排山倒海的浪涛,骊龙的尖牙有好几回险些咬住船身。   船员们东倒西歪,到处都是跌倒的身影,掌舵的人被水浪打飞,船只失去了方向,顺着浪涛胡乱行驶。   上颢搭上箭,扣满弦,准备射瞎骊龙另一只眼睛,未料箭在弦上,身后的刘都督突然大叫道,“将军!射它七寸之处!只要射中要害,这条龙就会变成一匹马!”   上颢将信将疑,他缺乏水战经验,尤其是对付海中异兽,但刘都督已经镇守天水城十几年了,想来是阅尽了璇玑海中的奇事,对击杀骊龙的方法胸有成竹,于是他将箭头微微下移,对准了骊龙的七寸,一箭飞射,直中要害!   骊龙登时负痛,它展开庞大的身躯,仰天长啸,然后猛地扑向战船,张开了血盆大口,试图咬死方才的突袭者,上颢敏捷地一滚身,躲开它锋利的獠牙,然后怒不可遏地回头瞪着刘都督,“谁说他会变成一匹马?”   刘都督将两手一摊,大声道,“书上是这么说的啊!”   上颢还没来得及呵斥他几句,只听骊龙狂吼一声,突然一个翻身潜入海中,猛然从楼船左侧跃出!   船员们惊恐万分,他们嘶喊乱叫,只见庞大的龙身像一条巨蛇般一圈又一圈地缠住了整艘船,可怕的力量转眼就要将整条楼船绞得粉碎。   “弃船——!”随着青年将领一声令下,所有水兵们纷纷弃船跃入水中。   璇玑海上岛屿众多,只要尽力游出一段距离必然能遇上小岛,哪怕是个荒岛也无所谓,等到第二天天亮自有巡逻舰会前来接应。   上颢在水中没有游多久便看见了一座草木葱茏的岛屿。   不远处,刘都尉也正费力地划着水,他虽然胖,但体力却很好,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前游,很快就到了岸边。   刘都尉一上岸便跪在沙滩上呕吐起来,上颢从水里站起来,浑身上下都湿答答的,他闻到一股酒味,看了刘都督一眼,“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儿,”肥硕的都督笑道,“最近死的人太多,前营的兄弟都怕了,我得陪他们喝些酒,壮壮胆!”   上颢点点头,两人环顾了一圈荒岛,只见绿树成荫,寥寥无人,于是走进树林里捡了一些枝条,在海滩上升起了一簇篝火取暖。   看来今天晚上是回不去了。   由于事发突然,上颢没来得及派人去行馆通知云檀,他想她此时一定非常担心,却又一筹莫展。   两名劫后余生的军人坐在海边烤火,刘都督兴致勃勃地拿起一根坚硬的木枝,跑到浅海中叉了一条鲜鱼上来,放在火上翻来覆去地烤,上颢兀自出神了半晌,尔后看了他一眼,“你的胃口倒是不错。”   “将军,民以食为天嘛!”刘都督嘿嘿一笑,咬了一口烤熟的鱼肉。   他一边吃,一边跟上颢说话,刘都督十分爱唠叨,见人就爱漫无边际地闲扯,他今夜才刚认识上颢,此时却已经开始自揭老底了。   他说自己从小在海边长大,父母以捕鱼为业,八年前他的双亲出海遭遇暴风雨,一去不返;去年,他年轻貌美的老婆趁他不在家时偷了汉子,他知道后回去拿马鞭抽了她一顿,把她气得跟别人跑了。   “如今我无牵无挂,打起仗来一点儿都不怕!”他拍了拍胸脯,大半条鱼只剩下了骨头。   他的话音刚落,远处忽然模模糊糊地传来一阵呼救声,借着跳跃的火光,上颢看见一个人正奋力地往岸上游,军人站起身,快步走向大海,他踏着水浪,直到海水淹至腰间,才抓住了呼救的人。   等他把那人拖上岸后才发现,他竟是姜少安。   “你怎么来了?”上颢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吐着海水,问道。   “我当时也在船上。”姜少安咳嗽道。   “但你并不在前营任职。”   “话是这么说,但我坐班的时间早就结束了,跑来前营瞧瞧,总不算违纪吧!”姜少安笑道。   上颢无以辩驳,他走到篝火边,一路滴着水,军人干脆解下了厚重的铠甲,只穿着一身单薄的里衣坐在火边取暖,刘都督吃完了烤鱼,心满意足地躺在沙滩上睡起觉来,姜少安都没赶上跟他打个招呼,他就已经梦到了周公,鼾声一阵接着一阵。   “从军就是有这么点好处,前脚你以为自己死定了,后脚突然又出现活路,今夜死里逃生的感觉简直跟重新投了胎一样好!”姜少安笑呵呵地走到篝火边,他探头望了刘都督一眼,“哟,这么快睡着了?”   “嗯,”上颢点点头,“他能吃能睡,看样子是要长寿的。”   “可他太胖了,胖子是活不长的。”姜少安说着弯下腰,脱了军靴,从里头捞出一尾活蹦乱跳的小鱼,扔回了大海里,“听说你去了好几回镇洋王府?”   此时潮声阵阵,夜愈发深了,海面上很平静,一轮弯月倒映在水中,偶尔有几只海鸟一掠而过。   “近来战事紧急,镇洋王时常找我议事。”   “你可见过那位云夫人?”姜少安微微笑问,他的目光中忽而泄露出一丝暧昧不清的情愫。   “见过。”   “她是否如传说中一样美?”   “美是美,但多少有些古怪。”上颢发现了对方迥然不同的神情,忽然若有所悟,“怎么?你看上她了?”   姜少安连忙摇头,装得满不在乎,“我见都没见过她,只听见过她的歌声,怎么看上她?”   “你总有机会见到她的,” 上颢脸上露出讽刺的笑意来,“不过你要小心一点,这个女人目无下尘,她不会爱上任何人。”   “你怎么知道?”姜少安皱眉道。   “我猜的,”上颢回答,“其实听听她的歌声就能明白,她的音色虽美,却毫无感情。”   “毫无感情?”姜少安忽然严肃起来,颇有几分不服气,“我不这么认为。”   上颢不想跟他争辩,“我不懂音律,听不出其中的玄机,你大概懂一些,能听出几分我听不明白的东西。”   姜少安沉默了下去,不再说话。   三个人围着火堆自顾自休息,除了刘都督酣睡到天亮,其余两人皆是一夜浅眠,轮流起来看火。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大亮,巡逻船便开到了,熄灭沙滩上的火堆,三位军人依次上了船。   这是一个阴雨霏霏的天气,昏暗冷凝的天空密布着厚重的乌云,细雨斜风忧伤地拂打着临海的城池,巡逻船靠岸后,三人便匆匆道了别,各自返回。   上颢一路马不停蹄地回到了行馆,远远便看见了倚门而望的云檀。   她乌发及腰,素面朝天,冷雨打湿了丽人的薄裙,一名仆妇立在她身边,似乎在劝说她回屋,可她摇了摇头,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于是仆妇独自走了回去。   云檀望错了方向,没有看见远来的军人,一阵恶风吹来,女子的裙裾飞扬起来,显现出纤细曼妙的身段。   上颢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初次带她去沙滩看海,她迎着风站在荒草丛生的高地上,长发飞舞,衣袂飘扬,看上去美丽又寂寞。   其实比起她的秀色,他更着迷于她的寂寞。   或许寂寞这种感情本就包含着某种引人入胜的诗意;又或许是他的内心笼罩着与她相似的孤独,才让他感受到如遇知己般的吸引和慰籍。   上颢催动着马匹,远处的丽人终于发现了他,她转过头,嫣然微笑起来。   军人在荒岛上熬了一夜,又一路淋雨归来,形容十分狼狈,一头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脸颊上,残破缺角的盔甲上血迹斑斑,可她却觉得他这副模样格外好看,不似平常那般冷峭不可接近。   待他驰近了,她提起裙裾跑入了细密的雨中,军人飞驰至行管外,刚翻下马背,她便扑进了他怀里,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大步走入了行馆里。   军人发梢上的雨水滴落在她的脸上,云檀搂紧了他的脖子,心里雀跃不已——他还活着,他没有死!   丽人满心狂喜,多年来这种狂喜她已经体会过很多次了,却始终都没有麻木,每次见他劫后余生,她都如释重负,喜由心生。   “外头下着雨,谁让你跑出来的?”他横抱着她走进屋里,将她放到一张斜塌上,“穿得还那么少,非要发了烧才知道厉害。”   “你回来了,我自然要穿得少一些,这样才能让你没力气跑到战场上去。”   美人笑得妩媚,她喜欢逗引他,冲他搔首弄姿,即使她知道,他绝不会为了她的美色而低头哈腰。   上颢听着她暧昧的话语,蓦然一阵感动,他俯下身打量女子的面容,发现她的脸色很不好,像被风吹打过的百合花一样憔悴。   “你昨晚没有睡觉?”他问道。   她不说话,只是喜眉笑眼地瞧着他,细长的眸子里媚色盈盈。   “是不是?”他低声追问。   “是,”她不得不承认,“我太担心你了。”   “你怕我死了?”   “不全是。”   “那还怕什么?”   “我怕你在回行馆的路上被哪个小美人拖进树林里,将生米煮成了熟饭,那我可如何是好呀?”   军人没好气地笑了起来,“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拼死反抗的,绝不会让你蒙羞。”   她笑着依偎进他怀里,将头搁在他胸前,宛如柔顺的白鸽,“这一回,你可有受伤?”   “无甚大碍,擦破了点皮而已。”他伸手抚摸着她披垂的秀发。   “让我瞧瞧,我给你上药。”她立刻从软榻上走了下来。   这七八年中,云檀练得最好的便是包扎的技艺,连军营里的医官也未必胜得过她。   上颢平时外出征战,就算不受重伤,皮肉小伤也是源源不断,他的日常起居并不需要人伺候,反倒是她身子骨弱,时常缠绵病榻,要他细心照看,云檀常怪自己无能,而唯一能做的便是替他处理那些新旧不一的伤疤。   她吩咐仆人打了水来,让上颢去洗个澡,然后取出伤药和麻布来。   这一回他没有受刀伤,的确只擦破了点皮,还有在船上摔来撞去时留下的几大块淤青,云檀只需为他涂一些祛淤血的膏药即可。   “你不用为我做这些,让馆里的人找个大夫来就行。”军人凝视着丽人消瘦的脸庞道。   “不行,”她觑了他一眼,“来个男大夫也就罢了,要是来个女大夫在你身上摸来摸去的,我会妒性大发,请她吃耳光的!”   “你的醋劲真大。” 他执起她的手,吻她纤纤细细的指尖。   “我的心胸有多狭窄,你早该知道了。”美人巧笑道,她为他披上衣服,又麻利地系上了衣带,他站起身来想要拥抱她,可刚把她揽进怀里,便有仆从出现在门口,禀称有一封家信从皇城里送来了。    ☆、杀父之仇   上颢走到门边接了过来,云檀望着他展开信笺,细细读了一遍,尔后不甚在意地将它搁置在桌案上。   “出什么事了?”   “府里走了水,管事的拨了一大笔款子修缮楼院,发信通报一声罢了。”   “怎么会走水的?”   “不清楚,只说火是从左将军房里烧出来的,上隽只要喝了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约莫他失手打翻了蜡烛才导致府中走水吧,”说罢,军人阴郁喃喃,“他居然没被烧死,真是命大……”   云檀走到他身边,她有一些犹豫,却仍是开口问道,“上铭已经过世,你如今打算怎么处置上隽?”   她知道上铭与上隽只是他名义上的父兄,上铭当初为了得到上颢的母亲,派遣手下的军士前去刺杀他父亲,如今这名军士就在上颢手下当差。   自从上铭病入膏肓,大权旁落后,过去那些龌龊事便全部上颢查了出来。   云檀起初十分惊讶,“那人杀了你爹,你还留他在麾下办事?”   “杀我爹的是上铭,那人只是奉命行事,他勇力出众,精于骑射,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若是为泄私愤而取他性命,反而得不偿失。”   上颢说这话的时候全无个人感情,只有公私分明的冷静,这种冷静一度让云檀觉得非常可怕,她怀疑他的心肠是不是铁铸的,面对杀父仇人竟然毫不冲动,还能条分缕析地权衡利弊。   丽人听罢惴惴惶惶,正不知如何与他交谈,他却忽然将她搂进怀里,温柔地抚摸着她的秀发,“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冷酷了?”   “有一点儿。”   “我毕竟是个将军,不管我平常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下杀令的时候,我都是铁石心肠的,所以你想一想,从入伍那天起,我下过多少次杀令了?”军人语重心长地安抚着她,“像我这样的人,很多事情是不会按常理去办的,因为我比普通人要麻木很多。”   “那对我呢?”她不安地问,“你对我也会麻木吗?”   “当然不会,”他望着她,带着深深的热爱与欣慕,“你是不同的。”   美人嫣然一笑,她从不干涉他的公务,也没有意愿那么做,无论如何,他对她总是温存和款的,那就足够了,她何必自寻烦恼呢?   今日,提起上隽的院子着火,她忍不住好奇又问起这桩事来。   “上隽好歹也是个左将军,因为上铭的缘故,他在军中尚有几分威仪,我总不能三更半夜拿把刀,冲进他的屋子,把他给宰了吧?”上颢淡淡笑道。   他的面上在笑,眼睛却并没有笑,只要提到跟上铭和上隽相关的事,他的心上就像结了一层冰霜,冰霜里头藏着强烈的憎恨。   上老将军重病卧床的时候,因为病痛在床上打滚哀嚎,他强迫自己喝下一碗又一碗苦涩的药汤,病情却丝毫不见起色。   上颢从头至尾都旁观冷眼,坐待其毙,从不发一句慰问。   “是我杀了你爹!”有一回,上老将军病得神志不清,冲他胡乱地嚷嚷起来,“我是你的杀父仇人!来啊……拿把刀杀了我,或者……拿□□也行!手刃仇人的大好机会可就在你眼前……如今整个上家都是你的,你杀了我……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会知道!”   可惜上颢无动于衷,他冷冷地看着他受苦,一言不发。   毋庸置疑,他是非常痛恨上铭的,可这痛恨之中竟然没有杀人的欲望,上铭杀了他的父亲,强占他的母亲,又不顾他的死活,把他当作光耀门楣的工具,让他一年四季都伤痕累累,性命朝不保夕;可也正是上铭发现他腹有兵甲,挖掘了他不为人知的天分,替他指明了一条道路,让他将才华淋漓施展。   “我怎么能杀你呢?”他望着病重的老将军,哂笑道,“上老将军于我,可是有着知遇之恩呢。”   他并不想杀他,这种微妙的感情让他愈发地痛恨名义上的父亲,同时也厌恶起自己来。   上老将军最终平平安安地死在了自己的病榻之上。   据说他临死前仍做着奋勇杀敌的梦,有人听见他在睡梦中用微不可闻的声音低喊,“杀……杀……”,然后便双腿一阵乱蹬,身体抽搐了几番之后,沉沉地躺在床上,停止了呼吸。   虽然上铭得以在上颢眼皮子底下,安安然然地撒手归西,可对上隽,他绝不会手软。   老将军死后,上颢就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够亲手斩下上隽头颅的机会,他要让上隽在黄泉路上给上铭捎一句话——“过去你杀了我爹,如今我杀了你儿子,一命还一命,咱们扯平了。”   这些暗昧的盘算时常萦绕在军人的心头,他不愿意让云檀知道,生怕她会因此而远离他,那样他的生命中就再也没有完整又美好的东西了。   读完了信笺,上颢本打算直接去军营,但云檀不让,她见他一夜没有好好休息,非要他睡上一觉再去处理军务,上颢只得答应,但让她正午时分叫醒他。   可惜云檀没有恪尽职守,上颢醒来时未及正午,云檀已经蜷在美人塌上沉沉睡去。   她原本在读书,可看着看着一阵倦意袭来便恍恍惚惚地睡着了,上颢起来时,她正躺在斜塌上,身上盖着雪白的羊毛毡子,一条胳膊自塌边垂落下来,隔着纱袖隐约可见皎白细洁的手臂。   一卷书册掉在地上,他走到软榻边捡了起来,看到封面上写着《百草鉴》三个大字,不禁微笑起来。   云檀向来热爱花花草草,她曾经说过,“给花儿草儿多浇浇水,施施肥,它们就会长得茂盛;不像人,你对他们再好,也未必有回报。”   她说这话的语气透着淡淡的疲倦,他看着她,问她是不是有些厌世,她不肯承认,拉着他的手轻轻笑,“花花草草也是世间的一部分,我喜欢它们,无异于喜欢这个人世,怎么能算厌世呢?”   等到馆里的仆妇送来了午膳,上颢才叫醒云檀,云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觉口干舌燥,便伸出手去拿矮几上的茶水,茶盏中泡着的是红芷花,红芷花是翠吟去年从老家带给她的,有祛寒养血的功效,云檀素来怕冷,这花茶恰是对症下药。   “这茶凉了,不要喝。”他拿走了那杯冷茶,在新的茶碗中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她,云檀伸手接过来,抬起头笑吟吟地看着他,突然间打了个激灵,慌道,“呀,现下是什么时辰了?我是不是错过了午时?”   “现下正是午时,你该起来吃饭了。”上颢弯下腰将她的绣履拾起来,放到青沿上。   云檀连忙下塌,她一边踩进绣鞋,一边笑道,“我若是你身边的小吏,一定天天被将军骂。”   两人说说笑笑地用完午膳,上颢便准备去军营了。   云檀看上去闷闷不乐,却也没有开口阻止,她送他到行馆外,上颢停下脚步,转身抱住她,将她的头牢牢按在胸口,他想让她明白他是非常舍不得她的,只是他的职责不允许两人长厢厮守,而她想来是明白他的意思,向他露出了温柔的笑靥,示意他放心离开。   他这才走出行馆,一路往水军营去了。   *********   天水城气候潮湿,常年多雨,即使出了太阳,空气依旧非常湿润,宫殿阁楼的梁木上经常布着一层淡淡的水汽,每逢暴雨骤降,冷风流窜,长空便陷入一片灰黑,银白的电光劈开黑山白水,划破浩渺寂静的海与天。   午后,灰白的天空中汇聚着厚重的云朵,一座几十丈高的塔楼伫立在临海的高崖上,军中将官时常汇聚于此,商议击敌战策,练兵要点,塔顶上的哨兵更是轮流更迭,日夜坚守。   上颢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走进塔楼,他解下湿漉漉的篷衣交给了门边的侍从,宽阔的大堂里聚集着沿海一带的高阶将官,他们三三两两地围聚在一起,对着墙上悬挂的地形图指点描画,条分节解,或是围坐在桌边议事。   紧合的木牖下放置着一张宽大的条桌,姜少安看见上颢便匆匆屏退了身侧的一名小将。   “怎么?”上颢走到条桌前问道,“出了什么事?”   “麻烦事,”姜少安利索地从怀中掏出一封油纸包裹的信笺,火漆密封处已被撕开,“你看看这封信,咱们要对付的似乎不止璇玑岛啊。”   上颢将信将疑地接了过来,他拆开封皮纸,将信笺粗粗一扫,“你从哪里搜来的?”   “今早我乘船在中营巡逻,看见一艘战舰从白水湾里驶出来,我原以为那只是普通的巡逻船,可细细一想,白水湾有岗哨驻守,并不在巡航线路之中,便将它拦了下来,然后从掌舵人身上搜出这封信。”姜少安搓了搓手,“这事儿我没敢声张。”   上颢的眼光一刻不离这封短信,信上的笔迹他异常熟悉,可一时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而信上的意思则非常明确,写信之人正与广青王苏律里应外合,密谋置镇洋王苏烈于死地,尔后拥兵自固,亦分苏律一杯羹。   如此看来四王爷真的来了天水城,并且被藏匿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军人想起不久前镇洋王的战船诡异沉没,以及船上身手高强的偷袭者,他曾抓住几个活口进行审问,但这批人的骨头硬得很,无论施展什么样的手段都不肯交代幕后主使,不过他在他们身上发现了疑似西原武士的铜环,这让广青王的嫌疑更大了几分。   “你可知那艘战船要驶向何地?”上颢问道。   “我问出来了,是去一座小岛,那小岛在……”姜少安一时间说不清楚,他手舞足蹈地对着一张空空的宣纸比划起来,老半天也没比划出准确的位置。   “不用比划了,直接去一趟就是了。”上颢将信纸收起来塞入怀中。   说完,两人便一前一后离开了塔楼。   海边的小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对于时不时遭受暴雨侵袭的天水城,细雨绵绵已算是一种难得的好天气。两名军人带了数百名兵夫上了船,船帆在细密的雨水中随风翻动,掌舵者按照姜少安的指示开船。   那是一座不知名的岛屿,岛上有好几座新建的木楼,陈设十分简陋,架构也并不结实,船一靠岸,士兵们便悄无声息地一拥而入,他们手握长刀,背负长弓,肩挂箭袋,猫着腰快速穿过了环岛的密林,直接杀向岛中央的十几处木楼,没费多大的劲便将躲藏其中的人揪将了出来。   寄居岛上的人不过五十,他们多数是西原武士也是苏律最忠实的拥护者,他们追随落魄的王爷从皇城逃到了璇玑海,天天风吹雨淋,长途跋涉,住在荒芜的小岛上又食不果腹,沐露沾霜,未出多久便鸠形鹄面,瘦骨嶙嶙,不见昔日纵横草原的风采。   不出所料,苏律也在其中,虽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却因一只独眼而轻易被人识破,跟随他多日的战士们有的跳海逃生,有的则拼死一战身亡,还有一些被活捉,拉到海岸上三人一簇,五人一堆地捆绑起来。   冷雨越下越密,雨丝很细,柔柔绵绵地泼洒着,深蓝的海浪围绕着青葱的岛屿轻轻翻腾。   苏律的双手被牢牢地捆在背后,由两名兵士提到了上颢跟前。   军人的戎装外披着挡雨的篷衣,这令他的身形看上去比实际更加高阔,苏律来到他跟前时不由哆嗦了一番。   文沐粼死后,广青王虽然拿到了出入关卡的令书,却难免心孤义怯,他率二仆没日没夜地奔波,一路劳心劳力,好不容易到了璇玑海又得帮同伴出谋划策,原本挺拔强壮的身躯变得佝偻起来,此时需要抬头才能对上军人的眼睛。   上颢腰间的战刀亮闪闪的,苏律猛地瞥见,不禁畏畏缩缩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   “王爷不愧为人中俊杰,竟敢来璇玑海,在天子眼皮子底下作祟。”上颢走到他跟前站定,他的手中拿着一沓从苏律的房中搜出的信笺。   “你想怎么样?”苏律的声音有些发抖,连续风尘碌碌,寄人篱下的日子让他的野心,意气,还有身为皇族的骄傲渐渐消失,只剩下本能的求生欲望在心里叫嚣,为了掩饰自己的恐惧,他刻意提高了嗓门吼道,“上颢!别拐弯抹角地说话!你到底想怎样?!”   “和你通信的人是谁?”他盯着他面黄肌瘦的脸。   苏律没有回答。   他原本想投靠镇洋王,谁料苏烈暗中密谋擒拿他,幸好有小世子苏虔出手相救,提前告知了他苏烈的计划,他才幸免于难。   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五王爷虽然得了苏虔的好处,可同时也受制于小世子,苏虔当时向他保证,只要他助他除去镇洋王,便赐予他良田美地,豪宅阆苑,用以安度余生,并且绝不向外透露一个字。   苏律欣然答应,他打算先得个安身立命之地,日后东山再起,权势富贵可徐徐图之,于是两人歃血为盟,宣誓缔约,苏律将麾下的残兵尽皆交由小世子差遣,而苏虔则为他们找了一处荒僻的小岛,定期送来衣食,为他们续命。   此时,苏律仍心怀着一丝侥幸,他指望着那个诡计多端的小世子能像上回一样令他免遭遇难,更何况——   “上颢,你没有权力处置我!”苏律激动地用沙哑的声音喊道。   上颢若有所思地想了想,他的左手扶在战刀的刀柄上,这个动作令苏律浑身一颤,他想到了很多年前,宁襄王叛乱一事,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苏涵的脑袋被他一刀砍飞的画面。   军人似乎能看穿他的所思所想,此刻淡淡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没有权力处置你,从前也没有权力处置苏涵。”   苏律的心顿时冷了下去,上颢九年前就有本事弑杀皇族,而不受皇上责罚,那今日也一定有本事杀了自己再全身而退,念转至此,四王爷的大脑嗡地一声变成了空白。   上颢见他没话说,便对身侧的军士道,“岛上有酒吗?”   “有,不过是几坛劣酒。”   “统统拿来。”   那小兵得令后,飞快地跑入树林,他的动作十分敏捷,没过多久便捧着三坛酒跑了回来。   “将军!”小兵气喘吁吁地走到上颢跟前,人站得笔挺。   上颢随手拿了一坛走向苏律,他揭开了坛盖,举到广青王面前,扬了扬下巴,“王爷不如喝坛酒,醉着死总比醒着死要好受多了。”   苏律看了他一眼,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一坛酒,仰起头咕噜咕噜地灌了下去。   溢出的酒水与漫天而下的雨水混合在一起浸湿了苏律胸前的衣衫,劣酒往往都很烈,五王爷感到心肺在灼烧,可四肢却冰凉,他眼角的余光时不时落在上颢的大刀上,军人的食指正轻轻叩击着刀柄顶端,一下又一下,雨珠顺着他刚劲的指节滴落下来,亮锃锃的光芒让他想起了马刀的寒光。   他突然再也忍不住,猛地丢下了手中的酒坛,将它摔得粉碎。   “是苏虔!”苏律哆嗦着大喊道,“是苏虔指使我干的!别杀我!求你别杀我!”   上颢看着他,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怜悯,但同时又带着轻蔑。   “把他押回去。”军人下令道。   “是,”他身侧的传令官答道,随即又小心翼翼地问,“那其余的人……?”   军人转过身去,看着沙滩上一群群被捆绑住的俘虏。   上颢沿着海岸,缓缓地往前走,眼睛打量着一张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他们的表情或是刚强不屈,或是绝望呆滞,还有惊恐无措的,疯疯癫癫的,每一种他都已见怪不怪,再也不可能出现一种表情能出乎他意料了。   “其余的人就地处决。”军人冷漠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空洞,紧接着便斩钉截铁地下令。   士兵们接到了命令,利索地抽出大刀,砍向毫无招架之力的俘虏,恐惧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伴随着钢刀出鞘,划开血肉的残酷声响,很快,鲜血浸透了整片沙地。    ☆、美人如蛊   上颢离开岛屿,重新返回水寨时,天色已将近黄昏,他上了岸,径自去往苏虔小世子任职的兵营。   这一回,他又没有按时见到他,上颢找了苏虔的手下,问他小世子的去向,那人支支吾吾半天,称小世子随哨船外出巡航,不久便会归来。   于是,军人独自走进了小世子的帐幕,静静等候。   苏虔的帐子很乱,换下的衣裳随手挂在木架上,长长的腰带一直垂落及地,他的桌案上放满了书册,东一堆,西一叠,狼毫笔斜斜搁置在墨汁未干的砚台边沿,几张印有脚印的宣纸落在地上,显然是帐子的主人离开得太匆忙,没来得及拾起。   鹿皮大帐内的景象七颠八倒,与苏虔迅猛又凌乱的刀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上颢走到木案边,随手翻起几卷书,引他注意的是有一本书册中间夹着一支长长的红珊瑚发簪,色泽莹润柔和,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他拿起那支簪子仔细端详了一番。   这沉郁古朴的深红色让他想到了一个女人,当这个女人的身影浮现在他脑海里时,他隐隐猜出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帐子外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紧接着鹿皮帘子突然被人掀开,苏虔走了进来,他一看见上颢立刻露出了少年人独有的,天真又热情的笑容,只是嘴角两侧的笑纹发生了轻微的抖动,“上将军怎么来了?”   “近来战事频繁,末将特意来看看世子是否安好?”   “将军不必客气,我很好。”   “这些日子镇洋王卧床养伤,世子想必不□□心。”上颢走到他跟前停下了脚步。   “确实有一些,”苏虔看上去局促不安,他惭愧地笑道,“这几日,我都没法专心留在军营里读书。”   “难怪世子行踪不定,神出鬼没,时常不在营中。”上颢的脸上露出微笑,“方才小世子可是回府探望镇洋王了?”   “不错,我放心不下父王,总要隔三差五地回府探望。”苏虔的笑容发僵,他靴后跟一个劲儿地旋碾着地面,看上去十分紧张。   上颢低头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他,苏虔只觉得军人的目光像两把尖刀一样戳进了他的心窝里,只听他淡淡开口,“小世子读的都是好书,书里的发簪也十分漂亮,看来小世子是有心上人了?”   苏虔一愣,脸上的笑容倏忽消失了。   上颢瞥了他一眼,并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只是自顾自说道,“五年前,末将手下有一名军校在絮州任职,他迷上了当地的一个小姑娘,为她神魂颠倒,鞍前马后,谁料小妖精作得要死要活,缠着他非要一枚千年血玉不可,他为此偷了三千两饷银,犯了盗军之罪,直接被拉出去砍了脑袋。”   苏虔猛地打了个激灵,仿佛从被砍头的军校身上看见了自己的缩。   “偷用三千两军饷尚要处以极刑,那试问勾结叛王,谋害生父又罪当何论?”军人不紧不慢地说道。   苏虔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贴在身体两侧,他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但一接触到上颢的目光便畏畏缩缩地低下头,他用弱不可闻的声音问道,“将军,如果深爱一个女子,难道不该为她付出一切?”   “可你爱上的是什么样的女人?是你父王的姬妾?”军人冷冰冰地问道。   苏虔蓦地将脸扭到一边,他的目光闪烁不定,一双灵活的眼睛里盘踞着鬼祟,恐惧,以及一种不知所措的狂暴。   “需要末将帮忙吗?如果你父王知道此事,说不定愿意忍痛割爱,来满足儿子的心愿。” 苏虔刻意装傻的模样令上颢心生鄙夷,他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大步向帐外走去。   少年怔怔地呆立在原地,突然大吼一声,“不——!你回来!”   苏虔以闪电般的速度追了上去,他如同一只被激怒的狼,带着扑杀入侵者的气势,往前一跃,两手像利爪般死死抓住了军人的肩膀,他的手上有一股可怕的蛮力,好像要将对手给活活撕成两半。   上颢本意是试探,没想到苏虔竟是动起手来,于是他也毫不客气地反肘相击,转身一拳将世子被打得踉跄倒地。   苏虔一撑身跃起,像是不知痛痒一般,不依不饶地冲了上来,他迸发出一种疯狂的劲道,将上颢彻底惹火了。   他瞅准机会一把掐住苏虔的脖子,将他重重地摁在木头柱子上,军人长年征战,手劲极大,少年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半张着嘴巴直翻白眼。   “你给我小心一点,”上颢的脸上呈现出一种阴暗的怒容,他低声威胁道,“下次再玩什么鬼把戏,我就宰了你。”   等军人松开手,苏虔立即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气,他一边喘气,一边跪在地上摸索着去抓上颢的军靴,“将军,将军……不要告诉我爹,不要告诉他……”   上颢嫌恶地避开他的手,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帐,军人的长靴踩在地上发出橐橐响声,苏虔听着这响声渐行渐远,本想追上去再好言相求一番,但刚跑出大帐便戛然止步。   从这里眺望远方,恰能望见一片起伏的峰峦,云雾缭绕,松林密布,镇洋王的宫室楼阁在半山腰间若隐若现。   顿时,他的耳畔仿佛又回荡起了女子温柔纯亮的歌声,苏虔的腿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他想到她虚浮迷离的目光,洁白如羔羊般的胴体,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占有欲。   小世子自情窦初开起便爱上了父王的禁|脔,他从小看着天姿国色的云裳长大,平凡女子又怎么入得了他的法眼?   云裳烈火般灼人的美貌,卓然独立的风姿在他豆蔻之年,意志尚未发展坚定时便攫取了他的心,她会让他变得软弱,变得卑微,每次站在她面前,他都感到自己像是矮了一截,必须抬头仰视,才能端详她美丽的面孔。   可镇洋王偏偏待他很好,在雩之国浮华的豪门贵胄中,亲情往往是淡漠的,像苏烈这般对儿子不仅有劬劳之恩,更有舐犊之爱的王爷其实并不多见,每当父亲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看着他时,他都羞愧得无地自容,可每次一遇见云裳鼓励的微笑,就又会恶向胆边生。   苏虔魂不守舍地慢慢走回了营帐,他不知道上颢究竟是怎么发现这事的,更不知道他打算如何处置他,少年坐在椅子上用手抱住头,静静等待着太阳落山,只觉得死期近在眼前。   *********   次日,上颢难得休息,留在行馆中陪伴云檀。   他将擒获广青王一事上奏给了皇上,却并没有想好怎么对付这小世子,虽然他有足够的证据将苏虔置于死地,可他一想到镇洋王,想到他谈起儿子时那张自豪又充满关爱的脸,竟是迟迟没有下手。   上颢扪心自问,那么多年来,他下过的杀令不计其数,可如今却为了一对与自己毫不相关的父子变得心软,这让他十分困惑,于是干脆将它弃置一边,暂时不去多想。   今日难得清闲,他打算陪陪云檀,于是卸下戎装,换了一身黑色绣银线的箭袖常服,腰束革带,脚蹬皮靴,穿戴得干净利落。   距离行馆一里开外有一处僻静的海湾,深藏在两座凸出的高崖之间,战火尚未波及此地,拍打着洁白细沙的海水仍旧透着纯净透亮的碧蓝色,他带着云檀来到海边散步。   海风湿润,气候和暖,因为上颢在,云檀有意挑朱弄粉,她精心绾了一个倭坠髻,宛如低垂微斜的蔷薇花,身上穿了一件质地轻薄的梅花纹纱裙,青黛丝绦束腰,手臂上挂着绘粉花的披帛。   出门时,她见行馆外的灌木丛里盛开着几朵粉白色的海棠,便摘了几枝系在衣带上。   两人乘着驷马,来到一处僻静的浅滩。   丽人下了马车,走在洁白的细沙上,她的袖中盈满了暗香,一阵海风吹来,将女子腰间的海棠被吹散了一地,她慌忙将它们从衣带上取下,可惜动作不够快,几束海棠只剩下一朵完整的花了。   女子捧着最后一朵花,一脸惋惜,她回头看着上颢,忽然灵光一闪,伸手要将花儿戴在他头上,上颢不同意,她便踮起脚尖,不依不饶地伸出手,将花儿往他发上戴,军人仗着身量高,左避右闪地躲开,丽人执意不肯放过他,围着他又跳又闹。   她的衣袖中飘散出一阵阵芬芳,他被她缠得紧,不得不抓住她的手腕,夺下了那支海棠。   云檀这才悻悻然作罢,上颢见她一脸不甘心的表情,伸手将海棠戴在了她的发髻上,于是丽人扬起一张笑脸来,春光明媚地望着他。   “你留在天水城会不会觉得无聊?”军人问道。   他没有时间一直陪着她,而行馆中向来空空荡荡的,连书也没有几本,城中街市虽然热闹,可哪里比得上皇城的通衢大道?   “不会,这里很清静,我很喜欢,”丽人笑道,“至少不会有人找上门来求我做事。”   在都城中,云檀是上颢的情人如同众人皆知的秘密,她名义上守寡,实则拥有身份高贵的入幕之宾,人们都相信只要这位美人在上将军枕边吹吹风,就能对他的决定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云檀为此常常要接见各式各样的人,这些人不是在军中犯了事,就是郁郁不得志,久久得不到擢升,指望通过她这条门路来达成自己的心愿,她虽然想方设法地避开他们,却也做不到次次都幸免于难。   记得有个年轻军官,生得唇红齿白,颀长俊丽,他官拜别部司马,领着一营兵士不咸不淡地混了好几年也未见长进,不由心浮气躁起来,想要寻找捷径升官发财。   他见云檀生得标致,又跟上颢关系匪浅,便打起了歪主意,想要将她化为己用,于是他跟踪她的车马,买通她的仆从,千方百计地制造了三次巧遇——   一次在茶坊中;一次在成衣铺子里;还有一次在城郊的小路上,云檀的马车坏了,而他恰好乘着一辆豪华的双毂马车赶到。   趁着会晤间不可避免的交谈,此人摇唇鼓舌,将三次巧遇归结为天降奇缘,借机表达了自己的倾慕之情,他称赞云檀心地纯洁,美慧动人,与传闻中截然不同,可惜云檀根本不吃这套。   这群男人在背后是怎么议论她的,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在他们眼里她狐媚又势利,为了荣华富贵不惜自轻自贱,靠卖弄姿色来蛊惑人心。   但即使如此,云檀还是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格外动容地接受了他的告白,虽然他们只撞见过三次,可她却表示自己已被他的执著和真诚深深打动,愿意倾心与之交好,并邀请他三日后去遥玦山庄做客。   分别前,她问清了那人的姓名,并意味深长地冲他回眸一笑,“上将军近日军务繁忙,无暇前往遥玦山庄,军爷大可放宽心,你我约定之日,定然无人叨扰。”   那人听到这话只觉心驰神摇,飘飘然恍如置身云端,原本遥不可及的锦绣前程顿时尽在掌握之中。   谁料云檀当天晚上就心高彩烈地将这件事当作笑话告诉了上颢,上颢次日便下令将这小司马从皇城调往一座偏远小州当驻将,气得那人背地里直骂云檀是个奸诈的婊/子。   “我是一个口蜜腹剑的女人,”说起陈年旧事,美人露出了狡猾的笑容,“和我在一起,将军可要当心一点。”   说完,她便笑着跑开,军人根本没追几步,便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回了怀中。   沙滩上没有人,他搂住她的腰,低头亲吻她嫣红的嘴唇,云檀顺势依偎进他的怀里。    ☆、忙里偷闲   两人在海滩上相依相偎,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又突发奇想,说要跳舞给他看。   丽人生得纤手秀足,瘦削窈窕,柔软的身段跳起舞来宛如藤花迎风,杨柳垂岸;她时而延展修臂,时而款摆细腰,抬腕低眉,云袖轻舒,无不仙姿绰约,妙丽轻盈,这场曼舞进行到一半时,远远走来几个拾贝少女,云檀顿时害臊起来,她停止了舞蹈,飞奔回上颢身边。   “怎么不跳了?”他低头问她。   “有人来了。”她有几分害臊。   “来得不是男人,我不会计较。”他笑了起来。   云檀摇头不答应,笑眯眯地斜眼瞪他。   不远处的几个拾贝少女嘻嘻哈哈地闹做一团,她们脱了鞋袜,跑进海里互相泼水玩,云檀见了也想下水踩踩浪花,她一脸殷切地望着上颢,上颢自然不会阻挠她,他替她看着绣鞋,让她随心所欲地跑进海浪里玩水。   云檀提着长纱裙跑进了浅海中,海浪一波接着一波地淹没了她的脚踝,水的触感清凉又柔和,她回头冲他笑,他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静静望着她。   上颢一向纵容她孩子气的举动,从前他送过她的一匹白马,名曰照夜白,某天,它不知怎么地受了伤,躺在马厩里奄奄一息。   那是一匹性情柔顺的白色母马,云檀很喜欢它,见它伤得无法动弹,便坐在马厩里照看它,一会儿抚摸它雪亮锃亮的鬃毛,一会儿附在它耳边说悄悄话。   上颢见状便走进马厩里陪她,他很了解骏马,粗粗查看了一番就发现了症结所在,这匹马的前蹄生了溃脓,只要它开始走动,蹄骨就会慢慢地刺穿蹄角,最终再也无法奔跑。   云檀得知后心疼不已,上颢安静地坐在马厩里跟她一起陪伴奄奄一息的白马,直至夜深。   其实她知道,骏马受伤的例子在军营里屡见不鲜,他早就看得麻木了,可却愿意陪在她身边,看着她同情心泛滥,而不发一句讥讽之言。   细碎的小事充斥着两人相伴的日子,时光像是水平如镜的湖面,每天都映照着同样鲜明纯净的蓝天,洁白浮动的云朵,或许有人会希望这无波的水面能掀动几回壮阔的波澜,可对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而言,只有平静的爱才是人间最久远,最真挚的情感。   云檀迎着水浪,念着旧事,她回头去看上颢,上颢依然对她微微笑着。   他的笑容总是很浅,仿佛天性中就带有自我克制的成分,这或许跟他从小打打杀杀,见了太多骨肉分离的景象有关。   “上颢!上颢!”女子扬起一张明媚的笑脸,远远地冲他挥手,“你快看我!看我!”   上颢依言看了过来。   只见云檀从海浪中跑到了沙滩上,她本想顺势来一记侧手翻,展现一下优美的身段,谁料当她两腿腾空,双臂撑地时,胳膊忽然就是一软,紧接着噗通一声在摔在黄沙堆里,惊起千层浪。   上颢万万没料到会发生这一幕,冷不防地笑出声来,云檀摔在沙子堆里,头昏眼花,耳鸣目眩,心中是羞愤交加。   军人走过去将她抱了起来,他强忍住笑意,煞有介事地说道,“方才那一跤摔得很好,非常到位,我全都看到了,练兵场上也没人比你摔得更精彩。”   远处的几个拾贝少女恰巧也看到了这一幕,正捂着嘴偷笑。   云檀羞愤难当,恨不得遁地而逃,她捂住脸急声道,“我不要呆在这儿了,我要回行馆!”   上颢抱着她走回岸边,将她放在大石头上,为她穿好了鞋袜,抬头笑道,“我知道,你是为了逗我开心才故意那么做的,是吗?”   丽人面红耳赤,咬着唇儿嗔怪道,“你住嘴吧!小心我打你!”   军人低头笑了笑,“好,我不说了,你真的要回去吗?行馆可没有这里好玩。”   “有你陪我,去哪儿都不会无聊。”她红着脸没好气地对他笑,清亮的眼睛里明光闪闪。   于是两人启程返回,马车一路往行馆驶去。   中途,云檀突发奇想,说要吃绿豆糕,于是上颢又让车夫掉转马头往城里跑。   酒楼位于最热闹的街心,里头人声鼎沸,语笑喧阗,绿豆糕过了很久才出炉,等云檀心满意足地捧着食盒出来时,正午已过,大好天光被他们走马观花一般地度过了。   “我是故意让你陪我买绿豆糕的,因为我不想让你回行馆,”马车内,美人笑盈盈地将头靠在夫君的肩膀上,她伸手撩起车帘子,让风吹拂进来,“只要你不在行馆,那些军校就找不着你,前头打得再激烈,也轮不到你去涉险。”   “海边若有交战的迹象,我一定不会跟着你四处溜达,”上颢笑着低头吻了吻她的乌发,“你这些小伎俩派不上用场。”   云檀依靠着他,“我只是个寻常女子,战争于我就像是隔岸的大火,只要不受波及,便可安然度日,你会觉得我自私吗?”   “当然不会。”   “那就好,如今我没有别的念想,只盼你每次都平安归来,莫要出差池。”   军人望着她微微笑,她直率的言语,偎依间的脉脉温情,让他禁不住展臂将她搂进怀中,“我会一直平安回来,你不用担心。”   两人回到行馆后,仆妇们将午膳拿去重新热了,复又端上桌来。   云檀打开食盒,取出一块油润的绿豆糕,小心翼翼地将它掰成两半,上颢不喜欢吃甜食,可她笑眯眯递到他嘴边,他不得不张开嘴吃了进去。   美人如愿以偿地看着他咽了下去,笑得眉眼弯弯,上颢无奈地摇摇头,喝了一大口茶,冲去了口中甜腻的糕点味。   值堂吏忽然往馆内传报,称来了位军爷要见上颢,上颢皱了皱眉,他离开房间,过了约莫盏茶功夫便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吗?”云檀不安地问道。   “下午我要去军营一趟,不过没什么大事,你不用挂心。”   云檀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绿豆糕的清甜正渐渐地融化在嘴里,可她心里却有些苦涩,丽人忽然淡淡一笑,“世间若真有转世轮回,下辈子我一定不会爱上一个将军。”   上颢站在桌边,俯过身轻轻抹去女子嘴角上的糕屑,他微微一笑,“可惜喝完了孟婆汤,你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   入夜,天色黑如墨。   屋檐,山峦,海水,宫室化作重重暗影,被月色描摹出一层模糊的轮廓,空荡的寰宇中,只有水浪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宛如高楼上的钟鸣,充满了神圣的肃穆之意,令过路之人驻足而望,遐想万千。   苏烈近日一直卧床养伤,六七天过去了,大夫依然不让他下床走动,镇洋王的本性好动不好静,他今天好不容易地从下午躺到了半夜,便再也无法忍受不可动弹的日子了。   夜很黑,广阔的寝殿中点着昏暗的烛火,守夜的侍从们耷拉着眼皮,跟着深夜突发奇想要外出散步的王爷走出了殿门。   苏烈裹着暖和的翻毛皮袄走在曲折的游廊上,四溢的花香萦绕着他,连日来镇洋王因伤卧床,璇玑海上的战事暂时由上颢代为掌管,他对此十分满意,即使每天无所事事,也不会有压力如山的紧迫感。   所谓饱暖思□□,苏烈一边闻着花香,散着步,一边想起了宫帏深处的绝色佳人。   他重伤至此她竟一次都没来看过他,年纪此事,镇洋王的眉头不禁拧成了一团,手在宽大的衣袖中握成了拳头,他要狠狠地教训她一番,看她还敢不敢将他视若无物。   于是,五王爷怒气冲冲地改径换道,大步流星地走向云裳的宫室。   等他走到女子的宫殿外时,素来凶猛阴鸷的镇洋王忽然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宫殿里寂静无声,好像根本没有人住在那里,苏烈静立在宫门外,忽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仿佛宫殿里的人会突然间冲出来,给予他致命的打击。   “你们在外面候着。”镇洋王对侍从们吩咐道。   滞重的雕花木门咯吱一声打开,苏烈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宫殿中漆黑一片,果真一个人也没有。   木窗半启着,水银般的月色垂落进来,他看见无数红纱幔在柔媚地飘拂,仿佛女子殷勤探出的双手在热烈地邀请他入室寻欢。   夜半,云裳却并不在寝宫中,流苏帐子内,一张剔红雕花架子床上干干净净,衾被玉枕整齐地叠放在床头,宫殿的主人显然没有在这里睡觉。   苏烈点燃了香几上的蜡烛,挂起了流苏丝帐,他敏锐的目光地在床榻上徘徊,像触手一样探入被褥的缝隙中,牀单的褶皱里。   突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蓦地拔出腰间的佩刀,将刀慢慢伸到玉枕边,轻轻一挑,竟是挑出了一条绣着云龙鲤鱼的腰带。   这是一条男子的腰带,镇洋王的脸色顿时灰白,他将刀往半空一甩,那条腰带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可还没来得及落下,他便一刀劈下,将它砍成了两截。   未过多久,云裳便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今天双更~有存稿就是任性~下一章就是姐姐了~ ☆、曲高和寡   她对宫中发生的一切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因为她在回廊上就远远看见了苏烈的侍从,心里早已有了准备,只是没有料到他竟发现了那条腰带。   当云裳徐徐向镇洋王走去的时候,心里冒出了一丝丝凉意。   “这条腰带的花纹倒是精致得很,”苏烈手中的刀垂了下来,正正好好指着地上被截成两段的腰带,“可惜……它不大适合女人。”   “确实不适合女人。”云裳敛衽对他行了一礼,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镇定的浅笑,“这条腰带可是王爷的?为何要在此处将它截成两段?”   苏烈皱起眉头看着她,仿佛以前从没见过她,然后便笑了起来,带着嘲讽和轻蔑,“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了?”   “妾身睡不着,上回廊走走罢了。”云裳说着屏退了随行的侍女。   “哦,原来是这样。”苏烈似乎并没有追究的意思,他悠悠转身面对着整洁的床榻,左手摸索着按在腰间凸起的刀柄上,拇指开始轻轻抚摸一颗血红色的宝石,“本王重伤多日,你是一点都不记挂,对吗?”   “王爷何出此言?”云裳在他背后说道,她的声音永远都很温柔,很顺从,只是她的眼神是冷的,冷得像冰窟窿一样。   听到这话,苏烈突然转过身来,他勉强维持的漠然表情一下子被打破了,五王爷的脖颈涨得通红,额头上暴起的一根根青筋,他大步向她走来,表情分外狰狞,“你这个妖女究竟在做些什么?给本王说实话!”   他突然拔出了腰刀,笔直往女郎身上刺去!   云裳的身子在微微发抖,可她站在原地没有动,照旧用冷漠又高傲的眼神望着他。   苏烈的刀停在了半空中,距离云裳的心口不过一寸的距离,他死死盯着她,“你瞧不起本王,本王第一次见到你时就知道,你是个目中无人的女人!”   五王爷最恨她这副骄傲漠然的神情,她高昂的头颅,挺立的身姿都让他感到自己正变得卑微,可明明他才是高高在上的王爷,她只是低至尘埃的俘/虏,她的生死存亡全都取决于他的一句话,她凭什么看不起他?她有什么底气自以为是?   云裳冷冷地望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她笑得轻幽幽的,满是不屑,“我看不起世间所有靠武力征服女人的男人,王爷您是吗?”   苏烈的刀依旧停在她心口没有动,“我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只要你还想要保住这条命,你就要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任人摆布,比如现在。”   云裳微微皱起了秀眉。   “跪下。”苏烈用一种轻柔又轻慢的声音说道。   女郎站在原地,僵持了许久,终是昂着头,带着一种高傲的顺从,缓缓跪了下来。   苏烈看着她跪在自己面前,阴鸷的眼睛里露出几分失望的神色来,他向她伸出手,轻轻抚弄着她鬓边的几缕发丝。   “云裳,我很了解你的本性,你是个高傲的女人,耽于曲乐却自以为卓然不群,从不轻易屈居人下,而现在,你居然那么轻易就对我下跪。这意味着什么?”他突然用力捏住了她秀气的下颔,厉声道,“这意味着你心里有鬼!”   云裳僵硬地挺着背脊,她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只是现在除了这样跪在他面前,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苏烈的手渐渐从她的下颔上挪开,女郎的脸色苍白却一言不发,她并不是个巧言善辩的女人,云裳的个性中倔强的成分要远远多过圆滑。   苏烈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她觉得时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镇洋王突然挥手一拳打在她脸上,他的拳头很硬,毕竟是个好弄枪舞刀的男人,力气一点也不比当兵的人差。   云裳被打得整个人都翻倒在地,她的嘴里吐出一口血,刹那间头晕目眩,整个脑袋嗡嗡作响,脸上火辣辣得仿佛烧起来了一样,苏烈慢慢走到她跟前,俯身抓住她的一条胳膊,将她提起来粗暴地扔在了床上。   云裳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在那一刻散了架,之后的事情犹如一场酷刑,到处都是破碎的衣衫,床上是毫无温情的肢体纠缠,粘腻的汗水从交叠的身躯上流淌下来沾湿了衾被,她咬住嘴唇扭过脸去,觉得趴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就像一头发情的野兽,原始,肮脏,下流,愚蠢,所有低劣的词汇都很适合这一刻的男人。   当晚,苏烈并没有在她的寝宫中过夜,等到一场欢情结束,镇洋王便披了衣裳,拂袖而去,云裳听见宫门砰地一声合上,终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她没有立刻穿上衣服,而是赤身裸体地躺在锦绣堆叠的卧榻上,目光迷离地望着流苏帐顶,云裳的胴体是一片无瑕的雪色,她的容颜和身体都将女人的美丽发挥到了极致,可她自己却毫不在意。   云裳为人所爱,却从不爱人,她不相信人世间存在真正的爱情,她认为那是欲|望的代称,或者更美好一些,它是长久不变的感激之情。   她曾经细细地想过,如果有一个男人愿意长久地善待她,一心一意,体贴周到,她也许会出于感激而表现出善意,并且对他永远忠诚。   所以,在云裳眼里,世上至高境界的爱情也不过是感激之情,她对此毫无兴趣,与其让她爱一个男人,倒不如让她爱自己的小妹妹,云檀显然要比那些污浊的男人可爱多了。   不过,那些人,那些事都不足以让她上心,这世间唯一能激发出她热情的东西便是音律。   云檀不久前曾好奇地问过她,“姐姐,既然你只爱唱歌,那又何必渴望自由?留在这座宫殿中并不妨碍你谱曲弹唱。”   “不,这妨碍到我了。”云裳那时摇了摇头,烦躁地将手伸入长发里,将发髻胡乱地打散。   没有自由的日子确实削弱了她在音律上的造诣,只是这样的感觉该如何与云檀解释?她又如何能明白?   云裳爱的不仅仅是唱歌那么简单,她热爱阴天,热爱暴雨,还热爱电闪雷鸣,狂风巨浪,她热爱一种怪异的,介于虚妄与真实之间的意象,那种意象来源于大海,以及海中那个神秘寂静的世界,它看不见也摸不着,却能激发她那潜在的热情。   这股热情是异于常人的,而她曲艺上的天赋也确是举世罕见。   从小,云裳的世界便充满了袅袅余音,树木的婆娑摇摆,花儿的盛放凋零,那都是一首首完整的乐曲,它歌颂着枯荣流转的生命,从初章至终章都磅礴又绚烂,她似乎能听见花言柳音,鸟声兽语,她的脑海中永远都飘浮着各色各样的旋律,一闪即逝,新陈交迭。   秉异的天赋让她尝到了一种超脱凡俗的乐趣,同时也削弱了女子作为常人的情感,她渐渐对凡夫俗子,红尘琐事都丧失了兴趣,并时常被一种深深的,无法排遣的寂寞笼罩,因为世间没有一颗心灵能与之相通,她的天分有多高,寂寞就有多深。   如今,苏烈囚禁了她,她无法回到海边,无法置身于浪涛,更无法自由自在地追逐探索那些神秘的意象,所以她恨他们,恨他们妨碍她拥有活着的唯一乐趣。   深夜,云裳裹了一条丝绸床单缓缓从卧榻上走了下来,宫室里一片漆黑,朦胧的月光隔着纸窗透了进来,女子没有点蜡烛,她的眼睛向来只望向高高的云天,不需要将这真实的人间看得太清切。   今夜,在遇上苏烈之前,她偷偷见了小世子苏虔。   云裳几乎是看着这个少年长大的,她刚来的时候,苏虔才十三岁,镇洋王当他是个孩子,等到他十六岁的时候,苏烈依然将他视为孩童,只是一个孩童怎么会用那样的眼光去注视父亲的姬妾?   云裳时常在心里默默地嘲笑这对见色起义的父子。   苏虔从十六岁起就开始迷恋她,他敢涉险来这片禁地看她,愿意为她出生入死,干杀人越货的勾当,甚至敢于背叛自己的父亲,她从小世子的身上看到了一丝希望——或许她可以利用这个情绪极端又热烈的少年来摆脱镇洋王。   于是,云裳引诱他,给他尝到了甜头,让他陷得更深,反正她向来不在乎自己的贞洁,这具皮囊与身外之物无异,必要时完全可以贡献出来用作交易,而且她不用担心会怀上孩子,因为苏烈一直都让人给她喝凉药。   镇洋王虽然对她爱不释手,却也十分地倨傲。   他瞧不起她,因为她是个卑贱的,出身于商贾之家的亡国人,是他的战/俘,他的女/奴,他怎么会让一个奴/隶怀上皇族子嗣?   云裳垂下一头及膝的乌发,裹着丝绸床单缓缓走到窗边,夜风带着海水的腥味迎面吹拂进来,黑夜浓得化不开,她听见了海浪声,却什么也看不见。   今晚,苏虔见她的时候十分反常,他处心积虑的谋划似乎被外人发现了,那个人的身份很高,高得让他不知该如何抗衡,她看着这惊慌的少年扑倒在她的腿边,将脸埋进她宽大的裙幅里哭着忏悔,说他再也不愿做伤害父王的事了。   云裳当时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责备,恰恰相反,她像个温柔长姐一样,轻轻抚摸着少年的头顶,柔声道,“傻孩子,别再为我做那些事了,我又没有拿刀逼着你,从今以后,你若是想我,偷偷来看我便是,只要你的父王不知道,我们仍然能在一起。”   当她说完这番话的时候,小世子的眼泪已经消失了,她温柔的声音简直比天籁还要动听,等到苏虔抬起头,对上女郎充满关怀与怜悯的眼波时,他心中的恐惧与悔恨统统都不见了,眼睛里只剩下在黑夜中闪闪发亮的倾国之色。   “不,我一定会让你离开这里。”少年握紧了两只汗涔涔的拳头,指关节发出了咯哒响声。   云裳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对他绽开了笑容,笑容中充满了母性的关怀与恋人的柔情,这样的笑她从未对镇洋王展露过,小世子激动得浑身发抖,他腾地站了起来,热切地望着她。   可惜苏烈就在那时候带着随从来了,苏虔一惊,矫健地跃入了黑压压的草丛里,而云裳则施施然顺着回廊走向宫室。   此时,云裳立在窗前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曙光。   她闭上眼睛,依稀听见远方传来规律的浪涛声,她想起了小时候凫水嬉戏,肆意玩耍的日子,那些盘桓在脑海中的旋律,由狂风暴雨猛烈地伴奏着,让她的心灵跟着激荡起来。   每当这时,傻得可怜的小世子和暴戾阴冷的镇洋王就会化作了天边的浮云,风一吹就在她的脑袋中消失不见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姐姐表示天才总是寂寞的~ ☆、生命如雨   海边的腥风吹动着海浪,呼啸的风声像是野鬼们阴戾的嚎叫。   傍晚时分,璇玑海岛国再次来袭,他们趁着月阴云密布,太阳无光的时刻乘风而来,依然是火攻为上,快船开浪,战舰你来我往,不是接舷跳帮,便是撞杆相拼。   天水城施行了严格的海禁,坚壁清野,将士们擐甲执兵,水上各营排兵列阵,牢牢守住各大行道海峡,上颢分发各营督军一支令箭,倘遇紧急军情,允许他们一面飞报上级,一面调度各汛口的兵力。   出海作战以气象为先,可惜这些日子老天爷似乎想好了要跟雩之国对着干,潮水与风向一个劲儿地往天水城扑,敌军顺水顺风,十几艘点燃了膏腴油脂的小型火船轰轰烈烈地窜入了雩之国的军阵,那速度快如离弦之箭,一路点燃了好几艘楼船,焰光随着他们的行进明晃晃地亮了一路,烈火四处迸射。   舰队里的水手们齐心协力,吆喝着从船上伸出长木,左勾右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突入阵列的火船一一打翻,与此同时,东西两营横向杀出,直攻敌军两翼,试图截断璇玑岛国的船队,使他们应接不暇,双方迅速陷入了僵持,刀剑相接,互不相让。   谁料祸不单行,天上忽然下起暴雨,宛如银河倒泻,海上浊浪滔天,狂风大作,由于水面上战乱频繁,船只相撞的巨响惊动了海中异兽,这些体格庞大的动物咆哮着从波浪中冒了出来,四处攻击战船,狂性大发。   沿岸的后营中,一艘又一艘战舰出发前去支援,船上的战士各居其位,船上的气氛紧张而肃穆。   这些经过了严苛训练的水兵虽然个个劲捷过人,但还是初次经历如此可怕的战役,战舰上悄无声息,暴雨冲刷着战士们刚毅的面庞,不安和恐惧在每个人心中无声无息地蔓延。   上颢最后一个走上船,水手立刻收起了连接海岸的跳板,战舰缓缓离开了安全的港口。   远处,金铁交鸣,火光冲天,行驶的船上却死寂一片。   这一战几乎与赴死无异,战士们的目光都有些迷离,因为此时的平静极有可能是他们平生最后一次能想想家,想想心事的机会。   上颢从一排排罗列的战士中间缓缓走过,他的身上有一一股独特的冷漠气质,这让他看上去虽然跟大家一样处于险境,却又好像完全不在场似的,只是冷眼旁观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船上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军人淡漠的神情,沉着超脱的气度让战士们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轻松。   “呦,将军又亲自来了啊。”在上一次的战役里不幸断了一条腿的刘都尉,撑着拐杖慢悠悠地向站在船头的军人走去,他笑吟吟道,“像将军这般人物,何必亲自出战?坐在帐幕里头比划比划就行了。”   “不需要亲自出战的人是你,”船只大幅度地转了个弯,避开了水中的暗礁,上颢伸手扶住栏杆,“你这条断腿还能跟人打吗?”   刘都尉发出了一声沙哑的笑,“要死也得跟战士们死一块儿,我最讨厌那种高高在上的将官,只会躲在帐子里指手画脚,却让将士们去替他送死。”   他说着用双拐将身子支得更直了一些,“刚开始,我以为将军跟那种人一样,只把自己的命当命,对手下的人根本就不顾惜,不过现在看来,是我弄错了,人总有些例外的,对吗?”   上颢微微一笑,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前方的战况,并没有仔细听他说话。   随着战圈越来越近,风雨加剧,长空与水浪融为一体,明月躲在乌云后,连一丝光芒都不肯泄露,远处,有庞然大物从从水中跃了出来,它仰天咆哮一声,那力度简直能摇撼整个天地。   战船虽隔得很远,却也发起了剧烈地摇晃,战士们竭力稳住身形,上颢抓住了摇摇欲坠的刘都尉,没让他跌下海去。   “往左,补进前方阵线。”上颢低声吩咐掌舵者,又对身边的传令官道,“通知后方船队,拨两艘战舰支援左营。”   “是,将军。”   船舱内立刻升起了红蓝两面旗帜,挥动了三下,后方的船队望见便立刻行动起来,两艘战舰迅速从队伍中分离出来,箭一样窜向了远处火光最大最盛的地方。   接下去发生的又是一场残酷的恶战,生命如大雨中的水滴,密密麻麻地陨落在狂暴的大海中。   战舰一入战圈开始便像飘萍一般脆弱,四处乱窜的火船,随时从海中跃出的奇兽,突如其来的咆哮声,无不惊心动魄,震天撼地。   战士们疯了一样地杀敌,带火的乱箭在空中飞窜,随着船尾发出的一声巨响,几十丈高的水浪扑打下来,战船登时开裂,慢慢地往下沉,战士们手持利器,身子却左摇右晃,随后东倒西歪地跌成一团。   “弃船——!”上颢大吼道。   一支强硬的劲弩不知从哪儿飞射而出,精准地射中了一头骊龙的要害,巨兽浓稠腥气的血液狂喷出来,像雨水一样泼洒在船只上,淋得将士们满身满脸。   庞大的战船正在以缓慢的速度倾斜,狂风呼啸,大雨滂沱,高高的桅杆轰隆一声倒了下来,上颢正往船头奔去,忽然听见了一个非常微弱的声音在呼唤他。   “将军,将军……”   他回头一望,只见一个小战士的腿被折倒的桅杆压住,他摔在地上,一张染着血迹的脸朝上,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将军,”他瞪着惊恐的眼睛望向不远处的军人,“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弃船!统统弃船——!”上颢见状,向四周狂吼了几声,然后快速奔向那个被桅杆压住的小兵。   他本以为将他从桅杆下面拉出来即可,可等他走近了才发现,这年轻战士胸口被一种钝重的兵器砍伤,整个腹部都豁了开来,血水泊泊往外冒,他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肋骨和内脏。   “将军,将军……”小战士口中不断沁出鲜血,剧痛让他的身子时不时地痉挛,他伸出手,试图抓住主将的胳膊,“我不想死……将军,我,我才十八岁……我,我很怕……”   上颢立马蹲下身,桅杆很重,他一个人没法将它挪开,而小兵身上的伤显然是致命的,他根本帮不了他,军人打量着这个年轻战士,发现自己从没有见过他。   其实很多在他麾下作战的将士,他都没有亲眼见过,虽然生命是平等的,可他能名垂青史,而这些普通的士兵却要为他的一句话而出生入死,甚至曝尸荒野,最后连个名号都没人知道。   他望着他,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同情,这种怜悯的感情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军人麻木的心灵里了,他尽力将它克制下去,用镇定的语气开口,“你不会死的,现在抓住我的手,听我说话,不要去想身上的伤。”   少年人拼命点头,他颤巍巍地伸出两只手,上颢紧紧抓住了它们,好像那样就能抓住他年轻鲜活的生命。   船上到处都是来往奔走的身影,有战士气喘吁吁地跑到上颢身边大喊,“将军快走!船要沉了——!”   “我知道,你们先走!”上颢喝令道。   “……别……别……”濒死的小战士突然使劲地抬起头,他感到一种即将被人遗弃的恐惧,呼吸愈发变得急促,声音也断断续续,“别走,将军别走……我害怕,我……怕……怕一个人……”   上颢低下头看着他,“不要怕,我不会走,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姓刘……叫……”那人张大了嘴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剩下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主将,他的生命显然已经走到了尽头,但意志却仍旧清醒,执拗地不肯离开鲜血淋漓的躯壳。   上颢用力抓住少年发冷的手,在风雨中高声道,“听我的话,从现在起,想想你的父母,想想你小时候高兴的日子,明白吗?”   那人半张着淌血的嘴,微微点了点头。   “如果你有喜欢的姑娘,那就想想她,想想她的眼睛,再想她对你说过的话!”暴风骤雨不断肆虐着残破的船只,上颢的声音却从雨中传入了那小兵的耳中,分外得坚定和清晰。   少年嘴里发出了一种怪异的声音,他虚弱地点点头,张大的嘴却渐渐合拢,呼吸变得越来越微弱,他茫然地望着他,眼里的恐惧却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空洞和迷惑。   上颢明显地感到那双死死抓住他的手在松懈,他用力回握住他,大声道,“你抓紧我!抓紧我!不要松手!”   笨重的船只倾斜得越来越厉害,海水已经淹没了半条船,没过多久便漫过了少年战士的胸膛,不知是不是水的冷意刺激了重伤者的神经,他的呼吸突然又变得急切起来,双手疯狂地乱抓。   上颢使劲拽住他,两人开始一同往水里沉,厚重的盔甲加快了他们的下沉速度,海水很快淹过了军人的脖颈,他刚腾出一只手摘掉沉重的头盔,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整个人便没入了海中。   少年的身躯在水里痉挛扭动,做着最后的挣扎,他恐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陪他沉入海中的将军,好像那是他死亡时唯一的安慰。   两人拉扯着往深海中沉,海面上的战火离他们越来越远,一种死寂的氛围笼罩下来,在那里,血肉之躯变得不再那么沉重,所有嘈杂喧闹都化成了遥远的回音。   上颢在水中看着这年轻人慢慢松开双手,从口中吐出一连串气泡,瘫软的身体被水流逐渐推向了远方。   他目送着他飘远,一直到肺里的空气统统耗尽,才踏水而出。   军人一浮出水面便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感到眼眶一阵阵发烫,仿佛刚刚流过了泪一样。   海面上的战役进行得如火如荼,兵将摇旗擂鼓,呐喊厮杀,撞杆的船只发出巨响,轰轰地刺激着他的耳膜。   他以最快的速度往不远处的船只游去,海浪一阵接一阵,他逆浪而行,附近的战船几乎都与敌船相接,战得正开,有船边的战士冷不丁瞥见他,顿时大惊失色,只见那人左呼右唤,喊来了好几个帮手齐心协力将上颢拉上了甲板。   上颢刚上船便被一阵海浪迎面打中,身体跌出去,后背狠狠撞在船舷上,他感到喉咙发甜,吐出一大口咸涩的海水,他低下头时看见自己的手上有一道道凌乱的红痕,那是小兵临死前乱抓时留下的痕迹,他的脑海中又闪现出少年人充满惊恐的眼睛,还有它们是如何在他面前慢慢地失去生气和□□。   生命是多么脆弱,又是多么不公平。   他忽然对这个人世,这个战场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厌恶与痛恨,他看见一个死去的敌兵倒在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立即一撑身,冲过去拾起落在甲板上的大刀,迅速加入了战圈。   上颢的动作迅猛又敏捷,一路横冲直撞,杀气腾腾,他大刀阔斧地杀人,将锋利的长刀刺入了一个又一个敌人的身体中,不断用杀戮来平息杀戮带来的痛苦。   战斗与鲜血的刺激让军人沉郁的心情变得高亢起来,兴奋往往能让人变得勇敢,甚至疯狂,所谓沙场豪情约莫就是这激昂,奋不顾身的畅快感觉。   渐渐地,上颢在拼杀中尝到了嗜血的快/感,这是动物的本能,人类的兽性,虽然原始而残酷,但若没有这快/感的支撑,他又如何从一场又一场的战斗中全身而退?   璇玑海中的奇兽野性大发,不仅是雩之国的水军,连带着璇玑诸岛的船只也统统被打翻在惊涛骇浪中,狂风撕扯着海浪,红光冲天,风里满是烧焦的木头刺鼻的气味。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我要写激/情戏! 基友:就那点肉沫你好意思说。。。。 ☆、情热如火   这一仗一直持续到夜半,敌军才狼狈退场,夜沉沉,军人顶着一身湿透的戎装坐船归岸,毫无停歇的厮杀让他手中的长刀卷了刃,他算不出这把刀到底饮了多少人的鲜血。   战舰一靠岸,上颢便匆匆下了船,准备赶回行馆,他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回去了,此刻云檀一定十分担心,他想起上一回,她一个人坐在没有烛光的屋子里等他的情形,不由加快了脚步,在汛口取了马匹一路飞驰。   夜很深,云檀却没有睡觉,房中正燃着一点幽微的烛火。   海战的巨响隐隐约约从远方传来,云檀连续好几个时辰都心神不宁,她一听见行馆外的马蹄声,立刻扑到窗前,见上颢策马归来,便跑下楼去迎他。   上颢像是刚从血池子里捞出来的,云檀提着长裙还未跑到门口,他已经迎面走了进来,她见他满身鲜血,面目都分辨不清,不由惊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用怕,都是溅上去的。”军人镇静地说道。   云檀点点头,将信将疑。   上颢立刻命人打了两桶水,快步走进浴房,他卸下了血迹斑斑的盔甲,脱了被血水浸透的里衣,解开束发带,用冷水将自己仔仔细细地冲洗了一番,这才换上干净的衣裳回到房里。   屋子里很昏暗,云檀已经取出包扎伤口的细布,又打了盆热水等着他,上颢说自己并没有受伤,但云檀执意要查看一番。   她让他坐在烛光下,解开他的上衣小心翼翼地察看,他的身上有几处小伤,肩膀上的一道口子又溢出血来,她用圆头银针探了探,好在伤口不深。   云檀做这些事的动作十分娴熟,不比寻常大夫逊色,军人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正用一块浸透清水的细布为他的伤口止血。   海上的大战刚刚结束,虽然方才洗了一个冷水澡,但厮杀时的兴奋仍然在上颢的血管中蠢蠢欲动,由于女子温柔的触碰,这股兴奋之情正渐渐地转化成一种浓烈的欲|望。   军人忽然伸出手抓住了女子的裙裾,她的纱裙柔软又单薄,他不禁捏在手里揉了揉,随后猛力一拽,她蓦地跌坐在他的腿上。   怀中丽人娇柔而洁净,芬芳和煦的气息拂过他的肩颈,他很渴望她,九年来,这种渴望从没有断过,她是他唯一拥抱过,亲近过的女人,除她之外,他不想与任何人厮磨亲密。   只是这一刻,军人的渴望中带着没有消退的野性,云檀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发簪便被人取下来扔在了桌上,他伸手抚摸她秀丽的青丝,又低下头亲吻她的脖颈和肩膀,女子雪白芬芳的肌肤让他贪恋不已,他愈发用力地抱住她。   云檀挣扎起来,“等,等一下……伤口还没处理好。”   他抬起头,望着她一开一合的红唇,微微放松了手臂。   云檀趁机推开他,起身走向别处,上颢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跟了上去。   他抓住她的胳膊,不容分说地将她转了个身,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扣住她的脖子,低头吻她的嘴唇。   他吻得相当粗暴,云檀已经习惯了被他温柔对待,一时吓得心慌意乱,她竭力扭开脸躲避,却恰好令他顺着她下颌的曲线,一路吻了下去。   女子只穿了一条单薄的纱裙,他紧拥着她,隔着衣料摩挲她柔软的胴体,他感到她的血脉在加速搏动,于是愈发迫切地贴近她,他不仅想拥有她整个人,还想感受她鲜活的生命。   云檀不住地往后退,一直退到了没有光亮的角落,她身单力薄,无法抵抗,军人粗鲁地将她顶到了墙上,扣住她试图抗拒的手腕,低头吮/咬她的嘴唇,然后慢慢移至下颌,脖颈,女子的秀颈上泛起了一阵诱/人的玫瑰色。   他亲吻着她的喉咙,想象她的肌肤在阳光下呈现出淡淡的粉红,她的动脉正隔着这层娇嫩的肌肤轻轻跳动,那都是生命的象征,她是温暖的,柔软的,能说会笑的,他忽然很害怕她会死去,会变得冰冷僵硬,了无生气。   军人的呼吸紊乱又急促,他心神缭乱,欲念如火,只想迫切地占有她温热的躯体,好像这样她就能永远地鲜活下去。   两人在墙边如同搏斗一般纠缠,女子显然全无胜算,他粗暴地撕扯她的裙裳,将她狠狠地压在墙上,吻她咬她,毫不顾忌地掐揉她的肌肤,啃噬她的肩膀,丽人禁不起如此折腾,她咬紧银牙,终是没忍住痛呼出声。   上颢方才如梦初醒,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将她放开,然后迅速后退了一步。   两人相对而立,气喘吁吁。   “你没事吧?”气息甫定,他问道。   云檀定了定神,她慢慢走上前,伸手抚摸他的脸颊,“今晚你有些反常,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他低声回答。   她望着他的眼睛,宛然一笑,“没事就好。”   丽人理了理被扯乱的衣衫,兀自走到水盆边,将细布放进去,小心翼翼地洗干净,然后晾在木架子上。   上颢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待到心绪安定才走到云檀背后。   他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这一回他的动作很温柔,女子的腰很细,仿佛两掌便能合围,她的身上散发着他喜欢又熟悉的馨香,屋里的烛光轻微摇曳,他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远离了烽烟,能够安心地怀抱温柔与平静了。   丽人低下头,垂眉一笑,她转过头去,含笑斜眼瞧他,“成亲那么多年,夫君待我依旧热情如火,真是莫大的恭维呢。”   “我刚才是不是伤到你了?”他的话中有歉意。   云檀含嗔带怨地瞅了他一眼,旋身踮起脚尖,在他的下巴上咬了一口,“好了,现在扯平了。”   她说着将身子偎入他的怀里,军人的躯体火热而刚健,她轻轻闭上眼睛。   方才的一番纠缠让云檀的内心深处也腾起了一股不可言说的欲|望,她想在温柔中满足,不想被粗暴地对待,而此时此刻,她相信他不会再失手伤她了。   丽人仰起头充满渴盼地望着他,上颢低头吻她的嘴唇,两人心中的火苗在这一吻中迅速蔓延成了熊熊大火,开始炽烈地燃烧,军人再也不想克制,一弯腰将妻子打横抱起来,大步走向了床帏……   **********   次日早晨,云檀起得比平常晚了一些,上颢正在隔壁的书房中查阅各营呈上来的战报,她撩开床边的帐幔,只穿了亵衣罗裙便走下床来。   房中幽暗寂静,没有一丝光亮从窗外透射进来。   天色阴沉,晓光已散,女子的睡意却尚未散去,她软软袅袅地走到窗边,推开木窗,放眼望去是一片氤氲的淡烟细雨,静谧的青水黛峦,天水城湿润多雨,近来又恰逢黄梅季,连日淫雨霏霏,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引得人们多愁多病。   云檀斜倚在窗边,吹着微凉的风,听着细密的雨,昨夜的战乱宛如云过天空,望着眼前山清海晏的景象,她只觉得记忆中群情鼎沸,火光通天的大战像是一场梦,要不是有海上漂浮的尸骨与船骸为证,她几乎就要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当上颢走进来的时候,云檀正坐在梳妆台前一心一意地对付自己的头发。   她的长发打了结,梳了许久都没有梳通,不由没了耐心,云檀一手抓着头发,一手使劲用梳子往下扯,痛得泪水盈眶,血气上涌,顿时秀颊颀颈统统染上了一层嫣红。   “你对自己真不客气。”上颢走到她身边坐下,他伸手拿过她手中的梳子,撩起那一绺打结的黑发,轻轻慢慢地梳了没两下便梳通了发结。   云檀见他那么快就解决了她的难题,心里不禁有些挫败,可又倍感满足,于是她干脆不绾发了,任由青丝铺散了半身,偎进他怀里要他拥抱。   “这回你逮住了广青王苏律,功劳又多了一份,上家有你这么个继承人,当真是福气。”云檀倚靠在军人怀里,手指缠着一缕头发丝玩。   “再有福气如今也将尽了,上家已经没有出色的后辈能继续替他们卖命,哪天我撒手不管,他们便要树倒猢狲散。”上颢搂着女子的削肩说道。   “如果我们有孩子,你会让他替上家效力吗?”她好奇地望着他。   “如果我们有孩子,他姓安,不姓上。”他低头亲吻她的前额。   “我若能给你生个孩子就好了,可惜我的身子太差,担不起这大任。”云檀想到多年前流失的孩子,不禁为自己当时的鲁莽而后悔,早知道如今会回到他身边,她当初又何必那么义无反顾地离开?可惜人生从来都是没法预料的,如果凡事皆能预知,活着也无甚乐趣。   “孩子的事我不在乎,要是你为了生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是不会疼爱那个孩子的,所以你什么都不要想,好好活着就行。”   云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面上却是笑了起来,她天生细眉长眼,笑起来的时候温柔又妩媚,“这一回,我们要在天水城呆多久?”   “不知道,敌军还没有休战的迹象,”上颢回答,“如果你想回去,我随时可以派人护送你走。”   “我不要,我要跟你在一起。”她抬起头来,一脸固执地瞧着他,上颢不禁微微笑,于是她也跟着笑了起来,“不知这一回,你那兄长又会玩什么把戏,对了,他的夫人文素音我许久未见,不知她近来过得好不好?”   近些年,云檀与文素音有过几面之缘。   自从上老将军重病卧床之后,府里的人便为上颢马首是瞻了,从前上铭恨云檀勾引自己的儿子,严禁她迈入上氏府邸一步,及至他生了病,云檀便出入自由了。   上颢有时公务繁忙,会在书房中跟人议事,云檀若是来了,便在院子里看看花,编编草,或者找几个仆妇陪着在府邸里瞎转悠,然后就遇见了文素音。   云檀对她颇有几分好感,因为她不仅生得美,而且性子沉默娴静,一看便是个厚道的姑娘。   文素音像所有软弱听话的姑娘一样,受到压制时不敢反抗,秀丽至极的脸上总带着郁郁寡欢的表情,云檀很理解她,从前在云家大院时,她也曾这样愁闷忧悒过,只是她懂得掩饰,会假装高兴,如果文素音也能掌握一些虚伪的手段,一定能比现在过得好。   两人偶尔碰见,便会一块儿在院子里散散步,文素音嫁来上府也有些年岁了,她早已习惯了府中冷冰冰的氛围,平常很少跟人说话,总是一个人关在房中作诗画画,忧愁苦闷也统统往肚子里咽。   云檀偶然的来访给了文素音一些安慰,她总算能有个年纪相仿的姑娘作伴了,而且这个姑娘能理解她的痛苦,不会云淡风轻地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她会毫不吝啬地赞美她的画作,跟她同仇敌忾,一起在暗地里说上隽和红霞夫人的坏话。   “上隽是个不知好歹的傻瓜,放着你这般美貌娇嫩,多才多艺的夫人不要,非得跟红霞夫人鬼混,她都四十五岁了,差不多能当他娘了,真是好笑。”云檀走在院子里,顺手摘下几朵花,几束草,觑了一眼文素音笑道,“不如你也出去找一个吧,找个年轻英俊,丰神俊朗的,气死上隽那个跛子!”   文素音顿时羞红了脸,掩口笑道,“夫人的嘴可真毒!”   云檀将手中的花花草草搭配成了漂亮的一捧,然后递给文素音,“来,鲜花配美人,别去想那些不高兴的。”   文素音接了过来,垂眸一笑,当真是人比花娇,连云檀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有一回,两人还在回廊上遇见了红霞夫人。   云檀每次来上府都打扮得花明柳媚,倒不是要跟文素音争艳,而是瞧不得红霞夫人猖狂,她讨厌红霞夫人看上颢的眼神,好像恨不得像蛇一样缠到他身上去似的,两个女人一打照面便你一言,我一语,笑里藏刀,绵里藏针。   “哟,白夫人又来了,”那日,红霞夫人同样穿戴得花枝招展,脸上媚笑横生,“真是可惜了你这么个标致的美人儿,眼巴巴地来了那么多趟,可偏偏就是过不了门。”   “让夫人见笑了,”云檀立在文素音身旁,言笑晏晏,“您今日的气色真不错,看得出来,夫人年轻时必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白夫人是在说我老吧,”红霞夫人哂笑道,“我确实是老了,但你的上将军可不会嫌弃呢,就我这副身子,他瞧得是移不开眼!”   “是吗?那也怪难为他的,想来他是反胃得很哩。”云檀笑盈盈地回敬道。   红霞夫人顿时气得面露凶相,“你这小蹄子过不了门还敢在这儿撒野,天生给人当婊|子的命!”   她说着抬起手要打她,云檀立刻不甘示弱地跟她对抗起来,这可急坏了站在一旁的文素音,她左看右看,不知从冒出一股勇气,闪电一般拦在两人中间,结结巴巴地劝道,“二位夫人,有话好好说,莫要失了仪态!”   可红霞夫人和云檀哪儿顾及得了她呀?   她们眼里都只有彼此,恨不得扒了对方的面皮,拆了对方的骨头,文素音被夹在中间可谓腹背受敌,进退维谷,急地发出了一声尖叫。   这一叫可把整个府邸的人都惊动了,仆从们慌慌张张地跑来回廊上看出了什么事,连上颢也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探查情况,三个女人这才罢休,各自气喘吁吁地抚了抚发髻,又整了整衣衫,转身分道扬镳。   上颢处理完公事,将云檀拉进书房,询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云檀眉飞目舞地将三个人如何乱成一团的经过叙述了一遍,还捋起袖子,可怜兮兮地将一条雪白的胳膊伸到上颢跟前,装作垂泪道,“你瞧,那红霞夫人把我的胳膊都抓出血了。”   上颢握着她的手臂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一条颜色极淡极淡的红痕,他微笑起来,伸出手捏了捏云檀的下巴,“你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谢将军夸赞。”   “对了,红霞夫人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的,你不要往心里去。”上颢又补充了一句,如果红霞夫人是个男人,他早就请她吃拳头了。   “那些话我才不信呢,”云檀想到那句‘你的上将军瞧我瞧得都移不开眼呢’,立刻满面春风地笑道,“这种谎话谁不会扯?从前我当骗子那会儿,什么话都说过,动动嘴皮子还不是小菜一碟!”   这话一出口,云檀就后悔了,因为在这之前,她还没有跟上颢交代过出门行骗的经历,只说自己落了贼窝,被当下人使唤,而非战果辉煌的江湖女骗子。   上颢听她说完话,先是流露出一丁点儿困惑,然后便收敛了笑容,摆出一副刑审官的架势,用食指敲了敲桌几,“夫人,看样子我们该好好谈谈了。”   云檀一愣,紧接着兴致便来了,她开始入戏,眼含着泪花,装模作样地拿出丝帕擦眼睛,“实不相瞒,奴家从前确实当过骗子,但那都是身不由己,奴家为贼人所害,深陷火坑,若不外出行骗,便有性命之忧,求将军放过奴家!千万不要对奴家动刑!”   上颢见她如此,决定配合她演上一会儿,于是他肃正了面容,正色道,“闲话少说,你到底骗了多少人?发了多少横财?只要坦白交代,本官愿意宽宥你几分。”   “这……”丽人轻咬丝帕,含泪垂首,“奴家自入行后,屡屡见财起意,撒诈捣虚,一路百战百胜,捷报频传,如今委实记不清有多少人惨遭坑害,而那些不义之财也并未落入奴家囊中,还望大人明察!”   上颢听罢,心中大为惊异,他微笑着上下掠了她一眼,然后继续用居高临下的口吻说道,“大胆妖妇,你残民以逞,虽罪不至死,却也难逃牢狱之灾。”   云檀顿时花容失色,她流泪跌足,苦苦哀求道,“将军放过奴家吧!奴家愿陪您一夜,只求换得自由!”   “才一夜?”   云檀一听,顿时喜上眉梢,她一甩丝帕,笑得柳媚花娇,“大人想要几夜就几夜,奴家任凭处置。”   上颢再也演不下去了,他笑了起来,“公堂里的官员要是遇到你这样的女犯怕是要乐疯了。”   云檀扑进他怀里,满怀深情地抬起头,“我从前的确骗过很多人,撒过很多谎,但对你一直都是真心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   军人低头望着她,女子的目光是坦率的,手是温暖的,不像他的身边大多数人,他们的目光是虚伪的,手是冰冷的,上颢忍不住低下头去亲吻她柔软单薄的嘴唇,他不在乎她从前究竟经历过什么,因为他相信她的感情跟他一样忠贞,并且矢志不渝。 作者有话要说:  基友说要看男主的强吻戏,所以我就加了一段强吻戏,果然女孩纸的内心都住着一个抖m么? bg还是含蓄一点比较美~ ☆、冲出牢笼   书房里的两人心心相印,而文素音的日子却没那么好过,在上颢与云檀去往天水城的短短数月里,文素音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嫁给上隽的年岁跟云檀嫁给上颢差不多,□□年来,上隽早就对她不闻不问了,头几年他还会以折磨她为乐,到后来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文素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囚犯,每天被关在冷冰冰的院落里,没有人交谈,没有人关怀,就等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或许因为金子是冷的,银子亦是冷的,所以富贵往往与冷漠联系在一起,文素音时常在心中这样想,她宁可不要这富贵的牢笼,而去过一种贫穷,却充实又心怀热忱的日子。   除了诗词画作,文素音偶尔会给自己的嫂子写信,她的嫂子是个善良而理性的女子,可惜理性的女子大多欠缺柔美的风韵,这就是文沐粼嫌她呆板的原因,但就文素音而言,这位嫂嫂是家中唯一能理解她的人。   一个冬夜,文素音正在房中读嫂子的来信,屋子燃着一盆上好的银骨炭,暖融融地隔绝了窗外的严寒,上隽喝醉了,披着厚重的风氅,由一名侍卫搀扶着,跌跌撞撞地闯入了文素音的房中。   一股寒气夹杂着飞雪卷了进来,秀丽的女子吓了一跳,手中的信纸飘落在桌案上,上隽眯起眼睛定定地看着她,沙哑着声音道,“怎么?你又在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画那些鬼画符?”   文素音的诗画在皇城中堪称一绝,比起她的大才子哥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一回,她作了一首关于边塞战乱的《西风烈》,还被文沐粼占为己用,在诗社里大显了一番神威,气得文素音接连好几日茶饭不思,寝食不安,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大圈。   文沐粼当时还毫不在意地拿她开玩笑,“我的好妹妹,需要哥哥为你正名吗?不如哥哥明日便去诗社昭告众人,《西风烈》非我所做,乃是吾妹所为,可惜有谁会相信呢?一首豪情万丈的七绝,竟出自一个胆小懦弱的闺阁少女之手,简直匪夷所思!”   听完这番话,文素音差点就一口气上不来,就此瘗玉埋香了。   今夜,上隽虎视眈眈地看着文素音,时不时低头瞟几眼桌上的信纸,他讨厌文素音的诗画,因为他半点都欣赏不来,甚至于她的技艺越是高妙,他越是厌恶,因为相形之下会显得他自己拙劣又愚昧。   “除了写写画画,你还能干什么?”上隽一手扶着侍卫,一边摇摇晃晃地向文素音走去,“这些白纸是能给上家光宗耀祖,还是延续香火?你这块蠢木头!好话说不来半句,只知道哭!”   文素音吓得哆哆嗦嗦地后退几步,原本泪水已经盈眶,但听到最后那几个字的时候,硬是咬牙没让眼泪掉出来。   上隽醉醺醺地走到桌案跟前,胡乱地抓起信纸揉成了一团,信手丢进了炭火里,嘴里嘟哝着,“让你写,让你画……”然后一把推开扶持他的侍卫,大步冲出门外。   文素音慌忙冲到火盆边上,眼看着信纸烧着了,又不敢伸手拿,心中又急又气,那个被上隽推开的侍卫此时尚未离去,他忽然快步走来,徒手从火盆中取出了那张信纸,甩灭了上头的火焰,递到文素音跟前。   女子惊得呆立在原地,下意识地接了过来,那侍卫立刻转身奔出了屋子,追上在院子里撒酒疯的上隽。   文素音望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平生第一次对着一个男人的背影出神。   那天以后,她很少再见到那个侍卫,偶尔见面也不过是一个行礼一个点头,然后便擦肩而过,各行其是,而两人的再次交集则源于一场大火。   上颢在天水城曾接到过掌事关于府中起火的信件,当时他便猜测是上隽酒后闹事所为,果然不出所料,上隽那天的确喝醉了酒,他闯进文素音的屋子里,放肆地开始抱她搂她,作势要跟她亲热。   文素音已经被冷落了很久,她早就习惯独身一人,上隽突如其来的亲热,反倒加剧了她的厌恶,她生平第一次开始反抗他,拒绝他,两人拉拉扯扯间,文素音忍无可忍地将一杯冷茶泼在他脸上。   上隽顿时醒了酒,他勃然大怒,抬手掴了文素音一巴掌,弱不禁风的女子倒在地上撞翻了椅子。   约莫是屋里的动静太大,让外头的人听见了,原来一直恪守本分,守立在院子外的侍卫突然冲了进来,他像道风一样拦在文素音跟前,一把推开正要冲过来的上隽。   这一推的力道不小,上隽踉跄几步撞在了桌案上,蜡烛被打翻,烛火一遇上白纸便烧了起来,屋子里的人尚未回过神,大火便已蔓延成了一片火海,仆从们发现异响,慌慌张张地呼来唤去,打着一桶桶水冲进来救火。   好在屋里的三个人统统都安然无恙地逃了出来,上隽被浓烟呛得不停咳嗽,面上沾着黑乎乎的烟灰,他此时酒意全消,只觉恼羞成怒,杀性大发,左将军走进院子里狂吼道,“来人!快来人!把这狂徒给我拿下!”   一队披盔顶甲的家丁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直取刚从火场中脱险的侍卫,文素音见状,跌跌撞撞地扑倒在上隽脚边,她哽咽着,用细弱的嗓音恳求道,“将军!将军!都是妾身的错!将军莫要迁怒旁人!放他一条生路吧!”   上隽一脚将她踢开,“滚!”   文素音摔倒在地,她的胸口被踢得一阵剧痛,喉咙也跟着开始发甜,一大群家丁手提刀枪棍棒,开始围攻那个侍卫,屋子里的大火还在燃烧,仆人们尖叫着到处乱跑,暗沉沉的黑夜一片混乱,文素音无助地跌倒在地,环顾四周,她想这世上若真有地狱,那她一定已经置身其中了。   娇弱的女子呆了半晌,突然挣扎着站了起来,向那群家丁冲去,“住手!你们住手!”   她的衣裙被火烧焦了好几处,发髻凌乱地散开,脸上沾着黑灰,家丁们见状微微一愣,停下了攻击,先是看看她,又看看上隽,上隽冲他们点点头,他们刚要再次围攻上去,却听得一声厉叱——“谁敢动他!”   文素音竭力想要装作威严的模样,可她委实是太柔弱了,身子和声音都因为残留在骨血中的怯懦而不停颤抖,“当初上家与文家联姻,皇上曾亲手赐予我诰命文书,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违抗诰命夫人的话!”   她的气势虽弱,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分量,家丁们顿时面面相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上隽听得此言,忽然放声大笑起来,“有意思!夫人素来端庄守礼,今夜竟为了一个小小的侍卫破天荒地顶撞为夫,怎么?你可是喜欢上了他?”   他缓步走到她身边,饶有兴味地侧过头看她,文素音嫌恶地别开眼去。   “方才他英雄救美,让你想入非非了,是吗?”上隽的脸上挂起了充满恶意的微笑,“可你见过他的真面目吗?你知不知道这副头盔底下究竟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可是夫人想象中的俊美少年郎?”   说着,上隽大步走向被家丁们包围在中央的侍卫,伸出手一把摘下了他的头盔。   那人脸在火光的照耀下明灭不定,文素音见状微微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本是一张平凡无奇的脸,双颊瘦削,浓眉大眼,可偏偏他受过黥刑,右边脸颊与脖颈上都有涂过墨炭的刺字,看得人触目惊心。   “这个人,他犯过命案,当过强盗,贩卖过军械,还曾落草为寇,他无恶不作,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上隽一边说,一边盯着文素音惨白的脸,“官府曾无数次想要将他捉拿归案,可他诡计多端,行踪不定,屡屡虎口逃生,但毕竟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再厉害的人也会失手的时候,你可知他是犯了什么事才被抓住的?”   文素音垂下眼眸,一言不发。   “哈哈,他二十岁时,用一把斧头砍死了一个年过七十,手无寸铁的老人,这老人乃是一位悬壶济世的医者,一生坦荡磊落,清正廉洁!”上隽狞笑起来,“许是老天都无法容忍他的恶行,在他杀了那位老人后突然变得行动迟缓,头脑迟钝,还没来得及逃走,便被巡检一举拿下,听说他被抓住时双目呆滞,满脸泪水,我还当他是多么出色的人物,谁料竟也是个贪生怕死的怂包!”   “一位悬壶济世的医者,一生坦荡磊落,清正廉洁?左将军何出此言?”那个安静的侍卫突然开始说话了,他的面上带着一种高傲和讥诮混合而成的表情,颇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这让文素音暗暗吃了一惊,她一直以为他是个沉默恭顺的人,“将军难道有通天的本事,细细旁观过那老人的生平,知道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无愧于心?”   “即便他曾经做过错事,可世上哪个有良心的人会对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下杀手?”上隽一字一顿道。   “良心?左将军也配谈良心?”那侍卫大笑了一声,他高昂的头颅,骄傲讥谑的表情,颇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概,只见这人蓦地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明晃晃地像条吐信的银蛇,上隽吃了一惊,慌忙后退几步。   “将军可还记得,当年在下锒铛入狱后,你曾慕名前来,要求在下于十年之内为你所用,便可免我牢狱之灾?”那人一手握着剑,不疾不徐地说道,“其实当年在下已有完备的脱身之策,并不需要将军费心,可正如将军所言,在下杀过人,当过强盗,贩卖过军械,还曾落草为寇,可独独没有见识过高门大户的奢侈,因此在下心想,若是有生之年能目睹一番豪门盛景,倒也不枉此生,于是便与将军达成了交易。”   “如今,十年之期已到,你我两清,”他说着开始一步步走向上隽,这个人中等身材,个头没有上隽高,但气势却咄咄逼人,“多谢将军十年来的教诲,在下受益良多。”   上隽听罢,大袖一拂,走到文素音跟前,抬手指道,“看看,这就是你一心想救的人,怎么样?他是不是一个俊美的翩翩少年郎?你若是跟着这样的人,还能像如今这般安逸富足?还能随心所欲地作诗绘画?还会有那么多仆从对你俯首帖耳,给你锦衣玉食?”   文素音气得浑身发抖,上隽满面堆笑地看着她,他料定了她没有勇气改变自己,料定她没有勇气舍弃现成的荣华富贵,他等着看她哭泣,看她崩溃,最后跪倒在他脚边,任他摆布。   谁料文素音生平第一次抬起头,出色地承接住了上隽阴深的目光,她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哆嗦,鼓起勇气道,“你这个人……自私,狂妄,愚鲁又蠢笨!你低俗下流,大字不识,除了对我施加凌/辱,酒后行凶,其余一事无成!我恨你,打心底里瞧不起你,我宁可风餐露宿也绝不要你这样的人再碰我一下!”   这番话文素音说得声嘶力竭,她细弱的嗓音变得尖厉,消瘦的身体抖得愈发厉害,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激动,她活了那么多年,第一次这么痛痛快快地将心里话说出来,这一刻她的心情几乎是激昂的,简直无所畏惧。   上隽勃然大怒,他扬起手来就要打她,可一柄闪亮亮的软剑突然拦在他跟前,让他不敢下手。   站在两人之间的男子转头看了文素音一眼,他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崇敬与钦慕之色,今夜的女子虽然仪容不整,衣衫焦裂,但在他眼中却是前所未有的高贵动人。   “给我在府外备一匹快马,”文素音强装镇定地对那群家丁道,“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轻举妄动。”   “你跟我来。”说完,她低声对那侍卫道。   那人应了一声,横剑于身前,小心翼翼地左右扫视了一番,才跟着文素音离开了院落。   仆从跟随着二人离开,上隽没有动,他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消失的背影,静静等着看文素音会给他什么样的惊喜,他才不相信她真有这个胆子离开他,等她回来,他一定要加倍地折磨她,让她后悔方才说过的话。   夜深,风很冷,一轮冲上碧霄的明月,照得大地流光若水。   “你快走吧。”   她将他送出府邸,脚步停在白石台阶下,身后的朱红大门在夜色里透出森森寒光,仿佛阻隔阴阳两界的鬼门。   “夫人打算如何自处?”那人问道。   “我?自然是从前怎样,如今还是怎样。”文素音幽幽回答,她的眼神黯然,仿佛人还活着,灵魂却已经死了。   “你为什么不跟我走?”那人突然转过身来,眼睛牢牢地盯着她。   文素音惨然一笑,“女子私逃是要被抓回来浸猪笼的。”   “我保证你不会被抓回来。”那人向她迈进了一步,他的眼睛里有光,这光亮似乎能改变人的意志。   文素音默默地后退了一步,她恐慌之余又有些莫名的激动,纤丽的女子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可你不是一个好人,你杀过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是。”他的嘴唇忽然抿紧了。   “为什么?”   “因为他跟我有仇,灭门之仇。”他冷漠地回答。   文素音微微一愣,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温柔的怜悯之意。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杀完人后会变得头脑迟钝,行动迟缓,为什么人们抓住他时发现他目光呆滞,满脸泪水,这种蛰伏多年,终于得报大仇的复杂感情,常人如何能体会?   那人望着她面上流露出的同情,忽然微微一笑,“夫人今夜的模样,在下会一辈子铭记在心。”   文素音这才回过神来,慌忙别开脸去,不敢迎视他的目光。   门边的仆从开始小声催促,因为他们的夫人已经在这里逗留太久了,行将离去的男子瞥了他们一眼,忽然低下头对文素音道,“夫人若想继续当一个美丽的傀儡,在下无话可说;但夫人若想高飞远遁,脱离苦海,现下只要点个头,在下就能为你办到。”   文素音抬起头望着他,他的眼光仿佛给她注入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她回过头看了一眼那扇朱红的,仿佛抹了鲜血一样的大门,夜风寒凉,吹得她禁不住又打了个哆嗦,她想到自己方才说的那番话,想到上隽阴毒的眼神,恐惧令她喘不上气来,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一片银光落了下来,守立在门外的仆从们发出了一声惊呼,文素音只觉得有一双有力的手托住了她的腰,将她轻盈地送上了马背,刀剑相接的声音连绵成片,有人在疯了一样地尖叫,还有人在拔腿往回跑,一边跑,一边高喊,“左将军!左将军!夫人被劫走啦——!”   突围的男子一得空便翻身上马,他坐在她背后,伸手绕过她的身子,抓住了缰绳,马儿嘶鸣一声,撒蹄狂奔。   夜色阒黑而清朗,利风割面,骏马飞驰,文素音的长发飘舞,她的脸上泛起了一阵激动的红晕。   森冷的府邸在她身后逐渐消失,前方是空荡无人的康庄大道。   一旦离开了那座府邸,未来的日子便死生莫测,她能预料到那将是跌宕起伏,险峻横生的。   文素音好比一朵幽静清雅的百合花,即将接受暴风骤雨的打击,娇嫩的鲜花能否在摧花急雨中傲然生存,无人可知,但至少此时此刻,她义无反顾,无怨无悔。   上隽得知府外发生的一切后,先是大吃一惊,紧接着便狂怒起来,对着侍从连踹带打,“没用的东西!给我追!我要扒了他们的皮!”   他叫骂着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府去,可惜逃亡的人早已消失在幽深的长街尽头,什么痕迹也没留下,上隽怒发冲冠,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他对着空气徒劳的狂吼,“文素音!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 作者有话要说:  撒花~欢送女配文素音~~文素音的结局也是开放式的,她的结果到底如何就随大家想象了~ 文素音的性格应该跟很多乖乖女很像吧,有一定的才华也有一定的能耐,但最大的缺点就是胆子小,没自信,这两个缺点有时候真的挺致命的,会丧失很多机会~ 我写文素音最后逃离上府其实是想让她突破一下自我,毕竟人生苦短,总得冒险几回才算活得够本够味~不过冒险的下场是什么样的就很难说了,自己觉得值得就好~ 这篇文里基本没有恶毒女配,我身边遇到的女孩子也都是很好的人,顶多是价值观不同,做出的选择不同,但都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无论女主还是女配我尽量让她们活出自己的风采,毕竟生活里每个人都是主角嘛~~虽然这文很冷,但能让一两个人产生共鸣我就很高兴啦~么么至今没弃文的小天使们~ ☆、邪念丛生   天水城。   又一个流光如水的夜。   苏烈的宫殿中烛光如海,照得内殿亮如白昼。   镇洋王是一个豪奢浮夸的人,他穿的衣裳是用雩之国最上等的料子做的,制衣的裁缝是天水陵最有名的,他上战场披的铠甲必须是最坚硬最明亮的,宫室楼阁的措置与样式也是经过精挑细选,才委决而下的。   苏烈喜欢辉煌,凡事都爱做到极致,就像他拥有的女人也必须是世上罕见的绝色一样。   细数起来,他这辈子唯一一件没有做到极致的事就是没去当皇帝,因为他是个顾惜手足之情的人,骨子里也并没有多么浓烈的权欲,而且比起争斗,他更爱享受,享受他目前力所能及的奢华。   比如现在,苏烈正舒适地坐在紫檀宝座上,享受遍地烛光的温暖与光明,他的紫檀宝座上雕刻着极其富丽的八宝云蝠纹,一把金鞘缕凤的长刀斜放在宽绰的宝座边,刀柄上的翡翠石幽幽发亮。   当世子苏虔端着亲手烹制的山药羊肉羹,穿过重重耀眼的火烛,走到父王跟前时,苏烈突然抽出大刀,仓啷一声对准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刀尖在年轻世子的脖子边颤动,苏虔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的嘴唇哆嗦了老半天才说出了一个字,“爹……”   苏烈杀气腾腾地看着他,紧接着突然神色一变,哈哈大笑起来,在这爽朗的笑声中,他收起刀,站起身,慈爱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和气地问道,“虔儿,你觉得这把刀如何?”   “是,是把好刀。”苏虔的额头上渗出了细不可见的汗珠,方才那短短一刻,冷汗已经湿透了重衣,小世子将新煮的羊肉羹放到了几案上,然后露出一个殷勤得不大自然的微笑,“爹,这是什么刀?”   “这把刀叫做月龙宝刀,据说是一把上古名器。”苏烈将刀平举在烛光下,但见刀刃弯若新月,刀身上刻有细密的龙鳞图案,放到亮处时,这刀竟泛出了五光十色的绚丽异彩,“这把刀伴随本王二十余年,可本王却一次也没有用过它。”   苏烈凝视着寒冷的刀光,许久才转身对苏虔微笑道,“虔儿,你如今已年至二十,这把刀是时候传给你了,”镇洋王说着长叹了一声,他回头看儿子,眼里充满笃浓的情意,“从此以后,父王的一切都将是你的,你要好好珍惜,好好打理。”   年轻世子只觉父亲看自己的样子像是在看一种希望,一道明光,他是他生命的延续,是他寄予厚望的人。   强烈的愧疚感铭心刻骨,苏虔在这样温情的目光下竟是感到无地自容,他几乎就要匍匐在地,冲动地将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计划和邪念对父亲全盘托出。   正当他举棋不定时,苏烈转过身,恰好看见几案上的汤羹,便欣慰地笑道,“这是什么羹?”   “哦,山药羊肉羹。”苏虔蓦地回过神来。   “你自己做的?”   “是,”苏虔笑得有点窘迫,“孩儿跟府里的下人学的,手艺恐怕……”   “没关系。”苏烈丝毫不在意,他被儿子的孝敬举动给感动得心里暖融融的,情不自禁地走到紫砂锅边,拿起汤匙想要尝一口,谁料苏虔突然大喊了一声,“别喝!”   “怎么?”镇洋王吃惊地转过头。   “我……我好像忘了放盐巴。”年轻世子尴尬地回答道,他突然冲过去端走了那锅汤,然后跟逃也似的一边往殿外走去,一边道,“孩儿去加点盐再炖一会儿,立马就回来!”   还未等镇洋王回答,苏虔已经端着那锅羊肉羹,飞快地离开了苏烈的寝宫。   他疾风般走着,走到后来几乎是狂奔起来,当他经过一处守卫稀疏的偏殿时,他哆哆嗦嗦地那锅汤羹统统倒入了茂密的灌木丛里。   其实他根本没有忘记在汤里放盐,不仅没有忘记,他还多放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些只要沾上一滴就能当场毙命的东西。   苏虔穿过帘幕般的重重黑暗,像是一只破雾而飞的黑鸟,在他还没到达云裳的寝殿时就听见了隐隐绰绰的歌声,云裳的声音并不响,却极具穿透力,温柔地乘风而去,飘向极远的地方。   苏虔仿佛受到了蛊惑,他突然改变了行走的方向,如同猫一样蹑手蹑脚地像歌声的来源靠近,有时他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像疯了一样爱那个女人?   她诡媚空灵的歌声或许是一切的起因,可后来呢?   是她烈火般灼人的美貌牢牢抓住了他的心神?   还是她温软洁白的身体和长姐般的温柔令他难以忘怀?   或许真正吸引他的只是她带给他的那种诡谲幽妙的氛围罢了。   当苏虔怀揣着颓然不安的心情来到云裳的窗边时,红衣丽人正哼着一段旋律的尾声。   这里是宫殿的死角,荒芜的泥地上杂草枯黄,人迹罕至。   年轻世子沉默地低着头,他不敢看她,因为他心里头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他想告诉她,一切都结束了,这回他真的放弃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做对父亲不利的事情,也再也不会偷偷摸摸来与她幽会,可他还是忍不住想看她最后一眼。   这张魂牵梦萦的丽颜简直能销人魂魄,他一看见她便再也挪不开目光了。   今夜,云裳的脸早已跟他想象中不一样了,她的左脸肿得老高,嘴角泛起了红丝,眼梢裂开了,一只眼睛还充着血,她的嘴唇也不复从前的丰润了,而是以一种奇怪的形状扭着。   苏虔突然冲上去隔着墙抱住了窗里的女子,方才那股浓重的,摧残他身心的愧疚感此刻竟是统统化作狂怒之情,年轻人质问道,“是谁打的你?”   “除了你深深敬畏的父王还能有谁?”云裳推开他,冷冷地,厌恶地道,“我知道你今晚来是要跟我告别的,看你那副神情我就知道,也罢,反正我容貌已毁,以后你就别来见我了。”   “不是的!”苏虔脱口而出,他先是被自己的反应给吓了一跳,紧接着一种坚定的决心让他丧失的斗志和勇气又重新回到了胸腔里,“你要相信我,我一定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不是已经露馅了吗?”红衣丽人背过身去,将一头浓丽的乌发正对着他,“那个发现我们计划的人,你确定有办法斗过他?”   “有的,我想过一些法子。”此刻,与她长相厮守的强烈愿望在苏虔心中再次燃烧起来,他竟想尝试一下曾经设想过的大胆计划来将上颢置于死地,“你再等等我,我真的有法子!”   云裳不再说话,她径自往宫殿深处走去,只留下一个曼妙又高傲的背影,对少年的呼唤置若罔闻。   等到苏虔再度回到镇洋王的大殿时,苏烈正好整以暇地等着儿子亲手熬制的山药羊肉羹,可这一回苏虔两手空空地来了,而且神色不太对劲,似乎有极重的心事让他连脚步都变得沉重了起来。   “虔儿,你怎么了?”镇洋王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立刻将羊肉羹抛之脑后了。   “爹,有件事……有件事我一直没敢告诉你。”   “什么事?”   “有一回,我找上将军请教刀法,他正巧不在营中,我在他桌上发现了一些东西,后来还跟他动了手。”苏虔支支吾吾道。   “跟他动手?”苏烈异常吃惊,“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了一些信笺。”   “什么信笺?”   “我只是匆匆看了眼,没敢拿回来。”苏虔表现得有些慌张,心里却非常地镇定,这种镇定几乎是疯狂的,“信上的意思似乎是……他与苏律暗通款曲,密谋置父王于死地。”   “什么?竟有这等事?”苏烈的第一反应竟不是愤怒,而是彻头彻尾的惊讶。   “是的,就是这等事,上将军向来高深难测,听说九年前,他去平乱之时还曾手刃过苏氏皇族,”苏虔一字一顿,口齿清晰地说道,他前一秒还是镇定自若的,后一刻却突然间扑到了苏烈的王座下,小世子半跪在地上,身体瑟瑟发抖,“爹,救我!救救我!他威胁说要杀了我!不许我泄漏此事!您快上奏皇上!救救我!救救我!”   *********   镇洋王没有听从儿子的话拟章上奏,一来没有证据,二来他委实不敢相信上颢会做那种事。   苏烈对上颢的为人还是有所了解的,但同时也对自己的儿子满怀信任,他抱着一丝侥幸,或许自己的孩儿与上颢之前存在什么误会,待到时日长了,真相大白,误会自然会如冰雪消融,因此暂时选择按兵不动。   苏虔倍感失望,数日前,他与上颢在帐中一番争斗,继而乔装改扮,出海寻找苏律,进行下一步计划,他当时已经想好了该怎样模仿上颢的笔迹,重新拟写所有书信,可未料他到达目的地时,岛上已然横尸遍野,连流淌的血迹都已经被毒辣的阳光晒干。   几个侥幸逃生的西原武士不敢冒然进入天水城,等到岛上的劫难过去后,又重新返回原处,他们见小世子亲自前来,慌忙从林子里跑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跟前,死活不肯起来。   当苏虔得知一切都已败露,所有留有他笔迹的信件都落到上颢手中,再也没有周旋的余地时,整颗心都在发凉。   他原本已打算听天由命,可一见到云裳便像着了魔似的,复又谋划起来。   首先,他要阻止上颢将擒获广青王一事上奏皇上,这桩事情并不难,他已经派人埋伏在官道上,拦截上颢的信差。   其次,他要将自己的信件统统销毁,让上颢查无实据,可是怎么拿呢?上颢会将那些东西藏在哪里呢?   苏虔想到了上颢的行馆,虽然那里守卫森严,但是他不怕,这些年他最擅长的便是夜间潜行。   为了与云裳幽会,他能在王府守卫的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更何况区区一个行馆?听说近来战事频繁,上颢忙于公务,常至夜深才回公馆,于是他的胆子愈发大了起来。   待到天黑,他换上了夜行衣,离开王府,一路策马飞驰,他将马儿拴在行馆后方的一处密林里,然后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行馆中,动作敏捷得像只出山捕食的猎豹。   行馆中隐约有灯火,他躲在暗处看见一个穿绿裙子的丫头立在回廊上跟几个仆妇说话,主屋里的灯亮着,一个纤细秀丽的侧影投落在纸窗上,他看见她推开窗,温柔地唤道,“翠吟,天冷了,快让大家回屋,别在廊里闲扯。”   女人?小世子心中一惊。   他立刻记了起来,前阵子的确听人说过,上颢的行馆中藏着一个美人,她天生丽质,丰肌秀骨,极受将军宠爱。上颢为了她,视其他女人如无物,一月前,皇上念他护驾有功,还曾赐他三位绝色美人任他享用,谁料竟被他严辞拒绝。   皇上那时不怒反喜,赞他是个铁骨铮铮的好男儿,不为美色所动,毕竟,把女人当作赏赐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比起激发男人的斗志,她们更容易磨灭男人的气骨,一个贤明的掌位者必须懂得掌握这种恩赐的分寸。   苏虔在心中暗暗思忖,他突然又想到了一个计划,既然上颢那么爱这个女人,不如掳走她,再用这个女人威胁他交出信件。   小世子幽幽盘算着,可云檀毕竟是一个大活人,只要她发出一点声响,外头的人就会冲进去把他擒住,于是他打算先去书房寻找一番,若是找不到,再兵行险招。   主意已定,苏虔迅速消失在黑暗里,灵活地潜入了书房。   云檀那时正斜靠在长椅上看书,书房与她的卧房不过一墙之隔,翠吟回老家探亲,今日刚回来,兴奋得不得了,她带来不少好吃的好玩的,见着人便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现在不知道又窜进哪个仆妇房里嗑瓜子去了。   今夜上颢派人告诉她,说要晚些回来,于是云檀一边看书一边等他,看着看着便开始犯困,正当她迷迷糊糊,将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忽然模糊地听见隔壁书房传来轻微的响动。   看来是上颢回来了,云檀睁开眼睛。   她心里有些不满,想他怎么一回来就去书房,也不来看看自己,于是眯着眼睛走下长椅,睡意朦胧地披上外衫,打开门向隔壁书房走去。   书房里没有点灯,云檀安稳日子过久了,疏于防范,想都不想便走了进去,她正想跟上颢撒个娇,抒发一下自己的不满,谁料门突然间在她身后合上了,云檀一惊,身子定在原地,还没回过神来,便觉得脖子上一凉。    ☆、信口开河   苏虔站在她背后,他的手中握着两把短刀,一把抵在她腰侧,一把横在她颈前。   “别动。”他故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你是谁?”云檀定了定神,问道。   “你不必知道。”他回答。   “那么晚了,你偷偷溜进书房干什么?”   “闭嘴!”少年恶狠狠地说道。   云檀受到惊吓,一时间乱了分寸,她沉默了一会儿,迫使自己深吸了几口气,缓缓镇定下来。   “阁下夜潜书房,究竟在找什么东西?”云檀轻声问道,“告诉我,你想要找什么?”   “别说话!”苏虔的额头上沁出一丝冷汗,他低声道,“闭上嘴跟我走,否则我就一刀抹了你的脖子!”   “跟你走?走去哪里?”云檀站在原地不肯动,她忽然笑了起来,“你一个人或许能来去自如,可带上我,只要踏出这个书房一步,就会被射成刺猬。”   “哦?”   “不信你可以试试。”   苏虔的手心冒出了冷汗,他方才翻遍了书房内的所有抽屉,什么也没找到,心里正万分焦急时,云檀独自走了进来,她就好比羊入虎口,于是他立刻采取了第二种策略,那就是劫持这个女人,用她威胁上颢,可惜他想得太容易了,云檀根本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你能否告诉我,你究竟在找什么东西?我或许可以帮到你。”见他不回答,云檀又开口说话。   “你会帮我?你可是上颢的女人。”小世子咬牙道,他谨慎地注视着窗外。   “既然你不信,那就杀了我吧,或者劫持我也行,日后你就会知道,无论是杀了我,还是劫持我,都是徒劳无功的。”云檀静静地说道。   “我让你闭嘴!”苏虔不耐烦地回答,他的心里七上八下。   听云檀的语气,这座行馆里似乎有他意想不到的陷阱,可究竟是真是假,他又不敢确定。   云檀感到停留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在轻微抖动,她猜想是他的心乱了,便有意趁热打铁,“听你的声音,你的年纪应该还小,一个小孩子为何要做这般危险的事?”   苏虔一愣,云檀说这话的语气非常温柔,温柔得酷似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也时常叫他孩子,说他小小年纪不该为她付出那么多。   他不禁恍惚出神,脑海中又浮现出云裳红衣独立的身影——只要夺回信件,他就有转败为胜的机会,他就能一个人独占那位倾城佳人!   “我问你,上颢平常将他的书信放在哪儿?”少年压低了声音问道。   “书信?”云檀灵机一动,随口打起诳语来,“如果你想要普通的家信,那就在书桌左边第二个抽屉里;你若想要上颢的机密文书,那恐怕得去黑礁崖上的石牢里找。”   黑礁崖上的石牢不是普通的牢狱,那里关押的都是犯了重罪的当朝高官,如今在天水城中只有苏烈和上颢才有自由进出石牢的权力,云檀曾经听上颢谈起过那个地方,当时听得随意,未料此刻却是用上了。   “你的答案真是详细,”苏虔的刀贴得更近了,刀锋随时都会划破女子娇嫩的肌肤“黑礁崖可不是人人都能去的地方,你故意告诉我这些,是在引我入套吗?”   云檀暗暗咬紧银牙,她装模作样地长叹了一声,“引你入套?你以为我留在上颢身边,就真的是他的人了?你以为你劫持了我,上颢就会对你唯命是从?”   “难道不是?”   “你错了,他根本不会在意我的死活。”   “是吗?”   “他有很多女人,不缺我一个。”   “你莫要装了,”小世子冷笑道,“上将军对你忠心耿耿可不止我一人看在眼里,他为了你,连皇上亲赐的美人都敢拒绝,若你出了什么差池,他就是豁出性命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云檀微微一愣,上颢从没跟她提过这种事,她跟他在一起那么多年,他一直让她非常安心,外头再多的狂风浪蝶也沾不上他的衣襟,她从未看见,甚至从未感觉到来自其他女人的威胁。   “他待我当真是好极了”,云檀心中暗想。   她此时感动不已,若不是屋里漆黑一片,又恰好背对着苏虔,苏虔一定会发现她的脸上正流露出欢喜的微笑。   “你以为他拒绝皇上的赏赐是因为我?”云檀面上带着微笑,语气却是冷冰冰的,“上颢对女人的要求很高,他拒绝赏赐,是因为她们不入他的法眼,至于我,我是他的战利品,每次看到我,他就会想起他曾经杀过的人,取得过的胜利,所以他留着我,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一个战俘能有这样的待遇已经很不错了。”门外有人走过,苏虔快速控制住云檀一闪身躲进角落,手中的刀却没有移开半寸。   “如果我告诉你,我爹是一名降将,他为了活命把我献给上颢,可上颢却违背诺言,不仅强/占了我,还杀了我爹,你仍觉得这样的待遇好吗?”云檀话中带着明显的恨意,她说得声情并茂,曾经用以谋生的骗术又一次发挥作用了。   苏虔微微一愣,他没想到上颢竟是这样的人物,亏他还曾视他为楷模,要以他为榜样奋斗,小世子不禁有些失望,可同时也为减轻了一些陷害上颢的愧疚感。   “他每天都折磨我,让我生不如死,所以告诉我你的目的,我可以帮你对付他,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云檀循循善诱,她强装镇定的语气和隐约颤抖的话音都像极了一个悲愤填膺却无处施放的女子。   “那你打算怎么帮我?”小世子将信将疑。   “我可以帮你套上颢的话,如果运气好,我还能为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然后在约定时日内交给你。”   “哦?你竟那么好,愿意无条件地帮我?”   “当然不是没有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银子,很多很多的银子,够我活好下半辈子。”   苏虔思索起来,银子并不是他担心的问题,如今上颢尚未将他的事透露给镇洋王,说明他仍留有余情,如果云檀此刻说的是真的,那么他就多了一个可靠的眼线;但她说的若是假的,那恐怕麻烦会更大。   正当他犹豫不决之际,有什么东西从黑暗深处破空而来,小世子只觉手腕一麻,云檀颈前的短刀铛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另一只手便又是一痛,紧接着两把短刀统统落地,苏虔慌了神,他一把推开云檀,狂冲几步,破窗而出。   弓箭顺着他逃离的方向一路飞射,苏虔身手矫健,他在屋顶上起起落落,宛如雄鹰,但即使如此,肩上也不可幸免地中了一箭,小世子在屋顶上踉跄几步,踩落数片红瓦,随后敏捷地翻过屋脊,消失在黑夜里。   云檀被苏虔一推,差点跌倒在地,却毫无征兆地被人扶住,上颢出现在她身后,他俯身揽起她的裙裾,将她横抱起来,低声问,“你没事吧?”   “没事,”云檀头晕目眩,她迷茫地望着他,“你从哪儿冒出来的?方才没见你在书房里啊?”   “我刚回来,”上颢回答,“书房里有密道跟卧房相连,我可以从卧房里进来。”   “这里居然有密道?”云檀大为惊异。   “嗯,朝廷命官的行馆一向复杂,”上颢说道,“我没告诉你是不想让你担心。”   “那方才的箭也是你放的?”   “密道的暗门上有箭孔。”   说话间,他已经将她抱回了卧房里,放到长椅上,细细察看起来,“你可有受伤?”   “没有,”云檀摇摇头,“那个人闯进书房的人是谁?”   “是镇洋王的儿子。”上颢没有隐瞒。   “他为什么要对付你?”   “因为我发现了他的秘密。”   “什么秘密?”   “他跟他父亲看上了同一个女人。”   “同一个女人?”云檀微怔,继而忽然流露出惶恐的神情,“难不成是……?”   上颢未置可否,却露出了一个相当微妙的笑容,“你的姐姐是个相当厉害的女人。”   “何以见得?”云檀疑惑道。   “看看她的妹妹就知道了,”上颢站起身后退了一步,如同从没见过她似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意蕴深长地笑道,“听说你是一名降将的女儿,不知是哪一名降将?我的女人太多了,委实记不清每个人的来历。”   云檀顿时窘迫起来,“你全都听见了?”   “听见一半,”他走回她身边坐下,“想不到我竟然那么卑鄙,杀降将也就罢了,还出尔反尔,抢人女儿,把她折磨得生不如死,不过看你的表情似乎挺享受的,不像个囚徒。”   “那是因为将军折磨人的法子恰好教妾身喜欢,”云檀斜起眼睛瞅了他一眼,卖俏似的笑道,“往后多多益善,不用怜惜。”   军人侧身望着她,他耸了耸半边眉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面容,紧接着突然抱住她,将她扑倒在软榻上。   两人立刻滚作一团,他伸手挠她,云檀怕痒,她又笑又叫,停都停不下来,上颢一个翻身将她压在底下,他轻咬她的秀颈,亲吻她的黑发,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既然你那么喜欢,不如现在就开始好了。对了,你真的不用我怜惜吗?”   “别,别这样……我受不了了!”云檀被他挠得痒极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这才放过了她,军人的戎装被扯得乱七八糟,他坐起身来看着她笑,“刚成亲那会儿,你看见我还会脸红,如今却是——”   “没羞没臊的。”云檀立马接口道,她笑眯眯地躺在斜榻上拨弄着秀发,“你也知道我最擅长骗人了,何苦笑话我呢?”   他拂开她散落鬓边的长发,俯身吻她的嘴唇,尔后凝视着她的眼睛微笑,“你果然是个诡计多端的女人,以后我要小心提防才行。”   云檀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她想起苏虔方才说他为她拒绝了御赐的美人,心里不禁涌起一阵甜蜜之意。   上颢的鼻息间萦绕着女子的馨香,只觉温馨又快乐,云檀坐起身来,笑盈盈地望着他,他伸出手抚摸她红彤彤的脸蛋。   每当这种时候,总会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从上颢的脑海里蹦出来:如果云檀当初亲眼目睹了晔国覆灭的经过,她还愿意像现在这样依偎在他怀中,什么都不计较吗?   这种念头让他心生不安,仿佛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东西,生怕有一天会被人要回去。   “方才你说小世子跟镇洋王全都看上了我姐姐,那我姐姐会有危险吗?” 不多时,云檀的脸上又露出忧心的神色,   “或许会,”上颢想了想,“从小世子的行径来看,你的姐姐绝不无辜,就算她没有参与谋划,也必然在暗中鼓舞,否则苏虔不会有那么坚定的决心。”   “这小世子究竟做了什么事?”云檀不明所以。   “为了你姐姐,他多次试图置镇洋王于死地。”   云檀吃惊不已,“那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上颢伸手仔细地为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既然你方才对他说,密信在黑礁崖的石牢里,那我去黑礁崖等他就是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唯一的技能就是胡说八道。。。。男主听得一脸懵逼。。。 ☆、世子之死   黑礁崖是一座临海的高崖,陡峭的山壁下白浪滔天。   白石砌成的牢狱阴森森地耸立在崖顶,迎候着单调的日升月落,任由风吹雨淋,屹立不倒。   幽长的走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火炬在铜把手上燃烧,微小的火苗星子落在潮湿的地面上,眨眼就熄灭了。   阴暗的过道上,每隔十丈便有一扇挂着锁链的铁门,不远处,两名黑盔黑甲的军官一前一后走来,守门的侍卫为他们打开门,恭恭敬敬地立在原地。   上颢来到黑礁崖时,已然过了正后,但石牢内仍然漆黑如深夜。   昨夜小世子夜潜行馆,云檀或许是受了惊吓,半夜里生起病来,起初只是些许低热,她下床喝了点水,没有在意,待到次日凌晨,天还未亮,她便被一阵胃痛惊醒,起先是饥饿痛,痛到后来心口像是被尖锥顶住,直顶到后背,痛得她直不起腰来。   上颢连忙派人去找大夫,当时长夜未尽,仆从们还没起床,一个个懵懵懂懂,反应迟钝,上颢嫌他们动作太慢,干脆自己披了衣裳,冲出去找大夫,没过多久便从医馆里带回了一个郎中。   郎中细细察看后,说云檀是胃心病犯了,没有大碍,开了一副药给她服下,很快便缓解了她的痛苦,上颢放心不下,在行馆中陪了她半日,待她用了些粥,复又沉沉睡去后,才出发前往黑礁崖。   此时,他正跟姜少安走到阴暗潮湿的过道里。   “你说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姜少安走在上颢身侧,他胡子拉碴,没精打采,“海姬公主至今都没有消息,璇玑诸岛恐怕不会罢休。”   “就算海姬公主找到了也没用,她不过是出兵的借口,我甚至怀疑她根本就没有失踪。”上颢回答,铁门在他身后合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那这仗可打不完了,守城的水军都已经杀红了眼,上一回连小世子都亲自出海,杀了好几名敌将,哈,也算是个有血性的男儿!”   “确实有血性,别说敌将,为了女人,他连亲爹都敢杀。”   “什么意思?”姜少安吃了一惊。   “镇洋王前两回遇袭,都是拜苏虔所赐,这小子看上了自己父亲的姬妾,就是你喜欢的那位云夫人。”上颢揶揄般看了姜少安一眼。   姜少安倒也不介意,他落落一笑,“我的确为云夫人的歌艺所动,但她为人如何,我无从得知,不过想来能令镇洋王父子反目成仇的女人,定然有些本事,不知镇洋王如何看待此事?”   “此事我尚未向镇洋王坦白,”上颢回答,“一来是顾及王爷爱子心切;二来,苏虔是唯一的王位继承人,天水城需要人中翘楚来独当一面,小世子若是能改邪归正,把害人的伎俩施展在正道上,倒也不失为俊杰。”   “确实,”姜少安沉吟道,“如今天水城正逢霍乱之际,你若是坦白,不仅会毁掉一对父子,整个天水城也将群龙无首,不如等到战乱平息,再处理此事。”   “我便是如此打算的。”上颢颔首。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回廊尽头,那里有一间牢室,关押着广青王苏律。   苏律在荒岛上被擒获后,上颢将他直接打入了石牢,同时派人密奏圣上,如今报信的人理应还在去往皇城的路上。   广青王在监牢中的待遇还算不错,至少能独居一隅,无人打扰,他被关押在一间宽敞的石室里,墙角边稀稀拉拉地堆着干草,模糊的月光从一扇约莫八寸宽,一尺长的高窗外投射进来,束束光华幽幽地照在干草上,偶尔可以看见几只老鼠吱吱叫着,一溜而过。   五王爷能活动的范围只有半间石室那么大,有一排木栅栏横在中央,他颓丧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脑袋沉重地倚着栅栏,阴郁地望向黑暗中投落的唯一一束月光。   悄无声息的寂静持续了很久,有时明明只过了一天,他却觉得仿佛是过了半个月。   不多时,石室的门发出缓慢的嘎吱声,室外的灯光照耀进来,军人高高阔阔的身影投落在地上,苏律眯了眯眼睛,将头转到了另一边去,仿佛受不了强光的侵袭。   上颢走了进来,五王爷像没看见他似的,头靠在木栅栏上,闭起眼睛。   栅栏对面摆着一张陈旧的木桌和一把缺角的木头椅,桌上摆着一叠信,上颢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缓缓道,“王爷别来无恙?”   “本王说好得很,将军信吗?”他像只狮猫一样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将军还记不记得,很多年前,本王差点与您成为亲家,要不是小郡主在新婚之夜逃跑,如今你便是本王的女婿,本王犯了事,将军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的确如此,但末将一定会大义灭亲,以证清白。”上颢微微笑道。   苏律哈哈大笑起来,“将军果然残忍无情,民间盛传将军的心是铁打的,如今看来当真如此。”   军人听罢,不甚在意地抬了抬眉。   其实这句民间传言,虽有三分意指他冷酷,却有七分是赞他镇定,不过上颢并不在意它是褒是贬,“王爷能从皇城一路逃至璇玑海委实不易,末将很好奇,皇城中关防紧严,王爷是如何突破重重关卡,虎口逃生的?”   “本王可没有那通天的本事,”苏律笑了笑,“将军能否赏口酒喝?本王渴得很,有了酒便能与将军慢慢道来。”   上颢伸手在石墙上敲击了两下,石门打开,一名侍卫立在门边,上颢吩咐他拿两坛酒来,他很快便提来了两坛劣酒,苏律心满意足地开了盖,饮下一大口。   “说实话,本王得以逃离皇城,是有高人相助,”苏律咂了咂嘴道,“此人深晓皇城兵力分布,暗中派人指引本王,并且有死士一路相护,桌上的信便是那高人传给我的。”   “此人是谁?”上颢颇有些意外,他打开其中一封信,粗粗浏览了一番,发现字迹很陌生。   苏律摇摇头,“本王也很想知道,起初本王以为是文丞相,可后来却发现并非如此。”   “文丞相也参与叛乱?”   苏律笑道,“不错,文相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他当年是经我举荐才坐上的丞相之位,如今虽然为我所用,但杜微慎防,办事从不留下痕迹,因此想要弹劾他并不容易。”   上颢点了点头,“那文相又是如何帮的你?”   “他派了长子文沐粼去金玲关接应我,传我通关文书,”苏律说着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文沐粼来的时候,身边带着一位美貌女子,听说那位女子曾是将军的情人,却被文家公子迷惑,趁将军不在皇城,跟他私奔了。”   苏律说着呷了一口酒道,“瞧瞧,女人总爱说男人负心,可她们自己呢?只要一个漂亮的男人对她们说几句漂亮的话,立刻就五迷三道地跟人跑了;而真正对她们好的人却被她们踩在脚下,不屑一顾。”   “王爷对付女人似乎很有经验,末将受教了。”上颢淡淡道,他装作对此事一无所知,“那文公子与王爷交接过后,可是回了皇城?”   “没有,他死了,”苏律摇摇头,“谁让他偷将军的女人呢?”   “哦?他真的死了?”   “真的,死得可透了,整个脑袋都被敲烂了,像个摔坏的西瓜。”   “是谁杀了他?”   “不知道,”苏律顿了顿,“或许是那个女人,因为她失踪了,可我想不出她杀人的理由。”   这时,石室外有人恭敬地通报,“将军,镇洋王世子求见。”   “带他进来!”上颢高声回答,他冲苏律一笑,“王爷的好朋友来了,不知小世子今日又会在末将跟前演哪一出戏。”   未过多久,石室的看守将世子苏虔带了进来。   苏虔今日来黑礁崖自然是为了他的书信,他一走进石室就看见木桌上放着一叠信纸,顿时眼前一亮,他以为那是自己想要找的,心中掠过一阵狂喜。   小世子装模作样地低下头,掩饰形于色的喜悦之情,等他重新抬起头时,脸上的表情是愧疚,没精打采的,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已经放弃辩驳,听凭人惩罚。   “小犊子,你来了。” 广青王冲他笑了笑,然后举起酒坛,隔着栅栏做了个干杯的动作。   苏虔没有看他,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上颢身上,军人的眼睛又黑又亮,仿佛能看穿一切假象,小世子在这双眼睛跟前感到心虚,他嗫嚅着,“将军……”   上颢微微笑道,“小世子意欲何为?”   “将军,我来只是想求您一件事,求您不要告诉我爹……”苏虔的双手捏成拳头贴在身侧,如此放下自尊,说出低声下气的话,对他而言并不容易。   “我没有告诉你爹,”上颢收起了笑容,“不过我很好奇,如果镇洋王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会怎样?会恨不得杀了你,还是赞赏你的阴谋和手腕?”   苏虔蓦地抬起头来,他的表情很激动,这一刻的情绪不像是装的,“那些法子……杀人的法子……不是我想的!”   上颢皱起了眉头,“事以至此,你还要狡辩?”   “其他事我一概不会否认,独独此事是真的!有人传信给我,教我如何,如何害人……”小世子的脸色惨白,“将军若是不信,那些信我还留着,现下就能派人去取!虽然我不知道写信的人是谁,但他却对我了如指掌,我想要什么,他统统都知道!”   上颢狐疑地转过头去,与广青王对视了一眼,如果小世子说的是真话,那给他写信的人会不会就是苏律口中的神秘高人?   “看来我是高估你了,”军人耸了耸半边眉毛,流露出些许遗憾的神色,“末将还当世子多么精明强干,未料竟是受人教唆。”   苏虔又低下头,他不想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于是故作悔恨地重重跪在方桌前,“将军!我真的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会去招惹那个女人,更不会害我爹!您就饶过我这一回吧!”   上颢低头看着他,“我已经说过我没有将此事告诉镇洋王,你还想要什么?”   “将军能否,能否将书信归还与我?”苏虔小心翼翼地问道。   上颢没有回答,他无动于衷的目光,像石头一般不为所动的表情让小世子看不到一丝希望。   “将军,我真的已经改邪归正了!”苏虔抬起头激动地说道,他打算再做一次努力,“将军,苏虔年少无知,为美□□惑,铸下大错,您且饶过我这次,苏虔日一后定誓死效忠!”   上颢看了他半晌,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跟前,“世子的心念转得真快,昨夜还私闯行馆,想要利用末将的夫人来威胁末将,今日又跪在此处百般忏悔,你教人如何相信你?”   苏虔发现事情败露,脸登时涨得通红,他再也装不下去了,腾地站了起来,两条浓眉紧紧拧在一起,像条野狼一样盯着对手,“上颢,别再假惺惺地装好人!你阴鸷反复,恃强凌弱,比我好不了几分!那个女人是你抢来的,她恨你!巴不得跟我一起对付你!既然大家都是恶人,你凭什么死死抓住我的把柄不放!”   昨夜,云檀胡编乱造的话让苏虔坚信上颢私下里作恶多端,这给了他几分当面对峙的勇气。   原本坐在一边沉默不语的广青王忽然笑了起来,“哟,上将军,你怎么到处都有女人?而且每个都不□□分。”   “大概我的心肠是铁打的,不讨女人喜欢,”军人的脸上露出讥笑的表情,转头看向苏虔,“不像小世子,他特别相信女人说的话。”   此时,有人敲响了石室的门。   “进来。”上颢道。   来者抱拳行礼,快步走到上颢身边,低声道,“将军,飞报皇城的流星马在官道上被截,信使重伤,方才被人抬回来。”   石室里极其安静,低语声隐约泄露出来,苏虔听出了几个字眼,立刻猜到了大致意思,他的脸上流露出细微的,得意又阴险的表情。   这个表情没有逃过上颢的眼睛,他屏退了来者,尔后冷冷望着苏虔,“是你派人干的?”   苏虔抿唇不语。   “小世子恐怕要失望了,关于擒获广青王一事,我派了三路人马飞报回京,只有一路走了官道,”上颢不紧不慢地说道,“真是白费了小世子一片苦心。”   苏律跟着笑了起来,“想不到将军为了本王竟派出了三路信使,真是荣幸之至。”   “这是末将的本分,王爷不必客气。”上颢微笑道。   苏虔看了看上颢又看了眼苏律,他感到一阵绝望,上颢对他的所作所为早已了如指掌,他演再多戏都已经没有用了。   少年人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上颢桌上的那叠信上,然后再是石室顶部的天窗。   石室很高,将近一丈半,天窗下横拉着一条生锈的铁索,苏虔用眼睛估测了一番,此时他只要冲过上颢的阻拦,抢得桌上的信件,然后踏上桌子借力跃起,再伸手拉住铁索,就能顺势从天窗翻出去,然后在追兵赶来前一把火烧了所有信件。   念转至此,他突然下了决心,准备来一次狗急跳墙,跟上颢硬碰硬。   小世子咬咬牙,突然拔出了袖中藏剑,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便一跃而起,猛地刺向身前的人,动作又快又轻,像只敏捷凶残的山猫,广青王见状吓了一跳,差点把喝进嘴里的酒喷出来。   上颢作战经验丰富,自然是不怕这小子,只见他闪身一避,迅速绕开剑势,苏虔迎面扑来,赶不及躲闪,被上颢一拳狠狠打在腹部,痛得浑身一软,跌在地上,像只煮熟的虾一样蜷缩起来。   “这座石牢机关重重,小世子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军人将少年掉在地上的短剑踢到一边,走到他跟前蹲下身。   “这小犊子怎么了?”坐在一边目瞪口呆的广青王忍不住问道。   上颢的面色十分阴郁,他伸手掐住苏虔的后颈,不让他乱动,“他看上了镇洋王的女人,才二十岁出头就想干掉亲爹。”   “啊……原来是为了女人呀,”苏律冷笑一声,他将口中的酒沫啐在地上,摇头,“我还当他多有野心呢,原来只是色迷心窍!”   “是,我色迷心窍……”少年气息奄奄地开口,他的眼睛里忽然涌出的泪水,苏虔伸手抱住头,再也忍不住哽咽起来,“上将军……我在二十岁前从未杀过人,可我第一个想杀的人……却是我的亲生父亲……”   听到这样的话,军人死死卡住他脖子的手略微松了开来,少年得到了喘息的机会,颓唐地将身体歪到一边,他泣不成声,将近崩溃,“世上再也没有人比父王待我更好了……可我却着了魔似的想杀他!我不知道该如何控制自己!上将军……你救救我吧……我快要疯了!”   上颢注视着地上的少年,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悲伤。   他从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常常将父子亲情想象得格外崇高,这种感情就像他对云檀的爱一样几乎成为了他的软肋。   果不其然,就在军人出神之际,苏虔突然间像一道闪电一样撑身而起,扑向木桌,他横臂一扫,将桌上的信件统统扫入怀中,随即一踏桌沿,飞身一跃。   他打算按照方才想到的计划逃走,先抓住高窗下的铁索,然后顺势翻出石室,可当他伸出手,堪堪抓住生锈的铁索时,铁索竟然毫无征兆地断裂开来!   与此同时,地上打开了一扇暗门,苏虔身处半空,无处借力,整个人直直地落进了暗门里。   地底深处传来一声可怕的尖叫,紧接着便是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就算上颢想救他也来不及,广青王惊得失手砸了酒坛子,盯着地面上开启的暗门目瞪口呆。   石室内陷入了一片死寂,一王一将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上颢走到石墙边,轻轻敲了三下,石室的门打开,侍卫提来一盏暗灯。   暗门底下是另一处地牢,它高约十几丈,可直通入海,上颢手举暗灯,大概走了一百六十级台阶才走到底部,想来苏虔从这里掉下去是不可能活命的。   幽亮的灯光照亮了冰冷的石地,苏虔摔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的身已死,四肢却还在轻微地抽动,仿佛灵魂不甘心灭亡。   “这小犊子还活着吗?”广青王在高处喊道。   上颢扬声回答,“死了!”   这下一来,事情既变得麻烦,又变得简单了,上颢望着苏虔的尸体,皱起了眉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回到顺着台阶走回石室。   广青王默默地看着他上来,皱眉道,“本王深感意外。”   “末将亦是如此。”上颢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看了一眼门边的侍卫,低声吩咐,“再叫几个人来,替世子收尸。”   ***********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世子挂了~ 既然此文已扑街,小白莲会以每章爆满的字数迅速地发完它(估计也要发到十二月份才能发完。。。),然后开新坑! 基友:然后再扑街吗? 小白莲默默躺平在池塘里。。。 ☆、丧子之痛   当苏虔的尸体被送回王府时,苏烈正在一个人喝闷酒。   他今夜郁郁寡欢的原因无非是云裳那颗冷漠高傲,难以征服的心。   镇洋王身为雩之国东面一带的龙首,多年来地位稳固,几乎没有什么事值得操心,唯有云裳,她不仅让他尝到了情场上前所未有的失败,还令他永远斩不断情根.   他对她有一种狂烈的迷恋,这种迷恋只在情窦初开的青春少年身上才会出现,可苏烈早就年纪一大把了,他自己都对此感到莫名其妙。   得知苏虔的死讯后,苏烈整个人都懵了,他呆呆地握着酒杯坐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站起来,叫人打了桶冰凉的井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浇了个遍。   井水那么冷,他却咬紧牙关,连个哆嗦都没有打。   苏虔的尸体被人抬到了他跟前,苏烈怔怔地望着他,腿克制不住地一阵阵发软,呼吸仿佛跟不上节奏,脸色惨白得跟鬼一样。   “……是怎么回事?”他闭上眼,喃喃问身边的侍从官。   “据下人说,小世子是去了黑礁崖的石牢,在那里跟上将军起了争执,随后便……”那侍从畏怯地看了脸色恐怖的镇洋王一眼,接着说道,“上将军说,小世子死于意外。”   “死于意外……”镇洋王低声笑了起来,半晌,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一种狰狞相来,“死于意外?上颢竟用这等拙劣的借口来敷衍本王!虔儿早就告诉过我他心术不正,可我竟是没信!”   “王爷,据称小世子是意外触发石牢机关,跌入了暗门才……”   “虔儿好端端的如何会触发机关?他必是发现了上颢包藏祸心,欲图检举揭发,却被他杀人灭口!早知如此……我就该……就该……”   苏烈满腔的痛苦和怨恨瞬间有了宣泄的对象,他快步走回了宫中,取出纸墨,挥笔疾书,他心乱如麻,一心只想泄愤,根本顾不得证据是否确凿,等他写完一通凌乱的狂草,便毫不犹豫地对身边人吩咐道,“马上派人送去皇城去,面呈圣上!”   ***********   当上颢得知此事时,海上复又结束了一场大战。   璇玑诸岛攻势凶猛,雩之国死守严防,双方僵持不下,每回都拼得鱼死网破才各自鸣金收兵。   万船千帆飘过孤寂的海平线,消失在浩瀚的天水间,肿胀发青的尸体漂浮在海面上,战后巡逻船沿近海海域逡巡了一圈后悠悠靠岸,几位年轻将官利索地跳下船,互相招呼了几句后,各管各走散了。   上颢摘下头盔,走在布满粗糙砂砾的海滩上,一场酣战过后,他的盔甲浸了水,内衫统统湿透,他一路走,身后留下了一连串寂寞的水痕。   姜少安远远地从堤岸上向他跑来,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十分焦灼,“不好了,出事了!”   “怎么了?”上颢有些意外。   “我有个老友在王府当差,听说镇洋王近日参了你一本。”姜少安皱紧了眉头,气喘吁吁地说道。   “为什么?” 上颢感到一阵烦躁,小世子已死,他出于好心没有落井下石,生怕镇洋王得知儿子的所作所为会一蹶不振,可谁知竟是惹祸上身。   姜少安仔细回想了一番,“据说,镇洋王认定是将军与广青王合谋叛乱,为小世子所觉察,才杀之灭口。”   上颢冷笑一声,“有意思,镇洋王怎么会这样想?”   “我当差的朋友说,前些日子,小世子曾与镇洋王连夜议事,那晚小世子十分恐慌,镇洋王一直在安慰他。”姜少安拧眉道,“你说……小世子会不会早就有了陷害你的心思?他可真是阴邪得很啊!”   “或许吧,看样子我该去见见镇洋王了。”上颢说道。   他没有继续在海岸上停留,而是快速返回营寨,带上了必备的物件,连湿漉漉的戎装也没有换下,便出发前往镇洋王的府邸。   军人此时的情绪可谓相当恶劣,虽然从表面上看他仍是冷静而镇定的。   要当一个合格的上位者似乎应该摒弃所有高尚的感情,上颢发现每当自己流露出一点善心,麻烦就会接踵而至,如果想要长久地高枕无忧,赶尽杀绝便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   随着年岁的增长,历练的加深,上颢愈发感到上铭过去警告他的那些话都是对的,他也渐渐开始信奉那些从前被自己蔑视的条约,但他从不为这种领悟而感到骄傲,恰恰相反,它加深了对自己,还有对某些人的厌恶。   当侍从官通报上将军前来谒见时,镇洋王浑身上下都弥漫着一股如临大敌的锋锐气息,他的理智尚存,这才没有一看见上颢就冲上去跟他拼命。   璇玑海的大部分兵权如今都掌握在上颢手中,只要皇上没有下达撤销的命令,上颢就是提兵将整个王府包围起来,他也不可反抗。   军人的长靴踩踏在乌木地板上,苏烈就站在青玉案后,看着他越走越近,黑色的身影带着一股强烈的敌意,他与苏烈一样,紧绷的面色中都隐隐夹杂着愤怒和憎恨。   “听说王爷似乎对末将心怀不满。”上颢大步走到案头前站定,连虚伪的寒暄也懒得展开。   “将军何出此言?莫要轻信了流言。”苏烈一字一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的脸死板得可怕,仿佛是蜡质的一样。   “事到如今,王爷不必再对末将虚情假意。”军人不耐烦地皱起眉,他举起手中的一封信笺,“既然王爷执意相信末将包藏祸心,不如先看看这封信。”   他说着将那封油纸包裹的信往桌上一扔。   苏烈盯着青玉案上的信件,人跟石雕一样静止在那儿不动,他看信件的神态好像那里头不是一张普通的宣纸,而是锋利的武器,要人命的剧毒。   这只是苏虔所有信件中的一封,却已足够让苏烈明白事情的真相,继而遭受这辈子最可怕的打击,他原本并不想逼一个爱子如命的父亲面对真相,可如今却别无选择。   许久,苏烈看完了整封信,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平静,虽然他的站姿依然保持着往日的轩昂风度,可上颢知道他已经垮了。   “这封信的笔迹想必王爷很熟悉。”军人淡淡说道,“如果王爷想知道小世子为何会心存妄念,那最好去问问你府里的女人。”   “女人?”苏烈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仿佛觉悟了什么,他的嘴唇哆嗦起来,喃喃地重复着,“女人……”   “对,就是那个爱唱歌的女人。”上颢说道。   镇洋王此时此刻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是发狂还是克制,是该勃然大怒还是仰天大笑,或者干脆应该豁出去,拍拍上颢的肩膀,请他喝个几大坛,来个一醉方休。   苏烈呆呆地站在原地,什么话也没说,他的手一松,信件从指间落了下去,落在青玉案上。   上颢拿起信笺,重新折好,放进怀里,他最后看了一眼镇洋王,“如果没有其他事,末将告退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宫室,一句客套话都没说便消失在苏烈的视线中。   **********   夜里,上颢策马而归,他不想将烦躁的心情带到云檀跟前,但假装高兴显然不是他的长项,好在接下去他要面对的一切都祥和而美好,不需要绸缪以对。   月明星稀,行馆中鸟语花香,清风徐徐,房内窗明几净,瓶花盛绽,一袭幽香中美人正倚榻而眠,上颢微微推开门,出现在眼前的景象就像是一幅画,他感到自己走进去就像是为画添上了一抹败笔,正犹豫间,躺在软榻上的女子睁开了眼睛。   “你回来了。”   云檀一看见他便走下斜塌,她散落着一头秀丽的青丝,轻飘飘地走到他跟前,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芳香。   上颢告诉过她好几回,让她困了就睡觉,不必等他回来,可她每次都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说什么他不回来,她一个人睡觉害怕,其实他知道她根本不怕,她怕的是他出事,怕一觉醒来再也见不到他。   “困了就去睡吧。”他伸手抚摸她的脑袋,发现她的脸色依然不太好。   “你不回来,我怕黑。”她轻声道。   “又来了,”他忍不住微笑起来,“装可怜你是一流的。”   云檀笑着往他怀里靠,上颢后退了一步,不想弄脏她的衣裳,“你等等,我去换件衣服再来。”   他说着离开了屋子,去浴房洗了个澡,收拾得干干净净才又重新回到房里,云檀正在桌子边上忙活着,见他进来便将他唤来坐下。   “我炖了锅火腿昂刺鱼汤,放了些山药,一直在炉子上温着,你来尝尝。”这些年云檀的厨艺长进很大,她小心翼翼地盛了一碗,递到他跟前,“这鱼刺多,你要当心一些。”   昂刺鱼炖的汤鲜浓香纯,军营里的食物粗糙寡淡,上颢忙了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这碗鱼汤来得正及时。   “你不喝?”上颢问道。   “我看你喝。”云檀笑盈盈地支颐看他。   从前,她常常拿做菜来捉弄他,有时她将菜做得口味重了,便故意捧到他跟前让他尝,说是自己费了好几个时辰才做出来的,然后看着他为了不伤她的心,装作菜肴可口的样子,接连吃下去好几口,才突然笑出声来。   “你的胃好些了吗?”上颢一边喝着鱼汤,一边问道。   云檀点了点头,“接连喝了好几日粥,什么都不敢吃,今日炖着鱼汤,胃口倒是大开,可惜只能饱饱眼福。”   上颢微微皱了皱眉,他放下碗,隔着桌子握住她的手,“近来我事务繁忙,没有时间照顾你,委屈你一个人留在行馆里了。”   “不委屈,”云檀摇了摇头,她的脸上总是挂着几分笑意,上颢时常被她的笑容感染,毕竟跟爱笑的姑娘在一起,谁的心情都不会糟,“翠吟回来了,我闲来无事可以跟她聊天,对了,前些日子,我还画了一幅画呢。”   云檀说着站起来,轻盈地走到书案边,拿起一卷画,走到他跟前展开。   这是一幅《飞鸟逐蝶图》,画里的景象似乎是遥玦山庄中的一角,又有几分像很多年前西容城外的那处小院落,上颢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开口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云檀嫣然笑,“这是我胡思乱想的地方,大概是世外桃源吧。”   “画得很好,以后拿回去装裱齐正,可以挂在屋子里赏玩。”上颢说道,他并非文人,对于画作没有高超的鉴赏能力,在他看来,这幅画生动有趣,色彩鲜妍,便是佳作了。   “你取笑我呢,我这等陋质,哪里敢把画挂到墙上显摆?也就欺负欺负你这样的外行人!”女子笑得眉弯目秀,她学过不少才艺,但都算不得高妙,或许在外行人眼中如珠似玉,可对精于此道的人而言便只能算中庸了。   云檀将画卷好,重新放回陶瓷画桶内,然后坐回桌边陪上颢喝汤,待到用餐完毕,她收拾起碗筷,唤来仆妇拿去灶房洗了。   夜阑人静,窗外飘进来一阵野蔷薇的花香,云檀循着香气扑到窗边深深吸了一口气,院子里种着两棵高大的紫葳树,树冠上开满了淡紫色的花朵,风一吹便飘下一股类似茉莉花的清香。   月朗风清,天水城的夜晚比白天寒凉许多,上颢走到她身后,将一条羊毛毡子当作披肩裹在她身上,云檀转过身来,对他欣然一笑。   她细细端详着他的眉眼,忽然关切地问道,“你今天看上去不太高兴,出了什么事吗?”   上颢略微意外,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想来这张缺乏表情的脸,就算不掩饰也没什么破绽,有时他很好奇,她是如何分辨他心情好坏的。   “今日的确出了一桩麻烦事,我原本不打算告诉你,但多少与你有些干系。”上颢开口道,夜里风冷,他关上窗,让她坐回房里。   “什么事?”云檀将上颢拉到软榻边坐下,自己则像个小孩似的坐在他膝头,伸手抱住他的脖子。   上颢将世子苏虔意外死亡和镇洋王参他一本的事简单地叙述了一番,“事以至此,我不得不告诉镇洋王真相,如此一来,你的姐姐恐怕有麻烦了,镇洋王会如何处置她,我一无所知。”   云檀听罢,微微苦笑,“其实这事你不必告诉我的。”   “但我不想让你误会,等你知道了姐姐的遭遇后,我再来解释,你恐怕会记恨我的。”上颢伸手抚弄着她的乌发,像在跟一个乖巧的孩子讲道理,“你姐姐既然有胆量挑唆小世子弑父,那就应该料想到后果,我原本并不想声张此事,但如今境况危急,我必须实话实说。”   “我明白,但你也知道,我一向感情用事,姐姐若是出事,我难免要伤心,却也不会记恨你。”话虽如此,云檀还是露出了忧悒的神色,“不过,现下我最担心的是你,镇洋王的奏章既已发出,皇上若是信了他的话,会不会降罪于你?”   “会,但降罪不过一时,待到真相大白,我一定会平安无事。”上颢回答,他沉着的语气让云檀心头的惶惑消失大半,她倚靠在他怀里,只觉得世事纷繁复杂,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来。   ***********    ☆、美人陨落   入夜时分,海风依然带着湿润的气息,洁白的浪花泛出了淡淡的血沫,浮云飘过澄黄的明月,浩朗的夜空中繁星乍现,群山巍巍然竖立,宛如一把把巨大的尖刀,刀锋迎着海浪,越磨越锋利。   空广森冷的宫室里一盏灯都没有点,四面雕窗大开,夜风穿室而过,偌大的殿堂内纱幔乱舞。   宫中的陈设很凌乱,仿佛刚刚被人洗劫过一番,檀木书架被人推倒了,卷轴文书落得满地都是,风大的时候,惨白的宣纸满室飘飞,黑暗的宫殿中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诗意。   云裳喜欢这样的诗意,当冷风吹过她的指尖,她整个人都沉浸在微凉的夜色里,耳边隐隐绰绰地可以听见遥远地方,浪打岸礁的轻响,潮水声一波接着一波,她感觉到一种欣然而起的喜悦,每当这种喜悦冉冉而生的时候,她的灵感也会随之蓬勃漫涨。   她沉浸在这样神妙幽诡的感觉里,世间所有纷扰在这一刻统统都轻若无物,生与死,爱与恨,都像是一场戏,而她不仅不在戏中,甚至连看戏的人都不是,她懒得观摩,懒得思索,她懒得为那些瞬息万变的东西浪费眼泪和感情。   世人明知唯有变化才是永恒,却还要为改变的心意,轮转的名利而郁郁寡欢,她觉得这不安分的世界能给人的只有失望,而黑暗中流光溢彩的灵感则超越了一切世俗的快乐,那是真正属于她的,不需要任何人给予或施舍。   红衣佳人坐起身,漆黑的长发铺满了绯丽的宫裙,她的眉目即使素面朝天也浓艳如画,女子匆匆忙忙地走到烛台边,点燃了一支蜡烛。   淡淡的烛光照亮了一处阴暗的角落,空寂的宫室中只有女子衣裙窸窣的声音在忙碌地回响。   云裳借着微弱的烛光在地面上摸索着,她欣喜地拾起一张空白卷轴,急切地走到花梨木的桌案边,执起一支光亮的紫毫笔,饱蘸墨汁,在卷轴上飞快地谱写起来。   她希望自己书写的速度可以快些,再快些,那样就能跟上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旋律。   夜风穿窗而入,吹得烛火一阵乱晃,满地的书卷散了开来,裱金的卷轴滚得到处都是,陈旧的书页哗啦啦地翻过了一页又一页。   云裳对此浑然不觉,她潜心于编写曲谱,直到一阵杀气腾腾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檀口中轻哼的旋律才戛然而止,女子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孱弱的烛火在夜风中最后闪烁了几下便彻底熄灭了。   明月的微光里,她只觉得一阵旋风在急速靠近,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将她从木案后拖了出来,云裳惊呼一声,完全跟不上那人的步伐,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时不时被脚下的红裙绊倒,然后又被人粗暴的提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红衣女子尖叫起来,她扑向那人,伸出尖利的指甲往他脸上一通乱抓,苏烈将她拖到宫门外扔在地上,云裳头晕目眩,她披头散发地挣扎了半天才站起来,身体左摇右晃。   “你想干什么?”她眯起眼睛,在浓郁的夜色中寻到了苏烈的身影,“你这条疯狗想要干什么!”   回廊上的侍从们吓得纷纷跪倒在地,战战兢兢。   “不要脸地东西!”苏烈一个耳光将女子打得背过身去,重重撞在门框上。   云裳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她的半张脸当场肿了起来,人却转了个身,背靠在门边笑个不停,“不要脸又怎样?就算我是个婊/子,王爷不也照样离不开我吗?”   “毒妇!”镇洋王忍无可忍,一声狂吼,他噙着泪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头发从束发冠里纷纷散落下来,苏烈扑上去,双手紧紧抓住女子的头发,疯狂大喊,“你害死了虔儿!他的年纪那么小,跟你有什么仇?你这条毒蛇!”   云裳一愣,紧接大笑了起来,她恶狠狠地瞪着苏烈,毒辣的话跟连珠炮一样从她艳丽的红唇中蹦了出来,“你怪我有什么用?谁让他是你的儿子呢?跟你一样像条狗,看见漂亮女人就走不动路,让他干什么,他就去干什么!他满心满眼都只有我,连他自己都没有,更何况是你这个爹!”   苏烈听完后吃惊地看着她,仿佛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一般。   他一直以为云裳的个性高傲倔强,超凡脱俗,除了逆来顺受之外,只会用沉默来进行反抗,可他没有料到今夜,这双诱人的嘴唇里竟会吐出那么恶毒的话,更没有想到她那颗孤冷骄傲的心会酝酿出那么恶毒的计划。   或许她厌世已久,又始终得不到解脱,于是满腔的烦闷之情在潜移默化间变成了怨毒和愤恨。   “好,好……”苏烈死死瞪着她,目光凶恶,“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心里只有音律,对吗?你的歌声才是你的生命,是不是?”   云裳冷冷地瞅着他,她在不顾一切地发泄后,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从脚底蔓延上来,“你想怎样?”她顶着一头蓬乱的长发,咬着牙发起抖来,“你到底想怎样?”   “来人!”苏烈冷笑一声,他的目光像匕首一样牢牢扎在云裳的脸上,只听他切齿道,“把这个女人给我拖下去,让她吞炭,吞烧红的炭!本王倒要看看,没了这副百灵鸟般的歌喉,她还能自以为是些什么?”   ********   镇洋王府内的乱子刚告一段落,敌军便再次大肆进攻,艨艟战舰纷纷如蚁,乘风而来,军中有高人吹笛,控制海中异兽,闹得天水城哀鸿遍野。   好几次,眼看着敌军就要攻破岸堤,璇玑海一带的百姓纷纷弃屋而逃,城中乱成一片,各个城门都挤满了逃亡的人,水军各营都遭到了严重的侵袭。   上颢每天接到的战报数不胜数,敌军本就擅长水战,深谙声东击西的策略,让人分不清究竟哪里才是主战场,放眼海上,入目尽是硝烟,没有一处安宁。   他已经连续三天三夜没有回行馆了,军营里忙得不可开交,上颢已经料到回去以后,一定会看见一个满怀闺怨的少妇,云檀最擅长玩这种把戏了。   记得有一次,他外出征战,走了两个月才回来,云檀一看见他便腰肢款摆着迎上去道,“哟,这位军爷好生俊俏,我家夫君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不如你来陪陪我吧!”   每次念及女子的音容笑貌,军人的脸上总会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营帐外的战鼓声接连不断,他正寻思着要不要出海,刘都尉挺着圆滚的肚子没精打采地走了进来。   刘都督自从腿摔折后,手下的人为他打造了一副木头拐杖,可即使如此,他也没法乘船打仗。   “将军,让我上船吧。”他恳切地对上颢说道,“我这样留在后方怪难受的,不如上阵杀敌来的痛快。”   上颢抬起一双因为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你可以去,不过去之前最好想清楚,要是一浪打来,你一个人掉到海里去也就罢了,如果有下属为了救你而白白搭上一条命,那可划不来。”   刘都督听后相当气闷,他将双杖往地上一扔,单脚立着,昂首道,“将军看不起我呢!”   “刘都尉胆子真不小,敢冲上将军发火!”   这时,姜少安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他的形容十分狼狈,身上的戎装被撕烂了一大片,左臂上有一道三寸长的伤口,鲜血流得整条胳膊都是。   “姜校尉这是怎么了?露着血口子给谁看呢?”刘都尉立刻将满腔憋闷的怒火转移了过去,大吼道,“这里没有美人儿为你掉眼泪!”   姜少安满头大汗,他一边扯下衣上的布条包扎胳膊上的伤口,一边急切地禀报道,“将军,不好了,防线被冲破了!”   上颢皱了皱眉,“步兵可有阻拦?”   “闻将军正率人死战。”   “我也去一趟。”上颢说着起身,匆匆随姜少安离开了大帐。   这处战火四起,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那处的王府却是悲悲戚戚,白幔低垂。   云裳被关进了大牢,这所牢狱是天水城最肮脏的地方,里面关押的罪犯,几乎人人都背负着好几条人命。   连日来,云裳受足了刑罚,她躺在干草垛上,皮肤是冰冷的,身体里却像在被人焚烧。   烧红的炭被人用铁钳强行塞入她的口中,滚烫的温度像把火,从咽喉开始烧,一直烧入了五脏六腑。   她张开嘴,想听听自己的声音,可入耳的只有一种嘶哑恐怖的怪音,她不相信这是她的声音,于是试了一遍又一遍,试到最后她发疯一样哑声乱叫,将身下的干草拨得乱七八糟,热泪从女子的眼睛里滚落出来,染满了整张脸。   胃部的剧痛让她弯起了身子,她感到自己的内脏在滚烫的温度中逐渐融化,血变得越来越粘稠,越来越干,云裳痛苦地抬起头,她看见了石墙上的高窗,稀薄的光芒从那里透进来,她可以望见灰白的天空正渐渐被黑暗吞噬。   那片浩大沉寂的天空下有什么?   会不会是大海呢?   她拼命扬起脖子,想要透过高窗,看外面的世界,她希望那片广阔的天空下是灰蓝色的大海,那里似乎有一种的东西,和她与身俱来的灵感一脉相承,她不能失去它。   沉重的牢门被人迟缓地推开,火把上的烈焰在沉寂中竖立着燃烧,照亮了潮湿的石壁,苏烈走了进来,他衣冠楚楚,面沉如水,好像已经从前几日的暴怒和绝望里缓过气来了。   云裳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她的眼神是空洞的,仿佛根本没有看见苏烈进来。   镇洋王居高临下,眼神如针,“你都变成这样了,却还是那么骄傲。”   云裳的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只要你服个软,跪在地上向本王求饶,本王可以放了你,甚至给你安排一个安生立命的地方。”镇洋王神色倨傲,其实他与云裳一样都是骄傲的人,只是他们引以为傲的东西截然相反,苏烈为自己的地位权利而傲,云裳则是看不起一切俗世陈规。   “你知不知道,本王现在就能让你死?”苏烈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就尽管来。”云裳缓缓开口,她故意用嘶哑的声音对他说话,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她现在不仅看不起他,还深深地痛恨他。   “要不要本王拿一面镜子,让你瞧瞧自己现在的模样?” 短短几日内,云裳饱受折磨,她原本丰盈的体态变得消瘦,纤细的脖子暴露出一根根青筋,绝世的美貌也被污垢掩盖得风华全消。   “不劳王爷费心,妾身有的是自知之明。”女子冷冷道。   “那你还有什么底气不把我放在眼里?”苏烈忽然狂吼起来,“你这个贱|人!”   这是他多年来最想不开的地方,这个女人的命被他捏在手里,可她却对他不屑一顾,顺从的举止永远配合着高傲的面孔,他有时甚至觉得她的顺从是一种讥讽,她在嘲笑他的无能!   云裳看着镇洋王失态的模样,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这是一个男人统治的世界,女人只是弱者,可弱者却能让强者匍匐在她们的脚下只求一眼的垂青,还能让他们像条发了急的狗一样狂吠乱叫,造物主果然神妙无比。   云裳很享受这样的感觉,折磨一个自己憎恨的男人,本就是一件非常痛快的事。   “好,既然你目无下尘,那我就把你高高在上地挂起来,让你俯瞰整个璇玑海,”苏烈逐渐平静下来,他的目光阴冷,透出几分狠毒,“来人呐!把她给我吊起来!吊到悬崖上示众!”   ********** 作者有话要说:  云裳姐姐就是如此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让一票男人爱之成狂,充满了主角范——的配角~~ ☆、险象环生   自从云裳被打入大牢后,王府中便将这件事传开了,仆人们起初大为吃惊,镇洋王盛宠云夫人那么多年,竟在一夕之间将她打入大牢,让她不仅失了宠,还成了罪人,当真是毫不留情,侍从们个个如履薄冰,别说伴君如伴虎,就是个普通权贵也有在自己家中为所欲为的权力,当下人的更要谨言慎行才是,否则便如这云夫人一般,稍有不慎便跌入深渊。   翠吟去王府外转悠了一圈,回来便给云檀带来这么一个不幸的消息。   当时太阳已将近落山,一轮红日西斜,海上依旧战鼓雷鸣,双方的酣战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云檀匆匆命人备了马,准备去大牢探视云裳。   “夫人,近来外头不安定,天色晚了,你还是别出去了,等将军回来再说。”翠吟焦急地劝道。   “将军这几日不会回来了,我怕等久了,又会出新的岔子。”云檀利索地换上一身轻便的窄袖裙,又拿出一件缎子披风。   “夫人你去了也没用的,那是王爷的家事,你根本管不着。”翠吟不明白自家夫人为什么对别人的姬妾那么关心,听说她们是朋友,可也不过相熟几日罢了,如何就急成了这样?   “我自然无法左右王爷的心意,只想最后见那夫人一回,她若有夙愿未了,我或许能帮得上忙。”云檀说着匆匆走下台阶。   “夫人,要不翠吟同你一起去,路上好有个照应!”   “大牢就在天水城外,我不会走远的,而且你也不会骑马,好好守在行馆里吧!”   云檀飞快地奔出行馆,小厮已经为她牵来了马,那是一匹白溜蹄马,性情温顺机敏,擅长走夜路,天水城的大牢就在郊外,穿过最热闹的街衢,大约再行个十里路就到了。   这座大牢阴气惨惨,它面朝树林,背靠重叠群山,监房低矮而规整,通道只有一面,云檀到达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她方靠近监门便闻到一股腥臭味,守夜的牢吏听到响动,从内里走出来,嘴上骂骂咧咧的,显然是被人扰了清梦。   一束月光穿过云层投落下来,将女子细细长长的身影投落在地上,云檀站在铁门边,抬手揭下了风帽,她的脸苍白又秀丽,牢吏举起风灯照了照,口中的谩骂立刻停止了。   “那么晚了,姑娘有何贵干?”牢吏的声音粗嘎,风灯照亮了他的脸,这人脸上有颗黑色的大痣,他塌鼻梁,厚嘴唇,眼睛眯成一条缝,隐隐约约流露出一种贪婪阴险的神情。   “我是来探监的,这位大哥开开恩,放我进去见个人,盏茶功夫就好。”云檀展开了妩媚的笑容,好像一点都不嫌弃他。   “姑娘要见什么人呢?”   “云夫人。”   “啊……是镇洋王的云夫人?”   “正是。”   “要见这个人可不容易,镇洋王吩咐了,谁都不许靠近她。”牢吏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黄中带黑的牙。   “大哥行行好吧!”云檀从衣袖中取出一锭银子,从铁门外递了进去。   那人立刻接住了,同时还将云檀的手牢牢握住不肯放,云檀心中泛起一阵恶心,面上却依旧挂着妩媚的微笑,“这些若是不够,妾身这儿还有,望大哥笑纳。”   牢吏嘿嘿一笑,刚要开口提要求,却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便有一骑风驰电掣般从黑压压的树林里冲了出来,马上的军校在一丈开外处猛然勒停了奔马,翻身而下。   这牢吏慌忙松开了云檀的手,只见那军校大步走来,同时高声问道,“云夫人如何了?”   守夜的牢吏不甘心地瞥了云檀一眼,咽咽唾沫道,“镇洋王昨夜派人把她带走了,据说是带回王府了!”   云檀转过身,借着模糊的月光看清了来者,那是姜校尉,他曾去行馆见过上颢,云檀跟他有过几面之缘。   “姜校尉也来了!”云檀略微有些吃惊。   姜少安这才把目光落到她身上,同样也是大为惊异,“夫人怎在此地?”   “我正要找云夫人,”云檀没时间与他多话,转身欲走,“既然她回了府,我去趟王府便是。”   姜少安微微一怔,紧接着突然跑了上去,拦在云檀跟前,“夫人,夜里危险,海上又战火连绵,你不能一个人乱跑。”   “我没有乱跑,只想去趟王府。”云檀心里有点儿不耐烦,脸上却仍是微笑着。   “镇洋王近来闭门谢客,你见不到云夫人的,不如让末将送你回去吧。”   “或许有别的法子可以进去,不试怎么知道?”云檀面露焦急,她往前走了两步,姜少安则后退了两步,不依不饶地拦在她跟前。   “听说您是上将军的外室,呃,不过他也没什么内室,总之你是上颢的女人就对了,”姜少安有些尴尬,他摸摸鼻子道,“你若是出了事,上颢会怪罪我的,夫人还是请回吧,云夫人的消息,末将可以代为传达。”   “不麻烦军爷了,我还是亲自去一趟吧。”云檀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姜少安虽然拦在他跟前,却也不敢碰她。   看来他对上颢的女人非常忌惮,云檀心里忽然没来由地涌起一股骄傲之情,她低下头抿唇一笑,玫瑰色的双唇间露出一行洁白的珍珠贝齿。   “夫人现在笑得高兴,等遇上危险就笑不出来了。”姜少安微微苦笑。   “那就等遇上危险再说吧!”云檀兀走到马边,她敏捷地翻身上马,扬鞭一挥,马儿立刻飞驰了出去。   女子的马术精湛,是上颢手把手交出来的,姜少安吃了一惊,忙不迭地也翻上自己的马匹追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向镇洋王府疾驰。   一轮冷月高照着广阔的平野,穿过茂密的树林,奔马宛如飞燕,行过草地,跑上进城大道,趁着城门关闭之前,箭一般冲了进去。   夜幕降临,因为战乱的缘故,街市上空空荡荡,楼馆摊贩早早打烊收场,归家避难,马儿畅通无阻地奔跑在长街上。   姜少安没有想到云檀的马术如此精良,一路裙袍翻动,跑得跟风一样快,他在后头紧赶慢赶,竟是没有追上,只能乖乖跟着她一路跑。   云檀头也不回地向镇洋王府去了,未料远远便看见了冲天的火光,灰蒙蒙的烟尘乘着夜风直直飘上云霄。   王府内竟然走了水,大火已经蔓延至整座府邸,侍从尖叫着奔走逃散,高大的梁柱轰隆倒下,琉璃瓦被熏得发黑,葱茏佳木,白石清溪,统统被被付之一炬,秀雅的楼阁亭台也残存无几。   云檀越发心焦,她奔至府外,迅速跳下马,将金色的马鞭系在腰带上,提起裙裾便冲了进去。   她逮住了一个狂奔着穿过院墙拱门的侍女,急问道,“云夫人在哪儿?”   “吊在悬崖上呢!”那婢女慌乱道。   “哪儿的悬崖?”   “就是云夫人寝殿外的悬崖,她常去那儿看海的!”   云檀立刻往寝殿的方向狂奔,姜少安紧跟上来,两人又一前一后地狂奔起来。   当姜少安发现自己这一回仍然追不上她时,内心泛起一阵前所未有的酸涩,难怪上颢喜欢她呢,跑得快的女孩子是多么与众不同啊!   今夜,丧子失妾的苏烈跟疯了一样,他夜不能寐,头痛欲裂,璇玑海上又战火四起,片刻都不得安宁,巨兽的咆哮,战船的撞杆声快要让他疯了。   如今的苏烈已经四十多岁了,虽然贵为镇洋王,却一无所有,这强烈丧子之痛对任何人都一样残酷,无论他是王爷还是渔夫。   因此,他恨云裳入骨,将一切罪责都推到她的头上,完全忘了当初是谁为了得到这个绝色美人,提兵围城,戮力众生的。   半个时辰前,镇洋王喝醉了酒,冲进云裳的寝宫,放了一把大火,想要将所有与之相关的东西都烧成灰,他望着熊熊烈火越烧越旺,在宫室中仰天狂笑,未料风助火势,转眼整个王府便被淹没在一片通红的汪洋之中。   当云檀奔入寝殿的时候,姜少安已经不知去向,他中途被人拦住,帮忙救火去了,云檀顾不得他,只自顾自前行。   要上后山的悬崖,必须穿过云裳的寝宫,她小心翼翼地避开被火烧着的地方往里走去,走到半途忽然听见了苏烈猖狂的笑声,心中顿时惊惶起来。   镇洋王头昏脑胀,神志不清,房梁上不断落下烧焦的木头,他醉醺醺地东躲西闪,在火场中乱走,模糊的视线中突然映入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乌发及腰,穿着一身浅色的衣裙,姿仪纤挺如青竹皎皎。   “贱人!你这个贱人!”苏烈此时此刻只认得一个女人,那就是云裳,他摇摇晃晃地向她冲去,伸手便要抓她,“我杀了你!毒妇!”   云檀眼看着就能跑出寝宫了,被镇洋王这么一吓,心里不禁慌了起来,她没跑几步便被脚下的衣裙绊倒在地,四周火光盈盈,苏烈很快就追到了几步远的地方。   “云裳……云裳……”他踉踉跄跄,带着醉意喃喃道,“贱/人,我看你还能使出什么诡计……”   云檀大惊失色,她眼看着无处可逃,心中忽然闪过了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   丽人咬咬牙,她小心翼翼地,以一种优雅又庄重的姿态站了起来,镇洋王就在她的正前方,云檀目光迷离地注视着他身后的某处,忽然伸出手,用深沉的,充满欲/念的声音说道,“苏虔……苏虔……你快过来……”   五王爷一愣,紧接着猛然回头,“苏虔!”   这第一声唤得极其凶狠,像在逼一个情敌现身,可到了唤第二声的时候,他的声音立刻变得凄切起来,“苏虔,虔儿,我的虔儿……”   云檀趁他神志不清之际,转身快速冲出寝宫,她顺着山林间一条狭窄的石阶,往悬崖上狂奔,幡然醒悟的镇洋王怒不可遏,他正欲追赶,头顶上的房梁突然落了下来砸在他身上,他立时发出一声惨烈的哀嚎。   云檀提着长裙,奔跑在徐徐上升的石阶上,林木婆娑低吟,夜风呜咽哀号,远处突然传来的凄惨嚎叫,令她浑身发冷,觳觫不止。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山巅,烈烈罡风吹打着她的裙袍,云檀迎风而走,几乎睁不开眼睛。   云裳已经死了,当她的歌喉被摧毁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此时此刻,曾经的绝色美人被绑在一根高高的木杆上,黑发和红裙在狂风中飘舞。   云檀捂住心口,微微弯下腰去,她颤巍巍地一步步走在陡峭的悬崖上,试图靠近那座木杆,可杆子那么高,她够不着她,只能站在下面干着急。   这时候,姜少安匆匆赶了上来,他跑得气喘吁吁,迎着狂风大声道,“夫人!整座王府都成火海了,府里的兵士正在捉人,咱们没有退路了!”   “姜校尉可有法子先将云夫人放下来?”云檀高声道。   姜少安三步两步奔到木杆下,跟云檀并立在悬崖上,他抬起头,望向被捆绑的女子,忽然失神了。   “这就是……云夫人?”他呢喃着。   “是了,”云檀急道,她的长发被风吹得在眼前乱飞,“你可有办法将她放下来?”   夜黑风大,她没有看出军人眼里流露出淡淡的,与往昔不同的情绪,姜少安抬头凝望了一会儿,然后对云檀道,“办法是有的,但府里着了火,一夜之间灭不了,我们又擅闯王府,府兵马上就要来了,现下唯一的出路,便是从这里跳下去,不知夫人敢不敢为?”   云檀顿时脸色一白。   姜少安见状笑了起来,“末将方才就说吧,等夫人真正遇到危险的时候就笑不出来了。”   云檀往悬崖下看了一眼,这里距离海面约莫有七八丈高,海上硝烟四起,金鼓雷动,战船互斗,兵甲相争,她虽然熟悉水性,但高崖跳水就是另一回事了,女子左思右想,却也拿不出主意,只得硬着头皮上。   “我可以办到。”她故作坚定地点头。   于是姜少安撮口打了一声尖锐绵长的呼哨,大海中立刻有战船作出了反应,只见一艘轻巧的开浪船迅速穿过庞大的战舰队伍,向悬崖处驶来。   哨音刚落,几个手持兵器的卫护已经从山路上杀来,领头的喊道,“前面有人擅闯王府,将他们拿下!”   姜少安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往高处一抛,只见银光闪过的地方,捆绳登时断裂,高处的红衣女子风一样坠落下来。   悬崖边的守卫大吼着向他们冲了过来,姜少安一把接住掉落的女子,又探手抓住云檀的胳膊,大叫一声,“跳下去!”   云檀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推了下去。   下坠的速度太快,姜少安抓不住她,三人从高处重重地砸入海中,开始不停地往下沉,起初速度很快,后来便渐渐慢了下来。   当他们沉入深海时,姜少安缓缓放开了怀中的红衣女子,她的面容很安详,乌黑的发丝在水中飘来荡去,双臂慢慢张开,似乎很乐意接受这片蔚蓝海域的怀抱。   多年来,他曾无数次想象过这个女子的容貌,他想象她的惊鸿之艳,她的绝代风华,而她真实的面容不仅没有让他失望,还令他所有的想象都黯然失色。   姜少安至今都记得,五年前他初来乍到时的情景。   那时,他带着怀才不遇的愤懑和时运不济的悲哀,每晚喝得烂醉,倒在沙滩上望着星空发呆。   有一天夜里,她的歌声忽然迢递而来,他不由自主地凝神细听,未出多久,海面上风平波息,他在恍惚出神间,回想起过去初露锋芒时的骄傲,以及失手杀人后急转直下的命运,一时竟情难自抑,躺在沙滩上泪流满面。   如今,一切都已成过眼云烟,遗憾被岁月淡化,痛苦也不再磨人,年轻时宁可玉碎不得瓦全的性情渐渐被磨平,可他仍然记得那一晚的歌声。   上颢曾经说过这个女人的歌声是无情的,可若真是无情,又如何能让他泪流满面?   军人静静地目送着死去的女子渐飘渐远,许久才突然感到窒息,于是他使劲踩水,让自己浮出水面,海面上战火纷飞,处处都是喊杀声,姜少安突然打了个激灵——   不好!他把云檀给忘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男配沉浸在女配的美色中,女主独自哭晕在大海里。。。 姐姐的戏份就此告终了,她的个性属于非常规的异类,小白莲只是想写一个有诡异天赋,但性格反常的角色,于是姐姐就诞生了,感谢小天使们对姐姐的爱,么么哒~~ ☆、英雄救美   却说云檀落入海中,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她控制不住下沉的速度,本想踏水而出,但因心中慌乱,怎么也浮不出水面,反倒是越沉越深,她的气已经快要吐完了,意识将散未散。   ‘看来这下是死定了’,云檀心中暗暗叫苦,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死在这桩事上,那个姜校尉当真是个靠不住的,关键时刻竟也不来拉她一把!   正当云檀绝望之际,水中忽然有人抱住了她的腰,军人的手臂刚强有力,他拖着她迅速往海面上游去,云檀任其摆布,待到浮出水面,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使劲咳嗽起来,两人身处战局,船只划行,兵器相撞的声音冲入耳膜,女子涣散的意识渐渐变得清晰。   上颢一言不发,他带着她快速游向一艘开浪船,船上的兵夫抛下绳索,军人一手抱着女郎,一手抓住绳索,敏捷地攀上船只,落到甲板上。   云檀一上船便扑倒在甲板上,不停地干呕,她的衣裙都湿透了,长长的头发贴在后背上滴着水。   “你想干什么!自杀吗?”成亲那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对她遽言厉色。   云檀摇摇头,她想说什么,却一阵胸闷,喘不上气来,又欲昏倒,上颢立马将她抱起来,他单膝跪在地上,屈起另一条腿,将她脸朝下横放在膝上,一手捏住她面颊两侧,强行打开她的牙关,一手压向她的背部,帮她将胃里的水吐出来。   云檀接二连三地呕出好几口水,她吐得涕泪交流,浑身无力,红着眼睛趴在他膝上,哽咽着道,“你……你怎么那么粗鲁?”   “不粗鲁你就死了,”上颢见她吐完了,便将她扶起来,军人也浑身湿透,他紧紧绷着脸,“要不是姜少安事先打了声呼哨,让我发现你在悬崖上,我连你的尸首都找不到!”   “姐姐死了,我原本只想看她一眼,没料到会那么危险……”云檀有气无力地啜泣着,她的眼泪不停往下流,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悲哀,不知是因为吐得太难受,还是云裳死得太惨。   海上波涛汹涌,船只起伏不定,军人余怒未消,却安慰般吻了吻她的秀发,“好了,现在没事了,我送你上岸。”   开浪船在庞大的战舰队伍里穿行,到处都是飞射的火箭,敌船冲入舰阵中,与守军厮杀成一片,血肉横飞的景象比比皆是,受伤的士兵从高高的福船上跌落下来,扑通一声掉进海里,就像落进了深渊,再也寻不到踪迹。   一艘火船乘着风破浪而行,火星接二连三地点燃好几艘战舰,云檀所在的开浪船刚刚绕过一艘巨大的楼船,突然看见飞速行来的火船,一时闪避不及,两船相撞,大火迅速蔓延开来。   船只剧烈地摇晃,云檀面色惨白,她站立不稳,全靠上颢搀扶着,“怎么了?船是不是要沉了?”   “是,”上颢回答,他冲船员们高声道,“上楼船!”   庞大的楼船上飞下铁钩嵌在开浪船的船板上,将它拉近,让兵夫们迅速上船,上颢也奔至船舷边,他一手抱住云檀,一手抓住绳索,飞快地登上楼船。   楼船上的主将是车骑将军闻澈,他是上颢的直系下属,因为骁勇善战,屡立功勋,升官的速度极快,虽然闻将军吃喝嫖赌,无恶不作,但从不因此贻误军机,只要号角吹起,他必然精神奕奕,蓄势待发。   上颢一向赏识有才干的下属,从不吝啬封赏,闻澈也亏得遇上一个知人善用,不徇私情的上级,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因此他平日里就是再桀骜不驯,见到上颢也定然是是毕恭毕敬的。   此时,他戎装染血,手中提着明晃晃的大刀向上颢走来。   “将军!”闻澈抱拳一礼,无意中瞥见了上颢身后的女子。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她了,云檀是典型的晔国女子生相,身材长挑,纤弱秀媚,属于闻澈最喜欢勾搭的那一类女人。   自从晔国并入雩之国后,不少有钱人会畜养晔国女子为姬妾,这些女子大多才貌俱佳,声色绝妙,深得主人欢心,闻将军几乎一眼就能断定云檀的出身。   深夜,海上波澜壮阔,即使楼船船高首宽,在淘天白浪中亦是起起伏伏,摇晃不定,两军交战时,敌船纷涌而来,楼船时不时改变航道以避开沉船,敌军控制着水怪突袭对手,船舰上□□飞射,空中血雨飘摇。   云檀初临战场,六神无主,她看见不远处有一条巨大的蛇形怪物猛然窜出水面,高达十几丈,它仰天长啸,掀起巨浪,吓得差点昏死过去。   上颢扶住她,让她勉强站稳了,闻澈则立在船舷边,时不时地打量云檀。   这样女人总是能促使他想起一段温柔的回忆,他就像一只无情的采花蜂,发现一朵瑰丽的小花,便要撷取它的花蜜,等到尝足了甜头,就会毫不留恋地飞走。   楼船起初采取远攻策略,□□连发,未料行进途中遇上敌船,两船先是相撞较量,但很快就陷入了跳帮肉搏战,敌兵挥舞着战刀杀上船来,鲜血立马在船上溅开了。   兵将们你来我往地厮杀,上颢很快也陷入了苦战。   他四面受敌,强杀猛攻,黑漆漆的戎装上落满了对手的鲜血,他一手将云檀揽在怀中,一手挥舞着长刀,牙齿咬着一把短剑,军人手中的兵器一次次戳进敌人的胸膛,热乎乎的鲜血喷洒在他的脸上手上,他毫不留情地杀出一条血路,从船尾渐渐向船头靠近。   闻澈紧随其后,他凶猛无比,杀起人来也是手起刀落,凡过之处,热血喷涌。   云檀亦步亦趋地走在上颢身边,鲜血溅在她的衣裙上,脚下的血水流淌,她走得一步一打滑。   女子的耳边刀风阵阵,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她下意识地抬手一接,却见是一个怒目圆睁的头颅,顿时整个人都瘫软了,任那头颅从裙襴上滑下去,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上颢的胳膊牢牢地托住了她,她惊惧交加,像一片叶子一样挂在他身上,楼船摇摇晃晃,高处的阑槛被人一道砍断,掉落下来,上颢迅速将云檀扑倒在地滚至一旁。   云檀躲在他的怀里,被他紧紧拥着,只觉得今夜就算死在这条船上也无甚遗憾。   侥幸躲过一劫,女郎试图从地上站起来,可她发现自己的手脚怎么也使不出力气,鲜血淋漓的杀人场面对她的冲击实在太大了,她就像块破布一样,半点用处都没有。   上颢托起她的腰,勉强让她站立起来,他低声安慰她,“不要害怕,你跟着我走,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高大的楼船摇摇欲坠,船员们纷纷弃船而走,近旁的战舰迅速放出小船前来接应,上颢带着云檀且战且走,闻澈则一直在离他们十步远的地方杀敌。   三人见缝插针从楼船上一跃而下,落在等候已久的小船上。   “我先送你上岸。”上颢说道,他吩咐船夫往岸边行驶。   小船轻巧,又恰好顺风,行进的速度非常快,沿路时不时有大船当掩护,没有遭到敌军的袭击,顺利地驶回了岸边。   云檀的裙袍湿透了,她在船上被海风吹着,一个劲儿地打哆嗦,上颢身上也没一处干的,盔甲又冰冷,没法给她带去温度,他的心里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开始窜了上来。   小船靠岸,云檀提起湿漉漉的裙摆,往船头走,她的步履轻飘飘的,船只又左摇右晃,她险些又失足落水,幸好上颢从身后托住她的两条胳膊,才将她稳稳送上岸去。   闻将军立在小船一侧,暗暗看着云檀,他的嘴角含笑,目光粗鲁又直率,依稀带着三两分兴趣。   上颢上岸后,召来一小队人马护送云檀回行馆,临行前又叮嘱了她几句,云檀依依不舍地拉住他的手,可他却凶巴巴地盯着她,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松开她的手,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上了小船。   闻澈站在船头等待,上颢走回来的时候,非常阴郁地瞥了他一眼,他平时很少会有这种眼神看自己的下属,这让闻澈心中一惊。   等到小船驶出海岸,军人突然转过身来,他压低了嗓音,用一种威胁的语气对下属说道,“闻将军,小心一点,方才你一直盯着看的女人是我的夫人,谁也不能打她的主意,就算是皇帝也别想把她从我手里抢走,你明白吗?”   闻澈本以为上颢没有察觉他窥伺的目光,谁料他早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不禁打了个激灵,慌忙抱拳道,“是,将军!属下若是再敢多看夫人一眼,便自剜双目!”   上颢没有接话,他转过头去自顾自观望战局,再也没有提起此事。   两人一入战圈便迅速登上了一艘沙船,船上多桅多帆,航速极快,前方的敌阵中驶来十几艘斗舰,舰上旗幡飘舞,金鼓雷动,中央一艘舰船上,立着一位猿臂虎躯的大将,头戴金盔,身着狻猊战袍,红帔上团花灿烂,远远望去,宛如天神下凡,恶煞临世。   “哟,穿成这副模样,生怕□□射不中他。”闻澈见状,冷笑一声道。   “不要小看他,”上颢却是微微蹙眉,“这个人双手持斧,身着猊铠,应是璇玑岛国的第一大将哈穆。”   “哦?不如我们去会会他!”闻澈听罢跃跃欲试。   “可以,但要小心地对付。”   “将军的意思是?”   上颢观望了一番战局,对传令官道,“让大船迎战,派三十人随我上小船突袭。”   “是!”   ***********   云檀当晚委委屈屈地回去后,等了很久也没见上颢回来,她身心俱疲,终是挡不住困意在软榻上睡着了,待她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连忙差馆里的人去打听战况。   小厮告诉她,上颢已经派人来报过信了,说半夜里仗就打完了,营寨里还有些后事要处理,大概傍晚才能回来。   云檀这才稍稍放了心,但她仍是彷徨了一整天,饭也没吃下几口。   今日天黑得早,上颢回来的时候,太阳刚刚从山后落下去,姹紫嫣红的院子蒙上了一层暗影,灌木摇曳,落下了几片嫩叶,蔷薇从枝头上垂下来,飘起一阵阵暗香。   军人带着一身水气走进院子,他手里提着头盔,束在脑后的长发十分凌乱,几缕黑发湿漉漉地落在前额上。   “你终于回来了,”云檀一听见响动,便从屋子里迎将了出来,她疾步跑到他跟前,上下打量着他,“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丽人的眼睛清莹秀澈,亮晶晶的充满关怀,若是平常,他定要抱住她,亲吻她,可今天他却打定主意不对她露出半点笑容。   军人望着他,轻轻皱了皱眉,并没有将脸转开,“我想过了,从今天起你不准再离开行馆,我会让馆里的仆妇看着你,直到回皇城那天为止。”   云檀仰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副受到伤害的样子,好像他打了她一样。   军人克制住自己,没有泄漏出一丝一毫的温情,他冷漠地立在她跟前,暗暗下定决心,今晚无论她怎么装可怜都要表现得不为所动。   丽人看了他一会儿,眼睛里渐渐泛出一层模糊的泪光来,“昨夜之事,纯属意外,往后我一定杜微慎防,绝不再亲身涉险,你别把我关起来,好不好?”   “你食言的次数太多了,这回我不会信了。”上颢回答,他打算给她一些颜色看看。   云檀挫败地低下头去,她抬手抹了抹眼角,好像在拭泪一样,“随你吧,反正你力气比我大,地位比我高,你要怎样,我是反抗不得的,但我要告诉你,一旦你把我关起来,就别再想碰我了,我是宁死也不会从了你的!”   说罢,她掩面而走,飞奔进屋,像演戏一样砰地一声关上了木门。   上颢知道接下去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了。   半年前,云檀外出采花,结果淋了一场雨,着了凉。   上颢令她半个月内不许出去乱走,谁料接下去的三天,她每天都给他扮演一个受夫君迫害,无力反抗的可怜少妇角色,她装模作样地伤春悲秋,有时还能真的掉下几颗泪珠,上颢强忍了三天,终是忍无可忍,只能打开门,让她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   云檀当时立刻就喜逐颜开了,她像变了个人似的,扑过去对他又亲又抱的,还搂着他的脖子,一个劲儿地温言细语,好话连篇,上颢觉得云檀若是个男人的话,一定会有很多姑娘遭殃的。   今夜,为了让失败来得不要太快,上颢决定先跟她僵持一会儿。    ☆、大战告终   他没有去理睬她,自管自打了水去浴房洗澡,然后换上干净衣服,又刷净了戎装,将它晾在院子里。   果不其然,云檀坐不住了。   雕花木门被人嘎吱一声打开,丽人清幽幽的身影被月光投落在地上。   “你为什么不进来呀?”她柔和的声音里透着几分疑惑。   “你不是宁死不从吗?我怕进去以后你会咬舌自尽。”上颢站在木架子边上,面上隐约露出了一丝微笑。   云檀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然后便提起裙裾从台阶上走下来,款款步至他跟前,她抬头盯着他看,半晌后,柔情脉脉地偎进他怀里。   上颢站在原地不动,两条胳膊碰都不碰她一下,他低头看着她,“怎么?这会儿又施美人计了?”   “美人计若是管用,我乐意天天施。”丽人轻轻道。   她忽然想起从前对他使过的小把戏,不禁浅浅一笑。   她曾在他跟前盛装冶饰,曼舞娇歌,想试探一番他的底线,他见了的确会走上来拥抱她,亲吻她,但只要正务来了,他该去则去,半点都不给人耽搁。   云檀起初觉得好生挫败,可细细一想,他若是抵御不了这种庸俗的诱惑,她又怎么会瞧得上他?   “你今天待我不好,连抱都不肯抱我。”   “你不听话,四处乱跑,还从那么高的悬崖上跳下去,要我待你怎生好法?”军人终于露出了笑容,他伸出胳膊将她圈在自己怀里,这个动作似乎牵动了某个伤口,上颢的衣服上有鲜血渗了出来。   “我说过那是意外,事先根本没有料到会出这种事,”云檀发现了血迹,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房中走,“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都流血了。”   进了屋,她解开他的上衣,让他坐在烛光下,军人的胸膛上有一道刀伤,好在只伤及皮肉,没有大碍,云檀先是用天竺葵捣烂了加水调和,给他敷在伤口上止血,然后又去灶房叫人煮了碗姜汤来。   “夜里喝姜如吃□□,不过是关你几天,你便要下毒手了?”军人笑道。   “你一天到晚泡在水里,寒气都快入骨了,晚上喝点姜汤算不了什么的。”她笑吟吟地把姜汤端到他跟前,让他慢慢喝。   上颢依言喝完了姜汤,他放下碗时,云檀正坐在桌子另一边托腮出神,秀美的眼睛里又露出了几分忧悒的情绪。   见他喝完,她起身走到他跟前,将他胸前的药草抹去,重新涂上药膏,最后用细布包扎起来。   “一道口子而已,不用那么麻烦。”对上颢来说,受伤是家常便饭,他对伤口大意惯了,直到云檀出现,才变得精细起来。   “不行,万一发炎化脓可就不好了。”包扎完,她仰起头来冲他淡淡一笑,他望着她嫣红的嘴唇,忽然低下头吻了她一下。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不好过,毕竟出事的是你姐姐,”伤口处理完毕,上颢站起身,披上衣服,“从前我一直以为你跟家人的感情淡薄,但那毕竟不同于陌生人。”   云檀点点头,她微微苦笑,“姐姐虽然性子古怪,待人冷漠疏离,但对我总是怀有几分善意的,小时候,娘时常冷落我,姐姐虽然从不会帮我说话,但我知道,她的心是向着我的。”   云檀至今还记得十二岁的时候,从寺庙上香回来,大街上人潮拥挤,她的眼泪惹恼了母亲,被远远弃置身后,是云裳一路放慢了脚步等她,才没让她走丢;还有一回,云裳见她呆在家中待得憋闷,便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海边走走。   那时,两人偷偷摸摸溜到后院,拨开墙角下的杂草,从一处可屈身而过的缺口中跑了出去,她随着姐姐提起裙子一路飞奔,跑到离家最近的海滩上。   两人在岩石上并肩而坐,云裳眺望着远方的夕阳,曼声吟唱着古老的歌谣,落日的清晖照耀着少女的脸庞,她一时竟分不清那光彩夺目的是姐姐的容光,还是天际的霞光。   “虽然跟她单独相处的机会很少,但每次我都记得很清楚。”说着,丽人悒郁笑了笑。   “你的姐姐长得美,又深得母亲宠爱,你可曾嫉妒过她?”   云檀摇摇头,“姐姐不像尘世中人,即使站在她身边,我也觉得她很遥远,哪里进得了我嫉妒的范畴?”   “那什么样的女人进得了你嫉妒的范畴?”   云檀想了想,忽然笑道,“要是哪天你多看了哪个女人一眼,我便要嫉妒她了。”   军人也笑了起来,他没想到她会给他这么一个答案。   “对了,昨夜的战况如何?”云檀走到梳妆台边,摘下了发上的朱钗,回眸一笑,“但愿你早些打赢才好,否则我不知道要被关多久呢。”   “应是快了,你不用急。”上颢回答。   昨夜,他们偷袭敌方大将哈穆的斗舰,虽然生擒了那位身披猊铠的大将,但出人意料的是,威武铠甲下的人似乎并非哈穆本人。   上颢当时已经将他打倒在船头,他冲上去摁住他,掀起他的头盔,想要割下敌人的首级,谁料头盔下露出了一个少年的面孔,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他瞪大眼睛,张大了鼻孔,急促地喘着气,目光却充满了慷慨和无畏,船员见他被擒竟是统统缴械投降,求他放人一条生路。   于是上颢将斩首改为了生擒,把这身份可疑的少年人抓回了营地,姑且当作人质。   云檀从镜子里看见他出神,不禁问道,“怎么了?又有麻烦了?”   “没有。”军人起身向她走去,他拨开她披拂在背后的长发,俯身吻了吻她的脖颈。   他的嘴唇有些凉,云檀不禁打了个哆嗦,她站起身来回头看他,近来兵连祸结,上颢每日都风尘碌碌,有时甚至睡不上觉,他的脸色看上去比以往苍白,右颊上那道伤疤更显得深了。   “你的眼圈好青,早些休息吧。”   她站起身,踮起脚尖来亲了亲他的嘴唇,然后绕到屏风后,褪去衣衫,换上亵衣。   这一夜又是难得的平静安详,云檀躺在上颢身边睡得很香,她一个人睡觉时总是怕冷,要多加一床被子,但有上颢在就会变得温暖起来。   次日早晨,上颢醒来时,云檀已经起床了,她正坐在窗边梳妆。   女子的面庞洁白净秀,一头乌发垂至腰际,她对着菱花镜,手拿一把桃木梳子缓缓地打理着长发,军人坐在床边,从他的角度恰好能望见她美好的侧脸和一弯漆黑的睫毛,云檀幽闲安静的模样总让他萌生出一种跟她一起悠然隐退的愿望。   下一刻,女子忽然放下梳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上颢问道。   “我已经二十六岁了,老了。”   “二十六岁也算老?那我今年三十岁,是不是该进棺材了?”   “男人和女人不一样。”云檀回眸莞尔,继续梳理长发。   “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他淡淡笑了笑,“都不过是长年纪罢了。”   今日海上风平浪静,璇玑诸岛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暂时收了兵。   原来,那个假冒大将哈穆的少年竟是璇玑岛的小皇子。   他从小深受国君喜爱,因为喜好武略,又天生有几分打仗的禀赋,小小年纪便被臣子们花言巧语地捧上了天,此番竟是不知天高地厚,偷偷穿了哈穆将军的盔甲,领军进攻雩之国,未料运气不佳,头阵便遇上强敌,一朝被擒便沦落为俘虏。   与此同时,镇洋王的死讯也渐渐在天水城传播了开来。   据说这位王爷是玩火自焚的,当夜的大火费了三天才彻底扑灭,府中的层台累榭,桂殿兰宫统统化成了灰烬。   上颢前去探视时,看到的几乎是一片废墟,五六位千娇百媚的王妃正被婢女们搀扶着上车,送去别处馆舍暂住,她们全身缟素,大放悲声,有几个口里还念念有词,“都是那个晔国妖女……都是她作的祟……”   镇洋王的死对上颢来说可是一件坏事,不久前,苏烈一怒之下上奏弹劾上颢,后来真相大白,他心神癫狂,尚未来得及重新上书,便酒后纵火,横死宫中。   这下死无对证多少有些麻烦,好在上颢手中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只要皇上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就能平安无事,怕就怕苏昂为佞臣所扰,偏听一方,对他心生猜忌,起提防之心,一旦皇上不信任他,那他随时都会有杀身之祸。   五日后,璇玑诸岛之主亲自出征,试图夺回爱子。   他带了六千水军前来讨战,百来艘战舰在海面上一字儿排开,船上兵械整齐,红旗招摇,岛国君主黄巾耀眼,他身披细软甲,脚蹬金皮靴,手持一柄七十来斤的点钢枪,眼暴须红,怒发冲冠,他左右两侧各立一员猛将,手握虎尾银鞭,骁勇异常,威风凛凛。   上颢得到消息,立刻披挂上阵,他派遣五十艘战船先去明微港埋伏,每艘船上又安插三十名挠钩手,又在岸边山岗上布下了精锐的□□手。   恶战一触即发,敌军在君主的指引下奋勇冲杀,他们在柴草上浇了鱼油,洒了硝磺,然后点起一把大火,冲进对方阵营,将燃烧的柴草扔上他们的船只。   俯仰之间,雩之国阵营内烈焰飞腾,黑烟四塞,舰船上布帆焦裂,槽索尽焚,败军们纷纷起锚驾橹,按指示往明微港驶去,此举甚得璇玑岛国君之心,他立刻指挥所有战船乘胜追击,试图杀入雩之国后营,救出沦为俘虏的儿子。   明微港驻军见一队队破败的战船纷涌归来,当即打开水栅迎接,然而敌方紧追不舍,趁着水势似箭离弦一般冲了过来。   水栅被冲破,敌船浩浩荡荡地涌了进来,眼看着就要逼近岸边,水寨里忽然传来一声奇怪的梆子响,港口四周的山岗上忽然舞动起密密麻麻的旗帜,弯箭如暴风骤雨般飞射下来。   雩之国船队早已接到命令,战士们一听见梆子响便窜入舱中躲避,敌兵一时摸不着头脑,转眼便被射成了刺猬,满身都是血窟窿。   国君身边的猛将将虎尾银鞭舞成一张牢固的铁网,君主被牢牢护在其中,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际,他们很快便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招架之力全失。   一阵箭雨过后,雩之国水兵复又杀出,他们钩船跳帮,转守为攻,这里砍刀一卷,那里□□一挑,如狂虎般屠戮着负伤的敌兵。   黑夜里火喷涛喧,喊杀声震天撼地,璇玑岛国君奋勇冲突,他自知胜算已无,一边挥枪杀敌,一边吹起号角,示意全军撤退。   上颢见他要走,立刻驾起一张铁胎弓,搭上一支狼牙箭,对准敌方君主的咽喉射去。   国君杀得正急,哪里听得见远处的风声,待他发现危机时,狼牙箭已近在眼前,他慌忙向左一避,劲利的箭簇深深扎进他右肩肩骨,他踉跄数步,跌跌撞撞地避入船舱。   上颢本想致他于死地,奈何对方迅速撤退战船,只听一声长啸过后,所有敌船放弃进攻,纷纷向外海棹去,约行五六里便消失在夜色里,黑夜深深,四望茫茫,零零星星的火光散落在海面上,很快便熄灭不见。   是夜的大战,璇玑诸岛终是失败而归,雩之国水军战舰也损失了不少。   十日后,璇玑岛国君派使者送来了求和书,上颢差人将它送往皇城,面呈圣上,又将新近俘获的小皇子也送上了囚车,发往京城。   未出半月,皇城中便传来了消息,雩之国愿与海上邻国和睦共处,但条件是留下对方的皇子,充当十年质子,璇玑岛国君虽然心中不舍,但他已出兵强攻雩之国数次未果,损兵折将无数,只得忍气吞声,暂时接受了这个条件。   海上的战火终于平息,这场以公主为借口开动,又以皇子为理由结束的战役,想来也是有趣得很。   沿海的水军虽然死伤无数,却也赢得了胜利,百姓们在城里为他们敲锣打鼓地欢庆,商铺重开旧业,酒楼张灯结彩,原本因丧失战友而怏怏不乐的军人们也终是被胜利的喜悦所感染,纷纷加入高歌欢宴的队伍,打算痛快地喝几场酒来忘却战争留下的伤痛。   云檀因为那次意外的跳海染了风寒,每天咳嗽个不停,上颢担心她的身体,于是真的定下了规矩,让她半个月内都没能跑出去溜达。   云檀为此可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她恩威并发,软硬兼施,一会儿假装生气,不搭理他;一会儿又开始撒娇,对他又亲又抱,像个纨绔子弟引诱良家妇女一样,施展各种花招。   上颢乐得跟她周旋,无论她耍什么招数,说什么样的好话,他都不为所动。   云檀发觉自己真真是遇上对手了,她气馁地坐在红木方桌边,拿起一柄团扇,抚摸着上头的绫绢,“幸好我出道当骗子那会儿没有遇上你,否则如今大概在雩之国吃牢饭吧!”   “我怎么会让你去吃牢饭?”军人抬起头,冲她微微笑。   云檀瞧着他这副冷静的模样,心里头真是又爱又恼。   军营里的庆功宴开了好几场,上颢前去参加了一回,当天没有回来得太晚,除非战务紧急,他极少因为其他事情在外头耽搁。   是夜,房中花香袭人,云檀正坐在软榻边读一卷书,见他那么早回来,心里有些意外,故意斜觑了他一眼道,“怎么那么早回来了?庆功宴上歌舞升平,将军此番立功,身边定是珠围翠绕,美人们争着抢着要投怀送抱吧?”   “嗯,确实如此,”上颢解下了腰间的佩剑,放到桌上,他抬起眼睛笑望着她,“那些女人个个都缠着我不放,不过我告诉她们,要是回去晚了,我老婆会请我吃耳光的,所以半点都不敢耽搁。”   云檀听罢,啐了一口笑道,“谁敢请你吃耳光呀?”   他依稀笑了笑,快步到她身边,将她搂进怀里,女子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宛如夜间蔷薇暗送的幽香,云檀的神态很快活,她柔媚地抬起头来,“我知道外头一定有很多女人竭力想勾引你,可你不理会她们,教我特别高兴。”   上颢低头将她看了看,“你还真信我方才说的话?今晚的庆功宴上都是些男人在喝酒谈天,根本没有女人,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他喝了一点酒,说起话来嘴里有一股酒气。   今晚,他收到一封密信,信的内容让他感到事情变得棘手了起来,天水城的战乱平息了,皇城中却有更大的麻烦等着他。   这个麻烦跟他的好兄弟上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   却说白华帝苏昂阅过奏表后,心中惊疑不定。   由于镇洋王的奏表是在怒火中烧时撰写而成的,读来义愤填膺,字字含恨,但读完细细一想,便觉得既无条理又无依据。   可据苏昂的了解,他的五弟苏烈并不是一个头脑简单,道听耳食的人,此番大动肝火必然事出有因,照这么看,奏章中所说的上颢与广清王勾结一事绝非空穴来风。   苏昂思来想去,不敢妄下定论,他原本想等上颢率军归城后在朝堂上当面与之对峙,但左将军上隽的觐见,让他下了狠心。   原来,八年前南漠叛乱,上隽曾私运刀剑器械支援叛军,他一直为此心怀不安,好在白华帝并不是一个非常勤政的帝王,他始终没有仔细地盘查过军械库的记录。   如今,左将军眼看着自己兄弟遭人弹劾,可谓喜上眉梢,他打算落井下石,将自己犯下的罪行安在上颢头上,说他当年私自挪用了一批军械,至今去向不明,极有可能是用去支援叛逃在外的广青王。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去我要让上颢把上隽干掉,微笑 没想到云裳姐姐那么受欢迎,其实我是在心情很不好的一段时期里写出这样一个人物的,那时候特别消极,产生了很多极端的想法,然后姐姐就诞生了!后来修文的时候觉得她还挺有特色的,于是就保留了下来,姐姐表示这个便当领得值! ☆、离别伤情   当上隽开始密谋这些暗昧之事时,精神变得特别好,连对美酒的抵抗力都增强了百倍。   不久前,他还在为文素音的出逃而耿耿于怀,他可以折磨她,羞辱她,却绝不允许她有一点点反抗与背叛之心,自从文素音走了之后,他少了一个发泄愤怒的出口,成天胸闷气短,动辄拍案暴怒。   然而今晚,他心情大好,左将军带着小人得志的快乐悠闲地在院子里踱步,。   幽深的回廊尽头,绿藤缠绕,红霞夫人正斜倚在廊柱上。   她那一身红艳艳的裙裳宛如夜绽的桃花,当她慵懒地垂下双肩,舒展胸膛,将身子挺直的时候,就像一朵盛开的郁金香,散发着浓浓的风情,上隽停下脚步,昂首望着她,此时他没有喝酒,却感到醉了。   “今天,皇上召你入宫了?”红霞夫人打了个呵欠,悠然笑问。   “是的。”   “你说了什么?”   “说了一些很中听的话。”   红霞夫人大笑起来,她款款向他走去,身姿翩翩像摇曳的花枝一样,“我知道,你一定会告诉皇上你那好弟弟是如何野心勃勃,如何凶残暴虐,你势单力薄,迫于他的淫威,没有揭发他私运军械一事,时至今日,终是忍无可忍,揽襟而起,宁死也要揭发他的罪行。”   上隽扬了扬眉毛,“不仅如此,皇上还交给了我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   “皇上密令我率一千精兵,前去濠州城外恭迎上颢,如果他愿意交出调兵令符,那便安安稳稳地将他送回朝中,如果他反抗,那便……”他做了一个立掌劈砍的动作。   “你当真是个怙恶不悛的家伙。”红霞夫人笑得像只狐狸。   “我怙恶不悛?”上隽脸上的得意之色倏地消失了,他将脑袋前倾,用灼亮的目光瞪视着她,像条山中恶狼,“上颢根本就不配进上家的门槛!凭他的出身能混进上府已是万幸,可这杂种不仅夺我权柄,享我名位,还将我踩在脚底下那么多年!在我眼里他才是怙恶不悛!”   上隽发指眦裂,瞋目切齿。   想到父亲恨铁不成钢时的叹息,还有他看向上颢时那种冷漠中又带着些许遗憾的表情,他就深深痛恨自己在军事上的无能,可偏偏又放不下自尊,于是他将这种恨意一并投掷在抢他风头的上颢身上。   红霞夫人冷眼旁观他的怒火,她看男人的时候眼里总含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和淡淡的嘲讽,上隽狂怒间蓦地瞥见这样的眼神,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他冲过去一把将她扛上了肩头,红霞夫人放肆地娇笑着,装模作样地踢打着他。   她不爱他,可他却能满足她,在某些方面,她不否认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   约莫又是过了半个月,天水城中的一切安顿妥当,便开始涤秽布新,遭到战乱破坏的堤岸正逐步重建,上颢终于能班师回朝了。   当初随白华帝前往璇玑海的军队约有三千人,后来两千人随之返城,剩下一千人留守天水城,如今只剩下了五百余人马,折损了将近一半。   临行前三日,上颢有一次回来得比以往都要晚,情绪也一反常态,看上去阴森又寡言。   云檀不明所以,追问他缘由,他却让她连夜收拾好衣物,说次日便要送她出城。   “为什么要我先走?原本不是说好了一起走的吗?”云檀紧张地问道。   “我今天刚接到消息,这次返城途中恐怕会有些波折,你不能跟我一路走。”军人克制着随时都会爆发脾气,对她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随后便将她拉进了屋子里。   云檀茫然地跟着他,一进屋便继续询问,“还会有什么波折?天水城的乱子都解决了,镇洋王虽然奏劾你,却并无实据,而你在军中的地位那么高,如今还能出什么事呢?”   “地位高才会出大事,”上颢露出一丝烦闷的苦笑,“普通人一不小心顶多跌上一跤,可地位高了,稍有不慎,掉下去的就是万丈深渊。”   云檀听罢,不由栗栗危惧起来,可她没有弄明白事情,便不肯轻易妥协,若是今朝与他离别,往后再也见不到他,她岂不是要后悔死了?   上颢见她不肯动,便自顾自帮她收拾行装,军人打开橱柜来,将她的衣物一一放入箧笥,“你不用担心什么,回到皇城好好休息,约莫三四个月,我就会回来。”   “约莫三四个月?”云檀怔了片晌,突然冲上去拦他,“从这儿到皇城,车马再慢也不出一个月,怎么就要三四个月了?”   女子使劲抓住他的胳膊,可她小小的力气在军人跟前一点用都没有,他轻轻一拨便将她拨开了,上颢兀自打点行装,他紧紧绷着脸,面上渐渐流露出阴深的愤怒,虽然这愤怒并不是针对云檀的,但仍是叫她害怕起来。   “是不是皇上降罪于你了?他要你怎样?”云檀小心翼翼地问道,“总不见得要你死吧?”   “这很难说,不过我打了那么多年仗已经为死做足准备了,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可你死了我怎么办?”   他抬起来拿衣服的手在半空微微停顿了一下,继而镇定地说道,“你年轻美貌,又坐拥整个遥玦山庄,皇城中贵人无数,只要你乐意,随时都可以忘记我。”   云檀一愣,他的话像把刀子似的扎进了她的心里,她蓦地感到一阵惨痛和愤怒,竟也不怕他发火,大声叫嚷起来,“什么意思?你在怀疑我吗?告诉你,如果你去坐牢,我就陪你下狱;要是你被流放,我便跟你一块儿远走,总之我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这话我说得出就做得到!”   上颢这时猛地转过身来,她似乎真的把他惹火了,军人的脸上交织着感动与愤怒的表情,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粗暴地吼道,“云檀!”   他大声喊她的名字,似乎想要唤醒一个正在做梦的人,可她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着,眼里闪动着无畏的光芒,“反正我的家人都死绝了,你若是死了,我也没什么好活的。”   上颢看着她,乌黑的眼睛里现出责备的神情,似乎在怪她不该起这种绝望的念头,“我不会死的,你听话乖乖回去,等我几个月就好。”   见他和缓了口气,她才蓦地感到一阵心酸,紧跟着迸出眼泪来,“从小到大我只爱过你一个人,你让我怎么随时忘记你?这么多年来,我从没看上过其他男人——我根本不能,根本做不到——爱别人……”   军人瞠视着她,半晌,眼里流露出一股深澈的感伤来,“你才二十六岁,说这话为时过早。”   “你不信吗?那就等着瞧啊!”她忿然哽咽着。   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臂,低下头迫切地将嘴唇印在她的嘴唇上,尔后搂住她的腰,将她孱弱的身子紧紧贴在自己怀里。   云檀使劲挣扎,她用拳头拼命捶打他的胸膛,扭开脸去哭泣。   上颢搂紧她,低头亲吻她的前额和乌发,他的表情依然充满烦恼,对她却是温声道,“我说那些话原是不想让你刨根问底,并不是要伤你的心,有些事你知道太多,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没有意义。”   云檀渐渐收住了眼泪,她取出袖中丝帕,擦拭脸上的泪迹,“那你能保证你不会死吗?”   “我不敢保证,但理应是不会的。”上颢回答,他做不到的事从不轻易许诺。   云檀无可奈何,只得动手拾掇衣物,准备次日返城。   夜里,女子辗转难眠,第二天醒来只觉头昏脑胀,神志恍惚,云檀匆匆梳洗打扮了一番,又在上颢的强迫下用了一小碗粥,便要出发了。   军人策马跟随着马车将她送至城门口,临了,云檀又惴惴不安起来,上颢翻下马背安慰她。   他走到车厢边,云檀扶住宽大的车窗将身子探出来,泪汪汪地瞧着他,“不如我去自首,说文沐粼是我杀的,跟你一块儿坐牢算了。”   “杀文沐粼的罪可不是坐牢那么简单,你千万不要冲动。”军人微微笑,让她放宽心。   “那我从前当过骗子,这事能吃几个月牢饭呢?”   “这要看轻重缓急了,战绩辉煌的女骗子,没个三五年是出不来的,那时候我都被放出去好几年了。”   云檀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开始往下掉了。   军人伸手抚摸她的秀发,“好了,不要哭了,再哭下去,街上的人还以为我在强抢民女呢。”   云檀顿时又哭又笑,她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逗我!”   他收起了笑容,拭去她面颊上的眼泪,站在车边低声道,“你大可放心,雩之国的大牢如今已人满为患,近年又战事连结,国库几乎耗空,皇帝没钱再造监狱,也养不起那么多犯人,许多人刑未满便被释放了,所以我也很快就会出来的。”   上颢说得信誓旦旦,云檀也不知真假,只能点点头,依依不舍地放下了车帘。   ********   三日后,上颢率领剩余的五百人马,返回皇城。   这支队伍走得并不快,因为这五百名将士大多都身上带伤,虽然个个归心似箭,却也心余力绌,不得不走一阵,歇一阵,保存体力。   当大军行出天水陵,战火带来的阴沉与悲伤便被一扫而空。   放目尽是苍翠的绿意,广铺的草茵覆盖着高低起伏的大地,天空中有白鸟追逐鸣叫,马蹄轻快地踏过绿油油的芳草,四下美景,八方奇观,天边山河锦绣,岭接云霄,近处苍松密布,深涧飞流,野鸟展翅穿林而过,岩壁高岗直入青云。   天水城的疮痍已成昨日烟云,将士们被这高峻广阔的盛景激荡了胸臆,凡是感情尚未被连绵的杀戮所磨灭的人,都会从美景中得到焕然一新的活力。   可惜上颢无心于沿路的美景,当他着手于一桩要事时,再美的风景都能视若无睹。   虽然他一离开天水城便下令全军戒备,可将士们刚刚结束一场大战,正处于松松垮垮,轻松自如的状态,表面功夫虽然做足了,可心里却毫无防备。   上颢在出发前三日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上隽会在濠州城外恭候他,要求他交出兵符,他本想避免冲突,但若是绕道而行,反倒令人生疑,只能与之正面交锋。   如果上隽谨遵圣谕,只要上颢交出兵符,便护送他回城,那双方便不需要流血对战了,可惜上隽早就心怀恶念,大好的机会能置上颢于死地,他怎么能不牢牢抓住呢?   此番回城的队伍只有五百人,还多数带伤,而上隽却有一千精兵,个个身强力壮,他细细想过了,绝不能给上颢一点喘息的机会,待到他的队伍一靠近,便发兵围攻,直取上颢首级,皇上若是质询此事,他便说上颢包藏祸心,不肯交出兵符,他不得已才发兵围攻,上颢死于乱军之中,被人斩下了头颅。   是夜,繁星灿烂,夜空清朗。   五百人的队伍在距离濠州城十里外的平野上蜿蜒而行,战士们聆听着长夜中的蛙叫虫鸣,手握缰绳,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大地震动起来。   滚雷一样的马蹄声从四方逼来,烟尘滚滚,骤然冲出的骑兵队伍二话不说,抡起手上的斧钺,闷头就杀。   军中登时大乱,四面火红色的旌旗在忙乱中高舞起来,士兵们呼喊奔逃,四处冲杀,他们尚未恢复体力,又正逢夜半困倦之时,不由各行其事,全无章法。   火红的战旗在军中吃力地摇晃着,这支队伍虽然溃不成军却也暗含秩序,若是从高处观察,就会发现战士们在逃散的同时正渐渐地汇聚成四队,往四个不同的方向奔逃。   兵败如山倒,归城大军很快便被打得土崩瓦解,他们哀嚎着四处乱窜,满身鲜血染红了马背,手中的刀没有挥动几次便垂落下来。   待到东方拂晓时分,突袭队伍已然凯旋而归。   上隽安坐在高高的城楼上静候佳音,捷报传来,他振袖而起,左将军虽然一夜未眠,可依旧神采奕奕,领兵大将风尘仆仆地走上雉堞,高声回报战绩。   上隽脸上荣光大显,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击败上颢的军队,可谓欢忻鼓舞。   笑罢,他急切地问道,“那上颢呢?可有擒获?”   “这……回左将军,没有。”   “没有?”上隽前一刻还容光焕发的脸色立马晦暗起来,只听他阴恻恻地问道,“那他是死了还是重伤?”   “属下不知。”   “我不是让你以剿杀上颢为首要目的吗?”左将军厉声诘问。   “属下确实派遣精兵围击上将军,可夜黑兵杂,归城队伍又乱成一片,属下未能觅得上将军行踪,望左将军恕罪!”   上隽一言不发地瞪视着下属,他怒火中烧,拂袖而去,一个人在城楼上来回踱步。   上颢这小子难道是有魔鬼护体不成?屡屡身处险境又屡屡得脱,教人好不着恼,他想到这回又要失败而归,心里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便下令紧闭城门,又差哨兵留心城外动向,有任何异状立时上报,绝不容许放虎归山。   此刻,距离濠州城十五里处,一片绿得发黑的密林里,聚集着一百多兵马。   上颢没有死,也没有受重伤,只是胳膊上中了一刀,正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裹住伤口。   昨夜的突袭并没有出乎上颢的意料,只是手下皆为伤兵,难以突围,好在他多年来勤于练兵,时常组织将士紧急演练,这回整支队伍虽然散漫,却也凭着经验往四个不同的方向撤离,直至安全处下寨,尔后派哨兵互相联络。   目前,剩余的三支队伍尚未有消息传来,军中的几位偏将围在古树下,用力摁住一个中了毒箭的将士,一发力拔出剪头,那人痛得哇哇乱叫,他们扯下衣服上的布条,毫不留情地塞进他的嘴里。   上颢听到响声,转身走到树下,一位圆脸的副将搓搓手,鼓起勇气道,“将军,这仗不能再打了,咱们的将士几乎个个带伤,再下去就要送命了。“   “我知道,”上颢回答,他心里也为此担忧,可脸上却是一片麻木不仁的表情,“但过不了这一关,谁也没法回去。”   那副将叹了一口气,却也一筹莫展。   “上将军,徐中郎有事找您。”一名小兵忽然走来,低声禀告。   上颢颇为意外地看了一眼远处的中郎将,然后迈开步子向他走去。   ***********    ☆、兄弟阋墙   濠州城内,上隽一直在等消息,他在城楼上从左走到右,又从右走到左,眼看着一个白天过去了,此刻日薄西山,依然没有上颢的零星消息。   不过上隽并没有死心,因为他还在等一个人,那个人是他最后的王牌。   当夕阳的余晖像血一样染红了半边天空时,城下的侍卫高声来报:“徐中郎求见!”   左将军烦躁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这名姓徐的中郎是他安插在上颢军中的眼线,只要他能找到借口,顺利脱身,那上颢的行踪立刻就会暴露在他的眼皮底下。   “你总算来了,我还当你死在乱军中了呢!”上隽一扫面上晦气,将大汗淋漓的徐中郎拉到桌案边坐下,连上茶的礼数都没顾及,便盘问起对手的状况来。   徐中郎口干舌燥,上隽急切的态度让他有些不满却也不好发作,只得忍着干渴示意上隽屏退左右随从,好悄做密谋。   由于上颢军中伤兵众多,徐中郎假意为将士们上山寻草,行至中途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脱离了队伍,快马加鞭,直奔十五里外的濠州城。   “他们多半以为末将在山中迷路,绝不会起疑心。”徐中郎信誓旦旦地说道。   “将军可知上颢行踪?”上隽忙问。   “末将知道,但上颢身边有护卫紧随,一时半刻不会露面。”   “那该如何是好?”上隽不禁急道。   “将军放心,末将有一计,可取下上将军首级!”   徐中郎主动请缨,只求上隽赐他五名精兵,便发誓能拿回对手项上人头。   上隽当场便允了,于是徐中郎率领五名死士连夜出城。   城外是豁然开朗的土地,闸门边的火把在风中燃烧,黑魆魆的原野上轻笼着寒烟,北风呼啸,远方的高山密林中隐约传来一阵阵猿鸣虎啸。   等到徐中郎到达时,夜已深,躲藏在林子里的战士大多都倚靠在树荫下休息,五名死士在林外勒停了马匹,蹑手蹑脚地潜入林中,徐中郎对军中部署了如指掌,他熟门熟路地避开了守哨的士兵,六个人宛如六道鬼影一般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主将休息的位置。   大刀轻轻划出了刀鞘,千钧一发之际,走在前方的徐中郎忽然停下脚步,身后的死士不明所以,跟着定在原地。   只听徐中郎突地打了一声呼哨,紧接着一张大网从天而降,死士们未料他竟然中途叛变,个个措手不及,拼命在网中挣扎,可还没等他们扭动身子,七八条黑影已经从树上扑了下来!   他们手起斧落,眼都不眨一下,林子里顿时回响起劈砍声,哀叫声,还有鲜血飞溅出来的微响。   等到一切归于寂静,林中的火把亮了起来,军人高阔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古树下,他冲来者颔首,“有劳徐中郎了。”   “小事而已,将军不用客气。”徐中郎作恭道。   地上是五具被砍下头颅的尸体,他们裹着黑甲的身体软绵绵地摊在泥泞的土地上,上颢走到刀斧手中央,他用早先准备好的黑布包起一个头颅,打上结,提在手中。   “集结队伍,等我走后,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出兵围住濠州城,”军人对身边的传令官道,“记住,将声势造大,越吓人越好。”   “是。”   “走吧,再带上四个人,我随你去复命。”上颢走到徐中郎跟前。   徐中郎没有动,他显得犹豫,放低了声音道,”将军,这样太冒险了,要是将军有半分差池,属下们如何担当得起?”   “你们不需要担当什么,”上颢静静开口,他看上去清醒又坦然,“这场战乱的主要目标是我,左将军不会为难其余的兵马。”   “末将并非贪生怕死,末将的意思是——”徐中郎立刻辩解起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军人用冷静的目光取代了所有情绪,“但这支队伍不能再打了,全队负伤过半,昨夜参战时徐中郎应该看得出来,这些伤员连战刀都提不起来。”   “可左将军不会如此,他这人从不顾惜手下性命,只要赢就行。”   “就算我不顾惜你们的性命,你们也赢不了,”军人流露出些微的顾虑,“让这群伤兵打仗,除了送命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用处。”   **********   六人各自牵马出发,林外夜风萧萧,一马平川之上,黑暗如漫天泼下的浓墨,原野上碧草摇曳,六骑人马分散成一字型,并驾飞驰,骏马油亮的鬃毛随风拂动。   不远处,濠州城的轮廓巍巍然浮现在天边,匪匪翼翼的马蹄声为即将到来刺杀注入了一股深含不露的激情。   六名骑兵安静而沉默,其中五人换上了死士的盔甲,上颢穿的则是徐中郎的铁甲,脸上戴着他的头盔,夜色宛如一道天然的屏障,让人只看得清他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   这种深入敌军的战法,上颢极少实施,唯一采用的一次是在十七岁时,奉父亲的命令,率了六七名少年新兵潜入敌寨,营救一名被俘虏的大将。   当时,他们卷甲衔枚,摸黑前进,中途还不小心惊动了哨兵,双方陷入了厮杀,虽然少年们最终得以全身而退,但那种毛骨悚然,提心在口的感觉至今难忘。   忆及往事,他常常会感到疑惑,上铭这么不计后果地让他涉险,难道不怕他死后无人继承家业?还是说上老将军具有未卜先知的神力,知道他必然能安然无恙,化险为夷?   可无论如何,上颢如今的镇静沉着,深谋远虑都是从那一次次出生入死的经历中训练而来的,他必须承认上铭是个具有高才远见的将领,即使他们之间有着杀父夺母之仇。   奔马疾驰,很快便距离城门不到三丈之地,上颢高高举起徐中郎的令牌,门上的火把将那金灿灿的铜牌照得闪闪发亮。   守城的侍卫打开城门,六骑飞驰而入。   城中火把盈盈,上隽吩咐全军枕戈待旦,自己也连夜守候,昂首挺立在双轮青铜战车上,左右两师排班而立,全阵披挂,手持利器,一眼望去,枪戟森森,刀光酷寒。   上颢与身后五骑飞马而来,径直驰入军中,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头颅,模仿着徐中郎洪亮高亢的声音道,“奉左将军令,取回上颢首级——!”   全军顿时哗然一片,他们都是来自皇城的军人,此番虽随上隽出征,但上颢仍是军心所向。   上隽带兵心狠手辣,刻薄寡恩,时常借着死板的军纪重罚下属,并以此为乐,一路行来,战士们已经吃了不少苦头,个个心怀怨怼,愈发怀念起另一位将军的好来。   骚动如潮水一样在队伍中散播开来,少数人茫然无措,多数人忿然作色,至于一些狡猾的骑墙者则巍然不动,他们作壁上观,随时准备投靠强势的一方。   上隽昂然伫立在战车上,他满意地面带笑容,张开双臂,丝毫没有理会战士们色彩各异的脸。   一箭之地外,‘徐中郎’率领五名‘死士’策马疾驰,马儿神骏非凡,眨眼便到了五丈之内。   奇怪的是,随着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马上的人并没有放缓速度,勒马参谒的意思,反而扬鞭催马,让骏马跑得更快。   上隽的笑脸开始发僵,他隐约感到疑惑,却还没有意识到恐惧,毕竟胜利的喜悦太强烈,他头脑发热,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使劲翘着首想要看清那颗血淋淋的头颅。   就在此时,战车两旁的侍卫突然大吼了一声,“保护将军!”   三丈外,上颢猛地抛下手中头颅,他右手扬枪,骤马杀来,身后的五骑不约而同地散开,借着骏马的力量,手提重兵器,冲破众将的阻拦,向战车围拢。   上隽看见迎面一骑正对着自己杀来,那人坐在高高的骏马上,头盔遮住了大半张面颊,唯独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冒着他熟悉的杀气。   火把照亮了光可鉴人的长刀,上隽破胆惊心,毛发寒立,他已经认出了他是谁,他想要放声大叫,想要跪地求饶,可对方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上隽什么也来不及想,只觉眼前寒光闪过,上颢已一刀劈下,军人的力道雄浑刚劲,竟是将左将军连头带肩,斩于车下!   *************   濠州城内的官军见主将被杀,皆是面面相觑,不知是进是退,与此同时,城外忽地传来金铁交鸣之声,上颢临走前吩咐过众将率兵围城,虚声呐喊,营造千军万马的气势,此计果然管用,城中官军失了龙首,又见敌方人多势众,只得纷纷下马行礼,又打开城门,恭迎天水城之师。   此次胜利的关键在于徐中郎,他本是上隽麾下的将士,但五年前上隽设计杀害了他的父亲。   徐中郎的父亲是上隽手下一员大将,天生耿直,刚正不阿,常常直言劝诫,让上隽找不到台阶下,他为此怀恨在心,有一次故意令他运送征衣,然后暗中吩咐另一支人马途中作乱,拖延时间,最终成功以贻误军机的名义,将那老将军处死了。   从此以后,这位中郎将就一心准备复仇,苦于无门无路,多年来只能虚与委蛇。   此番皇上摆驾璇玑海,上隽没有接到同行的邀请,心中怨恨,于是暗插心腹于上颢军中,好在关键时刻作内应。   上家两兄弟自小不和是皇城中公开的秘密,徐中郎对此也有所了解,他向上隽毛遂自荐,表示自愿涉险,充当眼线,上隽想他多年来对自己俯首帖耳,便当真以为他忠心耿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未料徐中郎关键时刻倒戈相向,让他猝不及防,惨死刀下,真也算是大仇得报。   回到皇城后,上颢刚进城门,便毫无悬念地被打入了大牢,捆绑他的士兵一脸愁苦,他一边抽紧了绳子,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将……将军,您别怪我,这……这是上头的命令。”   白华帝自从得知上颢回城后,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虽然他密令上隽率兵迎接上颢,但没多久就后悔了。   毕竟,他无凭无据,万一误伤了国中猛将,损失才俊不说,若弄得军心涣散,朝臣离心可就得不偿失了。   好在上隽此次并没有成功,他不仅没有成功,还赔上了自己的一条命。   关于他的死因,归城大军众说纷纭,有些人实事求是,有些人心向上颢的则说什么上隽死于乱军之中,或者干脆回答不知道,没看见,于是左将军之死又将成为一个千古之谜。   每每念及此事,祖延帝就头痛欲裂,心绪紊乱,他实在想不明白当初到底是哪根筋不对了,竟然处心积虑地要坐上皇帝这个位置。   好在,偌大的皇城中,有一个地方能让他暂时避开这些缠人的纷扰,那就是七王爷的府邸。   七王爷的府邸坐落在一条横跨十六条巷子的宽阔大街边。   高耸的粉墙环护着一处素雅的寓所,四面门楼以垂花为缀,台阶下铺陈着一条弯曲的甬路,上头撒满了圆滑的石子,游廊曲折通幽,连接着零星散布的院落,从南到北横贯一条清光闪闪的水流,漫步于芳草之上,可闻身畔水珠叮咚,鸟雀脆鸣。   这座宅子的面积并不大,虽贵为王侯之家却还不及武将世家上氏府邸的一半大。不过,其中陈设布局却是清雅脱俗,明亮幽静,虽长年处于闹市,但只消步入其中,便顿感心清目明,霍然开朗,世间俗事再也不值一虑。   所谓大隐隐于市大约就是如此。   风柔日暖的午后,祖延帝驾临王府,府中侍从早早在梨花树下摆了软榻,设了宴,七王爷苏燃静静地坐在一张密织的藤条椅上,脸上带着和气的微笑。   这是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少年人,他穿着一身素色缎袍,束着明蓝腰带,一枚微瑕的玉佩垂落在洁白的衣衫上,苏氏一族中最为秀丽的皇子便是这七王爷了,他琼姿皎皎,大雅不群,宛如青莲谪仙,任何人见了都会不由自主地心生好感。   苏燃有一种亲切的魔力,当他微笑的时候,能令世间最狂妄的人心平气和,可惜这少年人自小病弱,大夫曾预言他活不过二十,不过如今他已经二十一了,虽然成天看上去病恹恹的,但好歹过了命中大劫。   花园中落英缤纷,矮几上泡着一壶六安瓜片,漂浮的茶叶形质俱丽,沁人心脾的香气从微启的壶盖里冒了出来,苏燃倾过身,为苏昂斟了一杯茶。   “这些日子,皇兄一定十分心烦,”苏燃将一条柔软的羊毛毯盖在膝上,他的手腕从雪白宽大的衣袖里探出,苍白的皮肤的底下隐隐现出青色的筋脉,“先是祭祀大典遇袭,再是璇玑诸岛进攻,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此处堪比蓬莱仙境,勿以俗事相扰。”祖延帝今日驾临七王爷府邸,只是想图个清静,并不愿谈及公事。   “人生在世,难免有□□乏术之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皇兄大可宽心处事,切不可忧思过虑,伤身伤神。”苏燃淡淡笑着,宽慰道。   苏昂长叹了一声,他本想借今日之机,暂时逃避迫在眉睫的政事,可惜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越是逃避,心里越是烦躁,于是干脆把心一横,试探般问道,“如今……七弟以为,上颢究竟该如何处置?”   苏燃闻罢先是一愣,紧接着竟是朗声笑了起来,苏昂大惑不解,问其缘由,只听他微敛笑容道,“臣弟未料皇兄心中之大患竟是上家将军。”   “此话怎讲?”   “上氏一族辅佐帝王已有百年,家道殷实,将星辈出,且支系良多,族史庞厚,如今上老将军归天,上家长子乃是庸庸之辈,文武皆无甚作为,唯有次子能光前裕后,上颢明毅能干,有卓然之采,如今又是军心所向,皇上应惜才善用才是。”   “七弟的意思,朕明白。”祖延帝双眉微蹙,显出些许的疲态,“只是上颢曾手刃苏氏皇族,此番又遭镇洋王父子联名上奏弹劾,据其兄长所言,军械遗失一事也与上颢有关,朕难免心下起疑,深怕误纵祸胎,危及江山。”   “上将军急斩宁襄王乃是战况所迫,镇洋王虽言之凿凿,却并无实据,至于上家长子,其言行作为,恐怕不足为信,皇兄明察秋毫,想必真相不久即能大白人间。”   “朕……”苏昂欲言又止,他感到力不从心,但又不肯向任何人承认这一点,只言道,“世上人心叵测,真真假假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话虽如此,皇兄不妨听臣弟一言,”少年和气地笑道,“如今雩之国内忧外患,兵马紧缺,正值用人之际,若是转杀大将,无异于自伤右臂。如上将军果然有罪,可令他往御边患,戴罪立功;倘经查探,他行为清白,实无罪过,皇上应抚之以恩惠,免失良臣之忠心。”   苏燃言罢,淡淡微笑,他的身子极虚,没说几句便轻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道,“皇兄坐拥天下,凡事胸中自有定夺,臣弟不过闲云野鹤,说得无非是一家之言,但愿能为皇兄分忧。”   苏昂无言,只是颔首,他将茶盏放回了矮几上,笼了笼衣袖从软榻上站起来,将两手统统藏在暖和的笼袖里,慢慢地顺着一弯清流望景踱步。   ************* 作者有话要说:  上隽跟大家say byebye! ☆、思念倍增   上颢此时正被关在皇城中最低等的牢房里,这里臭气熏天,设施简陋,牢房中的光线很暗,潮湿的石地上铺着一层破破烂烂的芦席,干草垛这儿一堆,那儿一堆,一有人坐上去就会有几只老鼠吱吱叫着从干草缝里钻出来,麻溜地滑到地上,嗖地一声窜得不见了。   上颢背靠湿冷的砖墙坐在角落里,眼睛透过黑暗注视着牢狱中的光景。   此间关押的都是些野蛮的市井暴徒,他们隔着木栅栏互相谩骂,玩着无聊的划拳游戏,吵吵闹闹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苍蝇在耳边飞翔。   狱中的牢吏忍无可忍,常常用拳头使劲砸铁门,示意他们安静,每当这时候就像有风吹过了麦子地,喧闹声会逐次平息,可惜没过多久便又会此起彼伏地喧哗起来。   或许是牢狱中太无聊,这群人犯吹起牛来可谓强聒不舍,上颢抱起双臂靠坐在墙角,他锁紧眉头,闭起眼睛,强自忍耐。   如今上铭已死,上隽又为其手刃,军人心中感到一股大仇得报的快意和短暂的平静。   恨的人都已经死去,那么接下来,他的生命中唯一需要用心灵去感知的东西便是对云檀的爱了,其余的事务,无论是战事还是政事,都可以靠推理和算计来完成。   在遇到云檀前,上顥不是随军远征,便是留守皇城,他的生活时而危险,时而单调,就像行走在两个极端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那时,他总觉得人生中缺少了一些什么,生命需要柔情,就像躯体需要血液才能鲜活起来一样。   上颢时常看见父亲和兄长用醇酒和美妇来填补这种空缺,他见过他们酒后失态的样子,见过他们搂着漂亮女人胡言乱语的样子。酒意冲头的时候,他们什么尊严都不要,愿意跪在地上,将脸埋在女人的石榴裙里,只要她们肯将衣服脱掉,他们什么蠢事都乐于做。   父兄堕落的行径就像是一种警告,他总是以此为戒,避免自己沦落到跟他们同样的境地。   军人合目沉思,牢房里突然有个洪亮的声音冒了出来。   “你们知道吗?听说从前有个犯人想越狱,他从这处的墙角开始挖,慢慢挖出了一条地道,结果爬过去一瞧,发现竟把自己给挖进女囚室了!”   “那可不得销魂死了!”牢房中爆发出一阵如雷贯耳的哄笑。   上颢被吵得一阵阵烦躁,身上也跟着渗出热汗,他扯了扯囚服的衣领,微微动了动手脚,调整过姿势后照旧坐在原地一言不发。   他一回城就被打入了大牢,根本来不及打听云檀的消息,她理应回到遥玦山庄了,想必日日夜夜都在打听他的消息,要是知道他入狱,她一定十分焦灼。   军人闭上眼睛,回想着女子的音容笑貌,恍恍惚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遥玦山庄里。   水平如镜的凌波湖,绿茵如织的堤岸,她手中拿着花枝轻盈地走在岸边,几乎垂及地面却不染尘埃的裙裾悠悠摆动,女子时不时回头望他,笑起来的时候眉弯目秀。   往事历历在目,与她相关的记忆永远都色彩鲜明。   他忽然又记起很多年前,自己负伤而归,为了避免她担心,没有派人去遥玦山庄通报,一声不响地在府里养伤。   他不知道云檀是怎么得到的消息,当夜便不管不顾地冲进了上家府邸。   上老将军破天荒地没有派人阻挠,大约是云檀的急切让他感到了些许真情,抑或是不敢与上颢在明中做对,他装作一无所知。   当晚,云檀在阁楼内守夜,她专心致志地看护他,上颢神志不清,满额皆是冷汗,伤口的疼痛宛如火烧刀割,她不惮劳烦地陪在他身边,夜半,只要他稍有一点儿响声,她便从软榻上起身,移灯至床前来察看,或取来汤水替他擦汗。   每当她俯身查探时,乌黑的秀发就会垂下来落到他脸上,发丝带着一缕缕蔷薇花的香气窜入他的鼻息,她关切的脸庞,小声的问询对他而言都是最佳的安慰,他头一次发觉受重伤原来可以成为人世间难得的乐事。   此时,牢房中突然又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估摸着又是哪个犯人说了引人遐想的荤段子,他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阴湿的牢房和吵闹不休的人犯蓦然映入眼帘,女子如花如柳的身影如同泡沫一般消失不见。   却说云檀与上颢分别后,一路顺顺利利地回到了皇城。   她本来还指望上颢回来后,可以跟他见上一面,谁料他刚入城便被抓走了,转眼半个月又过去,她无时无刻不在等他消息,每天都是心急如焚,谁料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极其出乎她意料的事——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云檀本以为这具孱弱的身子是不可能怀上孩子的,她一度觉得这是报应,因为她没有拒绝敌国人的风骨,所以必须承担失节的后果,谁料老天爷对她还算仁慈,竟也给了她一个孩子,让两人有了一个圆满的家庭。   不过这下她要控制一下情绪了,照她这种一遇上麻烦便茶不思,饭不想,辗转难眠的个性,且不说做不成大事,就是对孩子也非常不利。   她开始逼着自己吃饭,夜里强迫自己休息,就算睡不着也得闭目养神,好在她没有严重的害喜症状,除了月信不来,口味好酸辣之外,身体几乎没有出现异常。   白日里,若是天气晴朗,翠吟便陪着她在山庄里散步。   翠吟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她比云檀小四岁,芳龄二十二,却始终不肯嫁人。   她从不关心那些爱慕她美貌的男人,唯一能让翠吟激动的大概是偶尔来山庄赏景的七王爷苏燃,不过近两年,七王爷也销声匿迹,想来是看腻了遥玦山庄的青峰碧水。   云檀记得几年前,每逢七王爷大驾光临,翠吟都主动请缨,要求当王爷的引路人,有一回,她不小心掉了一个耳坠子进凌波湖里,苏燃次日便派人打了一副新的给她。   那时候翠吟可高兴了,像个孩子似的跑到云檀跟前显摆,云檀当时还拿她开玩笑,“看来我家翠吟是要当王妃的命了,往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多送我一些彩缎金银,越多越好,千万别客气,我一定照单全收!”   翠吟当时被她说得满面通红,差点追着她跑。   可惜后来,这桩事情不了了之,翠吟越来越不愿提及那位七王爷,渐渐的,便如将他淡忘了一般。   有次,云檀忍不住问起苏燃的事来,翠吟当时的脸色微微发白,但嘴上却满不在乎地说道,“七王爷毕竟是高高在上的王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我能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已经非常荣幸了。”   云檀见她不肯说,也就不再追问了。   今日,和风清朗,白云浮动,阳光遍洒在湖岸上,明媚却不刺眼。   云檀吃过午饭,便外出散步。   她观望着环绕湖泊的秀山媚峦,山坡上姹紫嫣红,朱碧缤纷,远处的山下是一片无垠的原野,草长莺飞,群山环抱,长空中鸟雀成群飞翔,分散了又聚拢,宛如一大片收放自如,飞速移动的云朵。   从前,上颢教她骑马的时候,时常带她去郊外的那片旷野,那里地广人稀,泥土柔软,青草寸寸拔土而出,尤其适合初学者练习。   有一回突然变了天,他不想让她淋雨,便准备打道回府。   云檀那会儿虽然能独自骑马,却控制不好方向,于是上颢腾出一只手握住她的缰绳,牵引着她的马匹,在平野上并骑飞驰。   远方的乌云滚滚而来,似要追逐大地上策马飞奔的人,利风割面,骏马急骤,她坐在马上一边笑,一边回头张望,看着高空中的雨云从后方涌来,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两人并马疾驰,乌云的阴影在大地上快速移动,云檀觉得刺激极了,她从未像这样放肆地策马狂奔过。   最后,他们成功地避开了一场暴雨,刚刚下马冲进楼里,豆大的雨珠便气势汹汹地落了下来,他们立在檐角下欢畅地大笑起来,像两个好不容易赢了游戏的孩子。   云檀遥望着远方的原野,仿佛看到了过去的情形,上颢教她骑马的时候多么耐心,她时常侥幸地想,幸好他是她的夫君,要是他用校场上训练新兵的方式教导她,她不知道要挨多少下鞭子哩!   女子缓步而行,她沉湎在回忆中,嘴角边不由自主地浮上了怀念的微笑。   记得最初相聚的几年,上颢每次远征归来,她一看见他身上凝血的绷带,便怛然失色,惶恐不已,而他总是像哄小孩一般安慰她,亲吻她泪淋淋的面颊。   她还记得,每当他来遥玦山庄,她总要从楼里飞奔而出,跑下台阶,穿过牌楼扑进他怀里,只要四下无人,他一定会笑着将她抱起来,凌空亲吻她的嘴唇。   他给她很多美好的回忆,云檀感到即使以后他们被迫分离,她一个人也不会太寂寞。   “夫人,你和将军在一起那么多年了,仍是情深爱笃,真教人羡慕。”太阳有些大了,翠吟站在云檀身边,替她撑开了一柄竹骨绸伞。   “是,有时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我连孩子都生不出来,按理说是不讨男人欢心的。”云檀半开玩笑,半自嘲式的说道。   “将军见多了生死,知道生逢乱世,相聚是福,自然要比寻常男子懂得珍惜,”翠吟笑得很甜,她二十二了,可神态还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从前我总以为嫁给行伍出身的男人太危险,如今看来也未必不好。”   “那翠吟不如也嫁一个行伍出身的。”   翠吟连忙摇头,“我这辈子是不打算嫁人了,在这里吃得好,住得好,待遇也高,大家人又和气,我何苦跑进那深宅大院里受苦?”   “我从前也说过一辈子不嫁人的话,可后来还是嫁了。”云檀笑道,“等你遇上那人,便是逃都逃不掉。”   “我怕是遇不上了,”翠吟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娘去世得早,是爹把我带大的,在我眼里,除非有个男人像我爹一样待我好,否则我是不会嫁的。”   “那从前你和七王爷又是怎么回事?”云檀忍不住又问起了那桩往事。   翠吟一时愕然,但往事过去已久,她的心里也渐渐释怀,便跟云檀推心置腹起来,“我那个时候太傻了,七王爷那么年轻,我总以为他是独身,尚未婚配,谁料他早就有了妻室,我得知此事后,再见他对我温柔殷勤,心里便堵得慌,于是渐渐疏远了他。”   云檀听罢,大为吃惊,“我一直当你知道他有家室呢!”   翠吟无可奈何地撇撇嘴,“约莫是我孤陋寡闻,那会儿当真不知道。”   说罢,翠吟摊了摊手,“我明白,对大户人家而言,娶妻纳妾是常事,可我是小户人家出身的,爹是璇玑海边的渔夫,他一生只爱我娘一个人,也只娶她一人,即使我娘早逝,他也不曾另娶。夫人或许要说,那是因为他穷,没钱续弦,可我如今是夫人的贴身侍婢,月钱不少,且大多都寄回老家,我爹若想再娶容易得很,可他还是跟从前一样,照旧一个人过”   看来这世上无论贫穷富贵,情感忠贞的人总是存在的,云檀听着她说的话,心里默默地喟叹着。   一主一仆站在湖边说着话,不知不觉便到了正午,云檀回到楼里,用了午膳,便吩咐仆人备好车马,再额外准备一坛酒,去镇殿将军路训家做客。   路训特别喜欢遥玦山庄中的酒,她与上颢前去做客的时候,总会给他捎上一坛,两户人家时常往来,云檀跟路训的夫人明芝十分投缘,其实只要不是红霞夫人那样成天搔首弄姿,妄图勾引她丈夫的女人,她都能相处好。   路训夫妇一见云檀来了,便热情洋溢地将她迎了进来,户牖大开的厅堂明亮宽敞,云檀与明芝在红木方桌边上坐下,路训被小女儿缠着不放,只得先跑出去跟她玩一会儿。   “有孩子可真好。”云檀满目神往地看向那个粉装玉琢的小女孩,她虽然也有了身孕,但未出三月,不可声张,因此她没将此事告诉明芝。   “有孩子多辛苦,我还羡慕你呢,”明芝颇有几分不满地抱怨,她虽然生了两个孩子,但身段依然姣好,这跟她活泼好动的天性有很大的关系,“我怀孕的时候,害喜十分厉害,本以为熬过九个月就好了;可生完孩子还要出月子,出完月子又要忙着下乳;等孩子大一些你要操心他的学业,再往后是他的仕途……总之没完没了,我快烦死了。”   “烦归烦,你心里一定是高兴的。”云檀笑道。   “那得看情形,”明芝狡黠一笑,“总之我对路大将军说了,别指望我生第三个孩子,要生他自己生去!”   云檀跟着她笑了起来,此时路训终于哄乖了小女儿,大步走了进来,他落落一笑,“你们又在笑谁呢?今日上颢不在,大约就是在笑我了,全城最喜欢拿夫君寻开心的女人就属你们俩了。”   云檀这才止住了笑,转而露出关切的神色来,“路将军可有上将军的消息?”   “自然是有的,”他走到两个女人对面坐下,“广青王苏律被押送回今后,老老实实招认了一切,供词已经呈上去了,上颢的冤屈被洗清了一大半,夫人大可放心,只是他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恐怕要等待一阵子。”   天水城的误会虽然已经解除,但还有另一桩事情拖住了上颢的后腿,那就是上隽的诬告。   他虽然空口无凭,但到底让皇帝起了疑心,当初上隽私自挪用军械,支持叛军的事早就被他毁尸灭迹,哪里查得到真相?   皇上暗自发愁,他的内心虽然是偏向上颢的,但世事诡诈,他不敢轻言妄行,因此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路训将此事大致跟云檀陈述了一遍,云檀心里一沉,“可是上隽无凭无据,根本不足为信,当皇帝的岂能为三言两语就把人关在牢里不放?”   “当皇帝的当然可以,他甚至可以为了三言两语,致人于死地。”上隽微微苦笑,“皇上其实也不容易,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手握兵权的武将最容易受猜忌,况且上颢在军中又作风冷酷,雷厉风行。”   “上颢作风冷酷?”云檀似乎觉得不可思议,“我一直以为他是个仁慈的将军。”   “仁慈可不适合将军,上颢在夫人面前自然和气,但并非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如此,”路训说着忽然笑了起来,“说实话,从前我真没看出上颢会是个溺爱老婆的人,只要外出应酬,他一到时辰就走,有些军校还故意开他玩笑,说上将军若是回去晚了,他的女人会请他吃耳光的!”   说罢,路训便大笑起来,明芝也掩嘴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云檀没好气道,“我哪有这本事!”   “好了,言归正传,”路训笑够了,便肃正了神情,“我说上颢作风冷酷,是针对敌人而言,他有一种本事,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取得巨大的胜利,比如当年攻打晔国,还有南漠平乱那一战……”   提及晔国,云檀的脸色微微一白,路训没有察觉,自顾自说了下去。   “……想要赢得快,虽然可以智取,但难免得大刀阔斧地杀人,不仅如此,他还杀降,并且杀得很凶。我跟他相熟,知道他小时候跟父亲在降兵手上吃过亏,因此杀降是防患于未然,但不了解他的人难免要怀疑他的性情,若他暴戾恣睢,豺狼成性,就不得不趁早翦除,以免养虎为患。”   路训这番话说得很中肯,云檀无以反驳,她不禁面露愁苦,“看来皇上是不肯放他出去了?”   “这倒不会,”路训颇有信心,“上颢至今乃是军心所向,朝中有很多大臣向着他,雩之国又需要出类拔萃的将领,皇上是不会将他关太久的。”   云檀姑且信了路训的话,只是当她离开路家府邸的时候,心情复又郁郁寡欢起来。   *********    ☆、你侬我侬   上颢在牢中被关了一个多月,他绝对不会料到,最终彻底为他洗清冤屈的人,竟是红霞夫人。   上隽当初暗地里与叛军联络的事,红霞夫人一清二楚。   上隽曾发誓,只要除掉上颢,他就让红霞夫人当上家的主母,后来左将军行动失败,为了掩盖罪行,他将所有信件都付之一炬,准备往后再做图谋。   红霞夫人生怕他事成之后,将她抛弃,便偷偷保存了两封上隽与宁襄王联络的书信,想以此作为要挟,谁料上隽居然横死军中,让她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如今,上颢下狱,上家岌岌可危,她若是没了上家这个大靠山,哪里还有富贵荣华可享?   于是红霞夫人当机立断,当官军前来搜查时,她偷偷将两封书信放进了上隽的抽屉里,于是真相大白,上颢无罪释放,苏昂心中也是长吁了一口气。   这一个月内,上颢先是跟一群市井惯犯关押在一处,后来又被转送进一间单人牢房,据说这是为了防止他煽动监狱的暴徒造反而特意安排的。   上颢感到十分可笑,自己若真有那么好的口才,动动嘴皮子就说反一群人,恐怕也不需要当将军了。   不过,自从他被关进了单人牢房,四周安静了很多,他终于不用在嘈杂的环境下闭目养神了。   上颢无事可做,便躺在床上闷头大睡,木床窄小,而他身高腿长,不得不蜷起身子才能完全躺上去,但这并不妨碍他休息,他几乎倒头就睡,每天都睡得昏天黑地,好像要把征战时期缺乏的睡眠统统补回来一样。   等他一觉醒来,狱吏打开门告诉他,他被无罪释放了,立马就能出去。   沉重的镣铐被狱吏取下,失去了那份重量,他突然觉得身体轻得不像自己的,一扇扇铁门为他打开,狱卒们恭谨地弯腰低头,他缓缓往前走,以为即将见到的是刺眼的白光,未料天竟还没大亮,长空中只浮现出一片暗淡的灰白。   牢门轰然而落,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影在徘徊。   缭绕的晨雾中,她的身影朦胧而窈窕,削肩长颈,风鬟雾鬓,女子听见牢门打开的声音,向那里张望了几眼,仿佛不确定似的,试探般向前走了两步,紧接着忽然加快了步伐。   云檀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要不是怀了孩子,她早就飞奔过去,一头扎进他怀里了。   刚刚出狱的军人远远看见妻子,面上不由露出了笑容,但心里又略微疑惑,她何时变得那么端庄了?照她从前的路数,不是应该飞奔过来紧紧抱住他吗?   云檀快步走去,待到离他近了,才三步并作两步往他怀里扑,上颢连忙扶住她的肩膀,让她远离自己的怀抱。   她红着眼睛不明所以地抬头,“怎么了?你不要我抱?”   “我的身上很脏,连我自己也不想碰。”军人解释道。   不过,他还是很高兴,因为即使是这样,她也愿意拥抱他。   “那我们快回去吧!”说着,她拉起他的手,像个孩子似的摇了摇,然后带着他往马车上走。   两人回到遥玦山庄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上颢浑身上下肮脏不堪,他向来无法忍受自己乱七八糟的样子,一回去便直接进了浴房。   蒸腾的热气围绕着木桶,他将自己浑身上下清洗干净后,又换了第二桶水,让整个人都浸在里头。   如今上颢已经为自己洗脱了罪名,父兄又尽皆亡故,如今整个上家都已为其马首是瞻,虽然军人的个性刚正,但内心深处还是腾起了一股鸠占鹊巢的快乐。   他刚刚离开暗无天日的牢狱,精神还处在麻木的状态里,只觉得自己变得迟钝起来,仿佛与眼前的世界隔着一道屏障。   过了一会儿,雕花木门被人推开,云檀轻轻巧巧地走了进来,她转身合上门,他依稀听见她裙袂飘动的微响。   “你还没洗好?”她的声音隔着水汽传来,“将军今日的动作怎么那么慢?难道是想要美人服侍不成?”   上颢想要微笑,可他已经一个月没有做过任何表情了,脸部肌肉动得很僵硬,军人从水里抬起胳膊搁在木桶边缘,淡淡笑道,“有什么样的美人?”   “你说呢?”云檀俏生生地立在木桶边,水雾袅袅地环绕着她,她正莹莹浅笑。   他假装打量了她一番,“嗯,不错,过来吧。”   云檀笑盈盈地走到木桶边,双手掬起一捧水,浇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肩上有一条刀伤,已经结痂很久了,她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它。   上颢转过头来,握住她的手,低头在她纤细的皓腕上亲了亲,“你回屋等我,我自己会洗澡。”   “可我想陪你,”她欣欣然走到桌边,拿起一把小刀,“不如你洗澡,我给你刮胡子吧?”   云檀酷爱给他刮胡子,但每次都会见点血,上颢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果不其然,上颢的下巴上很快就现出了一条淡淡的血印子,云檀见状心中暗叫不好,面上却是若无其事地将刀放回了桌上,“我刮得不好,还是你自己来吧,我回屋等你。”   说罢,她带着一脸做错事后负疚的笑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从屋里走了出去,留下一阵淡淡的芬芳。   等上颢洗完澡,将留了一个月的胡子刮干净,回到房里时,云檀已经躺在软榻上睡着了。   她向来嗜睡,上颢也没觉得奇怪,只是为她盖好了薄毯,又在她脖子下垫了一个软枕。   军人独自在房中踱步,这间屋子里的陈设还是跟他离开前一模一样,珠帘半卷,内室中间放一架小巧玲珑的炭炉,四壁悬挂着名人诗画,长几上摆着一架古琴,两旁各有一陶瓷花瓶,里头插着新摘的鲜花,艳艳娇红,鲜嫩欲滴。   女子的桌案上摊着几幅画,还有几页她手抄的诗篇,最上头那幅尚未完工,上颢将它们一幅一幅地展开来看,这些显然是新作,他从前并没有见过,在他眼里,她的画作灵气逼人,丝毫不比墙上那些差。   上颢很乐意见她将某种才艺当作乐趣来消磨时光,因为他时常要外出征战,不能陪在她身边,她若有一些爱好,便不会因为孤单一人而空虚寂寞。   他记得除了画画,云檀还热衷舞艺,她的母亲陈氏曾为此责备过她,说“舞蹈乃伶妓之艺,闺阁女子好之不雅。”   这个与外人暗通款曲,生下两个孩子的女人,说教起女儿来却是一套一套的,好在上颢对此并不介意,她辨琴逸韵也好,起舞弄影也罢,于他而言都高妙动人,反正她只展现给他一个人看,即使每日轻歌曼舞也不会让他嫉妒。   云檀这一觉一直睡过了正午,她醒来后吃了一个酸橙,又唤人做了几碟点心,端上来一盆水果,让两人当作午饭用了。   午后,两人携手在山庄里散步,阳光明媚温暖,他们走在山坡上,远处的凌波湖涟漪迭起,几艘竹筏轻飘飘地浮动在水面上。   云檀没走多久便累了,拉着上颢坐在到了树荫下,两人背倚树干,丽人将头靠在军人宽阔的肩膀上,轻声询问他从天水城返回后发生的事,他一一告诉了她,包括如何设计手刃上隽。   他的经历听上去就像天方夜谭,她因为预先知道了结局而心平气和,但对于身处其中的人而言,需要承担多少压力与恐惧,她无法想象。   待到夜幕降临,他带着她进城逛夜市,两人像一对最普通的夫妻一样走进一家酒楼,酒楼里的生意不温不火,云檀近来胃口比以往好,一口气点了醋溜土豆丝,酸菜鱼,糖醋里脊,柠檬鸡,番茄炒卷心菜,还加了份酸汤面。   上颢有些疑惑,他怀疑她快要来月事,因为云檀每次来月事前口味也会变得奇特,“那么多菜,你吃得完吗?”   “吃得完,这家店的菜份量很小。”云檀信誓旦旦地说道。   结果她没吃几口就饱了,于是不停给上颢夹菜,上颢在牢里呆了一个月,每天都吃些冷饭冷菜,出来之后胃口的确比平常好很多,但也没有好到这个地步。   最后,他们只得问店家要了食盒,将剩余的菜统统装起来带走。   夜间的皇城最为繁华,八街九巷,灯火凄迷,彩带高结的长街两边悬挂着一排排六角琉璃灯,高楼中宝鼎浮香,酒楼外牌匾高悬,沿街的商铺列满了逸品奇珍。   上颢陪云檀在街上散步,来来往往的车马络绎不绝,军人的身量高,走在街上十分惹眼,常常有过路的女子侧目瞧他,有些甚至向他投去深深的瞟视,宛如暗送秋波。   上颢的脸上自从有了刀疤后,便远不及二十岁时俊美,但对女人似乎仍然有着一股特殊的吸引力,云檀好奇地左观右望,她知道自己在上颢的心中地位稳固,因此并不吃醋,反而觉得有意思极了。   “你瞧你瞧,刚才有个特别美貌的姑娘在看你呢!”她摇着他的胳膊,兴冲冲地说道。   “是吗?”他低头冲她微笑,“大概是被我的脸吓到了吧。”   “才不是呢。”她带着骄傲将头一扬,一路且行且望,面上喜气洋洋的,显然是心情好极了。   丽人时不时打量沿街的商铺,又时不时抬头看上颢,这让上颢屡次误会她在暗示他给她买些什么东西。   “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吗?比如非常昂贵,或者需要去很远的地方才能找到的东西,”街上人多,他展臂将她揽在身边,以免受到行人冲击,“如果你想要什么就告诉我,我一定尽力办到。”   “我只要你陪我。”她依偎着他,一双妙目里柔情脉脉。   可这偏偏是最难办到的,上颢时常感到愧疚,因为自己并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给她及时关心和保护,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可能多照顾她一些。   两人一路走马观花,有说有笑,走至街心处便停下了脚步,马车已经在那里等候许久了,他们一前一后登上马车,车夫扬鞭吆喝一声,驷马便向遥玦山庄轻驰而去。   或许是认为车外灯红酒绿的风景太单调,军人的目光从窗边挪开,转而打量起女子光艳秀丽的面庞,他总是喜欢静静地端详她,同床共枕那么多年似乎并没有让他的兴趣减退,而她呢,从前面对他的目光时总要害羞躲闪,如今却能引以为豪,沾沾自喜了。   云檀察觉到军人注视的目光,立刻摆出一副端庄的姿态,斜睨了他一眼道,“敢问将军,妾身何德何能让您如此关注我?”   说罢,她显耀似的把头一扬,喜滋滋地将一对碧色的耳坠子摇得闪闪发亮。   那是他们初遇时,上颢送给她的礼物,当年她为了报恩,从裙带上拆下两颗翡翠送给他,谁料他竟教人打造成一副耳挂又送了回来。   “这两颗翡翠,你保存得真好。”军人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耳垂。   “当年你送我耳坠子,让我心神荡漾了好久,老实说,你是不是故意撩拨我的?”提起往事,云檀又开始拿他开玩笑。   “我原本不想收你的翡翠,又怕当面拒绝,你会过意不去,所以便让人做成耳坠子给你送还了回来,”上颢回答,他忽然露出了浅浅的笑容,“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撩拨,只是想那么做而已。”   “不管你想不想,反正如今是木已成舟了。”说着,她喜悦的面容隐约泛红。   “怎么了?”军人微笑着将她搂进怀里,低头打量她的脸色。   “我有孩子了,”云檀喜盈盈地抬起头,“虽然未出三月,但对夫君总不需要守口如瓶吧?” 。   上颢着实是吃了一惊,以致于高兴的情绪尚未来得及表达,惊讶便已流露了出来,云檀还是头一回在他脸上看见那么明显的吃惊表情。   “怎么了?你不喜欢孩子?”她原本喜悦的表情变得有些仓惶。   “不,只是有些意外,我本来以为这辈子不会有孩子了,”上颢这才露出笑容,他看着她,只觉得不可思议,她的身体里竟然孕育着一个生命,他搂住她的那条胳膊此时都不敢用力,仿佛她变得比以前更加脆弱,轻轻一碰就会碎一样。   云檀拉住他的手,将它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她尚未显怀,腹部依然平坦,上颢的笑容中依稀露出担忧,“你这么瘦弱,生孩子真的不会有事?”   “瘦弱的女人那么多,也不是个个都没孩子,”云檀抬起头,眼里带着期盼,“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像你这样的女孩一定很有趣。”   “那像我这样的男孩呢?”   上颢深思片刻,“那我一定会对他非常严厉。”   云檀笑着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还是等生下来了再说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日常~~ ☆、体贴关怀   自从上颢被无罪释放,官复原职后,红霞夫人便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这座府邸如今只剩下了她与上颢两个人,只要她的媚术施展成功,她就彻彻底底地成了上家的女主人,而遥玦山庄里那个女人,她有的是办法对付。   红霞夫人在屋子里冶容靓饰,她站在铜镜前,轻抚鸦鬓,摆出各种妖娆丰姿,脑中打着如意算盘。   她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可看上去仍像个韶龄女子,她的体态丰腴,皮肤紧致,尖尖细细的腰,雪白饱满的胸脯,还有两条笔直光滑的长腿,都足以成为她飞黄腾达的本钱。   红霞夫人开始思索如何将上颢牢牢拿捏在手心里,虽然军人拒绝过她两次,但她相信男人的意志都是薄弱的,尤其在面对女人的时候,他可以拒绝她一次两次,但未必能抗拒三次,四次……   红霞夫人琢磨着,自己或许应该换一种方式,比如脱下这身艳光四射的衣裙,卸下浓丽的妆容,改用清雅朴素的装扮,显出悔改的模样,愁眉泪眼几回。有些男人就喜欢这种柔柔弱弱,美丽娴静的女人,好彰显他们威武雄壮的男子汉气概。   念转至此,红霞夫人默默地笑了,她觉得男人个个都愚蠢极了。   可惜她的笑还没有停止,门便轰然大开,几个披坚执锐的府兵走了进来。   “将军有令,将红霞夫人逐出府去!”   说罢,两名士兵走上前,一人一边抓起红霞夫人的胳膊往外拖,红霞夫人大吃一惊,她先是愣了半天,紧接着疯了一样撒起泼来,她大吼大叫,破口大骂,非要让上颢出来跟她当面对质。   这位夫人在上府呆的时间久,府里的仆从兵士都已经将她当女主人看待,平时遇见她无不毕恭毕敬,此时见她大发雌威,死死扒着回廊上的柱子不肯走,几个身强力壮的士兵竟有些束手无策起来,他们面对弱质女流,不敢硬拉硬扯,只得暂时将她关押在院子里,等上颢回来再做处置。   烈日当头,红霞夫人又惊又怒,她没想到上颢一朝得势,竟然不顾辈分与恩情,要把她从府里赶出去!   她总以为他的冷漠是在故作正经,只要没了父亲和兄长的束缚,他就会变成她可以收服的那种男人,终日匍匐在她的石榴裙边,直到如今才发现她想错了,他比她想象中要严厉得多。   红霞夫人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一听到外头有响动,便左张右望。   上颢回来的时候正值傍晚时分,他今日去教场练兵,天气炎热,烈日当头,他操练了一天,此时正热汗淋漓,军人一边摘下头盔,一边大步走在回廊上,想尽快回屋换下这身厚重的戎装。   红霞夫人一听见响声,便奔了出来,她在回廊的拐角处拦住了他,那里正好对着一片幽静的庭院,四下望不见人。   “上颢!你以为上隽死了你就能独占上家了?”怒火中烧的女郎就像一只毛发竖立的猫,她站在上颢跟前目露凶光,“我可是你爹的女人,按辈分算都能当你娘!你见了我不行礼也就罢了,居然还妄想把我赶出府去?”   红霞夫人气急败坏,她妖艳的面容因为愤恨而变得丑恶,发上的金钗也横斜不一地摇晃着,这妆容不整,满口恶言的形象对她而言是非常不利的,她自己也很快意识到了这点。   于是,她喘着气,伸手抚了抚鬓发,竭力克制住心里的怒火,使自己看上去如平常一般娇媚。   “上将军恐怕不知道吧?”妖媚女郎含怒微笑“您能那么快洗脱罪名,靠的全是我红霞夫人!要不是我保留了上隽九年前私通叛王的书信,你如何重见得了天日?”   “看来我该好好拜谢你了。”上颢面无表情地回答。   “拜谢就不必了,将军往后好好待我就行,”女郎媚然一笑,她一边说话,一边向他走近,“如今这座府邸里只剩下了你和我,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做个伴呢?不要再惦记遥玦山庄里那个女人了,她不懂得伺候男人,也不知道男人真正想要什么,不如让我来,只要有我在身边,将军一定能过上神仙一般的日子。”   上颢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讥笑,“在红霞夫人眼里,世上似乎只有一种男人,就是看见女人就走不动路的男人,枉你活了那么大把岁数,见识竟然这般浅陋。”   “将军有所不知,妾身见过的男人可比你手下的士兵还多!老的少的,穷的富的,他们的性情迥然各异,却独独在一桩事情上同样软弱!”   红霞夫人能有今天的地位靠得全是自己的美色,因此围在她身边的男人也尽是些好色之徒,日深月久,她便当世间所有男子都是禁不起诱惑的,偶尔遇上正人君子跟她斗法,她便要恼羞成怒,非得想法子打败他们不可。   “亏得上老将军还自诩英明,竟会让你这样的女人入府,虽然是从偏门抬进来的,但于你而言也算是抬举了。”军人站在原地,炎热的气候似乎加重了他的火气,他原本是想把这个女人赶出府去的,可现在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那又怎样?”红霞夫人猫一样的眼睛里迸射出凶光来,“我的确放浪形骸,可你的女人就很乖巧吗?告诉你吧,世上没几个女人是真规矩的!你成天跑出去打仗,还真以为遥玦山庄里的小|婊|子会为你守身如玉?她不过是手段高超,善于隐瞒罢了,你还真当她是纯洁的仙女儿了。”   “看来在红霞夫人眼里世上不仅只有一种男人,还只有一种女人。”军人冷笑起来,“你要自甘下贱,我绝不会阻拦你,但你恶意中伤,诬良为娼,可就是自取其祸了。”   上颢的警告中包含着杀机,他的心里已经腾起了怒火,此刻闷热的天气,难缠的女人都让他心烦意乱,他简直想撕开这身繁重的戎装,宣泄一番躁郁之情。   红霞夫人听到这话,扬头大笑起来,“对!我确实自甘下贱,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当婊|子吗?因为男人只会对婊|子心软!女人越坏,手段越高明,你们越是死心塌地!所以女人就该个个都放荡起来,这样才能让你们服服帖帖!”   此时,军人的身上散发出一股男性的汗味,这迅速撩拨起了红霞夫人的欲|望,她一边骂,一边兴奋地睁大了眼睛,身子不由自主地贴了上去。   她想要化身一条蛇去环绕他,迎合他,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军人的戎装冰凉,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同时却抬起头来,急促地喘息着,将红艳艳的嘴半张,像要接受亲吻一样。   可惜军人冷静的目光就像是一次羞辱,她的欲|望一下子被扑灭了,女郎顿时羞恼不已,她刚要发作,却突然被他掐住了脖子。   美人的脖子细细长长,军人只要一只手就能让她无法呼吸,他打量着她挣扎的动作,将她慢慢提到自己跟前,低声说道,“且不提这些年你跟上隽合谋害过我多少回?又在上铭耳边吹过多少歪风?光是通|奸这一条罪就足够让你去见阎王,原本我只想把你逐出府去,可你死活不愿意,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红霞夫人被掐得喘不过气来,可她还在笑,因为她不相信他会杀了她,她以为世上没有男人舍得杀了她,“将军……就是这样……讨女人欢心……”   她的话还没说完,他的手便猛力收紧了,女郎蓦地张大了嘴巴,眼睛不住地往上翻,紧接着脖子上传出一连串骨头碎裂的声音,漂亮的脑袋便毫无生气地垂了下来。   上颢将断了气的女子扔在地上,就像扔一个被抽了线的木偶。   “来人,将红霞夫人拖出去埋了!”   ***********   云檀自从怀孕后便一直小心翼翼地养胎,她知道自己身子弱,过去又流失过一个孩子,生怕重蹈覆辙,因此倍加小心。   上颢看着她单薄的侧影,总是担心她无法平平安安地生下这个孩子,于是一个劲儿地让她多吃一些,云檀起初是照办了,后来有一回,路训的夫人前来探望,明芝已经生过两个孩子了,算得上经验丰富,她告诫云檀千万别吃太多,只要按正常饭量来就行,否则孩子养得太大,容易难产。   上颢一听说难产,立马改变了策略,他从督促云檀多吃换成了限制她的饮食,云檀心里偷着乐,面上却是作出不满的样子,“上颢,你不爱孩子吗?”   “我爱孩子,但不想因为孩子赔了夫人。”他将她揽在怀里,抚摸她的肩头。   云檀仗着怀孕,毫无节制地跟他撒娇取闹,她让他读书给她听,书里讲的尽是一些才子佳人悲欢离合的故事,上颢受不了书里肉麻的对白,云檀就故意捏着嗓子学那些娇柔作态的言语,引得他忍不住发笑。   怀孕后最惬意的事就是不用来月信,她从前来癸水时常痛得躺在床上下不来,大夫给她喝过各种药汤都不见好转,上颢为此特意翻过医书,发现揉穴道有调经止痛的作用,于是便照做起来,可惜军人力气大,轻轻一按,她便又酸又疼,哇哇乱叫,他见不得她痛苦,只得罢手。   上颢本就不好应酬,云檀有孕后,他更是减少了逗留在外的机会,军中爱起哄的同僚借着酒醉故意挖苦他,“上将军怎么到现在还对白家夫人发痴,什么时候才能有个新欢啊?”   军人对此皆报以一笑,他个性坚定,想法成熟,绝不会因为别人嘲笑他的忠诚而感到脸红。   五个月内,他唯一一次夜间赴宴是应七王爷之邀。   七王爷本已邀请过上颢一回,但被他婉言相拒,可是一次也就罢了,若次次都拒绝便是却之不恭了,于是军人只得前往。   七王爷苏燃是雩之国所有王爷中过得最为清闲的,他自小体弱,久居皇城养病,从来不问政事,一心沉醉于诗词歌赋,管弦吹索。   苏燃的身边总是围聚着一群黉门子弟,皆是出自官宦人家,闲来无事便聚集一堂,他们你唱我和,落笔如扫,写下的诗文好语如珠,王府中时常有翻空出奇的诗句流传至民间,或是错彩缕金,或如初发芙蓉,往往能红极一时,令家弦户诵。   七王爷不仅精通文词诗赋,更酷爱挥金结客,他的朋友遍布雩之国上下,苏燃交友不论出身,只消有过人之处,英雄之气,他都乐于深交。   王府中的晚宴热闹而祥和,朝中来了不少文武官员,熟人各自汇面,谈笑风生,和乐融融的气象虽然只流于表面,但人人都表现得亲切有礼,便足以称得上一场成功的宴会了。   上颢跟在场的几位将官都曾相熟,车骑将军闻澈和镇殿将军路训也都来了,不过这两人互相看不顺眼,但碍于同是武将的身份,坐得距离又近,只得强作笑容,互相敷衍。   路训厌恶闻澈是因为他私底下作风太差,并且急功近利,路大将军曾开玩笑似的对上颢说过,闻澈这个人能发迹的秘诀就是‘从不知道内疚’;而闻澈则以为路训一心留守皇宫,从不出外战,毫无军人气概和上进心。   几位军官就雩之国近来的局势浅聊了几句,晚宴便正式开始了。   七王爷年方弱冠,照旧是一身淡淡白裳,远远望去,当真是衣剪春烟,雅致翩跹,他胸藏万卷,学富五车,天然散发着一股文采风流之气,恍恍然宛如青莲谪仙,超然象外。   巧的是,当今七王妃便是曾经被上颢拒婚的陈太傅之女——陈黛黛。   当初,上颢铁了心不肯娶她,陈黛黛转而成了内定的太子妃,可惜太子年仅十岁,某日在后花园中玩耍,失足跌入水池,仆从们护救不及,小太子当场溺毙,由此,陈黛黛的婚事又耽搁了下来。   她挑挑选选,一直待字闺中至二十岁,才嫁给了年仅十六的七王爷苏燃。   起初,她对这门婚事颇有微词,因为病弱的七王爷怎么看都没有光亮前途,上颢虽然是武人,但至少能在疆场上建功立业,乃至位极人臣;太子更是不在话下,她若能当太子妃,未来便是一国之母,那是何等的荣耀?   不过如今,她已当了六年的七王妃,与苏燃可谓琴瑟调和,如胶如漆。   陈黛黛虽是个精明伶俐的妙人儿,深谙趋利避害的道理,却仍是难逃情字一关,如今她对苏燃的感情已不亚于云檀之于上颢。   当初上颢断然拒婚,曾惹得陈黛黛愤恨不已,她心想上颢不过一介粗莽武夫,居然还看不上她?这简直是一种侮辱!   她为此愤愤不平了很多年,但如今却十分庆幸自己没有嫁给上颢。   比起貌性温和,柔言雅语的苏燃,上颢冷冰冰的严肃举止,看似彬彬有礼,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还有军人硬邦邦的姿态都显得那么无趣。   “要是嫁给他才真是遭殃呢,我这满腔才情该往何处施放?”陈黛黛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她含情脉脉地望了身边的夫君一眼,只觉得世间唯有苏燃这等士人中的俊杰,大雅不群的少年郎才配与自己相爱。   当夜,七王妃对所有到场的宾客都温柔浅笑,唯独看见上颢的时候,笑容中流露出一丝高傲的神情,不过上颢根本不以为然,军人的态度疏疏落落,对谁都一视同仁,在他眼里陈黛黛无非是个根株附丽的女人,就像陈黛黛认为他是个倨傲的武夫一样,他们互相都看不上眼。   夜里,上颢回到遥玦山庄时,云檀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她的乌发长过了腰际一直垂落到凳子上,见他推门而入,便莞尔一笑,“怎么那么早回来了?特意赶来帮我梳头发?”   她抬起头将一张笑脸朝着他,自从有了孩子,她变得比从前更加温柔了,身子骨也丰满了一些,不过仍然算得上苗条轻便,上颢搬了张椅子坐到她身后,接过她手上的梳子,撩起一缕柔软的黑发缓缓地梳理起来。   云檀喜欢他给她梳头发,因为他梳起来动作比她轻柔,舒服得让她犯困,女子软绵绵地往后靠去,恰好倒在他的怀里,他从背后搂住她,低头亲了亲她的秀发。   “你喝酒了。”她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酒味。   “只喝了一杯。”他回答。   “听说当今七王妃曾经是你的未婚妻?”云檀换了一个更舒适的位置,倚靠在他怀里,“她长得是不是比我美?”   “长得再美也跟我无关。”他微笑着低声道。   “那看来是比我美了……”她不满地嘟哝起来,一头柔亮的青丝从背后倾泻而下,几乎垂及地面,上颢伸出手轻轻托起了她的长发,她浑然不觉,“我都怀了五六个月的身孕,身子日趋笨重,脸也不好看了,听说很多男人都是在妻子怀孕的时候移情别恋的。”   “你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他低头淡淡地笑。   “有身孕的女人都会这样。”   “你没有身孕的时候也是如此”   云檀笑了起来,她伸手轻轻抚摸着滚圆的肚子,“这几个月来我总是提心吊胆的,从前我掉过一个孩子,大夫说我身子不好,难再有孕,这回却出乎意料地有了孩子,我真怕再出什么岔子。”   “不会,从前你身子弱又没有留心安胎,发生意外也不足为怪,”军人的声音中带着一股温存慰籍的调子,“更何况,就算出了岔子又能怎样?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还会因为没有孩子而生出间隙?”   “这话你可莫要胡说,”她说着抬起头来,昏暗的烛光下,她秀丽的眼睛闪闪发亮,依稀含着期盼,“能平平安安生下这个孩子可是我的一大心愿。”   “那你的心愿一定会实现。”他说着将她打横抱起来,走到床边,轻轻放下,然后微微笑道,“夜深了,你该睡觉了。”   军人俯下身,一手撑在床榻上,一手温存地抚摸她的黑发,他对待她总是极有分寸,处处都透着关心,她时常觉得他对她的爱像是父亲的爱,兄长的爱,但也恰恰是这样充满关怀的感情才能够长久地打动她的心。   “我要你陪我。”她拉住他的手,闭上眼睛将脸贴在他的掌心上。   “我还要洗漱,你先睡,我很快就回来。”他温声道。   云檀点点头,放他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红霞夫人也跟大家说再见了~~ ☆、甜蜜如初   云檀整个怀孕的过程还算顺利,她害喜的症状并不严重,虽然偶尔会犯恶心,但只要吃几个酸梅子便止住了。   女子唯一的烦恼就是自己大腹便便,四肢虚肿的模样很难看,到七八个月时,她连镜子都不愿意照了,翠吟给她梳头的时候,她闭着眼睛,死活都不愿睁开。   翠吟总是安慰她,夸她仍然跟以前一样漂亮,而且愈发温柔了,上颢也从不介意她臃肿的模样,她却自顾自士气低迷,情绪起伏无常,变幻不定。   她前一刻还在上颢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后一刻又兴高采烈地拿出新买的衣料子,跟翠吟一块儿作小衣服,然后拿到上颢跟前显摆自己的针织手艺。   其实云檀并没有比过去长胖多少,她的肚子虽然大,但四肢依旧是纤细的,只是有些浮肿罢了,随着孩子出生的日子渐渐临近,云檀的情绪从最初的喜悦渐渐演变成了恐慌。   她突然害怕起来,万一自己没扛住死了怎么办?一个人出事也就罢了,要是孩子还没出来,她就……   云檀简直不敢往下想,上颢虽然一直在安慰她,可她知道,他比她还要担心,他自从得知她怀孕后就惴惴不安,毕竟生孩子是女人生命中的一道坎,尤其是头胎,很多女人都是死在这桩事上的。   可担心归担心,该来的总要来。   云檀的阵痛是在夜半时分发作的,她原本正做着梦,梦里感到后背一阵阵钝痛,紧接着便醒了,她迷迷糊糊地想要翻身,却突然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慌忙推了推躺在身边的男人。   上颢这几日睡得都很警醒,她一碰他就醒了,云檀急促地喘着气道,“我,我好像要生了……”   上颢先是一愣,紧接着立刻起身披了衣裳,急急忙忙地冲了出去。   产婆已经提前住进了山庄,此时一听见呼唤便带着两个丫头冲进屋里,上颢想跟着进去,但硬是被拦在外间不放行。   军人坐在屏风外,额头上渗出一层层冷汗,他非常紧张,就是上阵杀敌前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汗流浃背过,翠吟替他拿来一壶酒,他二话不说,倒出来饮下一大杯。   云檀起初还咬牙忍着,到了后来便不管不顾,嘶喊乱叫起来。   好几回,她觉得自己已经见到阎王了,可又硬生生地被人唤回了神智,她模模糊糊地听见军人迫切又低沉的声音,“不管出什么事,都以夫人的性命为大。”   听到这话,女子百感交集,眼里流下一串泪水来,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可当腰腹再一次传来剧痛时,她又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力气又疯了一样尖叫起来。   上颢过去只在刑室里听见过这么凄惨的叫声,他咬紧牙关,暗暗下定决心,绝不再让她生第二个孩子。   一场煎熬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的光景,云檀总算是解脱了,她瘫倒在床上,被汗水沾湿的长发贴在脸颊上,产婆用褥子包起一个皱巴巴的小婴儿,翠吟兴奋得脸红彤彤的,跑出来对上颢道,“恭喜将军,母女平安!”   然后又匆匆跑回去,趴在云檀床边,一边用巾帕为她拭汗,一边笑嘻嘻道,“将军最喜欢女儿了,往后一定被你们母女俩迷得七荤八素的!”   云檀刚看见这初生的小婴儿还闷闷不乐的,她觉得她一点儿都不好看,自己真是白费那么大的劲儿生她,怎么既不像上颢也不像自己呢?   上颢却是非常欣喜,云檀发现他竟然跟她一样满头大汗,心里十分诧异。   她将孩子轻轻递给他,军人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它又小又柔软,抱在怀里好像稍一用力就会捏碎它。   云檀望着他怀抱孩子,忽然感到自己的世界变得圆满起来,过去跌宕起伏的经历,还有支离破碎的家国都恍如云烟,唯有这一刻才是重要的,她获得了踏踏实实的爱。   孩子出生后,云檀很久才复原,她的身子弱,比常人恢复的时间长,上颢一得空便来陪她,云檀胃口不佳,但看见他就会比平常吃得多一些。   她尚在月子中,身上恶露未尽,胸口涨奶涨得难受,每次清洁身子都会洗下一盆血水,云檀发现自己的腰身比以往圆润了,行动起来也不见从前的轻盈美感,每天又要倾心倾力地照顾孩子,终日素面朝天,疏于打扮,偶尔望见自己在镜中的容颜,顿觉自信全无。   上颢陪伴她时,她不像以前那么爱拿他开玩笑了,她放下长发来遮掩脸颊,又总是垂着头,好像羞于见人似的,上颢从背后抱着她,低头瞧着她的脸蛋微笑,“从前你总爱逗我,怎么如今生了孩子就弃我不顾了?”   “我现下又胖又丑,还逗你做什么?”云檀没好气道。   “你比以往丰腴一些了,怎么是胖?”他将她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一番,“丰腴一些好,至少抱着不会硌手。”   “可从前你说你喜欢纤瘦的呀?”她疑惑地低头摸了摸自己地腰,又猛地抬起头来,“怎么?从前你觉得我抱着硌手?”   军人笑了起来,他将她搂进怀里,“你是什么样的,我就喜欢什么样的,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你这个骗子!”她低声骂道,却忽然抬起头来粲然一笑,然后跳起身紧紧抱住他的脖子。   云檀出了月子后,身子仍然虚弱,她因腿脚虚软,不敢外出,上颢见她成天闷在屋里,便给她穿戴妥帖,时常抱着她出去晒太阳。   她病歪歪地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水流涌动的夹岸盛开着朵朵睡莲,大片大片的香蒲在风里摇曳,天空蔚蓝,风过云散,远处是崇山峻岭,层峦叠嶂,近处芳草遍地,翠绿鲜嫩,草地上盛开着密密麻麻的矢车菊,花瓣是一种纯真明亮的天蓝色。   云檀想到很多年前,他们久别重逢时,她病得气息奄奄,他也像如今这般照顾她,陪在她身边,带她外出看山看水。   那时,她倚在湖边的石头上发呆,他见她气色不佳,便摘了朵巨大的红色绒球花戴在她的发髻上,逗得她跑到湖边看着自己的倒影哈哈大笑。   念及往事,云檀不由自主地面带笑容,她之前还在担心色衰爱驰,如今想来是多虑了,上颢从不没有因为姿色不济而抛弃她,甚至在她最憔悴的时候他也一直守在她身边。   青草地上散发着泥土的芬芳,野花零零星星地生长,鲜嫩的花瓣在风里摇曳着,军人正坐在石头边,望着远处的湖水出神,阳光渐渐变得强烈起来,云檀从袖中取出一块浅红色的纱巾,在风中展开,轻轻盖在头上,遮住脸颊。   军人回过头看她,她纱巾遮面的模样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的新婚之夜,脸上不由露出微笑来。   “跟我在一起,你高兴吗?”她伸出手轻轻搁在他的肩膀。   “当然高兴。”他回答。   “那你会想要纳妾吗?”她忽然好奇地问道。   “不会,”上颢有点意外,“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听说,许多男人想要纳妾是因为跟妻子在一起不高兴,可这是为什么呢?我们不就很高兴吗?”   “那是因为我把妾当妻子娶了,所以——”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成功地把云檀给惹火了,她一把扯下纱巾,像只猫一样扑到他身上,花拳绣腿,搔抓捶打无所不用,嘴上还喃喃着什么接下去不让他有好日子过。   军人大笑着倒在地上抱住她,云檀不依不饶,她的胳膊挥舞着,两腿踢蹬着,他只能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草地上,这才彻底将她制服。   云檀这下是完全脱力了,她瘫倒在地就像一团棉花,上颢生怕她受伤,揽起她的裙裾将她打横抱起来,大步流星地往回走去。   女子的衣裙上,头发上都沾有草叶,上颢抱着她走回楼里的时候,翠吟远远看见云檀便瞪大了眼睛,她震惊极了,直至他们走近,才轻轻咳嗽了一声,委婉地向上颢施了一礼道,“将军,夫人刚出月子,您可千万要顾惜着些,莫要伤了她。”   云檀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下一刻突然福至心灵地想到了什么,非常配合地涨红了脸,然后‘嘤咛’一声将头埋进军人怀里,故作羞怯道,“你听听……”   这戏接得顺畅无比,上颢简直哭笑不得,不过他表面上仍是镇定自若地低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翠吟又施了一礼,迅速走了开去,军人将云檀抱进房中,放在绣塌上,他刚刚把门合上,云檀便笑出声来,上颢微笑着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不要吵醒摇车里睡着的婴儿。   云檀收了声,但依旧得意得像只狐狸,她将脑袋一晃,从头发上甩下几枚青草叶子,弯起笑眼,悄声道,“往后可有你好日子过的!”   ***********   接连两个月,云檀一心一意地照看孩子,她发现自己对这个孩子的爱竟是超越了原先的预料,她从前并不热爱小孩,但自从有了女儿,整颗心便渐渐地融化了。   她与上颢给孩子起了一个单名‘旋’字,因为她的眼眸十分灵动,总是左顾右盼地旋来旋去,云檀不喜欢让仆妇照顾她,凡事都要亲力亲为,仆妇们特意劝她,说现在富贵人家的太太都不时兴自己带孩子,全是雇奶娘照看,云檀执意不肯。   为此,她瘦得很快,上颢虽然一有闲暇便来照看旋儿,但他军务繁忙,委实没有太多时间,云檀一个人劳累又快乐,她每天在摇车边跟旋儿讲故事,又抱起她走来走去,高兴时还会唱歌跳舞给她看,逗得她咯咯直笑。   到了第三个月,云檀的身段已经恢复得跟生孩子前一样了,她哄睡了旋儿,一个人照照镜子,看着自己素面朝天的脸,忽然决定重新打扮起来。   她打开衣柜,东翻西找,最后找出来一件石榴红的暗花细丝交领襦裙,那是她少女时期穿的衣裳,此时突发奇想,又按当年的路数打扮了起来。   云檀穿戴齐整,又淡扫了峨眉,她将乌发轻轻挽起,叉上了一支金钗定住,最后站起来在镜子前左顾右盼,又提起裙子旋身转了一圈,庆幸地发现自己的腰仍然跟从前一样纤细。   未过多时,上颢回来了,她隐约听见他的脚步声,便推开门跑了出去。   上颢刚从教场回来,他的长靴踩在回廊上发出橐橐响声,天气热极了,他手里提着头盔,一边走,一边用手将衣领扯松,云檀突然出现在走廊尽头,他蓦地停下脚步,不甚惊异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展露出深沉玩味的笑容来。   云檀抚了抚云髻,故意放慢脚步,袅袅婷婷地向他走去。   “妾身今日的打扮,可讨将军喜欢?”她说着笑盈盈地敛衽一拜。   “自然讨我喜欢,”军人明亮的乌目中包含着不胜欣慕的神情,还有对待孩子一般温存喜悦的笑意,“你心里一定也清楚得很。”   “真的吗?”云檀提起裙子奔到他跟前,低下头看着这身亮丽的裙裳,揉了揉光滑的衣料,“我这么穿是不是怪可笑的?今年都快二十七岁了,还穿十七岁的衣裳,别人要笑我像个傻瓜呢!”   “没人会笑你,在我看来,这些年你一岁都没长。”他笑着回答。   她被他逗乐了,仰起脸来喜色盈盈地瞧他,然后将额头凑到他跟前,他弯下腰来亲吻她,她却突然抬起头,吻住他的嘴唇,然后风一样跑开。   这是他们新婚燕尔的时候,她常玩的把戏,这勾起了他许多美好的回忆。   此时清风拂过檐角的风铃,云檀跑到几步远的地方回头冲他笑,她艳光四射的身影就像是一朵盛开在春天里的鲜花,军人望着她,笑容中突然流露出遗憾的神情。   与这春花一样的女子相比,他感到自己暮气沉沉,连绵的战争和氏族内斗让他的感情过早干涸,仅仅三十出头,心便已如冷水寒冰,而她却正值青春盛年,满怀着希望与深情,让她陪伴在他身边,就像让春天的鲜花陪伴寒冬的积雪,他不知道是该为她遗憾还是为自己遗憾。   *************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生出了我下一篇文的女主!撒花! 我喜欢可爱的小女孩儿,所以生了女儿,嘻嘻 ☆、意外横生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又是四年的光阴悄然流逝。   旋儿快要四岁了,她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相貌集结了父母的优点,小小年纪便可看出将来必然出落得花容月貌。   上颢对自己的女儿像是着了迷一般,旋儿说什么都是对的,旋儿想要什么他都会满足,他对孩子的宠爱已经到了丧失原则的地步,云檀时常作出心急如焚的样子,抓住他的肩膀摇晃道,“上将军!快醒醒!你已被美色所惑!”   虽然孩子刚出生时,云檀还闷闷不乐,认为上颢会太疼爱小女孩,导致自己的地位有所下降,但真正看见他对孩子百般耐心与疼爱时,她高兴得比自己得宠更厉害。   旋儿特别爱跟爹娘撒娇,这一点估计是遗传了云檀的性格,每逢上颢出远门,旋儿都会抱住他的腿,哭得涨红了小脸,死活不放他走。   云檀远远看着这一幕,心里头十分得意,从前上颢外出时,她的心中也是难分难舍,恨不得像旋儿一样抱住他大哭一场,但碍于自己的身份,总觉得为/人/妻子该识大体一些,于是便故作平静地放他离开。   自从有了旋儿,云檀内心的愿望总算是得以实现了!   每逢上颢出门前,云檀便将旋儿从小床上抱下来,悄悄在她耳边道,“你爹要出门了,快去拦住他。”   旋儿原本睡眼惺忪,可一听到这话,顿时精神抖擞,撒腿就往外跑,速度快如离弦之箭,转眼便冲出阁楼,风一样扑到上颢腿边,死死抱住他不放。   云檀这才慢条斯理地走下来,心满意足地看着父女俩腻在一起,半晌后故作焦急地走出来,将旋儿抱开,又装模作样地说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娘不是让你好好呆在屋里吗?谁让你乱跑的……”   军人将女子搂到身边,低头亲了亲她的面颊,“这又是什么伎俩?”   云檀掩嘴一笑,她依偎在他怀里,引诱似的将脸蹭了蹭他的胸膛,又抬起头来露出一副恶作剧得逞的表情。   上颢伸手拂开她脸上的秀发,微微笑道,“我不过是去一趟教场,傍晚就会回来,你们也太费周章了。”   “这不是想给你提提神么?”云檀说罢,笑吟吟地抱着旋儿往回走,她走到楼边,将旋儿放在地上,旋儿回过头,笑嘻嘻地一个劲儿冲上颢挥手。   白日里,云檀教她认字,或者背些诗词,旋儿贪玩,外头一有动静,她就翘着小脑袋往窗口张望,然后搂着云檀的脖子,扭来扭去地撒娇,非要她陪她出去玩,云檀若是板起脸来,她便瘪着嘴,涨红了一张苹果似的小脸,委委屈屈地淌出几行眼泪来。   云檀一看见自家小美人哭成这样,整颗心都融化了,她将她抱在怀里左哄右劝,百依百顺,又是亲吻又是安慰,跟上颢一样中了她的美人计而不自知。   有时云檀累了,便让翠吟陪她去庄子里走走,旋儿‘翠吟姑姑长,翠吟姑姑短’地叫着,拉住她的裙子往外走,翠吟见她可爱,弯下腰,拉起她的小手,笑盈盈地翘着兰花指道,“该叫翠吟姐姐!”   等到黄昏,旋儿便按捺不住了,她缠着云檀,非要到山庄门口等上颢,云檀依了,她带着女儿在山庄里绕了一大圈,尔后才走向庄子正门。   她们到的时候刚好,上颢远远地策马而来。   小旋儿一看见他就欢喜地在原地蹦跶了一番,然后撒腿向上颢跑去,她穿着藕荷色的纱罗裙,黑发上系着淡粉色的发带,奔跑起来飘飘舞舞的俨然是个落入凡尘的小仙女。   上颢翻身下马,一把将女儿抱了起来,抬头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咧开嘴笑了。   云檀从远处款款走来,军人寻见她的身影,两人相视着露出深长的微笑,眉目间都流露出心心相印的神情。   三个人见天色还亮着,便一边欣赏晚霞,一边环湖而行,旋儿爱粘着爹娘,她一路蹦蹦跳跳的,时而围着上颢打转,时而又绕着云檀走,走得快了便跌上一跤,扑在草地上,一个人抬起头愣了老半天才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云檀蹲下身将她扶起来,拂去她身上的草叶和泥巴,旋儿伸出细细短短的胳膊抱着母亲的脖子,将头靠在她肩上抽抽搭搭地撒起娇来,“娘,旋儿那么笨,你还疼我吗?”   “当然疼了,”云塔抚摸着女儿细细的发丝,柔声安慰,“旋儿哪里笨了?不过是摔了一跤罢了,娘小时候也经常摔跤的。”   “真的吗?你会一直疼旋儿吗?”   “当然,”云檀失声笑道,“世上有哪个娘亲不疼孩子的?”   说完这话,她的表情忽然变了,上颢敏感地发现女子的脸上泛起一丝酸楚的神色,眼睛里渐渐透射出泪光来,他将旋儿从云檀身边抱开,让她看远处的花丛,“旋儿,那里有你喜欢的蓝帽花。”   小孩子哭得快,笑得也快,她一看见蓝色的小花,立刻露出欣喜的表情,挣扎着要下地,上颢顺着她的意思,将她放在草地上,旋儿立刻向花丛那儿跑去了,将爹娘二人远远抛在身后。   “小时候我也常常摔跤,可我娘从来都不会扶我,”云檀望着女儿小小的身影,想到过往的旧事,心中不免有几分喟叹,“其实我并不怪她,只是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原谅我犯下的过错。”   军人看着她,面上露出柔和的表情,“从前你总觉得自己有罪,如今总算是把它视为过错了,这倒是很让人欣慰。”   他说着伸出手为她抚去落在脸颊上的泪珠,“说实话,你娘之所以失去那个孩子是行为不端的后果,当一个人得到不该得到的东西时,总会付出代价的。”   “但是——”   “我知道,你母亲爱上夫君之外的男人并非不可理解,但这终究是错事。”   云檀默认了,她没有再试图辩解,上颢将她搂进怀里拥着,她偎依着他,感到往事虽然支离破碎,但至少这一刻是圆满,于是破涕为笑,“如今我有了旋儿,她这般可爱听话,也算是弥补了以前的缺憾。”   说着,她抬起头,一脸期盼地看着他,他低头轻轻吻了吻她嫣红的嘴唇。   云檀立刻笑着学起女儿的样子,嗲声嗲气地问道,“爹,你会一直疼我吗?”   军人笑道,“会,你又要拿我寻开心了是吗?”   不远处,旋儿被几条跃出湖面的小鱼吸引了注意,她跑到湖边看着鱼儿游来游去,高兴得直笑,湖边的泥土湿滑,她一不小心脚下一滑,便滑进了水里,发出噗通一声响。   云檀吓得惊呼起来,上颢眼疾手快,他风一样冲到女儿落水的地方,大步蹚进水里将她湿淋淋地捞了出来。   旋儿浑身都湿透了,却一点都没有害怕,她抱着上颢,伸出粉嘟嘟的嘴唇一个劲儿地亲他脸,很满意父亲英雄救美的行为。   云檀将她带回去重新洗了个澡,又换了身干净的裙子,她总是把旋儿打扮得像个娃娃一样漂亮,头发变着法子梳,裙子的样式从来不带重复的,上颢常笑她把女儿当娃娃玩,根本没打算好好教。   “小女孩这时候最好玩了,当然要抓紧时间。”云檀笑得眼睛发亮。   小旋儿洗完澡,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心满意足地坐在方桌边剥葡萄吃,她的手很小,动作很慢,还时不时转过脸来,笑嘻嘻地瞧着上颢,一双明媚的眼睛轻轻眨巴着,像在暗送秋波似的。   云檀看看她,又看看上颢,颇有几分醋意道,“你说这孩子是随谁呀?小小年纪就知道对你挤眉弄眼地倚娇作媚,真是不学好!”   上颢转过头望着云檀,脸上渐渐露出笑容来,仿佛她做了什么有趣的事,而旋儿也天真地看向云檀,笑得像朵花儿,“当然是随娘啊,娘平常就是这样的!”   云檀一时竟不能语。   旋儿吃着葡萄,一会儿讨好母亲,一会儿讨好父亲,两人都将她视若掌上明珠,宠爱得无以复加,她若是一直在这样的呵护下成长,将来一定会娇纵得无法无天。   可惜好景不长,未过数月,皇宫里便传来消息,皇上已准备拟旨,将玉珑公主许配给上家将军。   **********   其实皇上三年前就有了联姻的念头,上氏一族战功赫赫,百年来忠心耿耿,佐弼国家,上颢乃是前建威将军上铭之子,自小出类拔萃,他年纪轻轻便在疆场上立下丘山之功,又曾受君主误判而锒铛入狱,却从不发怨言,此般功德行止,实乃军中俊彦,足以成为皇亲国戚,世代流芳。   可惜三年前,玉珑公主尚未及笄,白华帝不忍心将这么小的女儿送出去,因此耽搁了三年才真正下定联姻的决心。   玉珑公主是皇帝最爱的女儿,她的相貌端正清秀,性情柔雅温和,平时为人知书达理,进退有度,苏昂见多了巧言令色的皇子和公主,对于殷勤背后的目的一清二楚,相形之下,玉珑公主朴实无华,安静寡言的个性便显得难能可贵。   今年,小公主正值二八年华,她沉静的神情中透着一股少年老成之态,或许是后宫中森严的规矩和复杂的人心早早消磨了少女的娇艳与活泼,玉珑公主的身上常常带着不合时宜的暮气,后宫中人见了她无不肃然起敬,却难以产生与之亲近的愿望。   对于结亲一事,玉珑公主早就有所耳闻,她曾在皇宫中远远看见过上家将军,起初被他脸上的刀疤吓了一大跳,侍女们告诉她上颢从前的相貌是十分俊美的,后来在战场上受了伤才变得如此。   于是她细细打量了他一番,不得不承认,虽然他的容貌不复英俊,但自有一股丰标不凡的气度令他超群拔类,细观之下便知其乃铁中铮铮,庸中佼佼。   玉珑公主对上颢的风度仪表略有倾心,但又听说上颢平常举止庄重,不苟言笑,心里又开始打起鼓来,这岂不意味着自己将来在他跟前也不得放肆,须得敬若神明才行?   少女的思虑极重,她较短量长,暗中又偷偷差人打探,没过多久又闻知了一些风言风语,说上将军虽然至今未娶,但在外头是一直有女人的,传说他二十岁时就成过亲了,只因那女子出身卑微,不受世胄之家的认可,只得养在外头,避人耳目。   玉珑公主经过全面的度徳量力,以为上颢的前程辉煌,气度不凡,位极人臣指日可待,至于女人,虽然有些逆耳传闻,却也算得人之常情,不必计较,只要他婚后一心一意便好。   白华帝苏昂虽然下此决心,但作为一个父亲,多少放心不下亲生女儿。   上颢今年三十有四,听说府里并没有女人,但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男儿,活了三十多个春秋,苏昂可不相信他从未与女子发生过纠葛。   一个富有经验的男子对付一个天真如白纸的女孩显然是易如反掌的,况且玉珑公主为人谦和忍让,两人若有争执,她必定是退让的一方,长此以往,岂不是要受尽欺负?   然而即使如此,这场联姻也已成定局,无论上顥府中有无妻妾,只要金枝玉叶下嫁过门,她们都要退居次位。   “军门杀人如麻,行军打仗的男子跟常人终是不同,”有一回,苏昂忧心忡忡地将女儿拉到跟前说话,“虽然上将军治军严明,为国忠心,但关起门来对妻子是好是坏,朕无从得知。玉珑啊……父皇也是不得已,这门婚事若不合你心意,你莫要怨朕。”   “玉珑乃是金枝玉叶之身,肩上自有重任,今日能替父皇分忧,是玉珑的荣幸,岂有埋怨之理?”玉珑公主作出一个淡然笑容,仿佛她的阅历很深,已经看破了红尘一般。   从小母妃便教导她,身为一国公主是没有自由的,她随时都要为国挺身而出,成为联姻结盟的工具,给君主带来利益。   为此,玉珑公主对自己的身份有一种特殊的骄傲,此时上颢越是被人说得粗暴不堪,她越是感到自己崇高,小公主看着父皇忧虑的模样,眼神里闪动着虔诚的光芒,好像即将为国赴难似的,心里竟生出了几分激动来。   可惜,这场婚事的另一个主角心里一点都不激动。   上颢镇静的表皮下掩藏着一颗充满躁郁和恼恨的心,他和云檀好不容易迎来了平平静静的幸福,怎么总是有人要从中作梗呢?   云檀也听见了一些小道消息,这些年关于上家要成为皇家御戚的消息屡闻不鲜,但圣旨未下,云檀也没有太当真,可这回的风言雾语格外多,让她有几分不安。   “玉珑公主今年几岁了?”有一回,她忍不住开口问起这桩事情。   “十六七岁吧。”上颢正削着一个梨,想了想才回答。   “那你今年几岁了?”   “三十四了。”   “是呀,三十四岁了还想娶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为妻,你们男人怎么就下得了手呢?”云檀悠悠然道,她伸出一根葱尖般的手指轻轻点着果盘,“上将军,好好算一算吧,你的年龄足足是玉珑公主的两倍,等她二十岁的时候,你就四十了;她三十岁的时候,你已经六十了。六十岁还能对付自己的老婆吗?等着帽儿改绿吧,老头。”   军人笑着瞥了她一眼,“你这算年龄的法子倒是有趣。”   旋儿笨手笨脚地爬到了椅子上,一脸天真地望着云檀,“娘,帽儿改绿是什么意思?”   “就是帽儿的颜色变漂亮的意思。”云檀不慌不忙地回答,她将翠吟唤来,对她使了个眼色,翠吟知趣地将旋儿哄到屋子外头去了。   上颢削完了梨,递给云檀,云檀也不拿,直接低下头一口咬了下去,像在发泄什么不满似的咬下一大块雪白晶莹的梨肉。   “我不会娶玉珑公主的,你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上颢一边说,一边看她吃梨。   “难说……”云檀口齿不清地回答,甘洌的梨汁填满了口舌间,她的心里却又酸又苦,末了,她咽下了嘴里的梨肉,长长叹出一口气,“这玉珑公主想来是花容月貌了,又恰逢二八年华,我是万万比不上的。”   “玉珑公主相貌一般,”上颢用小刀将梨切成一片一片地放进云檀跟前的盘子里,“谁说公主一定生得花容月貌了?那些演绎传奇里写的都是假的,你不该看太多。”   “但公主无论如何都不会丑的,光是陪嫁就能让她们风华绝代。”丽人酸溜溜地说道,“对了,听说玉珑公主还挺喜欢你的。”   上颢拿帕子擦拭她嘴角的汁水,“玉珑公主见的男人太少,只要皇上带她去教场看一次阅兵,不消半个时辰她就会忘记我的。”   “你又逗我,”云檀不争气地笑了出来,可心里却隐约生出几分不详的预感来,她收起笑容犹疑不定地问道“你说……这事若是成真了……该怎么办?”   军人破天荒地沉默了,没有接话。   云檀依稀明白了即将发生的事情,她的眼里渐渐露出茫然的神色,原本又酸又苦,翻腾着怒火的心好像突然被浇了一盆冰水,女子昏昏沉沉地往椅子下倒,上颢连忙上前将她抱起来,放到了绣塌上。   “我又没说什么,你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还用得着说吗?”她的眼里淌出两行泪水来,再也说不出话,只是将脸埋在靠垫里轻轻地抽泣起来。   “我跟玉珑公主一点都不相干,你不要多想。”他单腿跪在软榻边,抚摸着她散乱的秀发,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   云檀幽幽咽咽地低泣着,上颢安静地陪在她身边,待她哭够了才坐起身来。   丽人的眼睛又红又肿,乱糟糟的头发像枯草似的披在身上,云檀拿出丝帕擦了擦眼泪,语中依稀带着哭腔,“那些传言是真的,对吗?”   “是的。”军人实话实说,他没有露出因为攀上皇亲而喜悦兴奋的神情,却也毫不内疚,最多不过是觉得这消息让她痛苦了,心中有几分歉意罢了。   云檀凝视着他的神情,只觉得他变得陌生起来,若换作从前,他怎么忍心看着她受这样的伤害,而毫不惭愧自责?   ‘看来十几年的感情终是要给金光灿灿的前程让路了’,云檀绝望地思量着,可人之常情不就是如此吗?真正重情重义的人都是凤毛麟角,大多数人都是为一己私利而活的。   念转至此,丽人叹了一口气,和缓地开口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一辈子只守着一个女人的。你出生簪缨世家,前途难免要与姻亲扯上关系,这十多年来,你让我过得很幸福,我不会贪得无厌。所以,只要你对我说‘我要跟玉珑公主成亲了,’我立马就会离开,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   这坦诚朴实的话语,平静绝然的语气显然不是一时冲动的结果,军人只觉女子黯淡的目光像利刃一样刺进了他心里,他不禁露出烦恼的神情,“再也不出现在我面前?你又想做什么傻事?”   “你放心,我不会去死的,我还有旋儿要照顾,”她伸手轻轻抚摸他脸颊上那道她再熟悉不过的伤疤,“世上没有一个女人既能让你深深爱着,又恰好出身名门望族,带给你权利和地位,两者总要择一而从之。如果有一天,你有了别的女人,那就永远别来找我。”   一场对话至此便戛然而止,军人再也没有试图为自己辩解。 作者有话要说:  玉珑公主就是单纯地路过一下~~明天会有激/情章!没错!就是肉沫的意思! 玉珑公主:连恶毒女配都没有,你的文还有什么爆点啊!!! ☆、妒火中烧   半个月后,一道金灿灿的圣旨像刀子一样横亘在两人之间。   “我领旨了。”   那天,上颢从宫里回来,看见云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那要恭喜将军了。”云檀不咸不淡地回答。   上颢没有回答,她瞥了他一眼,军人的脸色十分冷漠,这冷漠里透出一种强硬坚决的表情,好像随时准备跟人对抗一样。   上一回他流露出这样的神色还是第一次带她回府,遭到上老将军反对的时候,云檀原本想要酸溜溜地嘲讽他几句,可一看见他这样的表情,心里便敬畏起来。   虽然她知道上颢绝对不会伤害她,可他脾气将发未发时冷静的态度,总是让她心里慎得慌。   小旋儿此时从云檀怀里探出脑袋,揉着惺忪睡眼,看了看爹爹,又看了看娘亲,“怎么了?你们吵架了?”   “没有,”上颢隐约露出一丝微笑,他将旋儿从云檀怀里抱走,“爹和娘有事要商量,旋儿先一个人玩,好吗?”   旋儿懂事地点点头,她抱住上颢的脖子,附耳小声道,“娘一定又耍小性子了,爹你哄哄她就行,娘吃软不吃硬的。”   “好。”上颢将她放在门边,让翠吟带她出去玩几圈,然后关上门,走回房中。   云檀背对着他站在炉鼎边,看着香烟袅袅飘浮,上颢走到身后搂住了她的腰,她试图推开,但军人的胳膊像铁一样箍住她,“我只是领了一道圣旨罢了,没有碰过其他女人,你不用那么嫌弃我。”   云檀只得依从,她轻声问道,“婚期是什么时候?”   她问这话的语气就像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犯人问自己的死期一样。   “下个月十五。”他低声回答。   云檀转过身去,靠在他的怀里像是没了力气,“还有二十多天……”   “是,还有二十多天,你想要怎么过?”他的语气还是如往常一样镇定。   云檀轻轻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像从前一样过,像这件事没发生一样过。”   ************   接下去的二十天,云檀日日恍惚如梦,她打定了主意彻底忘记这回事,每天都笑意盈盈,像只蜂鸟似的忙这忙那,将日程安排得充实紧凑;兴致盎然时照旧在上颢跟前卖俏装娇,拿他正经严肃的模样开玩笑。   每个早晨,她都将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尔后千娇百媚地出现在上颢跟前。   “我今天的打扮合你心意吗?”   “这支步摇的颜色是不是太深了?”   “这身裙子你喜不喜欢?”   ……   到了夜里,只要她精神尚佳,必然要去挑引他一番,纵是军人平常定力再好,在她面前也总是一点即燃的。   白日里,她拉着夫君和女儿四处游乐,山野间,湖水边,热闹的街市上都留下了三人和和美美的踪迹。   上颢对待她的态度也跟往常一样,并没有因为赐婚一事而加剧热情或倍增冷淡,旋儿和云檀在他跟前仿佛都是小孩子,需要他哄着才会高高兴兴地露出笑容。   两人面上虽然都装作乐呵呵的模样,可脑海中难免会有某个闪念提醒他们即将分离的事实,有时,云檀带着旋儿在开满野花的草地上你追我逐,上颢便一个人蜷在参天古树的阴影下,默不作声又全神贯注地看着她们。   时至夜深,云檀总是先哄睡了旋儿,再走回房里仔细洗漱,她坐在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地卸下发饰,上颢立在窗边默默注视着她,不愿放过她的一举手一投足,云檀察觉到他的目光,却也不以为怪,他一向喜欢这么看着她,好像看她做些无聊的琐事能带给他无言的快乐。   就这样,日子平平静静地过了二十天,云檀像是做了一个悠长的梦,突然间被什么惊醒。   窗外下着瓢泼大雨,天空中飘浮着厚厚的乌云,旋儿在另一间屋子里午睡,云檀听着雨声,坐在软塌上绣着一方丝帕,上颢站在窗前背对着她,他的脸色阴郁非常,心情就跟这随意随地都会滚雷的天气一样。   长空中劈下一道闪电,云檀突然抬起头问道,“你还剩几天就要大婚了?”   “三天。”   云檀蓦地感到一阵头晕,她放下了手中的针织活计,扶住软榻边沿,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看着上颢的背影。   她仿佛看见他正对一个十六七岁的花季少女微笑,用像过去对她一样温存的态度对待她,她回忆着他曾经是怎样抚摸她的头发,亲吻她的额头,又是如何将她抱在怀里缱绻缠绵,然后再将这亲昵的画面全部套用到另一个女人身上。   云檀本不想在离别前对他口出恶言,或者痛哭流涕,面露丑态,她希望自己维持住温和柔婉的形象,好教他日后回忆起来也能面带笑容。   但此刻,女子心中充满了激烈的愤怒和卑鄙可恨的嫉妒,她再也做不出讨人喜欢的娇态,猛地将绣帕扔到一边,站起身向他冲了过去。   “你说过只要我跟着你,你就不会有二心的!你这个骗子!”她突然疯了一样哭叫起来,云檀本以为自己是个超凡脱俗的女子,未料事到临头,竟也跟普通女人一样气得发狂,“你给我听好了,要是你娶了玉珑公主,就别想留着我!哪天我妒性大发,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我可不会只拿女人出气!”   军人猛然转过身来,他乌黑的眼睛里涌动着一股炽烈的情绪,云檀分不清那究竟是强烈的欲、望还是不可遏制的愤怒,只是扑过去拼命拿拳头打他,拿指甲抓他,一想到他即将怀抱其他女人,她就恨不得把他的脸抓得鲜血淋漓。   上颢抿住嘴唇,脸色阴沉又恼怒,他任由她胡闹了一阵,突然抓住她的胳膊,毫不费力地将她拖到床边,扔在卧榻上。   “你想干什么?”云檀撑起身子,冷冷地瞪着他,“跟我打一架还是睡一觉?”   他没有回答,却突然扑上来如饥似渴地吻她,云檀试图反抗,却被他压在床上不得动弹。   军人的躯体强悍而刚健,当他抱着她的时候,她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能被他容涵,此时他的手探至她的腰间,粗暴地扯断了她的腰带,云檀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呻|吟。   她不想表现出动情的一面,使劲将脸扭开,却又被他强行掰了回来,男女之间悬殊的力量让云檀彻底放弃了抵抗,她浑身无力,思绪混乱,身上像是被撩起了一团火。   如果上颢的未来注定会有很多女人,她希望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是最愉悦的,虽然这种事只存在于女人的幻想中,但她还是忍不住腾起了这样的希望。   “你在想什么?”他喃喃着问,一遍遍地吻她。   “我在想……”她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在他的脸上,军人的目光深沉又炽热,她充满渴望地看着他,伸出洁白的玉臂勾住他的脖子,缓缓地坐起身来,展开了一个极其妩媚的微笑,“我在想……我要你忘了玉珑公主,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不用忘,”他□□如焚地凑近她的红唇,“我从来就没记得过她……”   话音方落,他蓦地吻住她的嘴唇,像要吞噬她的生命似的,一把扯掉了她的衣衫,将她推倒在床上。   *********   及至这场暴风骤雨般的情绪过去,一切都归于平静。   云檀瘫软无力地靠在他怀里,他的手指温柔地梳着她乌黑的秀发,女子的身体并不丰满,她的肩膀瘦削,胳膊纤丽,两条腿光滑而细长,虽然肌肤白如冬雪,但胸脯和臀部却并没有让男人鬼迷心窍的尺寸。   可他却对这具单薄的身躯满怀爱意,无论见识过多少人间姝丽,绝代佳人,他只想亲近她一个女人,也只拥有过她一个女人,虽然他从未在她面前发过荒诞可笑的誓言,但实际行动却无可挑剔。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她依偎在他怀里,轻声问道。   上颢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我有一笔积蓄,足够在郊外买一座庄子,让你和旋儿一辈子衣食无忧,如果我辞官归隐,你愿意跟我走吗?”   云檀苦笑,“我自然是愿意,但辞官是你说辞便能辞的吗?像你这样的将才,皇上肯放你走?”   “我知道,所以你需要等我一阵。”   “等多久?”云檀淡淡笑道,“是不是等你妻妾成群,子孙满堂,头发花白,再也打不动仗的时候来跟我远走高飞?”   “不用等那么久,”他回答,“快则几个月,慢则一两年,你愿意等吗?”   云檀点点头,“我不怕等待,这些年我不是一直在等吗?等你回来,再等你离开,循环往复,永远看不到尽头,只是一两年后,你带我走了,玉珑公主该怎么办呢?难道你要带着她跟我一起走?”   他没有说话,而是坐起身掀开被子,自顾自走下床,一件一件地穿好了衣服,云檀抱着被子坐起来,看着他穿戴妥帖,准备离开的样子,心里十分哀伤。   上颢看不得她这般悲苦的神色,复又坐到床边,用被子将她雪白的身子裹好,免得她着凉。   云檀一言不发,任其摆布,末了,军人吻了吻女子光洁白皙的前额,低头望着她,“不要这么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事情不会像你想的那样,但我有一阵子不能来遥玦山庄了,你要照顾好自己还有旋儿,等我的消息。”   她下意识地点点头,军人摸了摸她的脑袋,站起身往房外走去。   他的行为举止好像从不会因为儿女情长而变得优柔寡断,云檀总觉得他有什么计划暂时没有对她坦白,可她知道,只要是他下定决心做的事,没有人能够阻止,包括她自己,因此便决心不再追问,任由他渐渐走远。   ************   上颢离开后果然没有再来,次日清晨,云檀收到一封信。   信是上颢写的,他遒劲利落的笔迹她再熟悉不过了,信上说他有紧要军务在身,已连夜赶往北方参战,让她安心在山庄内等候,同时又将自己所有的财产逐条明立,每一笔钱所对应的钱庄,以及提取银两的方法,他都详细地向她描述了一遍,虽然云檀很早就知道这些,但他好像生怕她会忘记似的,又不厌其烦地为她记于纸上。   云檀这才明白他早就打定主意要逃婚,只是对她守口如瓶,生怕她出言劝阻罢了。   女子此刻心中百味陈杂,喜悦,感动,担忧,懊悔统统涌了上来,令她坐立不安,早知他为她这般涉险,她就不该对他发脾气,还又打又骂,脸色阴晴不定。   如此一来,他怕是有性命之忧了,且不论北方战况如何,光是触怒龙颜这一条,就足以使他人头落地,想来他连夜逃离皇城,也是为了拖延时间,免得被当场定罪,逃都无处可逃。   云檀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将旋儿抱在怀里,两人坐在树荫下看着远山近水,消磨时光,她不时地亲将嘴唇印在女儿的额头上,亲热得仿佛在弥补对另一个人的伤害似的。   小旋儿正一个人自说自话,忽然感到有温热的水珠滴落在她的额头上,不禁好奇地抬起头,云檀慌忙拭去眼角的泪水,旋儿立刻不说话了,她懂事地抱住母亲的脖子,甜甜笑道,“娘,好像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却说上颢那日回府后,滴水磨墨,染翰舒毫,写下一纸文书,命人次日呈送入宫,且将兵符也一并奉上。   书中只说是北方边庭告急,他身为一国主将,当以国事为重,不可临阵招婚,况且玉珑公主乃是金枝玉叶之身,若下嫁为征夫内眷,实乃屈尊就卑,因此聘娶之事还望皇上仔细斟酌,三思而后行。   皇上初见此信,自是龙颜大怒——上颢竟敢拒绝皇家婚配,简直胆大包天!   可细细一想,心中又有几分隐秘的喜悦,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可以继续留在宫中,不必去受那武夫的气了,想到这一点,皇上怒火便熄灭了大半。   尔后,苏昂开始细细思虑起来——这么好的一门婚事,上颢为什么要拒绝?   他虽然违抗圣旨,却自觉交出了兵符,这枚兵符的威力极大,有了它可随意调取雩之国各地兵将,上颢将此令牌拱手上缴,显然是在向帝王坦白,自己并无谋逆之心,只是不愿接受这门婚事而已,只要皇上收回成命,他依然愿意当一名忠心耿耿的臣子,为他平定江山。   苏昂千思万想,他确实记得曾有传闻说,上颢十几年来始终跟一位民间女子来往频繁,两人行为举止与寻常夫妇无异,只是那女子出身卑贱,不可载入上氏族谱,因此两人只能私定终生。   倘若他此番拒婚是为了那个平民女子了,倒不失为一个深情厚意的男人,并且无畏强权,壁立不回,反而让人觉得可敬可爱,但一想到上颢临近大婚,擅自离去,有辱皇家颜面,苏昂便又生出了几分火气。   可若为了这桩事情将上颢处死,无异于自断臂膀,况且白华帝对上颢的品行人格还是相当敬重的,于是左思右想,最终打算让他在边疆戴罪立功,若能斩下敌军主将首级,便可重获兵符,官复原职。   主意已定,苏昂便将此事暂且搁置一边。   近来,还有另一桩事情令他特别担忧——七王爷苏燃疾病突发,已经连续半月卧床不起。   这些年,苏昂对七弟的感情可谓十分真挚,他本是个多疑的帝王,尤其提防同族兄弟,九年前宁襄王叛乱后,他更是成了孤家寡人,对任何一名臣子,任何一名妃子都不敢交付真心,唯独七王爷不问世事,陶然自乐的个性让他好感顿生。   不过,令皇帝卸下所有防备的并非七王爷的超然洒脱,而是是五年前的一桩旧事。   那日,白华帝一时兴起,叫上了闲居城中的七弟,由一干武士拥护,两队侍卫跟随,登程摆驾天云山狩猎。   苏昂并非高明的猎手,而苏燃更是不好弓马技艺,两人前往天云山无非是想舒展一番筋骨,猎捕一些山鸡野兔当作游戏,谁料当一群人追着一只母鹿跑进山林深处时,一只潜伏已久的黑豹从天而降般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苏昂一马当先,身后紧跟着一干护卫,七王爷则由另一队武士簇拥着一路跟随。   猎豹漆黑矫健,从树后猛然窜出,苏昂慌忙拉缰勒马,他当场就惊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地从腰间抽出大刀,马与豹的距离太近,武士们停留在一丈外不敢轻易放箭,生怕误伤銮驾,他们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没有人敢贸然出击。   阳光透过斑驳树影将皇上手中的大刀照得闪闪发亮,明晃晃的光芒激怒了黑豹,只见它忽然伏低了身子,低吼一声往前扑去,有侍卫迅速投出了手中的长矛,可惜与猎豹擦身而过,矛尖撞在了石头上。   苏昂想要调转马头,逃出山林,可不知是因为拉动缰绳的力气过大,还是马儿本身就受到了惊吓,它扬起前蹄一声嘶鸣,竟是直挺挺地坐了下去,随后侧翻在地,苏昂的手还下意识地握着缰绳,一条腿被压在了马下,大刀飞了出去,落在一尺开外的地方,怎么也够不着。   侍卫们乱成一团,紧随而来的七王爷恰好看见了这一幕,他大吃一惊,慌忙高呼,“皇兄!快放开缰绳!”   黑豹摇摇凶猛的脑袋,咧开嘴露出獠牙,又作势欲扑,危急关头,文弱的七王爷竟是只身一人,骤马上前,他冲到所有侍卫前方,奋力拉开一张轻弓,一箭射中了那只豹子的左眼,黑豹登时一声痛吼,转头就窜入了山林深处。   苏昂此时刚从马下抽出了自己的腿,他吃力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几步,七王爷立刻翻身下马,赶上前扶住他。   少年的脸色参惨白,额头上渗出一层层冷汗,苏燃自小体弱多病,拉弓放箭对他而言绝不轻松,方才又是危机关头,他急火攻心,仿佛用尽了力气,双手冰凉,孱弱的身体微微颤抖。   “七弟,这次多亏了你!”苏昂紧紧握住少年的手,他的眼睛里闪现出激动的光芒。   自从先帝过世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冷酷森严的皇宫中体会到如此真诚的感情了,人们对来之不易的东西总是倍加珍惜,即使帝王也不例外。   从此以后,他将苏燃当作了心腹,当作了挚友,由于七王爷既非朝臣,手中亦无兵权,无须费心提防,苏昂便给予他全心全意的信任,一有困惑烦恼就向他倾诉,有时连政事也不避忌,而苏燃虽则年纪轻轻,实乃八斗之才,每每都能为帝王答疑解惑,同时又超然事外,无争斗之心,因此深受皇帝敬爱。   此番少年病重,白华帝担忧不已,前不久还微服出行,前去王府探病。   由于苏燃疾病缠身,恐怕波及龙体,不敢面见帝王,因此苏昂只能在殿外探问病情,据侍从回报,七王爷这回是活不过下月了。   苏昂不禁暗然长叹,他看着御医忙里忙外,有时皱紧了眉毛从内殿中走出来,对七王妃低语了几句,王妃本就形容憔悴,听罢更是面色惨白,险些跌倒在地。   未过多时,一名白衣侍女手里捧着一个雕有螭龙纹的花梨木长盒走到苏昂面前,只见她面色哀伤,恭敬地低声道,“启禀皇上,王爷自知命不久矣,往后再也不无法替皇上排忧解难,特意吩咐婢子将此竹笛赠予皇上留作念想,还望皇上笑纳。”   苏昂接过木盒,只觉悲从中来,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摆驾回宫,毕竟生死由天定,即使是帝王也束手无策。 作者有话要说:  这算是船戏么。。。。小白莲默默躲进池塘里~ ☆、诱杀计划   雩之国北方。   积雪长年不化。   雪山绵绵长长地蜿蜒,透明的冰川从云间顺着崎岖的山体流淌下来,潺潺水声在风里发出袅袅颤音。明媚的阳光难得穿过密集的云层,一束一束照耀在银装素裹的大地上,冰冷的土地出现了一线生机,几只毛茸茸的小灵猫顺着横贯大地的冰川奔跑,它们偶尔跑到河流边,伸出冒着热气的舌头舔舐寒冷的雪水。   雪地上残留着一连串新鲜的马蹄印,有一人一马刚从此处飞驰而过。   马是一匹银鬃枣红的骏马,马上坐着的是一名英俊勇武的弱冠少年,少年的眼睛里闪烁着热切的光芒,因为他正在奔赴一场幽会,而幽会的对象自然是个美丽婀娜的少女。   少女就在雪山脚下的驿站里等他。   驿站外有一片茂密的松林,松树排列紧密,牢牢扎根在雪地深处,树枝上落着一层浅浅的白雪,过往人烟稀少,驿站外只停着一辆马车,马厩内的小厮正慢悠悠地往食槽里添加草料。   白皑皑的天地间,分外静谧,马蹄声远远地传来,隐隐约约可以望见有一骑人马正往此处飞奔,马上的少年一身普通猎户的装扮,裹着笨重的皮毛袄子御寒,他在驿站的栅栏外勒停了马匹,马儿扬起前蹄嘶鸣,他敏捷地顺势翻身而下,匆匆将鞭子扔给了小厮,便三步两步跑进了楼里。   客房中燃烧着一盆炭火,暖融融的气息阻挡了户外的阴寒,雕花木门突兀地被人推开,带进来一股冷气。   “我来了,你快跟我走吧!”   少年的气息尚未平定,便匆匆地开口,他站在珠帘外,定定地望着帘内的倩影,目光中裹挟着一股义无反顾的勇气。   “跟你去哪儿?”帘内传来一个柔和的女音,少女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裙衫,她转过身往前走了几步,撩开珠帘,露出一张端庄明净的脸。   这位姑娘谈不上美丽,却有一股女人中相当少见的,果断坚定的神气,懂得欣赏这种气韵的男人并不多,而这少年的眼光显然是非常独到的。   “跟我回去,回我的家,我娶你为妻!”少年道。   “你的家?”少女不甚惊异地挑了挑眉,“你是说雪国?”   “是,”少年打量着她的表情,忽然皱起了眉头,“你不愿意?”   “我当然不愿意,”少女后退了一步,她昂起头注视着他,“你是雪国人,而我却是雩之国人,为了你,我放弃了一切,不顾家人,不管清誉,偷偷跑来这个地方与你私定终生,而你口口声声说爱我矢志不渝,却丝毫不见诚意!”   “诚意?”少年脱口而出最后两个字,他克制着极力想要大声驳斥的情绪,低声询问,“我愿意带你回家,光明正大地娶你为妻,无视风言风语,身份地位之差,难道这不是诚意?”   “那算什么诚意?”少女冷笑道,“娶我,于你而言毫无损害,既能让你手握兵权,又能怀抱美人,多么风光得意!而我呢?我却要在敌人家里忍气吞声,强颜欢笑,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做个规规矩矩的好媳妇。”   “那你想要什么?”少年不满地大步向她走去。   少女侧过身,抱起双臂,留给他一个骄傲的侧影,“我是平苍王的女儿,雩之国的郡主,如今甘愿为你放弃富贵荣华,洗手做羹汤。若你爱我有我爱你这般深,试问你敢不敢跟我一样,放弃你的家族,放弃你的军队,与所爱之人浪迹天涯?”   “这,这……”少年急切地想要反驳,却说不出道理,不禁面露踌躇。   “这就是我要的诚意,”少女看见他进退两难的表情,不禁流露出失望的神色,“看来你没有。”   “给我时间考虑,明日此时我会给你答复。”少年回答。   “可惜为时已晚,”少女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悲喜莫测的笑意,对他招招手,“你过来。”   她带着他走到窗边,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从这里望出去恰好能看见驿站外头的情形,早就有十几名披盔带甲的军士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整座驿站。   那是平苍王府的府兵,他们早就在郡主与统领的命令下做好了截杀的准备。   从这个少年认识这个少女,到深深爱上她都是有预谋的,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诱杀计划,主谋便是这位独断专行的郡主和王府府兵的统领。   少女的脸色冰冷漠然,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情意,“趁他们没有冲上来之前,你快走吧。”   少年握紧了腰间的战刀刀柄,他抿住嘴唇,神色变得严酷而紧张,他转头看向她,少女没有迎视他的目光,因此她不知道这一眼里包含的究竟是爱还是恨。   少年人见此情景,似乎再也不对她抱有希望,迅速地后退了几步,转身夺门而出。   客房外传来一阵阵惊呼声,少女在窗边凝视着驿站外的情景,只见那少年将军闪电一样从楼里冲了出去,十几支箭同时向他飞射,而他早已腰刀在手,一路狂冲的同时,挥舞起长刀将箭支尽数拨落在地。   驿站的大门外有军兵守卫,少年人立马调转方向,冲向栅栏,紧接着飞身一跃,翻出篱笆,手中的腰刀灵敏地砍劈刺挑,将拦截他的士兵杀得东倒西歪,随后又一路连窜带蹦地跃过高低不平的道路,往松林处逃去。   高大的府兵统领见状拔腿直追,两人一前一后地飞奔,距离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跑进树林了,少年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支竹子削成的梭镖扔了出去,那统领差点就要抓住他了,却为了躲避梭镖而不得不放慢脚步,眼睁睁地看着敌人如脚下生风一般窜进林子里消失不见。   “竖子该死!”府兵统领恶狠狠地骂了一声,眼睛死死盯着松林深处。   片晌,林子中忽然传来了一声哀嚎,紧接着是有人扭打在一起以及摔在地上的声音,府兵统领略微露出吃惊的表情,尔后一扬手,招来一名兵士,“去林子里看看。”   “是。”那人领命,抽出刀横档在身前,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林木中。   他没走几步便看见有人走了出来,那是个身形高阔的男子,穿着一身北方最常见的毛皮袄子,高束的黑发上落着白雪,他提着那个少年人的后领,正慢慢将他从林子里拖出来。   “你是什么人?”军士横刀,厉声责问。   “我从皇城来,有要事觐见平苍王。”男子抬起眼睛,他环顾四周,“你们的头领是谁?”   那士兵一愣,莫名原因地,他感到此人身上有一股默默的威严,仿佛一个不带随从的王侯,让他不敢对他颐指气使。   “喂!你是什么人?”远处的统领大声问道。   男子闻声,拖着昏死的少年向他走去,等他走到高大的府兵统领跟前,便将手里的人扔在他脚边,来者的目光冷静而警觉,“诱杀敌将,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   “是我。”   一个脆生生的女音响起,只见那鹅黄衣衫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驿站,施施然走到了松林边。   初来乍到的男子十分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小姑娘少玩这种卑鄙的把戏,当心引火上身。”   少女一怔,继而骄傲地扬起下巴,将头扭开。   其实他说得没有错,如果那少年在客房中想要杀她泄愤,根本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她的命完全悬于他的一念之间。   “来人!把小将军捆起来!”随着府兵统领一声令下,几名军士立刻走上前像捆绑畜生一样将晕倒的少年人捆绑起来。   上颢走到少年身边,从他的肩头抽出了自己的短剑,走到一堆积雪边,将刀身□□白雪里,来回几次,拭干了血迹。   “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那府兵统领不耐烦地喝问。   军人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了上家的令牌,走到他跟前,“我从皇城来,立刻带我去见平苍王。”   ********   自从上颢走后,云檀在遥玦山庄中闷闷不乐,她本就多愁善感,此番更是忧虑不已,旋儿试图逗她开心,可她笑过之后依然愁绪不减,孩子毕竟是孩子,云檀无法跟她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身边唯一能分忧的只有翠吟。   “夫人若不放心,等到北关传来消息,您就去找将军吧,旋儿跟我亲,我可以照顾好她。”翠吟见云檀愁眉不展,便想方设法地出主意。   “我去了也没用,不过是凭空添乱罢了,难道随他一起去打仗吗?”云檀淡淡笑了笑,“且不说帮不上忙,军营里那么混乱,身为三军主将,总带着一个女人打仗又像什么样子?军士们岂不要统统学样了?”   翠吟听罢,也是一筹莫展。   然而,这样进退维谷的日子并没有困扰她们多久,一封从北关送来的信,终止了云檀原以为无休无止的等待,信上如是言语——   ‘此番别后,恐难再见,北关凄风渐厉,磨难重重,天降不测之祸,人命危浅,蒙卿多年甘苦与共,只恨情缘难续,若能再见卿颜,即使神灭形消亦能安心瞑目。   生死之别,无暇叙阔,虽言短,然情长,话尽于此,惟祈强食自爱,勿以为念。’   云檀读着这封短信,越读心里越恐慌,她的手在发抖,读完后完全没了主意,她将信纸一折,焦急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口中喃喃,“他如今的处境十分危险,他想见我……”   所谓关心则乱,这封信上的笔迹的确与上颢全无二致,但若往深处想,按照上颢的性情,他怎么会在身处险境时暗示她前去探望?   可惜这样的想法只会在人疑心重重的时候出现,这封信上的笔迹毫无破绽,事先也没有任何怪异的征兆,云檀毫无防备地跌入了陷阱,全然不自知。   次日,她便向一腔热切的思念之情妥协了,北关苦寒,这一路更是艰险,云檀不可能将旋儿带在身边,只能将女儿托付给翠吟。   临行前,她抱着她亲了又亲,小旋儿忍不住哭了起来,却倔强地咬着牙一声不吭,任凭红彤彤的小脸上挂满了眼泪。   云檀心疼得不得了,却又委实不好将她带在身边,只得咬咬牙收拾了行装,狠下心不去看她,她坐上马车的时候手脚冰凉,背脊发麻,莫名其妙地心慌意乱起来。   此前她有过几次远行的经历,同样都是面对未知,这次却格外不安,难道要出什么事吗?   人的直觉有时就是如此奇妙,云檀相信这种直觉却无能为力,她吩咐车夫出发,打算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   却说上颢,他自从在诱杀行动中擒获了敌国小将,便由一干府兵引入王府,觐见平苍王。   他到达北关的时候,在郊外小道上发现了一名敌将的传令官,心中不由起疑,便趁机偷袭了对方,将他打晕在路边。   他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张字条,字条上没有任何说明,只写着某个时间和地点,于是上颢将它按老样子放了回去,转而把那人身上的财物统统取走。   传令官醒来还当遇上劫匪,谩骂了几句便继续上路报信了,而上颢则记着字条上的时间和地点,准时到达该处,这才得以目睹一次诱杀行动。   午后,大雪纷飞,一干人行至王府,便令家仆将令牌呈送给王爷,平苍王一看,赶忙吩咐人将上颢引入府中。   苏念的府邸高大而气派,阁楼交错,宫室恢弘,布局规整,风格雅致,威严的宫室后伫立着好几座雄浑的雪山,腾空而建的廊桥一条接着一条,中间以石亭相连,桥下雪川湍急,冷风穿廊而过,山峰间横架的铁索桥随风晃动,高高低低的屋脊顺着陡峭的山势望去,宛如腾飞在半空的长龙。   这位镇守北关的王爷与上家将军交情匪浅,上颢初次与之相会时约莫十五岁,上铭带着他在一场宫廷酒宴中谒见到场的几位王爷,其中平苍王对他格外青睐,他长年驻守边关,对于军中后起之秀很是看重,而上颢的军人气质显然与之相投。   后来,平苍王管辖的银雪原屡次出现动乱,上颢奉命前去破敌,多次与平苍王联合作战,因而结下深厚的情谊。   两人在疆场上都有实打实的功绩,为人处事也脚踏实地,从不沽名钓誉,上颢年轻时曾受益于平苍王,他教导过他,想要在军中出人头地,钻研兵法,参与实战才是正道,切莫在酒色酬酢中浪费光阴。   上颢也不负所望,他一心参军备战,避免无意义的逢场作戏,与人保持着恰当的距离,虽然有人说他过分高傲,可也躲过了斡旋应酬时的明枪暗箭。   今日,军人风尘仆仆,身上落满了雪花,连日来他鲜少休息,时常连夜赶路,马不停蹄地到达北关后,便径直取道往平苍王所处的灵云城来。   此时,平苍王就站在正厅外等候他。   远远地,他看见昔日年轻矫健的将校出落得愈发硬朗,不由欣慰含笑。   军人的身形高而挺拔,稳健的步伐中透着一股年轻人独有的,强盛兴旺的生命力,平苍王受到这股力量的感染,连日操劳带来的疲惫似乎减轻了一些。   时至黄昏,晚膳尚未准备妥当,王爷命人先放上了一些糕点,上颢随其步入厅堂,按班次就坐,小郡主恰好也在厅堂内,她先前正兴高采烈地向父王叙述自己诱杀敌将的高明计策,未料话没说完,便被爹爹一顿怒斥,心里正闷闷不乐。   此时贵客来访,小郡主只得强作欢颜,上颢先前在驿站外教训过她一句,让她有些不自在,不过她天性大方磊落,不爱与人计较,虽然胸怀不平,却也礼数周全,出言恭敬。   “听说此番雪国进攻,状势凶猛,银雪原已有三座城池失守,依王爷之见,该当如何应付?”寒暄完毕,厅堂内的人便商议起了正事。   平苍王摇摇头,“这是桩难事,上月虽有两万皇城大军前来支援,暂且夺回了云遥城,但人马损失过重,两万骑只剩下八千,加上五六万守军,恐怕旧地难收,边关难保。”   数月来,平苍王老了许多,他方过天命之年,相貌堂堂,虽然年事已高,但依旧身材挺拔,风度潇洒,入鬓的长眉,如炬的目光都充满威严气概,如今却流露出淡淡的疲态,发上也更添银丝,显然是操劳过度,饱受戎马之苦。   “我曾多次上书请求皇上拨兵支援北关,可惜所有奏章皆石沉大海,”军人露出沉思的神情,“雪国本就注重边防,而雩之国的边关则贫瘠荒凉,即使有奇谋诡道,也难以弥补兵力悬殊的缺憾。”   “先帝在时,雩之国东西南北四关皆有五十万大军镇守,可惜当今圣上猜忌多疑,生怕藩王割据,拥兵自固,一登基便锐减二十五万守军,后来宁襄王叛乱,皇上愈发心生不安,又撤走了十五万守军,如今只剩下十万,前阵子遭遇敌军突袭,损失了三万余人马,委实可惜。”   “听说雪国这次派出的是侯家兵将,侯家兵将盛名远播,勇猛善战,而我军兵少将寡,城池失守,军马折损也算情理之中。”   “雪国侯家确实不容小觑,虽然不比上家族史悠久,却正当兴盛之时,侯老将军如今已年至六十,却依然筋骨强健,能征惯战,他的膝下有四子,皆是骁勇好斗之徒——”   “现下只剩三个了!”原本默立在一边的小郡主突然插嘴道,她露出几分骄傲的神情,想要显摆自己诱杀侯家小将军的功绩。   “恋儿!”苏念沉下脸色,厉叱一声,“你出去,父王有要事与将军商量。”   小郡主苏恋没好气地点点头,她敛衽一拜,满脸不服气地走了出去。   等到女儿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平苍王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这孩子被我娇惯坏了,行事不知天高地厚,若在将军面前有失礼之处,还望将军海涵。”   “小郡主知书达理,并无失仪之处,王爷多虑了。”上颢恭敬地回答。   “其实,将军今日前来,本王有一桩事情非常好奇,”平苍王微微一笑,“三日前,本王接到圣旨,皇上下令查探将军行踪,若将军并无不臣之心,便将北关军队交由将军掌管,令将军立下汗马功劳,以弥补抗旨拒婚之罪。”   上颢心中微微有些吃惊,他没有想到皇上竟然这么容易就原谅了他,于是低声开口道,“皇上开明仁厚,实属末将之幸。”   “的确如此,不过说实话,迎娶金枝玉叶,成为皇家御戚是何等荣耀之事,本王很好奇,将军为何执意相拒?”   “实不相瞒,末将早年曾与一位民间女子私定终生,如今已有妻有女,与皇家结亲虽是天大美事,但若让妻子伤心,爱女失望,末将必要愁苦半生,因此才斗胆抗旨拒婚。”   “原来如此。”平苍王了然颔首,虽然在常人看来,上颢拒绝皇家姻亲实乃得不偿失,但苏念却能体察领会,他跟上颢一样是重情义的人,在这样的人眼里,世间总有一些东西要比权利和自己的生命来得更加可贵。   “谢王爷体谅,既然皇上要求末将戴罪立功,末将今日便前去营地,早日了解军情,好作备战。”军人说着便站起身来,“今日叨扰王爷了。”   平苍王连忙出言阻止,今日天色已晚,苏念正想与上颢叙叙旧,于是立刻吩咐下人排上筵席,让上颢用过晚膳,留宿一夜,待到次日天明再走,上颢本不想在府中给人添麻烦,可王爷盛情难却,他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    ☆、光复旧国   云檀自从离开遥玦山庄后,心里始终惴惴不安,事实证明,她的直觉是准确的。   马车跑了半个多月,方至星洲城外便猛地停了下来,云檀险些一个跟斗跌出车厢外,好在她反应够快,及时抓住了左右两侧的车框,才稳住身形。   车外传来好几声怪响,仿佛是刀划破胸腹,鲜血乱喷的咝咝声,女郎坐在车中一动也不敢动,片晌,车帘猛地被人掀开,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带起一阵薄薄的烟雾,她隐约看见两名带着面具的黑衣人站在车外,尔后便失去了知觉。   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座巨大的岩洞中,洞穴足有十丈高,奇形怪状的钟乳石从洞顶倒垂下来,宛如一把把锋利的尖刀。   云檀迷迷糊糊地用胳膊肘撑起身子,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幽深的水潭边,静水倒映着凹凸不平的山壁,水潭中央燃烧着一盆火,火星噼里啪啦地溅出来,落在水中,悄悄熄灭。   女郎环顾四周,发现陌生的岩洞中有好几处甬道,甬道幽长,深处一片黑暗,不知通向何方。   阴森森的洞壁上蒙着一层水汽,不断有小水珠从钟乳石上滴下来落进深不见底的水潭里,发出有规律的响声。   云檀感到毛骨悚然,这究竟是什么地方?难道她已经死了?这里是幽冥之地?   寂静中,她看见甬道里陆陆续续地走出几个黑衣人,他们的长袍像裹尸布一样笔直地挂到地上,面容隐藏在兜帽中,让人辨识不清。   女子倒吸了一口凉气,仿佛撞见了鬼怪,她坐在石床上浑身发僵,一时竟连逃跑都忘记了。   “姑娘醒了。”一位黑袍人迈着缓慢又庄重的步子走到石床边,他拉下了兜帽,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孔。   “你是谁?”云檀警惕地看着他,又望了望不远处立在水潭边的几个黑袍人,“他们又是谁?”   “姑娘不必害怕,我们是晔国的旧臣。”白发苍苍地老者低头看着她,面上有一丝淡淡的笑容,几乎微不可察,他说话的速度很慢,抑扬顿挫的语音中有一股长年身居高位者独有的腔调。   “晔国?”云檀喃喃着说出这两个字,恍恍惚惚像是做梦一般。   如今距离晔国灭亡已足足有十三年,国破家亡的痛苦早就在她心中淡去了,战争中幸存的老百姓们也开始习惯了新的土地和新的君主,他们想要的很简单,无非是一间屋子,几亩田地,外加千里同风,海不扬波的安身之地,便能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没错,我是晔国人,与姑娘一样,”老人悠悠开口道,“晔国建在时,老夫曾担任过左相一职,辅佐君王,把持朝政,姑娘可还记得?”   “我听说过左相,但从没亲眼见过他。”云檀心中惊疑不定,她简直分不清此刻的场景究竟是真是幻。   “这并不重要,我们今日请姑娘前来,是有一事相求。”老人缓缓道。   “何事?”   “实不相瞒,虽然故国覆灭已有十三年之久,但吾等晔国旧臣无不期盼着光复旧物,连年来暗中摸索,忍辱负重,如今只差一件事便可重振昔日国威,而姑娘也将脱离苦海,复得自由之身。”老人露出慈祥的笑容,却让云檀看得毛骨悚然。   “晔国即将复兴?”她无法掩饰惊讶的神色,瞪大了眼睛问道,“怎么可能?”   “十多年来,幸存的晔国臣子暗中聚集一处,齐心协力,召集旧众,如今已练成精兵十万,随时可上阵杀敌。”   “凭借精兵十万就能复国?”云檀吃惊不已,这桩事情发生得毫无先兆,她猝不及防得到消息,简直回不过神来,“你们指望区区十万人马把雩之国打得服服帖帖,然后乖乖归还晔国旧土?这不可能!十万人马在雩之国如牛之一毛,要靠他们复国完全是异想天开!”   “谁说非要打硬仗不可呢?”老人的笑容神秘莫测,“人少自有人少的方法,此事无须姑娘劳心。听说云檀姑娘多年来一直潜伏在敌国杀将身边伺机而动,如今机会已到,姑娘不必继续委身侍敌,可以扬眉吐气了。”   “什么意思?”云檀心中一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从内心深处弥漫上来,还伴随着一种做错事突然被人揭发的羞愧与惊慌。   “意思是,如今复国道路上的唯一障碍,便是那位曾经率军侵占晔国河山的将军。”老人的笑容中流露出不可置疑的冷酷神色。   “侵占晔国河山的是雩之国皇帝,将军只是奉命行事。”   老人默默地注视着她,面带微笑却不言不语,这种无形之中压迫人的能力只有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久的人才会拥有。   云檀仿佛被人捏住了死穴,既不敢反抗也不敢答应,只是不断向后瑟缩着小声问,“你们……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我们的要求很简单,”老人复又开始言语,“上颢如今身在北关,虽然手中的兵力不多,却是整个雩之国的军心所向,若要光明正大地除掉他,必然会大动干戈,即使派出军队也未必能成功,但有一个人,我们相信她兵不血刃就能让上颢永远消失在这个世上,那个人就是你——云檀姑娘。”   云檀怔怔地望着他,恐惧让她的手脚发麻,她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好确定这不是一场梦。   “不,我做不到……”片晌,她轻声道。   说着,女子垂下眼帘,老人逼视的目光令她心孤意怯,她的语气中带着卑微,这种自惭形秽的情绪只在她母亲面前才出现过,而如今却为了已故的旧国再一次涌上心头。   “你们来得太晚了,若是早个十年,我或许会答应,但如今是绝对不可能的。”   十几年的相依相伴,早就让国仇家恨在时光中淡去,云檀已经变成了一个平凡的,笃爱夫君的女子,为国赴难的热血和冲动早就被岁月磨灭得一干二净。   “云檀只是一介草民,虽然故国覆灭,我也曾流离失所,伤心欲绝,但如今事过境迁,我只想过简单平静的日子。如果有朝一日,晔国得以复立,云檀必定为之骄傲,但若要我为光复旧国而设计杀人,恕云檀无能,委实办不到。”女子嗫嚅着说道,声音低不可闻。   她无疑是心中有愧的,在一干肱骨旧臣面前毫无底气可言,但他们若是强行逼迫她谋杀爱人,她也定然会反抗。   “左相大人何必与之多言?”不远处,另一个黑袍人站了出来,他的声音比左相更年轻,更洪亮一些,“一个软弱的女人罢了,居然对敌人动了真心,既然她这般贪生怕死,直接给她服药便是,我倒要看看,在生死关头,她能对敌人有多忠贞!”   云檀原本心怀愧疚,词钝意虚,若是他们柔言相劝,倒能加深她的愧疚之情;但若恶声恶气,以狠话相逼,反而会令她心生逆反。   “软弱?”这个词戳中了她的痛处,她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声音,“晔国的男人保护不了自己的土地和女人,却要反过来怪她们软弱?当初我家园被侵,家人被杀时,有多少官员军士望风而逃,留下城中百姓任由敌军糟蹋?你们这群高官重臣自然有卫兵护着全身而退,到了安全之处再放出豪言来光复旧国,而百姓们却早已横尸遍地——”   “好不要脸的女子!”水潭边的黑袍人蓦然打断她的话,大声呵斥,“当初侵你家园,糟蹋百姓的是雩之国军队!你不同仇敌忾已属叛逆,还敢强词夺理,反戈相向,指责故国旧臣,简直丧尽天良!”   云檀听罢,微微苦笑,“当年晔国盛行阴柔之风,军心涣散,官宦文弱,主德昏聩无能,本就已气数将尽,如今即使有精兵十万也难与敌国抗衡,光复旧国无异于逆天道而行。恕云檀愚钝,着实看不见胜利的希望。”   “老夫已经说过,人少自有人少的方法,姑娘只须对付敌国杀将便可。”石床边的黑袍老人再一次开口。   “我也已经说过,我做不到,”云檀低声回答,“云檀只是一介草民,只想在乱世中安身立命,没有杀人复国的野心,劳烦诸位将民女送出此地。”   “这可由不得你,”黑袍老人的语气还是这般平稳悠缓,听不出喜怒哀乐,“来人,把云檀姑娘带下去,让她好好思索一番。”   话音刚落,黑暗深处闪现出两个披盔带甲的身影,他们快步走来,一左一右抓住云檀的胳膊,将她拽下石床,往漆黑的甬道中拖,云檀拼命挣扎,大声叫嚷,皆无济于事。   甬道里凹凸不平,起起伏伏,随处可见废置的壁龛,灶坑,还有洞壁上被沙土半遮半掩的奇异浮雕,云檀被粗暴地关进了甬道尽头的石室中。   那里头肮脏不堪,浑浊的污水顺着石壁流淌下来,顺着一条水槽向外流去,洞壁顶上有个小窗,隐约可以望见一角碧蓝的天空,云檀使劲拍打着坚硬厚重的石门,徒劳地大喊着让人放她出去,可惜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叫唤了半晌,终于感到累了,只能缴械投降,找了一处干净的角落,抱膝坐在地上。   云檀闭起眼睛,将头靠在石壁上,希望自己可以快速睡着,最好醒来的时候发现这只是一场噩梦,自己仍然安安稳稳地躺在遥玦山庄里,哪里也没有去。   可惜,人生在世本就是一场梦,梦来梦去依然还在原处,约莫半炷香的功夫过去,云檀睁开眼睛,不得不接受自己已经失去自由的事实。   接下去的三天,她没有得到任何食物,每天清晨与傍晚,那个黑袍老人会走进来给她一碗水喝,然后询问她是否已改变心意。   云檀执着己见,不肯答应,到了第四天,已经奄奄一息,而且很不巧的是,她来了月信。   虽然生了旋儿之后,她来月信再也不疼了,可石室中什么衣物器具都没有,鲜血将衣裳石地都弄得一塌糊涂,云檀心中是火急火燎,可身上却半点力气都没有,她琢磨着就这样死了也未免太不值得,于是思来想去,决心屈打成招,先答应他们的要求,想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再说。   然而,事情并不如她想象中那么简单。   她虽然答应了所有要求,保证三个月内取走上颢的性命,但这些晔国老臣岂会如此天真地放过她?   “前三日,姑娘每日清晨喝的水中都洒有瘟癀粉,姑娘此去暗杀敌将,时限三月,若三月后不成功,便会毒发身亡。”黑袍老人说着递给她一个蓝色陶瓷小瓶,“这瓶中的药丸每日服用一粒,可保你三月性命无忧,待姑娘大功告成,吾等自会送上解药。”   云檀这下是彻底落入他们的圈套了,她的脸色惨白,因为连日没有进食,而体虚神弱,险些当场昏倒,她勉强维持住清醒的神志,低声问道,“那……事成之后,我上哪儿去找你们?还有……若是中途出了岔子……我又能找谁求助?”   黑袍老人递给她一枚编织成海棠花样的兰色流苏,“找衣上绣此海棠之人,出示这枚流苏,自会有人接应你。”   “上哪儿找?”   “不用找,很快他们就会出现在你身边。”老人又是微微一笑,看起来格外诡异。   云檀收下了流苏,再也不发一言。   临行前,他们总算是开恩,给她喝了一小碗粥,然后又令她闻过一种草药,未过多久,云檀复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客房里,行李细软都在床边,一件也没少,女子虚弱地走下床,打开门唤来一名小厮,细细打听了一番。   原来这里是星洲城的一间客栈,她是被人用马车送来的,车夫替她结清了房钱,但样貌他记不得了,于是云檀吩咐他煮一碗粥来,再打几桶热水。   由于饿了三天三夜,她不敢胡吃海喝,只慢慢用下一碗粥,又从头到脚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换了干净衣裳,才又倒回床上休息。   回想前几日发生的事,她心中仍然残留着几分震惊。   这些年竟然有晔国人在暗中使劲,实施复国大计,她简直无法想象他们是如何暗中操纵的,那些人口中的精兵十万到底驻扎在哪里?他们又是如何练成的?今日她就这样被放走,难道那些人不怕她将晔国的企图泄漏出去?   云檀可谓一头雾水,不过她人微言轻,又拿不出任何证据,即使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而她恰好也没有大肆张扬的打算。   目前唯一一桩棘手的事情,便是她身中奇毒,惟有杀了上颢才能活过三月。   其实她要杀上颢容易得很,只要找到他,然后在他的饭菜里下毒,他绝不会有任何疑心。   可这怎么可能呢?他若是死了,她活着也是受罪,跟饮毒身亡又有什么分别?   天色渐暗,客房中没有点蜡烛,室内阴晦无光,云檀心乱如麻,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半合着秀目,将一头潮湿未干的乌发凌乱地铺散在枕头上。变生不测的命运杀得她措手不及,女子只觉前路宛如黑漆,而她已行至微末之途,一星半点的希望都看不见。   无论如何,她不能让上颢知道这件事,他已经为她付出了很多,她不能让他为救自己的性命而再次作出牺牲,至于三个月后,她是死是活,全凭天意,她一无所求。   心意已决,云檀不再胡思乱想,她闭上眼睛,摒除杂念,打算好好睡上一觉,次日拂晓便出发赶往北关,如果她真的只有三个月可活,她希望最后能死在上颢身边,而不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命归黄泉。   ***********    ☆、侯老将军   北关的大雪就像璇玑海上的细雨一样连绵不绝,雪白的大地在蔚蓝的天空下舒展蔓延,积雪半融成水,泛出一闪一烁的圣光,若有心拨开这层洁白无瑕的地毡,深埋其中的尸骨便会暴露无遗,谁能想像得到这片圣洁的雪地,其实是一座天然的坟场呢?   五天前,雩之国守军在新将的带领下进行了大规模反击,雪国大军仓皇后撤五十里,此举惊动了高居莲花帐的侯老将军。   今日,年逾六十的老将亲自披挂上阵,欲图重振昔日长盛不衰的雄风。   侯天傲叱咤疆场半生,平息了雪国内部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战乱,因而赫赫威名远播在外。十年前,由于国中安泰,他渐渐远离了战场,而这一回,为了满足国君扩张领土的野心,侯老将军主动请缨,重操旧业。   半个月前,侯老将军的三子中了敌军诱杀之计,活活被擒,平苍王曾以该子为条件要求侯天傲退兵,可惜这傲骨嶙峋的老将军竟是宁可丧失一子,也绝不愿为父子亲情而妨害国事,他照旧驱兵大进,屡屡进犯雩之国边界,状势竟比以往更甚。   为人俘获的小将军显然是继承了父亲宁折不弯的性子,重刑三日,不发一言,第三日晚,趁着看守打盹之际,咬舌自尽,等到人们发现时,他已满嘴鲜血,浑身冰凉。   今日,雪原上飞霜弥天,密集的征云宛如横浮高空的铁马金戈,万把刚刀,千枝标枪,恰似龙首冲天,豹尾向日。   黑压压的两军如同两只蹲伏对峙的老虎,杀气腾腾,蓄势待发,战鼓声滚滚响起,浩荡人马相互逼近,宛如两股奔流的浪潮,一旦相遇便融合在一起你撕我咬,搏命扑杀。   平原上的队伍已经战开,侯老将军屹立在战车之上,由一队护卫包围着时不时地下达指令。   这位老将军的仪态威严昂扬,凛凛大红披风和烁烁金色盔甲在雪地中醒目异常,他的天庭饱满而宽广,须发斑白,鼻梁端正,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透着清明坚定的光芒。   此时此刻,他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雪原上的战况,只见双方你来我往,冲锋如猛虎下山,人撞人,马撞马,军士伤残,战袍挂红;刀剑入腹,脏器横流;金鼓擂动不止,将士追南逐北,伤者哀哀叫,转眼喋血尸横;胜者左冲右突,刀连血丝,枪挑头颅,杀人如饿狼闯群羊。   侯天傲眼观八方,耳听六路,他纵览全局,隔着斜飞的鹅毛大雪隐隐约约看见了对方将领。   那人的银盔如冰霜雪练,正立在雪丘上勒马观望,他跟侯老将军一样,身边有一干卫兵簇拥着。   侯天傲认为他至多三十岁的年纪,由于脸上有刀疤,乍一看貌不出众,但策马的姿态,发号施令时的表情和动作,皆蕴含着一股难以言传的气度,他几乎能肯定他出身簪缨世家,且有成就大业的实力。   听说,正是这名军官的到来才令雩之国守军士气大振,侯天傲认为自己有必要记住这位对手的面目,于是他带着试探的目的,忽然一扬手,战车立即冲入阵中,左右骑兵紧随而去。   这辆战车曾有过精良的改造,车座四周有突起的铁齿,可伸可缩,当战车在阵中冲突时,伸长的铁齿可以撂倒周围奔驰的战马,掌车者在侯天傲的命令下挥起鞭子,驾车在军中左冲右突起来,数名牙将一路护行。   此时,上颢身侧杀出两名骁将,他们策马从高地上俯冲下来,手中各持一柄大砍刀,径取侯天傲,老将军冷笑一声,他颇具匹夫之勇,毫不犹豫地驱车向前,手握联珠双铁鞭,一遇上敌手挥鞭就打。   两名骁将抡刀接战,侯将军显然是老当益壮,身强力勇,他去势凶暴,宛如雨骤风驰,沉重的铁鞭落下来,将一人狠狠打落马下,另一人急于相救,稍一闪失便被硬鞭击中头部,顿时脑浆迸出,横死当场。   眼看着对方渐渐逼近自己的位置,上颢抬起手来一招,□□手即刻拈弓搭箭。   箭弩齐刷刷地飞射,侯天傲身边的四位牙将应声而倒,老将军勃然大怒,他挺身向前,大吼道,“你是戏班子里的将军吧?有本事就下来打啊!站在高处算什么?下来!老夫让你尝尝厉害!”   雪丘上的军官此时占据了高地,侯天傲的这番话意在挑衅,好激怒他放弃有利的地形。   可惜对方看穿了明白他的意图,军人不动声色地望了他一眼,忽然将右手举到唇边,打了一声响亮的唿哨。   哨音刚落,战场两侧的高地上便传来滚雷一般的马蹄声,两支彪军横空而出,从山坡上怒吼着冲了下来,直奔敌军两翼,宛如两柄利剑,插/入对方阵营。   他们冲开队伍,砍倒旍旗,雪国军队被左右夹攻,他们先是陷入了一阵混乱,将士们胡乱冲突,自相践踏,听见敌军的喊杀声纷纷惊慌胆怯,手中刀枪乱刺。   侯老将军见多识广,在满场乱军中依旧头脑镇定,随着他一声令下,镇守两翼的步兵,手持铁盾迅速排列成行,铸成一道金光闪闪的铁墙,□□手紧随其后,支支长箭自盾牌间的缝隙中直射出去,嗖嗖如雨。   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步兵的盾墙受不住骑兵的冲击,面对两拨汹涌而来的黑色浪潮很快便溃退起来,零零星星的骑兵突破了防线,骏马奔跑的冲力大不可量,身怀巨力的战士能飞起一矛刺穿铁盾,将持盾的士兵活生生震飞一丈远。   风雪越来越大,两方也死伤愈来愈多,鹅毛大雪迷糊了视线,倒在地上的将士究竟是敌方还是我方,竟是一时难辨。   雪虐风饕,奔马狂烈,天色越来越暗,此刻明明该是日头高照的午后,却暗得像黑夜降临,一场风暴眼看着就要到来,两军阵营内响起了低沉的号角声,酣战的将士听到了撤退的命令纷纷收起刀戟,御马往回疾奔。   双方的撤退都井然有序,身强体壮的步兵冲到最前方,手持盾牌,一字儿排开,拉成一道坚固的防线,□□手紧随其后,张弓搭箭,掩护骑兵与伤员先行撤退。   两军的长蛇阵相隔一里,各自缓缓后撤,军士们且战且退,行动灵敏谨慎,一旦脱离了对方的射程,便快速跟上浩大的队伍,往营寨的方向奔去。   **********   收兵回营后,兵将们各自回帐,不少伤员死在了半路,勉强活下来的被人用缚辇陆陆续续地抬进营地。   各师各营清点人数,将伤亡一一上报,上颢稍作统筹,尔后便因恶劣的天气迅速下令迁移营寨,将士们携带物资奔忙来去,待到月明星稀,才安营下寨完毕。   待到大小事务都安排妥当,上颢披上风氅离开大帐去营里逡巡,察看帐篷与征衣是否备足。   远处,从苍璧城来的运粮车正缓缓驶入辕门,车轭上悬挂的铃铛叮咚作响,几名负责炊事的将校正围在粮车边查点。   营地里燃烧着一簇簇篝火,将士们三三两两地围在火边取暖,雪原上虽然寒冷,但地势平坦,人烟稀少,营寨占地广阔,帐篷与帐篷之间行走的过道十分宽裕,无须因缺乏土地而拥挤在一处。   前方,随军往御边关的常岄将正急急忙忙地从一间帐子里走出来,他迎面看见上颢,便匆匆问道,“将军,晋阑校尉不治身亡,他手下的人该如何处置?”   “暂时归到闻澈将军麾下,军中腾不出时间提拔新官。”上颢想了想,快速作答。   常岄立刻抱拳一礼,领命办事去了,右手边的军医帐子里传出几声嚎叫,近来寨子里的伤兵源源不断,好在军中医官足够多,前不久还来了一个医术高妙的年轻人,据说家里从前是开药铺子的,他打小闻着药草味儿长大,许多重症顽疾到了他手里都百治百效。   可惜,再高妙的医术也无法起死回生,随着阵仗越来越多,边关守军日益减少,而对手的兵力仍然庞大雄厚,平苍王也曾上书请求支援,可惜无一得到圣上的允诺。   由于上颢过往的战绩辉煌,每每陷入困境,总有出奇制胜的法子,因此白华帝坚信他明毅能干,北关虽然兵力薄弱,但无论如何,虎瘦雄身在,有上颢出谋划策,阻挡敌军入侵想来并非难事。   上颢对此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感到皇上不仅高估了他,还把战争想得太简单。   此时,辕门外又缓缓驶来一辆押解犯人的木槛车,车里坐着的是几个衣衫褴褛的女人,上颢很远就听见了女人的啼哭声。   雩之国一直有规矩,死罪者妻女皆以补兵,所谓补兵便是充当军/妓。   囚车上的女人显然是新来‘补兵’的,军队里的妓/女其实都过得非常悲惨,若是遇上苛酷的将官,不仅晚上要供将士们泄/欲,白天还要被充作杂役。   照此看来,上顥以为云檀从未光明正大地嫁入上家其实是件好事,虽然名份上是妻是妾模棱两可,但至少不会因为他的罪过而受到牵连,成为那些女人中的一个。   军人一边思索着,一边快步往前走,他迎着风雪,绕过了几簇摇曳的篝火,走进了车骑将军闻澈的帐子。   闻澈正坐在炭火边吃一个冻得发硬的馒头,他每次打完仗都有寻欢作乐的习惯,所以此时,闻将军的帐子里有一个女人正衣衫不整地蜷缩在角落里。   上颢走进去的时候,闻澈转头看了那个女人一眼,“你出去吧!”   女人立刻披上一件斗篷,低着头,从高大的军人身边一溜儿过,消失在帘外。   上颢看了她一眼,发现这又是一个体态修长,面貌清秀的女子,闻澈对这一类女子的偏爱当真是难以磨灭,从前在璇玑海的时候,他还对云檀有过几分肖想,惹得上颢十分恼火。   “将军!”闻澈忙不迭地站起来,将吃到一半的馒头随手往桌上一放,抱拳行礼。   他的军容并不齐整,显然刚与那女子成就过一番好事,不过闻澈从不会因为享乐而误了正事,因此上颢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追究他的私人作风。   “我来,是有一桩事情要问你。”上颢单刀直入地开口,他私底下跟下属谈话时大多直截了当,并不讲究身份尊卑。   “将军但问无妨。”闻澈回答。   “听说,你率领的两万皇城大军,初来乍到便损失了一万人马,这是怎么回事?”军人问道,“虽然解除了苍璧城的围困,但若施以巧计,理应不会有太多损失。”   说到这件事,闻澈气不打一出来。   三个月前,他率领两万皇城大军浩浩荡荡前往北关,却被堵在了苍璧城外。   当时,苍璧城四面八方都已被雪国军队包围,平苍王因府中有急事,单枪匹马杀出重围,赶回灵云城去,同时命他的心腹爱将萧洵,也就是那位撺掇小郡主设美人计诱杀敌将的府兵统领,代为镇守苍璧城。   闻澈率军先从南门杀入,他们气势汹汹,将门外的敌军杀得七零八落,萧洵当时正立在雉堞上观望城下光景,他是个贪婪狡诈,寸利必得的人,见城下彪军如此精悍,不禁生了堕懒之心。   此时,闻澈率军刚杀散敌兵,在南门外高举令牌大呼,要求入城投报。   “王爷有令,此门坚闭不开!”萧洵在城楼上高声作答。   “吾乃车骑将军闻澈,奉皇命率军支援北关,有此令牌为证,速速打开城门!”闻澈急声大喊。   萧洵见这支队伍人人英勇劲捷,心里琢磨着不如趁他们有力气时多多冲踩敌营,直接将苍璧城的围困解除,免得他再绞尽脑汁地想计策退敌。   于是萧洵开口道,“末将乃是奉命行事,不敢擅作主张,将军若要入城,请往东门去,王爷正在东门视察敌情。”   听得此言,闻澈不得不调转马头,向城东杀去,将士们紧随其后,直面箭雨,冲锋陷阵,手中剑砍刀刺,好不容易杀到东门,东门的守将早已接到萧统领的消息,假模假样地对闻澈说了同样的话,让他往城北进。   就这样,千里迢迢赶来北关的皇城大军围着苍璧城整整杀了一圈,战士们屡次亲冒矢石之危,冲入重围,又浴血杀出,待到入城时,虽然杀退了包围城池的敌兵,却也折损了将近一半的人马。   由于闻澈没有得见藩王的机会,萧洵统领回府后将此事添油加醋地向平苍王描绘了一番,他夸大了敌军的数量,又将功劳揽到自己身上,说车骑将军畏惧敌军势众,不肯率军冲锋,全靠他施以巧计,才答应出兵冲营。   “将军您也知道,冲围不比对垒,人多反而是拖累,前后军马一旦衔接不上,便要损失大片,”此刻闻澈愤愤不平地说道,“那个姓萧的若是早早让军马入城,待到天黑再突袭城下大军,也不会那么快折损万余人马。”   上颢对于人马的大量折损也是痛惜愤恨,但作为高阶将官,他必须保持大人物的冷静态度,不能流露太多喜怒,“萧洵是平苍王的人,不归我管辖,如今我又是戴罪之身,无法为下属打抱不平,但北关的人马都已归我麾下,只要我在一天,绝不会让萧洵再有沾染军务的机会。”   说罢,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如果有一天他落到我手里,我一定交由闻将军好好审讯。”   “是,将军!”闻澈立即抱拳领命,面上的笑容里颇有几分报复的恶意。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就是男主把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都打一遍。。。然后女主跟着走一遍。。。 下章继续感情戏~有小天使说男主太闷了,我会让他适当多表白一下的~ ☆、雪地重逢   离开军帐,上颢迎着夹杂飞雪的寒风往辕门处走去,左右两座木架的瞭望塔上,各自挂着一串红灯笼,风雪来时,纸灯笼斜斜地飞舞,凄艳艳的红光在黑天白地之间微弱地闪烁。   自从来到北关,上颢一直没有给云檀写信。   好几回,他提起笔又放了回去。   北关存亡难料,他不知道该给她写什么,是写险象环生的战场,还是恶劣多变的天气,又或者写自己生死莫测的前程,想来想去,他发现自己能写的似乎只有寥寥几句问候的话语,苍白又没有意义。   其实这次离开,他已经做好了再也见不到她的准备,一来抗旨大罪,难以得脱;二来北关凶险,他未必有幸全身而退。   可即使做好了诀别的准备,他对她的思念之情还是像黑暗中的篝火一样浓烈,他想念她脸上欣欣向荣的喜悦神情;想念每次出征归来时,她远远跑来,扑进他怀里的样子;还有她拉着旋儿的小手,向他挥别致意时的情形。   如果有一天,他战死了,云檀该怎么办?   她还年轻,或许会改嫁,可他不敢想象她红帕遮面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的模样,也不敢想象旋儿会有第二个爹。   “将军,人马已备齐,随时可以出发。”此时,传令官走到他身后,打断了他的沉思默想。   “好。”   他大步走到自己的坐骑边,轻捷地翻身上马,带着一小枝队伍,往五十里外的平原飞驰而去。   五十里外的雪地就是白天的战场,放眼望去只有白茫茫的飘雪,看不见人迹,风里依然夹杂着血腥味,方圆十里内,尸体零零落落地躺着,上颢翻身下马,他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拨弄着地上的白雪,才拨了三下,便隐隐有鲜血渗了出来。   他站起来,对身边的人道,“你们去战地上搜一搜,看看还有没有人活着,如果有救,就带回营里去。”   军士们用火折子点亮了几支火把,一一向雪地上走去。   他们对主将的命令并不感到意外,上颢在战场上虽然以雷厉风行著称,坑戮残杀的事也做过不少,但对下属却非常宽仁,虽然练兵时不近人情,但只要上了战场,他总是想方设法地让每个人都活着回去。   积雪很厚,一脚踩下去,绑腿与军靴便被牢牢裹住,上颢每走一步都很小心,生怕会踩到将死的士兵,他时常带人去巡视战后的沙场,因为他也曾在重伤后被人抛弃在战场上。   上颢至今记得那种感觉,孤零零地一人躺在壕坑里,身边都是冰冷的尸体,远方传来垂死之人呻|吟的声音,像冤死的鬼魂在倾诉生前的惨状。   白茫茫的大地几乎能照亮黑夜,军士们分散开来,各自翻找,很多尸体都已经被马蹄踏烂,他们血肉模糊,根本无法辨别身份。   突然,一阵急奔的马蹄声传来。   上颢刚将一个还在喘气的人从积雪里拖出来,他抬起头,冒着风雪眯起眼睛向远处望去。   策马而来的是个女人,她披着一件镶有白狐毛的黑色斗篷,面容被兜帽的阴影遮住了,几丝黑发隐隐约约飘了出来。   “劳驾这位军爷,请问上将军的营地该往哪里走?”他听见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马上的女郎娴熟地勒停了马匹,正在询问离她最近的一名兵士。   “上将军?夫人说的是从皇城来的上将军?”那兵士仿佛不敢确定似的,一边说话,一边往上颢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上颢将刚刚找到的伤员交给了身边的小兵,又接过他手上的火把,一步一步踩着没至小腿的积雪,走向马上的女子。   火光照亮了丽人的容颜,军人站在马边抬起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居然看见了她,他此时没有做梦,却能看见她,这真奇怪。   “云檀?”他疑惑地叫出了她的名字,“是你吗?”   她苍白的脸上渐渐展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我不是云檀,我是下凡的九天仙女。”   “这下我确定你是云檀了。”军人也笑了起来。   他乌黑的眼睛因为笑容而发亮,她用一种奇异的目光审视着他,忽然不管不顾地弯下腰向他扑了过去,他连忙将火把移开,单手抱住她的腰将她从马背上带了下来。   军人用一只手紧紧搂住她,只觉几个月没见,她似乎又瘦了不少,他刚想开口责问她为什么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来北关,可她突然间哭了起来,哭得那么伤心,将他所有责备的,关切的话统统都堵在了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来。   ***********   帐篷里燃着一盆炭火,云檀解下了斗篷挂在木架上,上颢打来一桶热水,让她在椅子上坐下,雪水浸湿了云檀的靴子,上颢蹲下身为她脱去潮湿的鞋袜。   她的脚很小,他单手便能握住,女子的脚冻得冰冷,握在手中一点温度都没有,他起身在木盆中灌了热水,让她将双脚泡在里头。   热水没过了女子的脚踝,他小心翼翼地为她卷起遮盖小腿的胫衣,女子的肌肤是一种丝绸般的象牙白,晶莹如早春的舂米,他用手捧起温热的水浇在她冰冷的小腿上。   这样娇嫩珍贵的肌肤是不该留在冰天雪窖里受风雨肆虐的,他轻轻地帮她揉捏着冻得发青的脚,低着头一言不发。   “为什么不说话?”云檀伸手搁在他的肩膀上,“你怪我来找你?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他抬起头,望着她哭红的眼睛,“我只是不希望你受苦。”   “我不觉得苦,”她嫣然一笑,眼中露出温柔的神色,“你抗旨拒婚,又跑到这么贫寒的地方来打仗,为什么事先不知会我一声?我若是知道,一定不让你来。”   “所以我才没有告诉你,”他说道,“你说过,如果我有了别的女人,你是不会接受我的。”   “那不过嘴上说说罢了……”她此时不得不承认道,“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情份岂是说断就能断的?更何况如今还有了旋儿,我总不能突然间就让她没了爹。”   “但你也说过,如果我娶了玉珑公主,同时又留着你,哪天你妒性大发,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我,”他说着用粗糙的汗巾擦干她的腿和脚,“虽然我常年行军打仗,杀过很多人,但多少还是怕死的,所以为了活命——”   “行了,你可真会开我玩笑了!”云檀哭笑不得地打断他的话。   军人笑了起来,目光中带着她熟悉的温情,他站起身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又拿褥子盖住她。   “你不该把我带到营寨里来,将士们会以为你耽于美色,不好好整军备战的。”云檀坐在床上,紧紧拥着厚实的被褥。   “偶尔一个晚上耽于美色坏不了多少名声,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去安全的地方。军营太危险,气候恶劣,时常要迁移也就罢了,兵士们看见女人都如狼似虎的,我若是带兵出征,留你一个人呆在帐子里,难保不会出事,要是再遇上敌军劫寨,你就危险了。”   他说完,端起木盆走到帐篷外将水倒干,又将汗巾搓洗干净晾在木架上,云檀环顾整座大帐,帐内没有多余的摆设,必备的器物都安置得井井有条,跟他为人处事的风格一样,充满条理和秩序。   “你饿吗?”收拾完杂物,上颢环顾了一番帐内的情形,开口问道,“我这里没什么吃的,只有冻硬的干粮,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吃一些果腹。”   “好。”云檀点点头。   上颢带着疑虑看了她一眼,随后站起来,拿出一个青石打造的小锅挂在铁架上,下头燃起炭火,将面饼和水放在一起煮软了,又略微撒了些盐巴,让云檀勉强当粥吃。   云檀并不怕艰难困苦的日子,她生性对饭食用度没有要求,这锅热乎乎的面饼虽然寡淡,但能让她整个人都变得暖和起来。   她坐在桌子边一勺一勺地吃,时常要停下来吹散热气,上颢坐在桌案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他是一个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境地,都会全心全意地照顾她的人,无论她经历了什么,只要回到他身边,就会感到如释重负。   “对了,我来的路上买了一些马蹄糕,就在包裹里。”云檀突然想了起来。   上颢立刻起身拿来她的包裹,云檀取出了油纸包着的马蹄糕,它被冻得很硬,上颢将它放到炭火边上待它慢慢软化。   云檀慢慢地吃着锅里滚热的食物,上颢默不作声地凝视了她一会儿,然后展开地形图,站在桌案边开始仔细标注起来,她常常看见他搁下笔,静静揣摩着什么,然后又重新落笔书写。   未过多久,云檀吃完了最后一口,她满足地将勺子放回锅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上颢望着她淡淡地微笑,“你的马蹄糕可以吃了,你还吃得下吗?”   云檀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她向他伸出手去,手心朝上,做了一个小孩讨食的动作。   上颢将油纸包裹的马蹄糕放到她手里,云檀立马拆开来,从中拿起一块迅速喂到他嘴里,上颢不爱吃甜食,但她每次买来糕点都非要他尝一块不可,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   她看着他吃完,忽然想到,如果这块马蹄糕里有毒,他马上就死了,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那些故国人找她杀上颢真是找对了,他对她毫无防备。   “其实我一直都很想知道,如果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告诉你我是晔国人,你愿意放弃一切带我走吗?”她忽然静静地问道。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一时兴起。”她微笑。   “我不会带你走的。”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到她跟前。   “为什么?”她有些意外。   “因为那时候我只有二十岁,”他望着她,“二十岁时,我的积蓄不足以养活你,而上铭也不会轻易放过我,我们说不定会被通缉,日夜担惊受怕;上家权重望崇,想要断绝我的活路易如反掌,如此一来,我们的日子会过得很艰苦,你受不了的。”   “我怎么会受不了?”她鼻子一酸,忽然想流泪,“烧柴火,做饭,洗衣服,收拾屋子我都做得来,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不会觉得辛苦。”   如果他们能与世隔绝地生活该多好,没有战争,没有敌我,她不需要一边爱着他,一边害怕自己背叛了家国。   “那种日子如果只是两三个月,你或许能捱过去,但时日久了,你就会怨恨我了。”他的脸上露出洞彻事理的微笑。   女子苦笑,“你总是活得那么清醒,难道不累吗?”   “我已经习惯了。”上颢伸出手,抚去她眼睛里渗出的一颗泪珠,“出了什么事?你今晚看起来很反常。”   “没事,”她移开目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只是担心你罢了,早知如此,我不会阻止你娶玉珑公主的。”   他望着她微笑,仿佛她是一个孩子无意中说了一句天真的傻话,“就算你不阻止,我也不会答应的,如果我娶了玉珑公主,将来势必要在她面前装腔作势,而在你跟前又心怀愧疚,你了解我的生性,我过不了那种窝囊的日子,要我委曲求全是不可能的。”   她含泪不语,许久才长叹一声,“如果我当初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你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你说我是不是颗煞星?活在我身边的人都没好下场?”   “这跟你没有关系,”他开口安慰她,“皇上已经下了旨,只要我在边关立了功,就能将功补过,等到北关的战乱过去,我就告病辞官,带你远走高飞。”   她淡淡地笑了,直觉告诉她,没有那一天了。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从没有遇见过我,如今该是什么样子?”   军人沉默了片刻,“我想过,或许我会跟高门世胄的女儿联姻,再为了巩固势力,纳几房妾室,然后打打杀杀,追名逐利地度过大半辈子,等到年事高了,就跟上铭一样把一条命送在醇酒和妇人手里。”   “这难道不是所有男人的梦想?”她望着他笑。   “世上的男人有很多种,你不能一概而论,至少我不想要那样的活法。”他握住她的手,低下头吻了吻她的手背,“若不是遇见你,我不会知道自己的日子过得有多贫乏无味。”   云檀突然转过身去,飞快地抹去脸上的泪水。   她不能接受自己只能活三个月的事实,她不想离开他,只有在他身边她才能做真正的自己,这辈子能遇见这样一个人该是多么不容易。   “你到底怎么了?”上颢隐约感到不妙。   “没什么,我只是困了想睡觉。”   “那就去睡吧。”他说着将她从椅子上抱起来,放回床上。   “你陪我好不好?”   他点头,“让我收拾一下东西就来陪你。”   云檀默默地在床上躺下,盖好被子看着他,上颢将锅勺洗干净归于原处,又将地形图重新折叠起来,文牒则按类归放,做完这些后才熄灭了烛火,走到床边,解下戎服在她身侧躺下。   云檀身子虚弱又历经了长途跋涉,几乎一沾枕头就有了睡意,她怕冷,蜷缩着身子睡,上颢一躺过来,她便翻过身靠进他怀里。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想再跟他说一会儿话,再听听他的声音,可她太累了,最后只动了动嘴唇便沉入了梦乡。   *************    ☆、敌国情人   次日清晨,上颢带着云檀往灵云城的方向去了,他打算将她送去平苍王的府邸暂住一阵子,等到北关祸乱结束,再亲自前去拜谢。   “北关这回凶险得很,你委实不该来,除了王府,你住哪里我都不安心。”马车颠簸着前行,上颢抬起胳膊揽住身边的女子。   “若不是你写信说想见我,我也没胆子来。”云檀嫣然一笑。   “我给你写信?”他淡淡笑着,当她在开玩笑,“怎么可能?”   “难道不是?”云檀从包袱里取出那封信件递给他。   军人将信将疑地展开,信上的笔迹简直模仿得□□无缝,别说是云檀,连他自己都产生了一种若有其事的错觉,上颢的神色凝重起来,他将信折起来放了回去。   “这不是我写的。”   “不是你写的?怎么可能?这……”云檀对他的笔迹再熟悉不过了,她根本找不到破绽。   “想要了解我的笔迹并不难,但要模仿得惟妙惟肖,此人书法上的造诣必然极高。”军人审慎地说道。   看来有人故意要将云檀引到他身边来,可此举有何意义?用来威胁他?上颢一时摸不清头绪,他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云檀会是来杀他的。   云檀此时才恍然大悟,她猜测这封信或许是那些晔国旧臣用来引蛇出洞的伎俩,但总觉得有些古怪,他们如今只有区区十万兵马,却对复国胸有成竹,除非背后有强大的势力支持,否则他们从哪儿来的自信?   女子百思不得其解。   “你来的路上真的没有遇到什么事?”上颢打量着女子的脸色,问道,“如果有人欺负你,你要告诉我,那样我才能帮你。”   “你放心,我没事,”云檀故作轻松地回答,“将军莫要小看我,虽然在你面前,我又爱撒娇又爱哭,但在外人眼里,我可是个厉害角色!”   军人将她看了又看,仿若有趣似的微微一笑,“你有时候狡猾得像只狐狸,有时候又特别天真,真是教我放心不下。”   “你不用担心我,”她伸出胳膊去抱他的脖子,“倒是你自己要小心一点,我怕有人要害你。”   “这封信的事我会慢慢查看,往后一阵子你留在王府也切莫大意。”手中的信件增添了军人的不安,他感到自己的敌人不仅在明处,连暗处都布满了森森剑戟。   “我明白,可你呢?”她的眼里流露出迫切的期盼之色,“你会来看我吗?不要一走就几个月不来,要时常来看看我!”   她生怕三个月的时光眨眼而过,他们从此参商永隔,她再也见不到他。   “我会隔三差五地来看你,如果我不在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想办法写信给我,”上颢虽然想象不出王府中会出多大的乱子,却依稀感觉到了迫在眉睫的危险,他谨慎地与云檀定下了通信之法,“若信中无法言明,就在右下角点上一点;如果事态紧急,需要我带人手,就改用朱笔点,灵云城距苍璧城不过三十里路,我很快就会得到消息。”   “好。”云檀点点头,记下了。   “对了,”上颢突然又叮嘱了一句,“平苍王府中有个府兵统领名叫萧洵,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小心一些。”   “一个府兵统领是好是坏关我什么事?”云檀疑惑地瞧着他,忽然露出甜蜜又狡黠的笑容,柔声说道,“难道你怕我被他勾去了不成?虽然你离开后,我一直都独守空房,难免空虚寂寞,但也不至于那么急色呀?”   他笑了,低头亲了亲她的前额。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平苍王府到了。   上颢正要起身搀扶她下车,可云檀突然抓住他的手,将他拽了回来,只听女郎轻声细语道,“进了王府就得规规矩矩的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你为什么不多抱我一会儿?”   他依言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让她偎入自己怀中,军人的大氅底下是坚硬的铠甲,靠上去冰冷冰冷的,当他抱住她时,她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心跳。   云檀忽然有些害怕,她放开了他,军人低下头去试图亲吻她的嘴唇,她连忙仰起头,闭上眼睛迎接他的吻,两人的嘴唇都冰凉一片,但贴在一起便渐渐生出了暖意。   马车内的人亲昵了一阵子才离开车厢,走进了平苍王府。   平苍王十分热情,自从上颢来了北关,军队全权交由他负责后,苏念清闲了许多,此时上颢请求他代为照料自己的夫人,此等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等到将云檀安置妥当,平苍王便与上颢单独商议起了北关的战事。   苏念得知有人伪造信件引来上颢的夫人亦是十分讶异,他们感到有一股不为人知的势力正在暗暗崛起,或许它很早以前就现出了端倪,但雩之国纷争不断,他们都忙于战事没有察觉,如今敌暗我明,又正逢外敌入侵,局势对他们相当不利。   上颢临行前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云檀几句,云檀听话地点点头,一一记下了,小郡主见状落落笑道,“将军是要把女儿寄放在咱们府中吗?怎么千叮咛万嘱咐的,比当爹爹的还累!”   平苍王听罢忍不住也露出微笑,但面上却是训斥了女儿两句,让她回自己闺房里呆着。   *********   云檀自此就在王府中住下了,平苍王的府邸古朴而清静,他的府里只有一位王妃,夫妻二人伉俪情深,多年来育有两女一子,大女儿早早嫁去了南方,小女儿苏恋正逢二八年华,待字闺中,最小的儿子如今未满十岁,生性好动,成天跟一群府兵混在一起舞刀弄剑。   平苍王派给云檀一名唤作秋月的侍女,负责照顾她的日常起居。   秋月今年十九岁,生得眉清目秀,她待客礼貌周到,却透着一股子冷淡疏离,不似翠吟那般率真可爱,云檀心中有事,本就不想与人交流,平常也甚少出门,一主一仆常常是安静地守在屋子里,各自沉默,时间久了倒也生出了几分默契。   云檀感到自己离阎王一天比一天近,上颢不在身边时,她就陷入回忆来安抚那颗恐惧死亡的心。   她变得依恋往事,时常坐在窗边看着飘飞的白雪,回想过去美好的一点一滴。   上颢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虽然外表冷漠严峻,但并不缺乏人情味,这些年他们聚少离多,可他始终坚定地履行着最初的诺言,而她只要对这简单的忠诚作出回应,他就会心满意足。   云檀扪心自问,她并不是一个复杂或阴险的女人,她只想要一个理解她,关爱她的人陪伴一生,这样的愿望很简单,可她的命运为什么总是那么离奇?   连日来,平苍王的夫人生怕云檀一人在屋里憋闷,时常来探望她。   这位王妃仪态柔雅,容颜端秀,待人格外亲切,她时常带着云檀在府里兜兜转转,小郡主苏恋偶尔也会跟着来。   云檀悄悄打量着这对母女,平苍王妃年轻时定然是个清丽脱俗的美人,如今虽然上了年纪,却依旧风姿绰约;而小郡主则称不上美貌女子,但她气质过人,一双眼睛清亮如电,笑起来的时候两行细齿白润如玉,身材虽瘦削,但眉目间涌动着一股英爽之气,煞是吸引人。   苏恋对云檀颇有几分好感,只是碍于母妃在场,不好无拘无束地跟她谈天,云檀的女人缘向来不错,只要不跟她抢夫君,大家都可以做朋友。   平苍王妃见女儿与上颢夫人投缘,便常常差苏恋去看她,自己就不去打扰年轻人聊天,苏恋轻轻拉着云檀的袖子,笑盈盈道,“这下好了,府里总算有个年轻姑娘陪我了!”   “我都三十了,哪儿还是年轻姑娘?”云檀笑了起来,“小郡主唤我声姨都不为过呢。”   苏恋露出诧异的神情,“我还当你二十出头呢!”   “约莫是我的举止不够庄重,郡主才觉得我小吧。”云檀随着她走在回廊上。   “哪儿的话!”苏恋道,“你若是端庄起来,我可要不知所措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苏恋大方直率,和她谈话不必拐弯抹角,十分轻松自在,她带她走在架空的回廊上,远眺耸入云间的雪峰,小郡主热情地向她描述北关的风土人情,她听说云檀来自皇城后,显得十分惊讶。   “夫人不像是皇城来的,”少女的笑容清冽明朗,“两年前,我随父王进京办事,在皇城里住过一个月,我一点儿都不喜欢那个地方。”   “皇城里住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富甲一方的商人,他们大多排外得紧,很难交到知心朋友。”云檀实话实说。   “难怪,”苏恋点点头,“那儿的姑娘都太世故了,暗地里互相讨厌,明里又相互勾结,聚在一起便是比心计,比美貌,比谁嫁得更好,她们看不惯我的衣着和举止,而我也看不惯她们的,总之那一个月我是度日如年。”   云檀听罢笑了起来,“虽然我住在皇城中,但长年离群索居,对高门贵胄的风气不甚了解,不过皇城里也有可亲可爱的人,可惜郡主没有遇上。”   “看来是我的运气不好。”苏恋笑吟吟地抓住云檀的手腕,带她穿过重重宫室顺着一条山间小道往雪山上走。   两人说说笑笑,漫步赏景,小郡主的行为举止大方果断,神态中又透着少女的率真,这让云檀格外喜欢她。   两人一来二去地便混熟了,没隔几日,小郡主便来邀她出府逛逛,云檀连忙推辞,她坦白告诉她,自己如今寓居人下,不想到处乱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给王爷王妃添麻烦?   “你当我是偷偷带你跑出去玩吗?”小郡主将下巴一扬,她穿着一身锦缎貂皮袄,乌黑的长发如男孩一般高高束起,留一串精致的璎珞垂荡下来,随着扬头低首的动作轻轻摇晃,“父王母妃都知道此事,夫人大可放心,萧统领会跟着我们的,绝对不会出事。”   于是云檀只得匆匆披上了厚实的长斗篷,盖上兜帽,随着苏恋离开王府。   带领护卫跟随她们的人便是府兵统领萧洵。   萧洵与大多数行伍中的军士一样身材高大,行动敏捷,他大约是有几分异族血统,眉骨的轮廓比常人更深,却并不显得英俊,反而凸显了几分阴深狡诈的特质。   “麻烦萧统领了,我们想去南边看看雪山,统领大人可莫要阻挠。”苏恋骑着一匹小黑马来到萧洵跟前,她说话的模样依旧大方带笑,但态度有一点冷淡,云檀不知道这一点冷淡是出于少女的骄傲还是别的原因。   “在下岂敢违背郡主的吩咐?”萧洵恭敬地抱拳行礼。   这位府兵统领的行为举止无可挑剔,但他的脸上总挂着一丝若有若无,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云檀记得上颢告诫过她,这个萧洵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目前他尚未露出狐狸尾巴,但女子已经起了防备之心。   小郡主与云檀一人一马轻装出行,苏恋对云檀精良的马术赞不绝口,云檀心里暗暗笑,这可多亏了上颢的耐心指点呢。   行至开阔之地,两人并驾齐驱,将一干侍卫远远甩在后头,苏恋似乎是故意的,她不断地扬鞭催马,让云檀紧紧跟上,跟她一块儿疾驰,待到跑远了便信马由缰地在雪地上闲闲逛走。   “小郡主平常外出都是由萧统领跟着的吗?”云檀抚摸着马儿的鬃毛,让它徐徐行走。   “差不多,”苏恋落落一笑,“父王母妃总爱管我,但这萧统领不一样,他的胆子跟我一样大,时常纵容我做一些爹娘严令禁止的事。”   小郡主虽然性子爽朗坦荡,平易近人,却有极其浮躁的一面,她不甘于平凡,热衷冒险,享受刺激,萧洵留守王府多年,对小郡主个性的优劣了如指掌,他已经抓住了她的软肋,正步步为营,想要骗取她的好感。   “若有一天东窗事发,你们俩可都没有好果子吃。”云檀笑道。   “其实我爹娘已经知道了,但萧洵深得父王器重,又从未让我出过事,他们便不再追究了。”   “看来这位萧统领不简单。”云檀露出了深长的微笑。   苏恋看见她的表情,突然露出了些许烦躁的神情,“夫人别这样瞧我,我不是傻子,萧洵讨好我是有目的的,他想要我嫁给他,为他的前途铺路。”   “那郡主喜欢他吗?”   “我当然不喜欢他!”苏恋脱口而出,紧接着十分戒备地往后张望了一眼,生怕被人听见,“虽然我只有十六岁,阅历尚浅,却也不是傻瓜。”   说罢,她冲她微微一笑,尔后慢慢将目光投向远方,她的嘴唇轻轻抿着,下巴微微抬起,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赋予她端庄的面容一股坚毅的气质,这在女人中十分少见。   云檀悄悄地打量着她,虽然她已经三十岁了,但在某些方面,她相信自己还远远及不上这个二八年华的少女。   女郎略微出神,等她回过神来时,恰好听见苏恋的问话,“当将军夫人一定很有意思吧?”   “哪里有意思了?”   “总是打打杀杀,风险很大,难道不有趣?”   “打打杀杀的是他,不是我,我对打仗是一窍不通的。”云檀嫣然一笑。   “啊……我以为你会时常陪上将军外出作战呢,”苏恋依稀流露出几分失落的神情,继而又饶有兴致地笑了起来,“上将军真是个严厉的人,对姑娘家都不留情面,我初次见他就被训斥了一番,他平时都这样吗?当他的夫人是不是怪辛苦的?”   “那倒没有,”云檀回答,她显得略微吃惊,“他训斥你?为什么?”   “因为我办了一件不太磊落的事,夫人恐怕已经听说了。”   “诱杀侯家小将?”   “嗯。”   云檀点点头,“我夫君性子刚正,他愿意在战场上使奇谋诡计,一旦下了战场便不喜欢偷施暗算那一套,小郡主忠君爱国的心意我明白,只是上将军生性如此,你莫要往心里去。”   “夫人多虑了,我当然不会。”苏恋颇为洒脱地一笑。   随着护卫队越跟越近,小郡主又开始催马前行,云檀随着她一路吊古寻幽,观山览水,游玩毕竟是乐事,身处开朗壮阔的雪地,远眺延绵起伏的崇山峻岭,策马奔腾时迎面而来的冷风,让积压在云檀胸中的郁气得到了稍许的纾解。   两人在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峰下勒停了马匹,她们仰头观望,只见数条冰川从云间飞泻而下,水声澎湃,冰冷的水珠溅起来飞落在观赏者的面庞上,清凉爽洌。   小郡主似乎有心事,她望着山涧沉默了许久,忽然喟叹了一声,对云檀展开笑颜,“云姐姐,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你乐意听吗?”   “当然乐意,”云檀奇道,“是什么秘密?”   “说出来你可莫要小瞧我。”   “一定不会。”   苏恋这才缓缓开口,“其实,我虽然害了那位侯家小将军,可心里却是喜欢他的,前不久听说他死了,我很难过。”   “哦?”云檀略微疑惑,“这我倒是没有瞧出来。”   苏恋嘲讽般咧嘴一笑,“我是不是该茶不思饭不想,才能显得伤心?”   云檀轻轻摇了摇头。   “若不是因为我亲眼看见他杀了那么多雩之国人,我会不顾一切地跟他走的,”水珠飞落在少女光洁的脸蛋上,她的神色中带着淡淡的缅怀之意,“我喜欢他,因为他能懂我,虽然我只有十六岁,但我相信这世上能明白我的人并不多。”   听到此话,云檀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悲伤。   她初次遇见上颢的时候也只有十六岁,他之所以吸引她也是因为他懂她,他们之间有一种殊途同归的默契,他能理解她的痛苦,了解她的渴望和追求,并且给予尊重,从不嘲弄或贬低。   世间男女万万千,要寻得一个‘懂’字却是难上加难。   念及此处,丽人心有戚戚,她忽觉泣不可抑,慌忙扭过头去,深深吸了一口气。   “云姐姐,”苏恋方才兀自沉浸在心事中,没有察觉云檀的神色变化,此时正亲热地对她微笑,“我告诉了你一个秘密,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一个?咱们好扯平!”   云檀回过头来,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她的眼里闪着淡淡的泪光,“我的秘密跟你的很像,只是我没有亲眼看见他杀那么多人,也没有设计陷害他。”   苏恋怔了怔,“你的意思是?”   “我不顾一切地跟他在一起了。”   苏恋先是一阵困惑,紧接着便领悟到了什么,她轻声问道,“那你后悔吗?”   云檀摇摇头。   小郡主略有所思地望着她,许久没有出声,她非常识趣,并没有刨根问底,这让云檀对她好感倍增。   两人继续一路说着闲话,游山玩水,等到日暮西山,便找个酒楼喝喝茶,看看日落,灵云城中的景象如往常一般安逸,关外的征战似乎并没有影响百姓们的日常起居。   一想到此刻的安宁是由无数军士的性命换来的,云檀便陷入了一种坐享其成的罪恶感里。   上颢如今一定过得很辛苦,他的身上不知又会多出几道伤疤,云檀怀念他们在一起静静相守的日子,她还想念旋儿,不知道她一个人在遥玦山庄里是否听话,是否孤单。   坐在茶楼中观景时,小郡主与她都没有开口说话。   云檀深陷回忆,无法自拔。   她想起一年前上颢告假带她们外出游玩的情形,那几天一路都是欢声笑语,他们白日里临山登水,徜徉花海,夜里则投宿客栈,出街赏灯。   记得那间客栈坐落在一座古朴的小镇里,夜景优美宜人,三人沿着青石板路闲庭信步,四下观赏火烛银花。   镇子里热闹急了,左边是舞袖翩翩的妙音台,前方耸立着灯火通明的杏花塔,沿路的几家铺子里摆着黄杨木雕,泥玩彩塑,前头还有吹糖人的小摊,游人们交头接耳,簪花带笑,旋儿走累了,拉着上颢的手撒娇,于是上颢将她抱起来,云檀拿着一串糖葫芦小心翼翼地喂给她吃,小旋儿高兴得直笑,嘴角边沾满了黏糊糊的山楂碎子。   女郎眺望着远方高峻的雪山,唇边露出一丝怀念的微笑,她衷心希望时光就此停格在那一刻,让他们永远都尝不到流离失所的滋味。   时至黄昏,两位女子策马而归,萧洵率着卫队紧随其后。   云檀下马的时候,感到有人扶了她一把,这一扶完全是多余的,她根本就不需要。   女郎回过头,发现扶她的人是萧洵,他此时正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她,见她回头看,便谦顺地收回了手,显出自然又恭敬的态度来。   “多谢萧统领。”云檀冷冷地抛下一句话。   她对上颢以外的男人都非常薄情,因为她知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真心,追求她的男人无非是图她的财貌,求得一时之快罢了。   云檀进了府邸,便顺着游廊快速往房里走去,她走得很快,衣饰上的环佩一路叮当作响,可女郎尚未走出几步,突然感到一阵头晕,视线跟着昏花起来,额头上立刻渗出一层细汗。   不好,毒发的时候又到了!   女郎扶住栏杆,咬紧银牙,她尽力加快了脚步,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前。   秋月听见脚步声连忙打开门,及时接住了摇摇欲坠的女子。   “药……”她嗫嚅着。   秋月将她扶至软榻上,娴熟地取出了蓝色的瓷瓶,让她服下一颗。   云檀又要了一杯热水饮下,这才疲倦地趴在桌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 作者有话要说:  看,我每一章都很肥!小白莲骄傲地看着你们~ ☆、绝处逢生   北关的战事进行得如火如荼,皇城内却突然传出消息,圣上疾病突发,卧床不起,御医回天乏术,龙体怕是不久于人世,民间有传言称,白华帝早已暗中拟旨,册立新皇,他的膝下以公主居多,皇子甚少,如若圣上当真薨逝,那接替皇位的便是年仅九岁的太子。   上颢远在北方,如今敌军凶猛,国土难保,他根本无暇顾及皇位更迭之事。   面对雪国进攻,残存北关的将士合力拒敌,可惜兵力委实薄弱,虽然上颢到来之后,北方再也没有丢失寸土,但原先被敌国占领的嘉名,关宁二城始终不得收复。   虽然如此,用心竭力的防守战到底还是取得了一些胜利,不久前,侯老将军的次子显章中计身亡,敌军中由此又少了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当日,敌军入侵,上颢令守军诈败而归,沿着苍璧城外护城河从左边的吊桥进,一入城立刻扯起吊桥,关闭城门。   侯显章当时率兵追来,他年方二十五,正是血气方刚,春风得意的时候,一心想要建功立业,他见对方兵败如山倒,苍璧城内定然群龙无首,难免意气奋发,贪功冒进。   只见左边的木桥虽然已经收起,但右边的桥依然横贯在护城河上,从那儿隐约可以窥见城内令旗萎靡,人员奔走的混乱景象。   侯家次子一马当先,率军急追,他径直冲向对方尚未来得及收起的吊桥,可惜那座吊桥是经过改造的,上颢为了实施此计,特意派人用朽木搭桥,桥下的护城河里则暗插着密密麻麻的枪戟,每一根都锐不可挡。   侯显章率先冲上吊桥,奈何人与马的重量太大,枯朽的木桥承受不住,他行至中央,桥便断裂开来,人与马纷纷跌入河中,被尖锐的枪戟戳得满身窟窿,鲜血瞬间便染红了整条护城河。   雪国军队见主将身死,顿时没了方向,纷纷勒马停滞不前,苍璧城趁此机会迅速关闭城门,敌军在城下挥舞着刀枪,乱成一片,最后七零八落地往来时的路上退去。   侯显章之死让雩之国军队精神大振,可同时他们也尝到了大败亏输的滋味。   前不久,埋伏在山间用以截断敌军粮道的队伍遭到了围剿,其中有好几位军官有着二三十年的军龄,经验之丰富连上颢都望尘莫及,却仍然栽在侯天傲手上成了俘虏。   边疆守军中,良将本就稀少,若任由亏损,最后能上阵的恐怕也只有残兵小将了。由于境况危急,上颢不得不亲自出动,他带上了闻澈将军以及麾下一队人马,准备夜闯敌营救援。   巧的是,他们出发当夜,被俘虏的军官们正也密谋着脱身之计,他们已经偷偷溜出了关押囚犯的帐篷,正互相搀扶着往外跑,于是一方救援,一方出逃,不偏不倚在黑黢黢的敌营中邂逅了。   然而,他们前脚逃离营地,后脚敌军便追了出来。   皑皑雪地上,救援小队催马急奔,闻澈在最前头开道,上颢在队尾压阵,雪国军兵四散开来紧追不舍,但一见到断后的人是上颢,便不敢轻易上前搦战。   狂风冲关起,白雪乱飞扬,一逃一追的两支队伍距离越来越近,漫无边际的雪地上空,乌云四合,雷声涌动,暴虐的寒风呼啸而来,马背上的将士眯缝起眼睛,迎着风雪连角弓都拉不开。   追击的队伍中有一骑格外醒目,那是一名体态威武,须发斑白的将士,手持一柄闪亮的描金月牙戟,在黑夜中熠熠生辉,上颢回身飞射出一支羽箭,他蓦地认出了那人——他是雪国老将侯天傲!   老将军今夜亲自出动,他带着银光凛凛的头盔,夜幕中的面容依然透着刚毅无畏的气概,当他骤马冲向上颢的时候,脸部的肌肉不可遏制地微微颤动起来,仿佛正努力压抑着强烈的悲愤之情。   上颢知道这悲愤的来源——他的两个儿子都折在了雩之国的手里,一个为了敌方的女人;一个中了敌军的诡计。   此时上颢要面对不仅是一个行事老辣,能征惯战的将军,还是一个充满仇恨,渴望为子报仇的父亲,念转于此,军人迅速从腰间抽出了战刀,催马狂奔。   奔腾的铁蹄踏出一阵阵白色的雪浪,侯天傲的白马驹宛如一道雪夜中的闪电,直扑向上颢的黑马,两位名将顿时战到一处,双方并马飞驰,长戟刚刃你来我往。   骏马在风雪中飞驰,掠过平原,冲上了一处平缓的山坡。   上颢与侯天傲战得正酣,却蓦地瞥见离他最近的地方,有一名受伤的军官摇摇晃晃地从马背上跌了下来,军人眼明手快,他挥起钢刀阻挡对手,同时腾出左手抓起伤者的衣领提到自己的马背上。   在这短短瞬间,一名雪国小兵急于邀功,他瞄准了机会,斜刺里一刀砍去,上颢饶是再敏捷也无法在救人的同时躲过双面攻击,只见他快速闪避,但后背仍然中了一刀,军人闷哼一声,整个人失去了平衡,跌下马去。   侯老将军高声大骂了一句,未料上颢反应极快,落马的同时伸手抓住了侯天傲的长戟,连带着将对方一起从马背上揪了下来!   两人同时摔倒在雪地上,尔后爬起来扑向对方一阵扭打,奔跑的战马从厮斗的人身边飞驰而过,溅得他们的脸上身上满全是白雪和泥砂。   侯天傲戎马一生,他的资历足以让上颢俯首系颈,现在两人贴身肉搏,老将军由于经验丰富,格斗的花样层出不穷,而上颢则有一个非常大的优势,那就是他比他年轻,年轻人的体力要远远胜过上了年纪的人,尤其在打持久战的时候。   上颢抓住对方的领口恶狠狠地将他砸倒在地,侯天傲挥起拳头反击,军人的脸上挨了一记,他满不在乎地吐出一口血丝,抓住奋力挣扎的老将军,一个翻身骑到他身上,抡起胳膊砸了下去,一记接着一记。   激战时刻,忽然有人高喊了一声,“不好了!雪崩了——!”   话音刚落,只见远处的高山上,有巨大的雪块宛如流水一样冲了下来,两支队伍乱成一团,将士们四处逃窜,奔马驮着受伤的主人疯了一样到处乱跑。   崩塌的雪块下滑的速度猛涨,简直是飞腾而下,裹挟着一股股冲击力极大的气浪,一路扫荡。   上颢当时回过头,只看见白雪像汹涌的波涛般翻涌,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扑面而来,他跟侯天傲互相拉扯着飞了出去,一阵天旋地转后,他便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   上颢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座狭小的洞穴内,狭窄的洞口被大雪封住,积雪凝结成冰,宛如一道坚固的高墙,将洞穴封得密不可破。   军人缓缓坐起身,这个动作牵动了背部的伤口,他蓦然感到一阵剧痛,不禁咬牙咝了一声。   距离他两尺外,侯老将军正昏迷不醒,他的铠甲上覆盖着一层冰霜,上颢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他还活着。   于是,他抽出了随身携带的短剑,握着剑柄,将银亮的剑尖对着昏迷的老将军,却并没有立刻下杀手。   他若有所思地呆在原地,打量着老军人的面容。   老将军有两道浓黑的剑眉,鼻梁端正,脸颊痩削,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额头上的皱纹格外深刻,每一道都记录着风刀霜剑的过去,侯老将军和上铭一样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架势,只是上铭常常给人以凶险阴沉之感,而他却是明朗而刚正的。   上颢从小就没见过亲生父亲,如果让他幻想父亲的容貌,他脑海中的形象恐怕会与侯老将军不谋而合,即使他心里明白,他的父亲只是一个书生,多半属于清俊的一类,但他从小在战场上长大,理想和追求自然会有所变化。   就在军人思绪变换之时,侯老将军悠悠转醒,他茫然地睁开眼睛,躺在原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半晌,他开始左右四顾,突然发现身边有人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是你!”   侯天傲一认出上颢便如老虎般扑了过去,那凶猛的势头好像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   但侯将军毕竟老了,他刚刚遭遇过一场雪崩,身上的武器全都没了,头脑又尚未清醒,此时视线模糊,老眼昏花,上颢挥起胳膊一拳将他打倒在地,一个翻身骑到他身上,一手死死将他按住,一手握着短剑横在他的颈前。   “侯老将军,这山洞逼仄,施展不开拳脚,你若执迷不悟,非要一分高下,那我现在就能送你去见阎王。”军人低沉的声音在洞里发出了回响。   老将军瘫倒在地,直喘粗气,半晌,他突然笑了起来,抬高了嗓门道,“高下已分,不必再斗,这地方被封死了,想要再斗恐怕得去阴曹地府才行。”   上颢这才放开了他,他站起来,退至洞穴一角,靠着石壁坐了下来。   军人感到精疲力竭,背上的伤口随着脉搏一跳一跳地发疼,幸好北关天寒地冻,有利于伤口愈合,即使没有及时包扎也不容易感染。   侯天傲也缓缓地坐起身来,他在原地盘腿而坐,山洞内十分昏暗,洞壁上有小孔,几束洁白的光芒透了进来,隐隐约约照亮了洞内的情形。   雪崩后的两位幸存者隔着五尺的距离相对而坐,地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碎石,灰色的尘埃静止在空气中,上颢的短剑已经收回腰间,他的后背受了刀伤,只能微微转过身,将一侧的肩膀抵在石壁上,闭起眼睛养神。   山洞外,寒风肆虐,呼啸的风声宛如狼嚎鬼哭,洞内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封住洞口的冰墙正以肉眼察觉不到的速度缓慢地融化,微小的水珠流淌下来,悄声无息落在地上,上颢很疲惫,却因为寒冷而无法入睡,他的左手不动声色地按在腰内侧的剑柄上,谨慎地提防着不远处静坐的敌将。   这场雪崩来得突然,两方人马恐怕都有损失,不知道那些冒死逃出敌营的军官是否还活着。   军人静静地思索,不知名的山洞内有一条甬道不知通往何处,上颢抬起头向那里张望了一眼,发现甬道身处什么光亮也没有,心中便是一沉。   此番,他们怕是要葬生在这洞中了。   上颢很想睡一觉,但他知道,一旦自己睡着,恐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只能竭力维持住清醒的神志。   “小子,这一回,咱们恐怕出不去了。”对面的侯老将军叹了一口气,突然说起话来。   上颢无动于衷地看了他一眼,他本想说自己不小了,已经三十有四了,但强烈的疲惫让他没有开口的欲望,他累得连求生的意志都已消磨殆尽,对于近在咫尺的死亡,连本能的恐惧都感觉不到。   “喂,小子,你今年几岁了?”见他不说话,侯老将军反倒是笑了起来,“我们说不定要死在一块儿了,既然生死已定,何必继续敌我分明,冷脸对人呢?”   “侯老将军方才还想致我于死地,怎么那么快就想开了?”年轻军人不得不睁开眼睛,开口说话,“我今年三十四,不小了。”   “在我眼里可小着哩,”老将军回答,他的形容跟上颢一样狼狈,脸上更是全无血色,说话的时候口中不断冒着热气,“听说,你是雩之国上家的人,我知道上家,它跟侯家一样,一百多年前就开始为帝王打江山了。”   上颢的身体微微动了动,他的眼睛看向对方,虽然没有立刻接话,但显然对这个话题有了几分兴趣。   “其实,北关这片土地在一百年前是属于雪国的,”侯老将军说着,渐渐露出了沉思的神情,“如今我奉命率军前来,算不得侵占,而是收复失地。雩之国边关兵弱将寡,即使有上将军在此,恐怕也无力回天,你们不如割地求和,让两国各自太平,岂不美哉?”   军人听罢,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北关一百年前是雪国的,那两百年前,三百年前又是谁的?照老将军这么看,此事永无定论。但无论如何,北关如今是属于雩之国的,雪国发兵强攻,便是不折不扣的入侵,北关的将士宁死也决不会割让一毫一寸的土地。”   听得此言,侯天傲的目光中流露出几份钦赏的意味,他点了点头,“你们都很有骨气,我想……这大概就是雩之国内乱不断,却依然强盛的原因。”   上颢没有继续说话,他注视着前方,沉默地倚靠在石壁上,眼里既没有神采,也没有光。   “其实,我方才该拼命杀了你的。”老将军看着他,面容渐渐地冷肃起来。   “为什么?”上颢抬起眼睛,“因为你的儿子?”   老将军嘴唇紧抿,目光阴沉,没有答话。   “侯将军何不问问自己,你又杀过多少人家的儿子?”军人面无表情地说道,“打仗无非是这家的父亲杀了那家的儿子,那家的哥哥杀了这家的弟弟,虽然可怕,却也理所当然,况且你的两个儿子丧命,皆是事出有因,并非我亲手所杀。”   侯天傲的嘴角边牵扯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他开始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这年轻的敌将,“说得倒是轻松,小子,难道你没有老婆?没有孩子?”   军人一怔,他感到自己麻木的心灵悄声无息地裂开了一条缝,里头涌出了一股温暖柔和的感情来,他的眼睛渐渐变得明亮,“我有,我有一个妻子,还有一个女儿。”   “女儿?”老将军露出淡淡的笑容,“真好,我一直都希望自己能有个女儿,我的妻子是异族人,有一双淡紫色的眼睛,非常漂亮,可惜她英年早逝,而我始终无法忘情,若膝下能有个跟她相像的女儿,倒也能当作慰籍,可惜天不遂人愿……”   上颢的目光缓缓地聚焦在老人的脸上,老将军不经意的话语唤回了他身为普通人的情感,军人有些出神,“看来我的运气要比老将军好一些,我的女儿跟她的母亲长得很像,我很喜欢她,她们两个总有让我高兴的办法,无论我出征在外多久,她们都不会变。”   说话间,他想起了粉装玉琢的小旋儿从山庄内向他跑来的景象,仿佛看见云檀就站在他身边,正将被风吹乱的长发拨到耳后,抬起头来对他微笑。   每次上战场,他都有意回避与她们相关的记忆,但此时此刻,那些记忆却让他有了活下去的动力——他求生的意志渐渐变得强烈,他告诉自己不能死在这里,因为云檀还在灵云城中,他若是死了,敌军攻下北关,谁来保护她?   念转至此,军人的眼中渐渐燃起了光采。   “你对你的妻子很钟情?”   “是。”他回答。   “你能做到坚贞不渝,至死靡它吗?”   “为什么不能?”军人微笑。   老将军望着他,抱之以同样的微笑,或许是长年征战的缘故,老人的眼神里总是包含着一种凄凉的调调,颇有几分悲悯的情怀,“你跟我年轻时很像,孤独,忠诚,行为举止不太合群,对征战抱有一些独特的看法。”   上颢抬起头,他有些意外。   “但后来我发现,想法再多,再与众不同也没有用,仗是打不完的,它一直都在发生,而我们是将军,将军如何能见太平?”说罢,老将军笑了笑,依稀有些悲哀。   年轻军人望着他,仿佛从他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未来,他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转而向山洞深处投去一眼,“侯老将军,洞里有一条甬道,甬道尽头说不定有出路,你想不想试试?”   “我当然想,可我现在站不起来。”老将军指了指自己的腿脚,“我的脚崴了,不知道骨头有没有断,但目前是站不起来了。”   上颢想了想,“那我先去看看,如果有出路,我再把你带出去。”   老将军稍微一愣,他刚想说什么,但上颢已经起身向甬道深处走了。   甬道内漆黑一片,好在军人随身带着火镰和火石,他很庆幸这场雪崩没有让他一无所有,雪天求生的工具一直都牢牢地系在他腰间的革带上。   一簇火光在幽暗的通道内亮了起来,地上凹凸不平,碎石横陈,还零零星星散落着残剑断戟,看来有人来过这里,上颢一路往前走,一路四下察看,他发现了一些被人吃剩的,随手扔在地上的食物,却并没有看见人的尸骨。   甬道幽长,走过三丈,它变得越来越狭窄,上颢顺着它拐了一个弯后,便再也不能直立行走了,通道变得很矮,只容得下人们爬行而过,上颢弯腰向里张望,隐约看见了光芒,便决定一试。   他的头上脸上沾满了灰尘,头发上结着冰霜,军人不管不顾地一只手拿着火折子,一只手撑在地上匍匐前进,约莫又前进了五丈许,他发现了一处狭小的出口,外面似乎正对着某处山脚,他隐隐约约看见了冰川在流淌。   出口被寒冰封住了,变得十分狭窄,只能让半个人通过,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短剑,反握在手中,使劲凿了几下坚硬的冰块,冰屑纷纷落了下来,他估摸着只要费上一个多时辰,应该可以凿出一个能让人只身通过的出口。   上颢将短剑用牙齿咬住,向着原路爬了回去。   等他回到原地时,侯老将军已经昏昏欲睡,他不只脚崴了,身上也有未愈合的伤,只是按照军人的习惯,咬牙硬挺着而已。   侯天傲看到上颢回来时,显出几分惊讶,他望着他,落寞地笑了,“怎么?没有出路?”、   “有,不过得花点功夫才行,”军人呼出一口白气,他的脸上沾着黑灰,“老将军,我先扶你到出口那儿去,如何?”   侯天傲没有说话,他心中狐疑,面上却不露痕迹。   上颢懒得跟他解释,直接走上去抓住他一条胳膊,将他扶了起来,老将军的腿脚因为寒冷而发麻,行走起来愈发不变,甬道里坑坑洼洼,上颢几乎是拖着他在前行。   侯天傲第一次那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老了,事实毫不留情地摆在面前,他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年纪,接受自己已渐渐地被军中后辈赶超。   上颢在甬道里捡了几根断裂的矛和戟,当作凿洞的工具,两人匍匐在洞中爬到了出口边,上颢将一根断矛递给侯天傲,“开始凿吧,只要凿出一个单人能过的出口,我们就不会死在这里。”   侯天傲一言不发,跟上颢一起费力地开始凿着冰壁,铁石碰撞的声响在寂静的洞内回响,远处模模糊糊地传来了动听的流水声,为他们枯燥的工作增添了一种生机勃勃的希望。   “其实,你一个人也能凿开,没必要喊上我,”过了半晌,老将军忽然说起话来,“现下境况不同了,你我都不会死,这意味着出去之后,我们必须分清敌我,为各自的国家搏命。”   “我知道。”上颢使劲凿着厚冰,他渐渐觉得热了,头发上的冰霜融化成水,顺着他的脸颊淌了下去。   “既然你知道,那就不该把我带到这洞口来。”老将军一边说话,一边噗哧噗哧地喘着粗气。   “的确,”军人淡淡笑了笑,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你让我想起了过去的一桩事情,从前有个老人救过我的性命,我没来得及报答他,他就死了。”   说着,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敌方将领,“侯老将军跟我的恩人有几分相似,你权当我在报答他吧,出去以后各走各的路,不必顾念什么恩情。”   侯天傲听罢,一语不发,他开始更加使劲地敲打洞壁,随着洞口变得越来越大,大片大片的白光涌了进来,像是放大的生存希望,慢慢笼罩住两个险境中的人。   敲击声一次一次地响起,不知过了多久,狭小的出口总算宽出一寸,两人停止了敲凿,上颢尝试着往外爬,经过洞口时,他将身体半侧,双手一撑,轻轻松松地跃了出去,落在雪地上。   他站起身,掸去身上的白雪,走到山洞边,抓住侯天傲的手将他也拉了出来。   侯老将军此时非常虚弱,他若想要暗算或者攻击上颢都毫无胜算,上颢心如明镜,因此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戒备态度。   此时天光皎白,洞外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林后有山涧飞泻,融化的积雪顺着水流浸入大地,翠绿的松林银装素裹,东方朝阳跃动,大雁排成了一字型,乘着艳丽的朝霞往南方飞去,留下一串负气含灵的鸣叫,令大难不死的人焕然一新。   “上将军,”侯天傲这一回总算没有叫他小子,老军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拒绝了对方的扶持,自己一瘸一拐地挺直了身板,“此番别后,我们又将是不共戴天的敌人,往后将军在战场上可千万莫要留情,老夫此次上阵,乃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只求在沙场上了此残生,不求凯旋而归,荣华富贵。”   “为什么?”上颢不解,抱着必死决心的人应该是他才对,毕竟,雪国军力强盛,远胜于雩之国北关,他们的胜算要大得多。   老将军凝望着年轻敌人,面露笑容,他的年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上去总是很湿润,好像随时会落泪一般。   “说实话,侯家虽然风光百年,可同时也树敌无数,凡事盛极必衰,此乃自然之理,朝中早已鹤唳华亭,试图扳倒侯家的大有人在。此次我冒险出征,即使赢了北关,回朝后也必为众奸所害,我只愿将性命奉献沙场,绝非阴险小人之手。”   老将军的一席话不禁让上颢想起了上家的命运,其实上家早已衰亡了,他不过是个用来光耀门楣的傀儡,跟上氏一族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遥想这个家族曾经有过多少功绩在史册上闪耀,最终却还是难逃风云飘摇的命运,一股大仇得报的快意涌上了军人的心头,但随之而来的还有穷途末路的悲哀,他感到自己与侯天傲一样已是强弩之末,只是侯天傲已经老了,而他的头发却还没有白。   “既是如此,侯老将军亦莫要手下留情,我与老将军一样,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摧眉折腰,以事荣华。”军人的表情是肃穆的,声音铿锵有力。   “好,一言为定。”老将军面带微笑,昂首道。   两人就此分别,不再多言,他们背道而走,各自往营寨的方向跋涉。   旭日初升,冰雪渐融,新的一天,即将迎接的是新的生命还是新的死亡,神鬼莫测,无人能料。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继续感情戏~ 我发现没有感情戏就没什么人好好看啊,看来是要专注谈恋爱才行~ 差不多还有4万就完结啦~小天使们坚持一下~么么 ☆、毒重情浓   上颢生死未卜的消息很快在军营里传开了,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从千里之外的皇城传来——白华帝驾崩,年仅十一岁的新皇即将登基。   平苍王得知此事,不得不放下北关的战事,匆匆赶去皇城奔丧。   临行前,他吩咐府中的人暂时莫要告诉云檀上颢失踪的消息,免得她过度伤心,横生意外,因此云檀对上颢的行踪一无所知,只是日复一日地静守府中,向秋月打听消息。   虽然天天按时服药,云檀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前些日子她与小郡主外出游玩,许是吹了风,着了凉,近来头昏脑胀,咳嗽不停。   窗外细雪如雨,盲风怪云,迢迢会集,云檀一觉醒来,只觉头疼欲裂,她揉着太阳穴,缓缓坐起身,在心中默算了日子,发现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她无奈地掀开帐幔,走下床来,唤了声秋月,秋月已经起了,她立刻会意地出去打了盆热水来。   “夫人起得真早。”秋月走到屏风边,浅浅一笑。   “睡不着了,躺着也无聊。”云檀笑着回答,她在梳妆台前坐下。   秋月近日跟她熟络了不少,云檀对仆从一向很和气,时间久了,侍女的态度自然不似起初那般疏离。   盥漱完毕,云檀开始梳头结发,她剩下的日子不多,所以每天都仔细地修着边幅,好像这样可以活得更有滋味一些。   模糊的铜镜映照出女子苍白憔悴的容颜,她一丝不苟地绾起发髻,然后配了珠饰,又戴了簪珥,她换了身绣有流云纹的交领襦裙,月牙色的上襦窄袖右衽,白丝绢的下裙很长,垂至地面,腰间则系了一条浅兰宫绦,绦上的玉佩是新婚时上颢送给她的。   云檀不擅长打扮,她裙子的颜色总是很单一,也鲜少用及佩饰,因为她不懂怎么像皇城中的千金贵女那样纯熟地在身上添加各种色彩,而又不显得俗气。   秋月走来将用过的热水端了出去,她看着云檀盛装打扮的模样淡笑,“将军不在,夫人每日还精心打扮,难道是打扮给秋月看的吗?”   “就当是给你看的好哩。”女郎巧笑着抚了抚云鬓。   屋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她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了木窗,一阵寒风卷了进来,夹杂着凉丝丝的雨雪,以及一阵沁人心脾的山茶花香。   她离开旋儿已有两个多月,云檀从未跟孩子分别过那么久。   她此时很想将女儿抱在怀里,看她撒娇,看她哭哭笑笑,她不听话的样子也变得可爱起来,如果现在让她跟旋儿团聚,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满足她所有的愿望。   可惜她没有机会继续纵容她,宠爱她了,只能在心中默默地寄托希望,希望旋儿能无忧无虑地长大,然后放心大胆地去爱一个人,不用担心对方的来历,也不用考虑彼此忠于哪个国家。   她希望自己的遗憾能在女儿身上得到圆满,同时又觉得这样的期盼有些自私,她是她生命的延续,并不是她的影子,她怪自己不是一个成熟的母亲,但每个母亲都是有缺陷的。   未过多久,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马蹄声,她听见了马儿扬蹄嘶鸣的声音,似乎有人来了。   女郎忽然变得激动起来,双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她知道是谁来了,她总能准确地预感到他的到来。   来的人果然是上颢。   那日,他劫后余生,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才发现了人烟,营里的巡逻兵恰好逡巡至此,他们看见主将个个欣喜若狂。   上颢生死未卜的消息一度让三军士气萎靡,好在敌营内也遭遇了同样的境况,一时间群龙无首,不敢贸然出击。军人返回营地后重新整顿了一番营寨,他清点过人数,复又排列布阵,寨子里很快又恢复了井井有条的秩序。   自从他险中得脱,最想见的人便是云檀,他知道她就在几十里外,却不能时常团聚,心中多有挂念,便忙里偷闲,趁着下一轮激战尚未打响,匆匆前去王府探望她。   府外模模糊糊地传来说话声,军人的声音低沉而醇厚,很容易辨认,未过多久,云檀听见回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便匆匆起身,打开了门。   上颢正大步走来,他的大氅挂在前臂上,深色的戎装暴露在空气中,铠甲上结了一层霜。   立在门边的丽人莞尔一笑,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忽然想到苏恋小郡主说过的一句话:‘要不是我在城楼上亲眼看见他杀了那么多人,我会不顾一切地跟他走的。’   她忽然在想,如果自己当年目睹了晔国沦陷的惨状,会对上颢有什么样的看法?   云檀试着想象他率领千军,攻城掠地,想象他将屠杀的命令从凉薄的嘴唇中一句一句地吐出来。   可惜想象远不及事实震撼,她发现无论自己怎么想都无法减弱对他的爱意,女郎心头一热,鼻子又有些发酸。   “你终于来看我了。”待他走到门边时,她立刻笑盈盈地上前抓住他的手,像个孩子似的摇了摇。   上颢被她牵着走进屋里,随手带上了门,隔绝室外的严寒。   她转过身紧挨着他,他伸手搂住了她的腰,云檀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他胸前的甲胄,“你动不动就离开我那么久,不怕我让你当乌龟吗?”   “你不会的。”他抱住她,亲了亲她的秀发,但很快又放开,以免她沾上盔甲上的寒气,“听府里的人说你病了?”   “小病罢了,有些着凉。”云檀轻轻咳嗽起来,她感到浑身无力,头昏脑胀,上颢扶着她躺到绣塌上,让她半倚着跟他说话。   “我这身子越来越弱,真怕有一天支撑不住,早早丢下你去了。”她依依不舍地抬头凝望着他。   “不会,等熬过了这段时日,我一定好好照顾你。”他坐在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女子的手白如皓雪,他俯下身吻了吻她的手指,只觉得嘴唇触到的肌肤冷如玉石。   “如果我这辈子走得比你早,下辈子你可要记得来找我。”丽人柔声道,她靠在绣塌上,眼角渗出了泪水。   上颢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丧气话,心中隐隐衍生出一股即将失去她的恐慌,军人艴然不悦,他皱了皱眉,“人死后喝了孟婆汤就什么都忘了,下辈子我未必记得你,所以你这辈子最好活得长一些。”   云檀听罢倒也不恼,反而笑得妩媚,“不记得我也没关系,反正我有的是办法再把你勾上手。”   这话倒是又让他笑了,他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你这只小狐狸,又露出本相了。”   她听罢,笑逐颜开,灵动的眉目宛如流光溢彩一般动人。   军人望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丽人问道。   “没什么大事,”他回答,紧接着流露出少见的犹豫神情,过了许久才开口,“这些天,我忽然在想一个问题,如果当年你亲眼目睹了晔国覆灭,还会不会为了一封信就千里迢迢地从皇城赶来北关找我?”   说着,他的语气透出淡淡的苦味,“你恐怕连衣带都不会让我碰一下吧。”   云檀一愣,这也是近来常常困扰她的问题,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真实的答案。   “可我不是什么都没看见吗?”片刻,女子挂起了自欺欺人的浅笑,“事已至此,我们何苦庸人自扰?这世间女子的不幸多半都源于丈夫,抛却晔国不谈,你一直都让我很幸福,我也从不后悔留在你身边,这难道还不够吗?”   上顥这才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他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你能想开就好。”   军人的手掌干燥而粗粝,带着一股能透入她心扉的暖意,可惜她不知道自己能享受这温暖到几时了,云檀悲从中来,忽然落下了几滴眼泪。   “怎么又哭了?”   “没什么,”她用手指抹去眼角的泪珠,“北关危险,我怕你出事。”   “北关的阵仗确实难打,”他没有试图安慰她,“如果有一天,我成了败军之将,你会离开我吗?”   “当然不会,”丽人柔婉浅笑,“难道我嫁你是因你是个常胜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这道理你最清楚不过了。”   “话虽如此,但人们总是贪得无厌,无论我从前有过多少胜绩,只要经历一次大败,便足以功亏一篑。”他漠然地回答。   云檀忽然说不出话来,她转过头去,看着长几上的瓶花,出神了好一会儿,忽然垂首道,“是我不好,若不是因为我,如今正是你新婚燕尔,春风得意的好时候,岂会忍辱负重,左右为难,最后不得不到这边关来受苦?”   “我并没有左右为难,”他握紧她冰冷的手,低头亲吻她冰冷的指尖,“你要明白,于我而言,世上所有的权利,富贵,美色统统加起来也比不上在你身边的一时半刻,所以无论为你做什么我都乐意得很,绝不会感到为难。”   从小到大他已经尝够了利锁名缰的痛苦,看多了权势倾轧的戏码,而纯净无垢的爱却如同希世之珍,因此,为她放弃角逐名利的机会于他根本不是什么艰难的决定,那是必然的,毫不犹豫的选择。   云檀的喉咙哽住了,似乎千言万语都无法表达此刻汹涌而来的感情,她用破裂的声音开口,“可我不希望你为我去死,我要你好好活着,这是我如今最大的心愿。”   “你不用担心,关于生死,我一直都想得很明白,”军人淡淡道,“人一辈子无论活得多么富贵潇洒,死后也要躺进一个四四方方的棺材里等着腐烂,与其拘禁于一处,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在战场上,当个孤魂野鬼来得自在。”   云檀含着泪,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这人真奇怪,常人都不会这般想的。”   军人微笑,“那你很奇怪,会看上我这样的怪人。”   女郎也笑了,她轻轻道,“实话告诉我,北关的阵仗究竟有没有胜算?”   “有,但很难。”他回答。   “雩之国近来似乎万事都不顺,前不久皇帝也驾崩了,这真教我意外。”   “其中有蹊跷也难说。”   “我来之前曾听说七王爷病入膏肓,本以为他会先走,谁料先行一步的竟是皇帝。”   “皇上很看重这位七弟,临终前已下旨由七王爷辅政,协助十一岁新帝登基。”说到这里,上颢与云檀对视了一眼,他们似乎都发现了所有蹊跷的来源,但又前后找不到逻辑。   “你可千万要小心,”女子轻声叮咛,“朝中有人要害你。”   “你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他敏锐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可她神色黯然地躲开了。   “没有,我知道的都是些没用的事。”丽人摇摇头,别开脸去。   军人静静地坐在她身边,云檀没有看他也没有继续说话,上顥等了半天,见她没有言语,便开口道,“你再不说话,我就走了。”   云檀一听,慌忙坐起身来,她抓住他,突然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你敢!你这回若是走了,下回说不定就见不着我了!”   上颢不明白她如此激动的原因,他紧紧将她按在怀里,在她耳边询问,“你到底怎么了?这次来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看上去很反常。”   “没出什么事,我只是怕你有危险,怕再也见不到你罢了。”她放开他,一张俏脸低垂着,上颢隐约看见有泪珠撒了下来。   下一刻,丽人哽咽起来,“上颢,我若是不幸早逝,你一定要好好照顾旋儿,要是你想娶其他女子为妻,我也不会怨你,只是别让后娘欺负旋儿,要好生待她。”   说着,她再也忍不住,低下头将脸埋在手掌中恸哭起来。   军人不明所以,他一听见她说自己命不久矣这种话,心里便格外恼火,上颢拿开她挡脸的手,抓住她的双肩,将她摁倒在软榻上,随即俯下身来,一张脸绷得跟铁板似的,“你再胡言乱语,我就拿鞭子抽你。”   丽人置若罔闻,她突然伸臂抱住他的脖子,用力将他拉向自己,上颢冷不防地扑到她身上,他撑住绣塌试图起身,但又不敢太用力,生怕伤了云檀。   两人就此厮缠起来,如同纽结的皂丝麻线,美人云鬓横斜,衣衫散乱,她执拗地抓着他的衣领不放,尖尖的指甲在他的脖子上划下好几道红印。   军人的盔甲寒凉,她感觉不到他的体温,于是伸手在他的军服上摸索,试图解开那兽面状的胸甲,上颢被她拉扯得浑身燥热,女子的檀口香腮近在咫尺,莹白细腻的肌肤于眼前乱晃,他喘吁气急,定力大乱,低哑着嗓音道,“病成这样还惹我,你疯了不成?”   她泣下如雨,却死死搂着他不放,他只能放轻了力道,低头吻去她脸上的泪珠。   云檀合上双眸,抱住他的脖子,呢喃着在他耳边道,“今日陪陪我吧,我不想你走……”   ***********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总算表白了。。。然而还是太含蓄了是么。。。我觉得他的性格不适合说很热烈的话,不然人设就崩了啊!! ☆、将星昏沉   狂风在高山平原上呼啸,长空中阴云密布,不见星月。   城下大营安然肃静,火把燃起灿灿光辉,帐所内银灯星罗,一班武臣正聚集灯下,商议退敌之策。   北关险山恶水,戍边将士日夜风吹雨淋,披霜戴雪,思乡之情日趋严重。   他们在难得平静的夜里围住篝火,唱起家乡的山歌来,嘴里嚼着苦咸的菜根,手里拿着冻硬的面饼,一支巡哨队伍井然有序地驰入了辕门,当头的军校拉长着一张脸,不耐烦地跳下马背,转身冲着一名兵士大呼小叫。   “张哨头,大冷天的发什么火呢?”篝火边的军人们笑嘻嘻地冲他招手。   那名军校骂完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大剌剌地向他们走来。   火上烤着切成片的馒头,他随手拿起一串,迫不及待地咬了下去,烫得伸长了舌头直哈气。   “我刚带队去刺探敌营,发现咱们的雪国朋友也想家得很,一个接一个地在火边唱小曲儿,还把我队里的小崽子给唱哭了,差点让咱们露馅,我转身就给了他一巴掌,让他回来领二十军棍!”   军人发出了一阵哄笑,他们已经习惯了苦中作乐。   此时正值宵禁的时间,两个军容不整的兵士姗姗来迟,被巡夜的将军抓了个正着。   那是苍璧城的驻将,姓赵,他又矮又胖,说起话来嗓门很大,此刻正将那两个小将士拉到哨台下训斥起来。   原来,距离军营三里外的地方有一座村子,名叫百蝶村。   百蝶村里住的都是女人,她们大多家破人亡,孤独一身,为了活命沦落到流娼家,给来来往往的军人旅客寻欢取乐。   迟来的两个小兵显然是偷偷找乐子去了,营里犒军的女人毕竟数量有限,而且每天都有人死去,哪里满足得了那么多血气方刚的男人?   “你们丢不丢人?敌军就在十几里外,随时都会打过来!你们不驻守营地也就罢了,还沉迷女色,夜不归宿!看看你们自己,衣衫不整,形容狼狈,我都替你们脸红!”赵将军中气十足地骂道。   两个小兵一怂一怂地低着头,唯唯诺诺地不敢发一言。   “幸好今晚抓着你们的是我,否则你们还想活命?”守城驻将越骂越起劲,“入伍好几年了,功劳不见涨,痞气倒是学了一身!你们怎么不学学人家上将军,他没日没夜地打仗,从来都没有女人,这才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而你们呢?只知道追在女人屁股后边跑!”   “赵将军,您这话说得也太不着边际了,”车骑将军闻澈恰好走来辕门查岗,他手里拿着暖胃的酒,懒洋洋地笑道,“上将军连孩子都有了,怎么可能从来没有女人?”   “嗯?”赵将军一愣,“他不是还没成亲吗?”   “没成亲又不妨碍生孩子。”闻澈笑得轻薄又粗鲁,“上将军有女人有孩子的事儿,军中很多人都知道,有一回,我还在酒楼里撞见了他们一家三口呢!”   “真的?”赵将军回过头来讪讪笑了,“上将军的女人怎么样?”   “自然是美得很,”闻澈说着举了举酒壶,“面相很是温柔妩媚”   赵将军咧开嘴笑了一会儿,可一抹脸又换上了严厉的表情,怒气冲冲对着两个小兵道,“没错,好男儿是该有女人的,而且要温柔漂亮的女人!但如今国难当头,你们总该适可而止吧?满脑子温柔乡,是打算死在女人身上吗?”   闻澈同情地看了两眼被逮住的小兵,然后笑嘻嘻地往哨台上走了,走到最高处还能听见赵将军洪亮的斥骂声。   上颢今天已在黄昏时分赶回了军营,但心里仍是放不下云檀——她又开始缠绵病榻,而他身居前线,战事吃紧,无法时时刻刻了解她的病情。   白日里,云檀分明是有意在引诱他,软玉温香,贴满胸怀,他总是很难抗拒她的气息和温柔。   上颢为此十分懊恼,云檀的身子孱弱,而他失去了控制,一定伤害到了她,可美人看上去倒是非常满足,她当时娇慵地坐起身来,温柔地从身后抱住了军人的腰,两条□□在外的胳膊洁白如雪。   他转过身去将她按回床里,拿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要不就起来穿好衣服,要不就老老实实地躺着。”   “你生什么气呀?”丽人笑得甜蜜,“得了便宜还卖乖,先将我的衣服拿来。”   上颢依言将衣裳递了过去,云檀慢条斯理地一件件穿上,她斜着眼睛瞄他,见他神色冷峻,便婉然一笑,温声道,“我只想多留你一会儿,难得今日你来,我岂能说几句话就放你走呢?”   “你要我多留一会儿,直接开口说就是,何必如此?”   “因为我想跟你好啊,”丽人穿好了衣裳,又下床系好裙子,她默默地笑看了他一眼,坐到床边偎入他怀中,“放心,你待我一直很温柔,不会伤着我的。”   他抬手抚摸着她头顶的秀发,脸色依然明朗不起来。   “方才我见你背上有伤,我从皇城带了些药膏来,给你换药好不好?”她说着起身走到柜子边,取出一个银盒来,盒子里装着银针细布,膏药丸丹。   上颢脱去上衣,□□的胸膛上疤痕交错,他背上的伤口又裂开了,绷带上血迹斑斑驳驳,云檀将旧布一层层拆了,将干净的细布在清水中浸湿,再捏干了小心翼翼地擦拭他的伤口。   北关物资贫乏,军人受了伤都得不到良药医治,云檀从皇城带来的药膏效果极佳,她替他包扎妥当,令他将剩余的药材统统都带去寨子里。   “我营里有个大夫医术非常高明,你身体抱恙,要不要请他来看看?”上颢披上衣服,突然想起了这么个人来。   “不用,我只是着凉罢了,军营里有那么多伤员等着看病,你就莫要管我了。”丽人背过身去,假装云淡风轻,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便误以为真,没有仔细探究。   处理罢伤口,云檀开始东拉西扯地说闲话,她逗他玩,引他笑,说得累了便躺在他怀里,让他讲故事给她听,上颢哪里讲得出那么多故事,于是她拿了本诗集来让他念,他就一板一眼地读着,等她听烦了,又拿出话本让他宣读,军人哭笑不得,却也百依百随,由着她的性子来。   两人闭室而居,说说笑笑,丽人不似早间那般惝恍迷离,此时言笑晏晏,吐字如珠,渐渐地,他心里的阴霾被一扫而空。   弊绝风清的时光令他暂时忘记了刀山火海,可惜白昼逝去间不容瞬,转眼日暮西山,偷安旦夕后,他又要回归战场,随时跟人揎拳捋袖了。   当天夜里,雪国军队来了一场毫无征兆的夜袭。   雷鸣般的马蹄踏破黑夜,奔马冲破了路栅,高竖的旗杆被人一刀砍断,雪国大军突然冲入,透满营寨,他们大刀阔斧地狂砍乱杀,一时间喧哗声大振。   号角低鸣,战鼓雷动,雩之国的将士们听得号令,纷纷冲出大帐,奋勇拒敌,他们每夜枕戈待旦,以备不测,今晚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只见五营六哨,大小三军,迅速实施反击,个个枪挑刀刺,四下践杀,很快便与敌军平分了秋色。   随着一声嘹亮的哨音响起,城楼上□□飞射,滚木灰石齐下,已然穿过营寨,试图攻破城门的敌兵应声落马,无一近得了城墙三丈。   今晚守营的士兵并不多,上颢连日派出两支骑兵队伍,夜夜埋伏在敌营两侧,伺机而动,一旦敌军倾巢而出,他们便趁虚而入,冲杀劫寨,将营里的粮食洗劫一空。   “寨子被劫啦!”   不知是谁高喝了一声,雪国士兵一时摸不着头脑,究竟是谁的营寨被劫了?分明是他们在劫雩之国的寨子,怎么有自己人狂呼乱叫?   夜幕低垂,冲杀的敌军顿时乱了阵脚,他们猛攻了一阵,却始终攻不破城门,又闻得自家营寨遭劫,纷纷打起了退堂鼓。   一场厮杀持续至天光微露才告终,彼时,前去劫粮的骑兵队伍也借着密林的掩护,从小路返还,他们引着一车一车的粮食从辕门处进来,营寨里发出了阵阵欢呼。   虽然昨晚的突袭毁坏了无数帐篷和路栅,但是北关并不缺乏木材,粮食和征衣才是重中之重。   守关的将士中有不少是死于严寒而非敌军之手的,军营里几乎每天都会有逃兵,他们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冒着被处死的危险,趁人不注意便溜出大营,往家乡的方向跑。   营里的军官聚在一起时常常会开玩笑,“告诉那些缺征衣的人,看见逃兵不要追,要悄悄跟着他们,等他们跑热了就会把袄子脱了扔在地上,那时候你就冲上去,把袄子抢过来穿在自己身上,可不就暖和了?”   ***********   却说侯老将军离开山洞后也是跋山涉水才回到了自己的营地,他有伤在身,心神不宁,又因年轻时不顾惜身体,奔走沙场,导致老年后旧疾复发,浑身筋骨疼痛,不得不在大帐内静养。   他的小儿子侯英宛在帐内伺候服侍,寸步不离,长子侯承嗣则负责处理大小军务。   此番侯老将军主动请缨,征伐北关,是想为侯家的前途再作一搏,重获圣上器重之心。   可惜这场仗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顺利,他们看似占了上风,但在敌我兵力如此悬殊的境况下,这根本就算不得胜利。   朝中一班嫉恨侯家的臣子都在等着看好戏,尤其是两位圣眷极隆的宰辅大人,他们的权力只手遮天,私自命人压下边关捷报,却将侯家折损两子的消息呈了上去,皇上因此对侯家愈发不屑一顾了。   侯天傲做了一辈子的封疆大臣,食君之禄,尽忠剿贼,时至晚年,却在自己人手中日渐式微,难免心生喟叹,闷闷不乐,他夜间走出大帐,见长空惨淡,雪峰连绵,愈发加重了愁绪,雪原上一阵寒风逼来,他蓦地起了一身冷汗,顿时病势加重,再难料理军情。   侯将军座下有一参谋善晓天文,能观测星象,知晓凡人一世枯荣,且精微神妙,从无不准之理。   当夜,该参谋入帐谒见老将军,声称他已细观天象,发现敌军主将本命星昏沉,如今正是进攻的好机会。   侯天傲听罢,淡淡笑了笑,“他本命星昏沉,那老夫呢?”   参谋微微一怔,复又走出大帐,抬头仰观星象,发现老将军主星亦是昏昏沉沉,摇摇欲坠,不禁长叹一声,不复言语。   老将军心知大限已到,终是不得如愿为子息创下福荫,便打定主意善始善终,他既为战场而生,那就为战场而死,总也好过被奸臣所害,死于莫须有的罪名之下。   这处的激战眼看着又要打响,云檀那处倒是宁静得出奇。   她身中奇毒,命不久矣,独坐房中,常常悲从中来,想到往后命归黄泉,孤零零地徘徊于阴曹地府,万种愁情涌入心田,悲绪缭乱,难以熬忍。   丽人靠着回忆过活,每见上颢一次,她的生命好像就会丰富一层,她想念他陪在身边的日子,想念他的微笑,他的怒容,还有他脾气将发未发时冷静的态度。   半梦半醒时,她会记起两人缱绻时的细枝末节,他的每一个亲吻,每一下触碰,还有极力克制的表情都让她飘飘然地感到一阵幸福,他对她总是分外爱惜,好像她的肌肤是豆腐做的一般,即使惹他光了火,他也绝对不会伤害她。   云檀将食指轻轻按在嘴唇上微微地笑,只有回忆才能让她幸福,她不敢向前看,只能靠沉溺于往事来抵抗忧愁,疑虑,还有四面袭来的恐惧。   前些日子,小郡主时常来看她,她颇为自责,因为云檀是因为陪她外出才染上的风寒,可近几日,苏恋一反常态,突然间没了踪影,连平苍王妃也不复以往热情,常常闭门不出。   平苍王进京奔丧,府里的仆吏照旧各司其职,云檀不明白自己受冷落的原因,难道她无意中有什么失礼之处?可云檀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什么毛病。   于是,她暗地里向秋月打听,秋月也茫无头绪,只将自己知道的事和盘托出。   “这些日子,王妃和郡主时常躲在屋里说话,一说就是大半天,郡主身边的婢子说,郡主几日来经常夜半起床,掩面痛哭,大伙儿都六神无主,不晓得出了什么幺蛾子。”   云檀心中疑云重重,她寄人篱下,不好参与主人家事,秋月悄悄打探,却也得不到什么消息,女郎在屋子里憋得慌,于是打开门在回廊上站了一会儿,吹吹冷风。   府兵统领萧洵恰好从阁楼下走过,他抬起头来毫不避讳地盯着倚栏而望的女子。   身为王府中人,直视府中女眷乃是无礼之举,萧洵以往循规蹈矩,并无越轨之处,可今天却好像将胆儿放大了。   云檀皱了皱眉,不去看他,可突然又移回了目光。   萧洵的腰带上绣着蓝色的海棠花纹,此前晔国旧臣给她的流苏上亦有这种花纹,细观之下,两者竟一模一样,丽人顿时脸色惨白,她背脊发凉,觳觫不止,慌忙转身进屋,紧紧掩上了门。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七章就结束了,哈哈哈,可以进入倒计时了~ ☆、毛骨竦然   夜袭战告终,未出半月,侯天傲亲自引军前来,于苍璧城下大呼搦战。   车骑将军闻澈,守城驻将赵宏一齐领兵出阵,两军于城下对圆,双方战鼓如雷,高空鹰飞雁鸣,垒垒黑云自四面八方的山头会聚而来。   侯老将军一身红袍金盔,一手持斧,一手执戟,脱疆跨马于阵前奔迎如电,他高声挑衅,声若洪钟,指名道姓地要求敌方主将出城一战。   “老将军病体托大,何劳上将军动手?在下苍璧城驻将赵宏,愿决一阵!”赵宏虽然个子矮胖,但马上的身手却十分灵活,他见老将军须发如雪,面容苍老,颇有几分轻敌的意思,此刻又急于立功,生怕被一边的闻澈占去,想也不想便催马上前。   闻澈想要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是个凶猛的杀将,头脑也相当灵活,闻澈看出了侯老将军今日的异常,虽然他身体抱恙,却怀着尽忠死节之志,今日拍马叫阵,恐怕是想拼着老命最后一搏,因为他整个人都透出一股视死如归的气息,若以之为敌,万万不可小觑。   赵宏冒然上前,拔出大砍刀迎头劈去,两将于阵前搦战,刀斧相迎,火光并进,未出三十合,侯天傲一斧头劈碎了对方护心镜,赵宏被震得吐出一口血来,他大吃一惊,拨马便回。   侯天傲倒也不追,他继续于城下来回驰骋,口中高呼上颢名讳,执意索战。   闻澈剑眉微蹙,双唇紧抿,他轻抖缰绳,正待上前搦战,忽听得身后一阵马蹄声响,猎猎旌旗间,有一骑飞驰而来,上颢顶盔贯甲,手持一把乌缨枪,骑坐高马,轻驰出阵。   军中大将往往不会亲自出面打头阵,上颢愿意接受挑战,不仅是因为侯天傲在敌军中的地位与他相当,还源于一股特殊的敬意。   侯老将军见他亲自出战,脸上露出了一个细微的笑容,仿佛得偿所愿一般,紧接着便肃正了面容,拨转马头,缓缓向对方靠近。   一场决战迅速展开,两军屏息观望。   宁静的雪地上,随着马蹄声响,一场交锋正式开始,双方利器相碰,火光迸进。   咚咚战鼓催响,阵阵雪浪翻涌,两名战将拍马相迎,双器并举,斧钺枪戟,霍霍生风,两阵内的兵士敲击盾牌,喝喊助阵,但见阵前二将打得不可开交,狂风飘雪围着两骑呼啸盘旋,头顶上空的战云密布,对战的二人越挫越勇,斗志倍增,战过百余合仍不分胜负。   随着战况愈发凶险,侯老将军渐渐体力不支,他气喘吁吁,干脆弃了沉重的斧钺,双手持戟,隔挡拦架,屡屡险中求胜。   又战五十余合,侯天傲只觉心悸力乏,闪神间对手长□□来,他举戟相迎,突觉虎口一麻,浑身虚汗淋淋而下,双手竟是再也握不住长戟,眼睁睁地看着它掉落在雪地上。   失去武器的老将军,没有拍马回阵,反倒是飒然一笑,他赤手空拳地坐于马上,一提丝缰,悍然不顾地迎敌而去。   上颢此时只要将他擒下马来,留作俘虏,便能保他一命。   然而侯老将军是何等的骄傲?   军人深知对手宁折不弯的性情,明白此时若手下留情无异于当面羞辱。   眼看着对手策马奔来,上颢迎风勒马,停滞不前,老将军目光澄清,坦然自若,随着两骑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向胜券在握的对手投去了一个坚定的眼神,这个眼神既像是命令又像是请求。   上颢顿时不再犹豫,他挺起乌缨枪,骤马冲向对方,对准要害之处,往前直刺。   枪尖穿心而过,侯天傲跌下马去,守城大军爆发出一阵胜利的呼喊,雪国军队则一片静默。   上颢在欢呼声中面无表情地扬了扬手,远处驶来一辆战车,车上走下两名小兵,一声不吭地把老将军的尸体拖进车内,跟随着得胜的主将策马行过吊桥,缓缓驰入城中。   侯家长子侯承嗣高坐马上,他默默地望着这一幕,刚毅的脸上布满了泪水。   下一刻,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杀——!”   两支军队宛如黑色的浪潮一般向对方扑去,敌将侯承嗣一马当先,冲入阵中,闻澈气势汹汹,奔来接战,二将刀枪并举,展开厮杀;受伤的守城驻将赵宏舞着大砍刀大肆践杀,冲势如破竹,哀军胜师混作一团,打得热火朝天,风刀霜剑你来我往,真真是好一场厮杀。   双方斗至黄昏,方才偃旗息鼓,鸣金收兵,雪国大军失了主将,伤亡惨重,只能悻悻而归;雩之国军队亦有损兵折将,但到底亲眼目睹了对方头领的死亡,士气始终高昂不落。   众将士回到营寨中,三三两两,议论不迭,他们原本对北关的战役不抱获胜的希望,但今日敌方大将一死,他们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一个个都燃起了斗志。   唯独上颢没有为这新来的胜利而雀跃,他独自一人返回帐幕,摘掉了头盔,抹去了眉发间的冰霜,用冷水擦拭了一遍脸和脖子。   他感到疲惫,与侯天傲的对战并不算艰难,他遇到过比他更可怕的对手,却从不像现在这样心倦神靡,侯老将军的死就像一面镜子,他从中看见了自己,他想他甚至还没有这个荣幸,可以活到头发全白。   夜里,他命人将老将军的遗体清理干净,穿戴齐整,装上四轮推车,送还至雪国大营。   这是他对正直敌人的最后敬意。   营中的一小队人马领命施行,他们趁着夜色,护送推车至敌营外,放出火箭示警,当雪国的士兵冲出来时,营外早已没了人影,只有一辆四轮推车孤零零地停泊在夜色里,死去的老将军面容安详,和衣而卧,军士们手持火把立在车边,静静注视着逝去的主将,沉默无言。   ***********   战场上死生无常,远在灵云城的王府也渐渐热闹了起来,潜藏于暗中的危机终于开始浮出水面。   夜半,云檀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得外头人声喧嚷,府中的女眷仆吏齐齐惊醒,正厅上响起了沉沉钟声,北风刮起,廊上火把盈盈,人影憧憧,只听得利器碰撞之响,厮杀骤起,云檀听见了女人的尖叫声,紧接着是小郡主苏恋的声音,她正大喊着弟弟的名字。   “出了什么事?”丽人急忙披衣起床。   秋月推开门冲了进来,转过身牢牢闩上了门,一张俏脸惨白,“夫人,千万别出去,萧统领叛变了,他不知道从哪儿带来一批人马,将府兵统统杀光了!”   “什么?”云檀大吃一惊,“他,他想干什么?”   “不知道,”秋月摇摇头,她在婢女中算得上镇定的,此时强自克制着惊惶,将云檀拉回屏风后,“夫人莫慌,方才我出去打探过了,那些人不杀女眷,咱们先老老实实地呆在屋里,暂时不会有杀身之祸。”   云檀依言留守房中,跟秋月哆哆嗦嗦地坐在黑暗中,连蜡烛也不敢点。   危机到来时,她满脑子都是上颢,如果他在这儿就好了,她可以安安心心地躲到他背后,他一定会有办法带她安全出去的。   走廊上不断有人在奔跑,鲜血溅出来喷洒在纸窗上,云檀听见刀从血肉中抽出来的声音,有人接二连三地倒在了地上。   混乱一直持续到黎明时分,回廊上终于恢复了宁静,云檀与秋月仍然躲在屋子里不敢出去,生怕一开门就会看见遍地横尸。   片刻功夫,有人敲门,秋月示意她噤声,起身理了理衣襟,走到外间将门打开。   来的人是平苍王妃,她的脸色白得像鬼,长发散乱地披在肩上,身上穿的还是昨夜的裙袍。   王妃的脸色非常镇定,这种镇定离疯狂似乎只差一步,她警惕地关上门,让秋月守在外间,自己则拉着云檀走到里间的方桌边,她让云檀坐下,自己却摇摇晃晃地跪在了她的脚边。   “王妃这是何意?折煞云檀了!”丽人慌忙起身扶她。   “夫人,妾身有罪……”王妃话未说完,便两泪交流,她执意不肯起来,颤巍巍地抓住她的手。   “到底出了事?”见眼前的女子比自己还要失控,云檀反倒是镇定起来,她费力地将王妃扶了起来,安置到一把楠木扶手椅上。   原本雍容华贵的平苍王妃此时浑身发僵,好像随时都会晕厥,云檀轻按着她的胸口,又给她灌了一些茶水,她好半天才喘上一口气,喃喃着低语,“平苍王死了……是苏燃……害他的人是苏燃……”   云檀模模糊糊听见她说的话,一时间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妇人拉着她的衣袖,半闭着双目,语无伦次地开口,“他就死在灵云城外……苏燃的人已经到了……萧洵投靠了苏燃……杀光了府里的卫兵。”   “苏燃?他,他想干什么?”   “自然是为了当皇帝。”王妃渐渐平静了下来。   丽人惶恐不已,满头乱绪。   苏燃想当皇帝,萧洵又投靠了他……   她忽然想到了那位府兵统领腰带上的海棠花纹,想到了那群只有精兵十万便企图复国的晔国旧臣,丽人脑中忽地灵光一闪——难不成那些晔国人是与七王爷联手,以光复晔国为条件,暗中借兵助其登上帝位?   天遂人愿,云檀没有猜错,只是她从未想到谋朝篡位的事,竟会波及她自身。   平苍王妃此时已定下了心神,她低言细语,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删繁就简地告诉了云檀。   “七王爷的母亲是我的姐姐,她当年入宫为妃,深得先帝宠爱,成了后宫众矢之的,那些女人一个个都是疯子,为了争皇宠,生儿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姐姐千防万防,终是死在了张贵妃手里,张贵妃就是苏昂的母亲。”   “苏燃打小便立下决心,要为母亲报仇,我姐姐死时,苏燃只有五岁,被人交由宣王爷抚养。”   “宣王爷?”云檀有些疑惑。   “宣王爷在众皇子中排行第二,年纪轻轻就得病死了,知道他的人不多,”平苍王妃解释道,“宣王爷是真正的闲云野鹤,他精通医术,博闻多识,平常好挥金结客,以诗酒为伴,从不迷恋权术,苏燃打小天资聪颖,又有宣王爷引导,因此年纪小小便能腹载五车,通文达艺。”   “可他到底不是宣王爷,虽然继承了他的才学,却没有一颗明朗和善的心,起初,他发奋图强是为了给母亲报仇,后来,这决心便渐渐化作了野心。他钻研医术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制毒;他挥金结客不是喜欢交朋友,而是为了收集雩之国各州府的情报;他生来皮相姣好,举止温雅,拥有讨人欢心的禀赋,能在饭桌上就赢人好感,轻易将人化为己用。”   云檀安静地聆听,渐渐感到骨寒毛竖,她回想起七王爷屡次出入遥玦山庄的情形,想来他暗地里早就做过无数杀人越货的勾当了,而他面上的笑容竟仍是那般亲切温和,云淡风轻,女郎只觉得背脊上像是爬着一条蛇。   “多年前,宁襄王叛乱,广青王造反,还有璇玑海大乱都是他作的祟。当初若不是有人自发提供线索,甘为内应,宁襄王远在千里,哪有胆子叛乱?上颢率军平乱时,之所以得不到应援,是苏燃派人告知了宁襄王援兵的行进路线。”   “什么?他竟然……”   “是……他继承了宣王爷的人脉,认识许多军中的朋友,有一位恰好是援军首领,他酒意冲头时无意间泄漏了消息,恰好为苏燃所用。那时苏燃只有十四岁,十四岁便如此立心透险,教我十分害怕。”   说着,平苍王妃脸上露出了羞愧的表情,“我原是站在苏燃那一边的,因为我也想为姐姐报仇,可惜张妃当上太后,没过几年便死了,仇人一死,我便没了害人的心思,只能眼睁睁看着苏燃变得越来越阴险可怕而无计可施,最终只得渐渐与之疏远。”   “可他为什么要帮宁襄王叛乱?”云檀问道。   “他没有帮他,只是想搅得雩之国四方大乱,让王爷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最后只剩他一个人能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王妃说道,“苏燃本想给宁襄王尝点甜头,待他得意忘形之际,再用假消息让他一败涂地。未料上颢竟在不得援军的境况下,依然打赢了那场仗,还亲手斩下了宁襄王的头颅,这让苏燃非常震惊,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提防上颢了。”   丽人的脸色变得惨白,上颢这些年始终忙于征战,哪里知道暗地里有那么一条蛇正吐着信子,准备毒害他呢?   “四年前,广青王能成功逃离皇城,也是苏燃派了兵马护送。”   “苏燃有兵马……?”云檀喃喃着问。   “是的,他不知从哪儿认识了一群晔国旧臣,得了十万兵马,双方暗中协定,只要他们助他登上帝位,他便归还晔国旧土。”   “可十万晔国兵将该如何集结?平时又如何藏身?”   “我听说,他们占据了璇玑海上的一座荒岛,开山凿洞,操练兵马,神不知鬼不觉。”   “所以璇玑海大乱……”   “璇玑大乱自然也有七王爷的功劳,苏燃派兵劫走了海姬公主,引得两国交战,把天水城打成一片狼藉,当时人们都以为海姬公主失踪只是璇玑诸岛出兵的借口,而事实则不然。与此同时,他又隐姓埋名,暗中帮小世子弑父,结果自然不负所望,镇洋王葬身火海,广青王被擒回皇城,终身监/禁,接下去他就要开始对付他的皇兄了。”   “难道皇帝的死……也是他一手造成的?”女郎简直不敢相信。   “不错,苏燃曾佯装病重,差人送了皇上一支竹笛留作纪念,我说过他精通医术,是个制毒高手,那支竹笛上的毒无色无味,只要人轻轻一碰,便会渗入肌肤,再慢慢侵入五脏六腑,最终官能衰竭而死,连太医都发现不了中毒的迹象,只以为圣上龙体抱恙,虚寒而死。等皇上一死,就只剩下平苍王和上颢了。”   “上颢不是王爷,他不会和他抢皇位的!”云檀急切地说道。   王妃惨然一笑,“你跟我说有什么用?苏燃忌惮上颢远胜于几位王爷,但雩之国内忧外患,他需要明毅能干的将才先替他平定四方,如今璇玑诸岛已俯首系颈,晔国不足为惧,雪国大军也死伤无数,他很快就能坐享其成,但在大权独揽前,他会先除掉上颢。”   云檀惊惧交加,一时间肺灼心焦,她强自忍耐,低声询问,“那他打算怎么对付上颢?”   “他会将平苍王的死嫁祸到上颢头上,称上将军手刃皇族,妄图拥兵自固,然后再顺理成章地将他除掉,这样苏燃不仅前路无碍,还能得个忠君爱国的好名声,”王妃讽刺般一笑,“但上颢至今仍是军心所向,要除掉他显然很费劲,所以苏燃想到了你。”   “可我不会杀上颢的。”   “你不需要杀他,只要让他知道你中了毒,唯有苏燃才能解,他就会任人摆布了。”   云檀听罢,险些跌倒在地,她的脑中嗡嗡作响,却一片空白。   “昨夜,我恳求萧洵,让他看在王爷这些年待他还不错的份上,放了无辜的人,他答应放走了我的儿女,却不答应放走你,因为你是最关键的一步棋。”说到这儿,她顿了顿,“我之所以告诉你全部真相,是希望你能想法子逃出去,提前知会上将军,让他想办法对付苏燃。”   “可我有什么法子逃出去?这又谈何容易?”云檀又急又惧,她强迫自己冷静,却变得越发紧张,“那个萧洵,他知道多少?”   “不清楚,”妇人摇摇头,“但对于你,他只知道你是上颢喜欢的女人,可以当作人质,其他则一无所知。”   云檀敛眉思索,但她心慌意乱,短时间内怎么也拿不出主意,而平苍王妃已然静静地站了起来,“我不能多留了,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其他事就看夫人的造化了。”   说罢,她静悄悄地往外间走去,叮嘱秋月好好守在云檀身边,云檀急忙追上去拦她,平苍王妃回过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不用担心,除非万不得已,苏燃不会杀女人,这是他的作风,你们见机行事就好。”   说罢,她推开门,离开了屋子,迅速消失在回廊上。   屋里只剩下相依为命的主仆二人,秋月哆哆嗦嗦地点上了一支蜡烛,清晨的天色晦暗如夜,天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而下,一阵阵打在脆弱的纸窗上。   云檀走到内间,斜倚在绣塌上,两眼放空,秋月默默地守在一边,她感到自己被逼近了死角,即将作困兽之斗,如果她是一只凶猛的野兽,或许还能发起狂来冲破牢笼,可惜她不是,她顶多是只兔子,就算急了会咬人也没多少攻击力。   丽人头脑昏沉,思绪混沌,没过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boss是苏燃啊,哈哈哈,小天使们没有料到吧,小白莲叉腰仰天笑! 其实皇帝是个好人呢~你们不该讨厌他~ 苏燃:我才是男主的设定!上顥那是男二的配置好么! ☆、色令智昏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秋月将她摇醒了,云檀睁开眼,见她正将一个托盘放在矮几,盘中一杯热水和一瓶药,“夫人,您该服药了。”   云檀曾吩咐过她,每日巳时半刻提醒她服药,昨夜遭逢巨变,秋月竟还能记得这事,云檀觉得她怪了不起的。   “哪儿来的热水?”她疑惑地问道。   “方才夫人睡着的时候,萧洵来过了,我将他拦在外间没让他进来,”秋月看上去十分疲惫,“他说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府里仆妇都还在,廊上的死尸都已经清理干净了,夫人起居大可照常,只要不出府便成。”   “奇怪,待遇这么好?”云檀就着温水服下了药,她睡了一觉,醒来后心情愈发沉重,却不似之前那般慌乱无措,“我得想办法出去,通知上将军关于平苍王的事。”   “但府里守卫森严,我方才在门边悄悄张望了一番,回廊上每隔五步就有一个岗哨。”秋月悄声道,她也是一筹莫展。   云檀蹙起了秀眉,她算了算日子,又数了数陶瓷瓶里的药丸,发现只剩下半个月了的时间,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有所行动。   次日,云檀稍作打扮,静静守在屋里,当她听见楼下传来萧洵与下属说话的声音时,立刻叫上秋月,推开门,走到回廊上假装吹吹风,透透气。   萧洵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她身上,她没有回避,也没有与之对视,只是装作没有察觉,在栏杆边立了一会儿,转身进屋。   第二天,她又采取了相同的策略,等萧洵路过之时,叫上秋月出现在游廊上,只是这一回,萧洵看她的时候,她迎上了他的目光,丽人眼神深沉,假装若有所思,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后,如同昨日一般转身回房。   到了第三天,云檀又如期而至,这回她没有让秋月作陪,当萧洵经过阁楼时,她对他露出了一个动人的微笑,萧洵的脚步顿了顿,嘴角微微一动,作出了一个短促的回应。   云檀心里有了四五分底气,她回屋后拉着秋月商量,这样那样地将她的计划说了一番。   秋月表示此法可行,但云檀却迟疑不决,她顾虑重重,“秋月,你说……我都是生过孩子的人了,再做这种事会不会太不要脸了?”   “这种时候还要什么脸呀?”   “说得容易,你怎么不去?”   “我要是有这能耐早就去了,”秋月立在云檀身后无奈道,“这种事儿拼的是天分,我不会也学不来。”   云檀回头细细打量着她,只见秋月的姿容端丽,眉目间透着一股子冷清,若要扮冰山美人,她最贴切不过了;但要妖里妖气,蛊惑人心,她恐怕难当大任。   丽人叹了一口气,她打算硬着头皮上了。   次日,云檀精心打扮了起来,翻箱倒柜地找合适的衣服穿,她已经很多年没有重操旧业了,这回心里是又紧张又害臊,她起初换了一身清新飘逸的淡绿色裙裳,立在铜镜前照了照。   秋月见了,立刻紧锁秀眉,提醒道,“夫人,这一身会不会太清新了?您不是想扮妖艳女子吗?”   于是云檀不得不脱下浅绿色的裙裳,换了一件幽紫色的长裙,随即傅粉施朱,打扮得袅袅动人。   妆毕,她满意地照完镜子,起身慵慵懒懒地走到软榻上一躺,女郎一手支着额头,敛眉垂目,摆出一副弱柳扶风的神态,让秋月拿起铜镜对着她,令她看看效果。   丽人天生相貌妩媚,身段细挑,扮起柔弱佳人来的确能教人魂销骨酥,她照着铜镜,微曲颈项,放松了身子,软绵绵地倚着,一只纤纤素手搭在腰间,两道秋波中含媚带怨,斜起眼儿瞟了秋月一眼,秋月忍不住掩嘴轻笑,云檀也嘻嘻哈哈地笑着从软榻上站了起来。   两人心里都是七上八下,只能变着法子来自娱自乐,待到一切准备就绪,云檀令仆妇们准备了一些小菜糕点端上桌,又温了一壶酒,在炉鼎里燃了一些能令人精神舒展,飘飘欲仙的香料。   秋月则负责将萧洵请来,说云檀想要酬谢萧大人这些日子的照顾,特意准备了一些精致的点心,望统领大人赏光。   萧统领很给面子,他立刻跟着秋月去了。   云檀听见脚步声,立刻躺到软榻上摆好了姿势,秋月径自将人带了进来,紫衣丽人假装没有防备,仿佛是一不小心才让对方看见了自己娇慵的模样,颇为害臊地坐起身来。   “怎么不通报一声就进来了?”她佯装生气道。   “婢子该死,婢子以为夫人已经准备好了。”秋月心领神会,立马战战兢兢地回答。   “你下去吧。”丽人没好气地一扬手,从斜塌上站起身来。   萧洵立在屏风边,脸上挂着一丝谨慎又玩味的笑容,她从他的眼睛发现自己那害人的姿色已经有了几分作用。   “妾身体弱多病,近些日子有劳大人照看了。”云檀上前盈盈然施了一礼。   “夫人不必多礼,此乃卑职本分所在。”萧洵装模作样地回答,他可没有‘照看’,他这是在‘□□’,眼前的女子竟连这两者都分不清?他才不信。   云檀聘聘婷婷地将他引至方桌边,邀他入座,丽人语笑嫣然,从容自若,她替他斟酒夹菜,款曲周至,笑容中没有半点勉强,一举一动都自然无雕饰,神色间则一派天真柔媚。   萧洵对她的招待非常满意,此时屋里气氛温馨,美人艳束雅装,桌上菜肴精致,炉鼎中又燃起了袅袅香烟,萧洵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这是有预谋的,不过他想知道她的目的,因此打定主意继续周旋,并且表现得既不过分冷漠也不过分殷勤。   两人说说笑笑,共同调侃了一番北关寒冷的气候,品尝了一遍桌上佳肴,喝完了约莫半壶黄酒,云檀准备切入正题了。   只听她浅笑盈盈地开口,“听说此次平苍王归城途中遭遇埋伏,如今已丧身灵云城外,统领大人当真是好手段。”   “夫人谬赞了,不过是时运相济而已。”萧洵恭敬地回答。   “听府上的人说,这些年平苍王待萧大人可不薄啊,萧大人倒也下得去手。”   “平苍王是个正人君子,可正人君子往往不能飞黄腾达。”萧洵若有深意地微笑,“在下追求的是前程,不是良心。”   “不错,这世间唯有小人最易兴旺,成大事者难免要心狠手辣,只是……”女郎忽而敛眉低头,幽幽怨怨道,“大人往后可莫要对妾身也如此无情。”   “夫人花容婀娜,在下对您满怀敬慕之情,岂会伤你一丝一毫?”   丽人听罢,放下竹箸,抬眸嫣然一笑,“恭维话不必多说,萧大人此时心里一定很清楚,妾身今日请你来,绝不是喝喝酒,吃吃菜那么简单。”   “夫人终于要跟在下坦诚相对了。”萧洵好整以暇地放下了酒杯。   “妾身知道大人将我关在府中的目的,因此想要助大人一臂之力,这才特意将您请来,好共商大计。”紫衣丽人背靠坐椅,她面带微笑,神色平淡,看上去既不紧张也不激动。   “哦?”萧洵从容笑道,“此话怎讲?”   云檀二话不说,从袖中取出了那枚兰色的海棠花流苏,在他眼前晃了晃,随即前倾过身子,露出一脸狐媚与狡诈,“萧大人,实不相瞒,我是个晔国人。”   萧洵长年身居北关,对云檀的事知道得不多,只晓得她是上颢的女人,可以用来控制上颢,至于她的来历,他一无所知。   此时此刻,萧洵先是大为吃惊,紧接着便阴测测地注视着那枚流苏,心里有好多念头一闪而过——   这个女人原来是跟他一伙儿的!   苏燃当真是个厉害角色,原来早就在上颢身边埋好了棋子!   她看上去举止老练,显然对阴谋诡计驾轻就熟,可她若真是我们的人,七王爷为什么还要我严加看管?   就算她真是苏燃的人,跟着上颢也有些年头了,难道不会日久深情?   “看来,萧大人不信妾身。”丽人不以为然地靠坐在椅子上,她似笑非笑,“七王爷让你守在这里,无非是要制造出一个我为人所擒的假象,好叫上颢自投罗网,可惜你们怎么知道上颢一定会为我去死?”   “你是他的最爱,我相信七王爷的判断,为了你,上颢什么事都愿意做。”萧洵说着露出了一丝冷酷的笑容。   苏燃承诺过他,等上颢一死,他就可以取代他的位置,往后上颢的权力,富贵,包括他的女人,都将会是他的。   萧洵原本对云檀并无垂涎之意,只觉得她风致楚楚,容色秀媚,虽然并非青春少艾,但自有一股细腻多情的风韵,教人看得目不转睛。他起初只打算远远观赏,饱饱眼福,但一想到未来即将赢得上颢拥有的一切,心里便腾起了一把欲/火来。   “苏燃不是大罗神仙,他虽然博古通今,但对别人的家务事却不甚了解,我是个亡国奴,而上颢却是个将军,一个将军和一个奴/隶之间能有多少真心呢?”   萧洵方才的话令云檀心中涌起了一股悲伤,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惨惨淡淡,好在这凄楚的表情跟她说出来的话并不矛盾。   “在下明白,晔国女子流落雩之国大多孤苦伶仃,”统领大人微微前倾身子,他盯着她的脸庞,目光灼灼如烈火,“她们必须为奴为仆,有的甚至被卖进青楼,但这种时候只要有一个男人站出来,真心实意地待她们好,给她们安稳的日子过,无论那个男人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她们都会依恋他的。”   他说得没错,这是如今多数晔国女子的遭遇和心情,云檀听罢,眼中渐渐透射出了泪光。   “可惜,我没有遇见那样的男人,”她干脆让眼泪淌了下来,挂在脸上,然后开始运用从前云裳对她说过的话,“上颢确实爱我,他爱我的脸,爱我的身子,总之那是世上最没有头脑的爱,试问天底下有哪个男人会为这种爱而心甘情愿去死?”   萧洵怔住,他见女子泪容悲戚,以为那是爱而不得的表现,不禁心生疑虑,“看来夫人是对上将军动了真情,而他却不为所动?”   云檀淡淡地摇摇头,她取出丝帕来拭去泪水,“不是,妾身只是想到这些年来曲意逢迎,强颜欢笑的日子,不免悲从中来,让大人见笑了。”   “原来如此,夫人不必拘礼。在下只是有些好奇,听闻夫人在上将军身边已然有些年头,如何对他竟是毫无情意?”   “呆在他身边有些年头,我就得爱上他?”丽人渐渐恢复了镇定,她又作出了柔媚动人的表情,眼波柔和又明亮,“萧统领把女人想得太简单了,上颢虽然出身名门,但对风花雪月之事一窍不通,成天只知道打打杀杀,将人呼来唤去,我喜欢善解人意的男人,最好懂得如何取悦女人。”   虽然云檀心中只有上颢一人,但这并不妨碍她逢场作戏,在萧洵面前贬低上颢,以满足他的虚荣心,这种男人用来蒙骗女人的招式,放在他们自己身上也一样管用。   萧洵此时细细一想,云檀说的并没有错,上颢确实给人以冷酷严厉之感,不懂得如何展现优雅风度,女人对他虚与委蛇,不动真情,于情于理倒也说得过去。   “夫人的意思在下明白,在下愿意对天发誓,只要上颢一死,夫人一定会过上安稳舒心的日子。”他看着她,目光很是耐人寻味。   云檀会意了,她立即向他投去了情意绵绵的眼风,萧洵被这眼神撩得浑身发热。   他禁不住在心中将自己与上颢进行了比较,他相信自己一定比上颢更有趣,更讨女人喜欢,他还觉得自己比上颢英俊,起码他的脸上没有伤疤,至于身材,上颢高大挺拔……他也不差啊。   两人四目相对,丽人假装心驰神摇,过了好一会儿才幡然醒悟,好像恨自己不该意乱情迷似的,矜持地收回目光,高贵地将脸转到了别处。   这微妙的表情成功被萧洵捕捉到了,他感到上颢的女人已经有一半是他的了,不禁变得越来越兴奋,但与此同时,他心中的疑虑却也没有完全消除。   “夫人曾与上将军朝夕相处,能够杀他的机会一定很多,为何直到今日才动手?”   “上颢多么精明强干,妾身过去无依无靠,若是动手杀他,罪责难逃也就罢了;万一不成功,他单手就能掐死我,我哪里敢轻举妄动?”丽人说着又温柔地望向萧洵,“但如今不同了,有萧大人为妾身撑腰,妾身还怕什么?”   萧统领微笑颔首,他压抑着隐隐跃动的欲*火,低声问道,“既然如此,夫人今日有何计策?”   “妾身的计策很简单,还记得苏恋郡主是如何诱杀侯家将军的吗?”丽人一手支颐,乌目流光,“她能用美色杀敌,我为什么不行?要是当年的晔国女子人人都会这一套,大家一起动用姿色将敌人引入埋伏圈内,晔国恐怕至今尚存呢。”   “夫人的意思是?”   “很简单,我写信约见上颢,你们埋伏在府中,只要他走进来便是死路一条。”   “你确定他会来?”   “当然,”云檀露出一副冷嘲的神气,“军营中没有合他口味的女人,他如今可是思念我得很。”   “如果他带了人马呢?”   丽人顿时哂笑起来,“萧大人真有意思,哪个男人外出偷欢时会带人马?”   萧洵阴测测地思索了一番,“你打算怎么写那封信?”   “妾身这就写,大人看着不就知道了?”   说罢,云檀起身,轻飘飘地走到案边,她取下一支羊毫笔,抚开信纸,迅速滴水磨墨,将笔头在砚台中浸润,随即运转皓腕,写下了一行小子。   ‘思君心切,如有余暇,速至平苍王府见。’   写罢,她又换了一支朱笔,在信纸右下角点上一点——上颢事先告诉过她,如果有急事不方便说,又需要他带人手帮忙,就在信纸右下角用朱笔做上标记。   “夫人这是做什么?”萧洵犀利的目光没有忽略这一细节。   “上颢为人谨慎,生怕有人冒充我的笔迹暗算于他,因此与我约定,凡是我亲笔书写的信件,须在信纸右下角以朱笔画点,否则一律无视。” 丽人不慌不忙地回答。   这个借口□□无缝,不仅符合军人审慎的作风,也凸显了云檀对此次行动的认真和谨慎。   萧洵微微一笑,“跟夫人合作,真令人宽心。”   云檀笑逐颜开,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成功的结果,面上露出雀跃的神情,“萧大人想想,七王爷若是知道我们那么快就将上颢拿下,该会有多么惊喜呢?”   话到此处,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忽又露出轻慢的神色,“啊……想来萧大人会事先知会他,毕竟七王爷是你的主子,你得奉命行事。”   听到这话,萧洵自负的神情中多了几分恼怒,他恶狠狠地扯动嘴角,“夫人多虑了,在下很乐意给七王爷一个惊喜。”   紫衣丽人这才满意地颔首,她将信纸折叠起来,双指一夹,款款走到萧洵跟前,作势要递给他。   “有了这封信,妾身保证不出三日,上颢就会现身。”云檀悠悠道,她抬起头深深地望着他,“妾身蛰伏多年,忍辱负重,此次眼看着就要扬眉吐气了,还望大人好好部署,莫要辜负了妾身一片苦心。”   “是夫人莫要辜负在下吧!”萧洵蓦然起身,他推开了椅子,热切地抓住女子的柔荑,故意露出一副色眯眯的样子,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她。   这是萧洵的试探,他想要最后勘察她一番,如果她轻易就委身相从,他会怀疑她的能耐;如果她惊慌失措,大发雷霆,那就说明她在欺骗他。   好在云檀并没有惊慌地抽回手,她改用两道严厉的目光注视着他,“萧大人,别犯轻薄相,妾身虽非良家妇人,却也不至于如此卑贱,今日大事未成,还望大人以公务为重,莫要耽于美色才好。”   萧洵立刻作出羞惭的模样,恭恭敬敬地放开了她的手,“是在下一时冲动,唐突了佳人。”   云檀的表现打消了他的疑虑,而他心中的欲/念也因此更加旺盛地燃烧了起来。   丽人见他恢复了敬意,似乎倍感欣慰,复又柔婉浅笑,“大人莫要动气,女人家天生容易吃亏,妾身一路走来,受过太多欺骗,行事难免如履薄冰,还望大人体谅。”   这温柔的语调,媚人的姿色让萧洵心头发热,他又开始向她靠近,这一回不再是试探了,而是完完全全地出于欲*望。   可惜云檀的反应很快,她像只羚羊似的,一见他冲过来,便飞快地奔至外间,猛然打开了门。   一阵风雪卷了进来,回廊上立着好几名卫兵,美人站在雕花木门边倩然巧笑,“萧大人,今日计划已成,多谢您赏光前来,若您不想在属下面前出丑,那还是请回吧。”   萧洵咬紧牙关,牢牢抿住嘴唇,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此时房门大开,廊上都是卫兵,他总不能当着属下的面强/奸/女人吧?这要是传出去,往后他在军中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夫人待我太苛刻了。”他压低了嗓音,像一只闻到血腥味而吃不到猎物的野兽。   “等你当上了将军,我自然会待你好一点的。”丽人朱唇轻启,目光半是奚落,半是挑逗。   萧洵望着她,神色阴险而贪婪,却终是不好放肆,半晌只得一拂衣袖,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待他走得远了,云檀才轻悠悠地合上门,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摇摇晃晃地后退了两步,像是要晕倒了,秋月赶忙走上来扶住她。   云檀感到自己就像一尾垂死挣扎的鱼,在岸上拼命地跳,可最终能不能跳回水里,无人能知。   “能不能离开这里,全看三日后的进展了……”丽人喃喃着躺到了绣塌上。   **********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表示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还有五章完结! ☆、救出生天   萧洵拿到了云檀的信件后,派遣一名手下,改扮成府兵的模样去给上颢送信。   在他看来,云檀不过是一个妖媚势利的女人,她作为晔国人,或许真的对上颢怀有几分恨意,但她反戈相向的根本原因是她认清了局势,知道上颢如今已落败,她必须见风使舵,才能生存下去。   这种女人很聪明,却也很笨,她的爱永远都是伴随着名利富贵而来,方才她对他搔首弄姿,无非是想要他成为下一个金主。   萧洵自认为经验丰富,绝不会对她动真情,他打算等上颢一死,自己位尊爵显之后,再将她弄到手,到了那时一个付出身子,一个付出金钱,大家各取所需便是。   不过云檀可无所谓他怎么想,她只要让上颢收到那封信就行了。   萧洵派出的人速度很快,上颢当天下午就收到了信件,他看见了信纸下方的红点,还有开头‘思君心切’四个字,意识到大事不妙。   自从萧洵占领王府,他封锁了平苍王死于城外的消息,上颢天天忙于战事,哪里有时间打听后方的事?苏恋小郡主虽然得以带着弟弟逃生,可她跑都来不及,根本顾不上找救兵。   黄昏时分,上颢吩咐手下一个身手灵活,头脑机智的小兵先去王府中打探了一番。   那小战士上马急奔,抵达灵云城时恰好入夜,他杀了一个哨兵,换上他的衣服,一路潜行,在回廊上遇见一个走去灶房的仆妇,他迅速将她逼至角落,审问了一番。   那仆妇也不晓得内情,只说平苍王至今尚未归城,萧统领伺机带兵强行占领了王府,囚禁了府中女眷。   小兵得知此事后,未敢多留,借着夜色掩映,匆匆离开府邸,连滚带爬地翻身上马,一路飞驰回了苍璧城外的大营。   那时夜已深,上颢得到消息后,立刻集结了一支三百人的队伍,趁夜赶去灵云城。   从大营骑马至灵云城不过三十里路,快的话半个时辰就能到,他心想云檀能光明正大让萧洵的人给她送信,定然是费了一番心机,不管萧洵本人知不知道此事,他必须速战速决,时间拖得越久,对方的准备就越充分。   云檀心惊胆战地在府中等待,她很怕萧洵会按捺不住冲进她的房里来,毕竟姿色这种东西既能害人也能害己,好在统领大人比她想象中要沉得住气,自从那日离开后,再也没有前来叨扰。   “夫人,你说上将军斗得过萧洵吗?”   夜深,主仆二人皆无法入眠,秋月的眼睛熬得通红,她惴惴不安。   “当然斗得过,萧洵算个什么东西?”云檀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用一支玳瑁钗子将头发挽住,苍白的丽颜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毫无生气。   “如果……如果出了意外怎么办?”秋月有些担忧。   “出了意外不是还有我吗?”云檀淡淡道,她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支尖利的长簪,走到床边,藏在枕头底下,“大不了我来杀萧洵,杀不成便自杀,反正我体弱多病,命也不长了,跟他同归于尽不算吃亏。”   “夫人莫要这么说……”云檀的视死如归让秋月感到惭愧。   长夜漫漫,丽人坐着心焦,躺着又睡不着。   你只有半个月可活了,何必那么忐忑?   云檀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每当她这样想的时候,七上八下的心都会安稳一些,可惜求生的本能仍然时不时地占上风,她不知道自己这样日夜难眠的状态能熬过几天。   云檀斜躺在软塌上,迷迷糊糊地等到了天亮,忽然被一阵厮杀声惊醒了。   萧洵很清楚上颢会来,但他没想到上颢那么快就来了。   他不仅人来了,还带了大批人马,天还未亮,军人便提兵包围了整座府邸,待到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破云而出,他就一声令下,发动了进攻。   云檀与秋月躲在屋子里面面相觑,外头的厮杀一阵接着一阵,她们不知道是谁占了上风,焦急地在房中踱步,没过多久,门‘砰’地一声被人踢开。   一个卫兵冲了进来,他显然不是自己闯进来的,而是被人踢进来的,紧跟在他身后的军人一手环住他的脖子,一手用短刀一抹,登时鲜血喷涌,那卫兵睁大了眼睛,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地。   云檀从内室里冲了出来,她一看是上颢,立刻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他,军人右手握刀,左手将她揽在怀里,他的甲胄上弥漫着一股鲜血和铁锈的味道,她一点都不觉得恶心,反而更加用力地抱紧他,恨不得嵌进他的血肉里。   “是我大意,没想到平苍王府中会出这种事,让你受委屈了。”军人吻了吻她的秀发,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   房外的厮杀声渐渐停歇,上颢让云檀快速收拾好东西,然后便带着她离开了阁楼。   萧洵已经被人扒了甲胄,五花大绑在府外,对上颢而言,攻克一座府邸显然要比攻克一座城池容易无数倍,突如其来的失败让府兵统领又羞又恼,他恶狠狠地盯着正穿过朱红大门,由上颢轻揽着拾阶而下的丽人,气得两眼通红。   云檀被他毒辣的目光盯得心中发凉,不由自主地往军人怀里靠了靠。   “上颢!你别得意!只要这个女人还在,你就活不了多久!”萧洵突然狞笑起来,他破口大骂,恨不得将世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云檀身上,“你恐怕不知道吧,她是个婊|子!是棵墙头草!哪个男人厉害,她就陪哪个男人睡觉!昨天她还脱得跟只羊羔似的躺在我怀里呢!”   云檀顿时急怒攻心,她柳眉倒竖,厉声叱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一句话刚出口,她蓦然觉得喉咙发甜,竟是颤抖着喷出一口血来,继而便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上颢立刻将她打横抱起来,走向停泊在府邸外的马车,迅速将她抱入车厢内安置好,然后便折身返回,大步流星地向萧洵走去。   军人的脸上流露出愠怒的神色,“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她是个婊/子!”萧洵不管不顾地大骂。   话音刚落,上颢一拳砸在他脸上,打得他满嘴鲜血,禁不住弯下腰去吐出了两颗粘着血丝的牙,军人伸出手掐住他的下颌骨,强迫他将脸抬起来面对自己,随即又一拳狠狠打在他的腹部。   “我说的……都是实话……”萧洵痛得一脸狰狞,他喘息着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她是我们的人,不信你搜搜她的身,她的身上有一枚兰色海棠流苏,那是我们的暗号。”   “她是什么样的人,是谁的人,不用你来管,”军人一字一顿道,他的怒容中透出一股强硬的傲态,两道目光杀气逼人,“任何男人胆敢污蔑她都没有好下场,从前有一个被我连头带肩砍成了两截,萧统领想要试一下吗?”   “要杀要剐,你动手便是!”萧洵喘着粗气道。   “哦?你这么有骨气?”军人冷笑道。   萧洵哼了一声,身子却发起抖来。   上颢轻蔑地望着他,“可惜这暂时还不行,萧统领,我还有一笔旧账要跟你算。”   “旧账?”萧洵背脊一凉,“什么旧账?”   “等你见到了闻将军,自然就会想起来的。”   说罢,他命人将萧洵押上了囚车,一路往大营去了。   *************   如今,云檀离开王府,一时无处可去,上颢打算先将她带去军营暂住几日,然后再找一处安全整洁的馆舍和几个可靠的仆吏照看她,让她好好养病。   丽人一路昏迷,始终没有醒来,上颢静静地守在她身边,随着马车颠颠簸簸。   女子的呼吸很微弱,几乎让人察觉不到,有好几个瞬间,上颢以为躺在自己怀里的是一具尸体。   那一刻,他的斗志好像突然没了,他不明白自己在战场上拼命的原因,也不知道未来该继续追求什么,如果她死去的话,世界仿佛又变成了暗淡的铁灰色。   马车行驶缓慢,约莫费了一个时辰才到达苍璧城大营。   闻澈一听说萧洵被押回了大营,顿时眼放精光,意气奋发,他迅速离开自己的帐篷,健步如飞地赶来了——上一回,他率领的两万皇城援军莫名其妙在萧洵手里折损了一半,这笔账他今日可要好好跟他算算!   上颢信守诺言,让闻澈来当刑审官,将萧洵好好地拷问一番,让他交代出幕后主使。   拷问萧洵的过程没有他们想象中艰难,闻澈还没来得及展现出自己真正的实力,萧洵便什么都招了出来,这让车骑将军非常失落,连同在帐中旁听的上颢也有了几分不甘心。   但萧洵交代出来的内情委实让人震惊,帐篷里的两位军官都感到不可思议,他们的神色皆变得凝重起来,片晌,上颢低声吩咐道,“这桩事情绝不能外泄,任何人都不行。”   “是。”闻澈抱拳回答。   他虽然私下作风狂放不羁,但遇上要务是极其有分寸的,而且他在上颢手下干事多年,有足够的经验来获取他的信任。   上颢没有想到一切的主谋竟是苏燃,虽然他很早就看出来苏燃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至少绝不像他表面上那么云淡风轻,但他并没有余暇去调查一个深居简出的小王爷,也从不放在心上。   他有军人的荣誉感,却并不喜欢玩弄权术,上颢专攻战务,对朝中有多少人想当皇帝却不感兴趣,他乐于当个忠君爱国的武将,绝不会参与任何一股叛乱势力,只是万万没想到,他关防惟谨多年,有朝一日却还是成了叛王的眼中钉。   苏燃这一招当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若不是萧洵招出实情,上颢恐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云檀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上颢就坐在床沿边,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手里的一样东西,女郎定睛一看,发现那是她的海棠流苏。   她的心里不由一凉——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萧洵理应招出了实情,只是他又知道多少?云檀想将苏燃的阴谋告诉他,但又不想让他得知自己身中剧毒的事实。   “你醒了。”军人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   “你……”她迟疑地张了张嘴,目光落在那枚流苏上。   “这枚流苏以前从没见你用过,我一时好奇,拿来看看。”他对她平静地微笑,立刻将东西还给了她。   云檀默不作声地接了过来,她抬眼瞧着他,“萧洵……有告诉你关于苏燃的事吗?”   “他全都说了,”上颢回答,他的表情让人看不出喜怒,“苏燃当真是深藏不露。”   云檀垂下头去,她忽然想到自己昏迷前萧洵骂她的话,不禁咬了咬嘴唇,轻声道,“你不问问我,昨天是用什么法子才给你传的信吗?”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只要你平安就好。”他伸手抚摸她的脸颊。   她忽然抓住他的手,挣扎着要起身,“我跟那个萧洵什么事都没有,你要相信我,他血口喷人!”   “我知道,”他将她扶起来,让她背靠在枕头上,“就算你不说,我也会相信你的。”   “真的?”她仍然放不下心,两道秋波半信半疑地凝注着他,复又婉言解释道,“你应该知道,这世上除了你,任何男人靠近我,我都会觉得恶心,如果要付出那种代价才能通风报信,我宁可你不要来救我。”   他忽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似乎是受到了什么触动,他的目光有些感伤。   云檀蓦地感到一阵委屈,“既然你相信我跟他没什么,那现在为什么连抱都不肯抱我一下了?是不是嫌弃我了?”   军人笑了起来,他用被子将她牢牢裹住,然后连人带被子一块儿抱进自己怀里,“白天都抱了一路了,你还想要我怎么抱?”   丽人这才轻笑起来,她依偎在他怀里,伸手轻轻抚摸着军人宽阔的肩膀,低语道,“总之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相信我,时至今日,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害你的。”   ***********    ☆、强弩之末   上颢等到云檀睡着后,找到了营地里医术最高明的那个年轻人,他姓舒,单名一个玄字。   云檀的身体糟透了,他三番五次想请她看大夫,她都慌里慌张地拒绝,这让上颢起了疑心,于是他趁她睡熟时,请来舒玄为她号脉。   年轻人伸出手指轻扣住女子的脉门,半晌,他皱起了眉头,仿佛不敢相信似的,复又凝神细听,过了好一会儿才收手起身,示意上颢到帐外说话。   “夫人中了一种奇毒,如果在下没有估错的话,应是瘟癀粉。”舒玄看上去忧心忡忡。   “果然……”军人喃喃,他已经猜到她的身体虚弱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原因,“这瘟癀粉应该怎么解?”   “很难,”舒玄道,“据在下所知,需紫堇,钩吻,还有马钱子三味大□□草煮烂了,混着药汤服下,方能攻克瘟癀粉之毒。但是这三味药草生长在深山老林里,极其罕见,且不说此地穷山恶水,就算在富饶的皇城也难以同时找到这三味药。”   “如果现在派人去皇城找,可还来得及?”军人问道。   舒玄摇摇头,“夫人中毒时日已久,将军派人前去皇城,恐怕行至半途,夫人便已……”   上颢点点头,没有接话。   他大致已经猜到了云檀到达北关之前发生的事,想来他们先是伪造信件,引云檀出行,尔后在半路截下她的车马,强行给她下毒,这无疑是捏住了他的软肋。   军人活至今日,大大小小的阵仗经历过无数,鬼门关也徘徊过几回,每每都得以全身而退,唯独这一次,他茫无头绪,无可奈何。   如今苏燃在暗处,他在明处,外有雪国大军虎视眈眈,内有劲敌偷施暗算,北关偏偏兵少将寡,当真是腹背受敌,进退维谷。   “将军,在下家中有一处空置的馆舍,地势偏僻,环境清幽,原本想当作赁房出租,但如今兵荒马乱,无人问津,将军若不嫌弃,可将夫人暂时挪至寒舍养病,总胜过这寒碜的军营。”舒玄此时提议道,“小人家中有母亲长年留守,她略懂医术,可帮忙照看夫人,将军若不放心,可派人镇守馆舍,杜绝外患。”   军人点点头,心中大为感激,“如此甚好,多谢舒大夫。”   “区区小事,将军不必客气。”年轻人笑道。   于是当天,上颢便将云檀带出了营寨。   雪原上又开始起风,看这天色,过不了几日,他们恐怕又要将营寨迁挪至别处,云檀已然奄奄一息,如何能受得起这般苦楚?   “你又要把我丢下了……”马车停泊在幽静的馆舍外,丽人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斗篷,怀里抱着细软包袱,坐在车舆前的板子上不肯下来。   上颢走上前,他想抚慰她,可她将脸扭到一边;他伸手拉她,却又被她甩开,车前车后的随行骑兵强自克制着脸上的笑意,假装镇定地直视着前方。   军人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忽然不管不顾地伸出手臂一把将她从车上抱了下来,任凭她胡乱地踢蹬挥打,自顾自将她打横抱着走进了馆舍中。   房中已然打扫地十分整洁,云檀将随身行李安置妥帖,她蜷曲双腿,斜躺在软榻上沉默不语。   上颢见她满面愁容,便走到软榻前,单膝跪在地上,轻轻握住她一只手。   “你不要担心,我不会丢下你的,除非我死了。”   听到这话,她的身子猛地一哆嗦,惊恐地看了他一眼,“不要说这样的话,死的不会是你。”   他抬起头对她笑,笑容中隐约带着阴忧,女子苍白的病容早就失去了青春时的娇艳,可她温柔的表情,甜蜜的笑容,总能带给他一种安慰。   军人忽然伸出胳膊圈住她的腰,低头将脸埋在她的怀里,丽人温柔地伸手抚摸他的黑发,怀着绵绵的眷恋之情。   这温柔芳香的怀抱他不知道还能感受多久,上颢用力吸了一口气,仿佛能从这单薄的身躯上获得一种力量。   “我不能久留,这几日风雪又起了,寨子需要迁移,如果迁移途中遇上敌军突袭会很麻烦。”军人说着抬起头,望着女子秀丽的面容。   丽人神思恍惚地注视着他,半晌才无可奈何地淡淡一笑,“好,我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要回来看我。”   ************   北风呼啸,营地里尘雪飞扬,狂风拂打在帐篷上发出猎猎响声,辕门边的旗杆子歪到了一边,正缓缓地往下倒,哨兵们嚷嚷着冲过去扶住,将它竖立在原位。   斜风带着密集的雨水撒向白皑皑的大地,雨中带着凝结的雪粒,刮在脸上微微有些刺痛,一队新进的士兵正在风雪中演练,大刀霍霍挥舞,铁枪银光熠熠。   队伍最后一排中有个矮小瘦弱的士兵正吃力地挥舞着手中的铁枪,他的脸苍白而稚气,但已透出了成人的刚毅。   “你今年几岁?”一个低沉沉的声音从他背后冒了出来。   小兵吓了一跳,他猛地转过身来,只见眼前站着两名军校,问他话的是站在前头的那个。   “十……十六岁。”小兵昂首挺胸,大声回答。   “你顶多十四岁,”冷漠的军官看了他一眼,“还没到入伍的年纪,回后勤帐去。”   “但是将军……将军入伍的时候也没有十六岁!”小兵不服气地争辩道。   军人听罢,仿佛觉得好笑,他转过头去看向身边的将校,“他竟以为这是种荣耀。”   那位矮矮胖胖的军人哈哈大笑起来,他走上前,伸手拍了拍小兵的肩膀,厚实的手掌劲道十足,“小崽子,赶紧回后勤帐吧,等真上了战场,你可后悔也来不及了!”   小兵不敢反驳,只得耸头耸脑地离开了新兵队伍,悻悻然往营寨深处走去。   上颢继续与身边的守城驻将冒着风雪在营寨四周巡视,随着教头的口令,新兵们迅速收起刀枪,集结成整齐的方阵队伍,开始围绕营寨小跑起来。   军人回过头,观望他们整齐的阵列。   这批训练有素的战士很快就会加入出征的队伍,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举起武器义无反顾地向敌人冲去。   有时候,上颢觉得很奇怪,在面临巨大的危险时,这些人是如何做到对他唯命是从的?他们有没有想过反抗?在他下命令的时候,他们会不会有一瞬间想要转身逃跑,而不是疯狂地往前冲?   夜里,营地里依旧篝火莹莹,上颢巡视完毕便回到了帐篷里,帐中点着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烛火正摇曳不定地闪烁着。   萧洵已经被他们处决了,据他临死前吐露出的实情,七王爷苏燃很快就会亲自率领皇城大军前来支援北关,而真正的目的则是对付他。   上颢离开皇城前曾主动上交调军令牌,此举本是为了向皇帝表诚心,以获得信任,结果却像是为他人做嫁衣,如今苏燃大权在握,调军令牌已成功地落入他的手中,顺利得好像上天注定了一样。   “将军,裴校尉喝多了酒,擅自处死十个雪国俘虏,”此时,车骑将军闻澈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末将特来请示该如何处置?”   “你以为该如何处置?”军人淡淡道,“先不论军法,你以为如何?”   “末将以为,擅杀俘虏者该当处死,”闻澈回答,他微微皱起眉头,“那几个俘虏中有些连二十岁都没到,也怪可怜的。”   “难得闻将军也会同情人,”上颢颇有几分意外,他注视着他,“你恨敌人吗?”   “当然恨。”闻澈扬声道。   “如果有一排敌人站在你面前,你想杀了他们吗?”   “想。”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还要处死裴校尉?”   闻澈一愣,眼里渐渐流露出迷茫的神色。   上颢静静地注视着明灭不定的烛火,“曾经我也十分憎恨敌人,恨不得见一个杀一个,后来仗打得越来越多,我发现真正值得恨的只是一些作恶多端的士兵,还有那些高高在上,野心勃勃的主谋,其余的人不过是送命的棋子罢了,跟我们手下的将士一样,他们奉命行事,任由驱驰,随时准备成为牺牲品。”   “但若没有对敌人的仇恨,我们又如何赢得了他们?”   “很简单,就像做游戏一样,你不需要憎恨对手也可以获胜,”军人的目光复又落回下属身上,“所以每次出征时,我只会思考如何把这场仗打赢,如何保住更多人的性命,而不是我有多么憎恨敌人。   上颢说着抬头瞥了他一眼,“不过言归正传,裴校尉还是要处死的,他擅杀俘虏,到底是违反了军规。”   “属下明白。”闻澈领命道,他正准备告辞,出去传达命令,却突然被上颢叫住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军人望着他,忽然微微笑,“那天萧洵说的话,闻将军想来全都听明白了,如今你恐怕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往后是继续留在这军营里卖命,还是尽快投入七王爷麾下,毕竟给七王爷当差要比替我卖命好过多了。”   “将军是在怀疑末将的忠心?”闻澈笑道。   上颢注视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向来懂得趋利避害的道理。”   “会趋利避害的确实是聪明人,但不趋利避害也未必就是笨人,”闻澈从容不迫地迎向主将的目光,“如果末将只有二十岁,今日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投向七王爷的阵营,可如今,末将已经不年轻了,末将比将军您都要大上六岁。”   “但据我所知,上了年纪的人往往更加世故,更知所趋避。”   “或许末将是个例外,末将的年纪越大,好像越能摸见自己的良心。”   军人听罢笑了起来,仿佛他出乎了他的意料,“既然如此,还望闻将军以后莫要后悔。”   **********   云檀独自在馆舍中养病,她看着陶瓷小瓶中日益减少的药丸,就像在看自己的未来。   舒玄的母亲一直来照顾她,那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身体强健,仪态挺拔,黑发中才出现了寥寥数根银丝,若是细细打扮一番,还能让人误以为是个风韵犹存的少妇。   舒家夫人待人亲切,云檀身子虚弱,很多时候没有力气接话,只能笑着听她说。   未出三日,秋月便匆匆地来了,云檀十分诧异,她问她这些日子去了哪里。   原来上颢救出云檀之后,王府中的仆吏女眷们便各自散了,秋月五六岁的时候就被卖进了王府当差,如今藩王没落,她举目无亲,好在身边有些积蓄,足够支撑些年岁,她在灵云城里盘桓了几日,孑然一身,孤独寂寞,最终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找云檀。   于是,秋月四处向人打听云檀的踪迹,有军营里的人告诉她,云檀被送至了苍璧城南边的一座馆舍里,于是她便一路寻寻觅觅地找来了。   “王妃怎么样?”云檀问道。   “她死了……”秋月神色一黯,“那天将军把夫人带走后,王妃遣散了府中仆从,饮鸠自尽,她临终前告诉我,说她对不起平苍王,其实她一直都知道七王爷的阴谋,却始终守口如瓶,若能早些坦白,便不会酿成今日之祸,她还说自己如今已夫亡子散,无颜独活,唯有去黄泉路上追随王爷,求得他原谅,方可安心。”   云檀听罢,默然不语,片刻后,她低声询问,“七王爷的事……你也知道了?”   “那天王妃来找夫人,我守在外间隐约听到了一些,”秋月惨惨淡淡地一笑,“不过这种事咱们做婢子的还是少知为妙,夫人别再提它了,往后就让秋月照顾您吧,如今王府已人去楼空,秋月无处可去,但求夫人收留我,我办事手脚麻利,为人也恪守本分,绝不会让夫人失望的。”   “也好,咱们一起做个伴吧,”云檀没有拒绝,她已经知道秋月是个可靠的人,自己独居一隅,清冷寂寞,有个人陪在身边也能分散几分忧虑,“不过我的日子也不久了,你还是要为日后好好打算。”   秋月点了点头,静静地在云檀身边坐了下来。   女郎心灰意冷地躺在软榻上,等着死亡一天天临近。   屋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她足不出户,几乎已经忘记了室外的严寒,云檀怀念遥玦山庄阳光明媚的日子,她想陪着旋儿去堤岸上纵情玩乐,采摘一朵朵鲜花把她打扮得像个娃娃,她离开前万万没有想到,此番一别竟是永远,她再也见不到那里的湖光山色,也不可能陪伴旋儿成长。   早知如此,多年前她就不该回来,只要不回来,如今便不会有那么多痛苦,她大概会孤独终老,或者找个老实忠厚的男人嫁了,然后不温不火地过一辈子。   云檀扪心自问,如果老天爷让她重新来过,她还会作出相同的选择吗?   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答案是肯定的,虽然她通晓事理,但骨子里依然有一股飞蛾扑火的热情,为了满足这股热情,她愿意付出生命。   这一点跟她的母亲很像。   老天爷总爱跟人开玩笑,陈氏生了三个孩子,最像她的那个却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个,如果她知道女儿今日的遭遇,会不会对她有几分怜悯,这怜悯中又会不会衍生出几分爱意?   女子苦笑着思索,这些年她见到了姐姐,见到了爹爹,唯独她的母亲,她始终无法得知她的下落,那将是她永远的心结,至死都无法解开。   ***********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今天双更一下~加快完结的速度~ ☆、芝兰玉树   颓败凋敝的北方城池在风雪与战乱中苦苦支撑,腊月的阳光冷冷清清,照耀在漫天的冰雪上,折射出晶莹透亮的光彩。   苍璧城下的大营中迎来了一位贵客,贵客趁着夜色而来,没有铺张,没有排场,马车静静地停泊在军营外,车舆内走下的年轻男子在黑夜中散发着淡淡的微光。   他身披着洁白如雪的狐裘大氅,一头浓墨般的乌发由一顶银冠半束,远远望去,人物秀美,逸致翩跹,当他从热闹的营寨里款步而过时,耳边的喧哗统统化为了寂静。   围在火边埋锅造饭的将士好像突然忘记了身在何方,他们直愣愣地瞪着那人,但见他白裳胜雪,面如冠玉,皑皑白雪仿佛随着他从容的脚步氤氲成了杨柳岸的水烟桃露,人人皆生出了忽逢珠玉,忽见芝兰的惊喜之意,恨不得能化身蒹葭相依,青竹并立。   宽敞的中军大帐内,陈设简单而古朴。   上颢带着一身寒气匆匆走进来的时候,白衣白氅的男子正默立在帐子中等候。   军人的戎装上血迹斑驳,银甲表面蒙着一层寒冷的冰霜,他的面容有些疲惫,但肩背却依然笔直挺拔,仿佛受伤都不会松懈。   “七王爷千里迢迢莅临苍璧城大营,末将不胜荣幸。”看见帐内的人,上颢镇定地开口,他已得知苏燃的到来,因此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苏燃悠悠转过身来,他已经二十七岁,但外表却依然秀美如纤细少年,只见他欣欣然笑道,“雪国大军入侵北关,苍璧城岌岌可危,数月来,将士们以寡敌众,劳苦功高,本王特意率领二十万皇城雄兵,前来支援。”   “多谢王爷美意,”军人用一种冷淡的恭敬态度回答,“不过据末将所知,这二十万大军,并不仅仅是用来备敌的。”   七王爷微微一笑,他不清楚上颢究竟知道了多少,因此露出了若有深意的笑容,让人陷入云雾迷蒙之中,不敢贸然揣测他的心意。   军人不愿与之假情假意地周旋,单刀直入地开口,“王爷此次前来北关,想必曾用心竭力过一番,恕末将孤陋寡闻,近日才听闻王爷的种种事迹,委实是精彩纷呈,令人拍案叫绝。”   “将军说得不错,本王来北关前,的确用过一番心力。”苏燃见他已洞鉴明晰,便不再拐弯抹角,他徐徐说道,“将军是个爽快人,我们不妨开门见山,本王愿意实话实说,此次引云檀姑娘前来北关的信是本王亲笔书写的,她中的毒也是本王亲手配制的。”   “有劳王爷了,为了除掉末将,王爷当真是熬心费力。”上颢语带讥诮,冷冷道,“不过有一点,末将很好奇,王爷为何会对末将的笔迹了如指掌?”   “将军一定想不到,本王曾在上家府邸中埋下过一颗棋子,”白衣男子从容笑道,“红霞夫人是本王的人。”   “红霞夫人?”军人微微皱眉。   “不错,上将军仔细想想,红霞夫人是何出身?她不过是个小小的风尘女子,若不是经由本王举荐,怎么进得了上家的大门?”苏燃淡淡道,“多年来,红霞夫人一直是本王心中最得意的一枚棋子,未料她竟因一时虚荣,死在了将军手上。”   话到此处,苏燃笑了起来,“本王曾以为将军是不会杀女人的,如今看来,是本王猜错了。”   “末将也曾以为王爷是不会杀女人的。”上颢回答。   “本王的确不杀女人,只要将军答应本王一个条件,本王立刻交出解药,让云檀夫人活命。”   “什么条件?”   “本王给你一千人马,令你明晚趁夜袭击敌军大营,只要你取下侯家二将的首级,本王便让云夫人与你远走高飞。”   “王爷要末将以一千人马对付雪国三十万大军?”军人冷笑起来。   “以少胜多向来是将军的强项。”苏燃依旧笑得淡然,这淡然中蕴藏的是绝对的冷酷。   “王爷不如直言,只要末将死,云檀便能活。”   “跟将军说话真是毫不费力。”白衣男子淡淡笑道。   “可王爷怎么能确定末将会为了一个女人去死?”   苏燃照旧笑得亲切,他开始娓娓道来,“这些年,本王一直在寻找将军的弱点。将军治军严明,为人处事雷厉风行,平时既不好酒也不好色,更不嗜赌,你看上去似乎无懈可击,这曾让本王非常苦恼。后来,本王亲自去了几趟遥玦山庄,这才找到了答案。”   “答案?”   “将军夫人身边有位贴身侍女名叫翠吟,本王初来乍到时,她对本王颇有好感,每次都主动前来引路,沿途殷勤倍至,语笑嫣然。翠吟姑娘喜欢聊家常,她说的话虽然琐碎又无聊,却让本王意外地发现将军对云檀姑娘一往情深,她是将军的挚爱,为了她,将军一定不会吝惜自己的生命。”   上颢沉默了,他的沉默相当于默认。   苏燃望着他静静地微笑,看上去不骄也不躁,依旧是云淡风轻的,像个来此处喝茶观景的旅客一样。   “王爷为何非要置末将于死地?”半晌,军人低声开口。   他一直都很好奇,自己向来洁身自好,远离是非,如何会让苏燃忌惮至此?难道他过去曾在无意间有过叛逆的举动,让人误以为他心怀不轨,觊觎皇位?   “因为上将军性情暴烈,高深莫测,你戮力皇室,斩杀长兄,一旦动了杀机就连女人也不会放过,”苏燃不紧不慢道,他极好掌控,对于无法把握的人物,必须除之而后快,“卧榻之侧,岂容虎狼酣睡?何况风起于青萍之末,只要将军一息尚存,本王便无法安心。”   “末将杀的每一个人都有充足的理由,不知王爷的不安从何而来?”   苏燃悠悠道,“听说你二十岁时便已大开杀戒,只用了区区三个月便踏平了晔国。”   “当年末将有军令在身,不得不快刀斩乱麻。”   “将军明知外人不可屠戮皇族,却仍然亲手砍下了宁襄王的头颅。”   “当时敌众我寡,境况危机,千钧一发之际,末将必须斩杀贼首,才能平定南漠。”   “那么璇玑海之乱呢?将军生擒广青王,伤其右眼,又杀害小世子,逼疯镇洋王——”   “小世子死于意外,镇洋王发疯也与末将无关,王爷料事如神,想必不会连这些都不知道。”   苏燃笑了起来,“那再来说说北关吧,将军设计杀害侯家两子,连侯老将军也被你斩杀于两军阵前,你不仅杀人不眨眼,还敢违背圣上,抗旨拒婚,如此胆大妄为,一意孤行之人,教本王如何放心得下?”   军人望着他,目光冷漠又锋利,片刻后,他忽然笑了,“我确实杀人不眨眼,但我的目的却光明磊落;而王爷杀人不眨眼,王爷的目的却阴险而不可告人,这是我们之间最大的区别,也是你最想杀我的原因。”   苏燃脸上的笑容有一刻是凝滞的,他这么处心积虑地想要杀他,是因为他无法掌控他,而无法掌控的背后是否就意味着恐惧?   上颢不会被他光风霁月的外表迷惑,他不仅无愧于自己的良心,更能看穿他内心深处的龌龊和卑鄙,这让他感到害怕,甚至感到惭愧,所以他一定要杀了他,只有杀了他,他才能心安。   但是苏燃绝对不会承认这隐秘的感情,甚至对自己都不会承认,白衣男子的笑容只僵硬了短短一瞬,便又恢复了清幽淡远,安然自若的模样。   “将军何须多言?如今胜败已成定局,只要将军答应本王的条件,本王一定放云檀夫人一条生路。”说着,他从宽广的衣袖中取出一卷金色的卷轴,递向上颢,“今夜,只要将军召集幕僚,当着众将士的面签下这一军令状,本王立刻去救云檀姑娘。”   军人接过卷轴,徐徐展开,只见金底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今签立此状,誓灭敌首侯英宛,侯承嗣。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如违此状,甘当枭首;在场各位,皆可为证!   **********   七王爷莅临北关的消息很快就在临近的城池里传开了,百姓们走的走,散的散,剩余的人留在城中看守旧业,一有新的消息传来便摇唇鼓舌,议论纷纷,他们左观右望,伺机而动,随时准备打叠行装,在城关失守前逃离此地。   整个苍璧城中唯有一个地方被隔绝在籍籍人言之外,那便是城南的一处幽居。   云檀在馆中养病,她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看着天光消散,计算着剩余的日子,感到自己的生命就像残烛,正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慢慢变短。   当馆舍外响起马蹄声时,云檀以为上颢来了,她匆匆掀开羊毛毡子,从软榻上下来,着了秀履就要起身,秋月见状连忙上前搀扶。   可就在这时,馆外的脚步声越来越多,变得重重叠叠,云檀的动作顿时停住了,她失神起来。   似乎有军士包围了整座居所,难道上颢带了人马来?   云檀暗自琢磨,她疑心重重,等到馆外的脚步声一一停止,她轻轻推开秋月,径自走到门边,将雕花木门打开。   冷风卷地而起,院子里的树叶纷纷然落了一地,披坚执锐的战士分立两侧,中央一男子正踏雪而来,他发如乌墨,眸如点漆,披着一身洁白的狐裘,正缓缓拾阶而上,姣好宛如女子般的面容带着一丝温和的浅笑。   云檀的心沉了下去,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已体会到了惨败的滋味。   “来的人不是上将军,让夫人失望了。”苏燃微笑着走来。   云檀一步一步,缓慢地退至门边,她敛衽行了一礼,淡淡苦笑,“王爷金质玉相,妾身得见尊容,乃是三生有幸之事,岂有失望之理?”   丽人的笑容中带着一抹无法掩饰的忧愁,这抹忧愁让苏燃非常满意,而他面上流露出来的却是关切的神情,还伴随着淡淡的遗憾。   “夫人不用急,上将军过一会儿就会来看你。”白裳男子迈过门槛,悠悠走进房中,他没有入座,似乎怕这简陋的桌椅会弄脏他洁白的衣袍。   “不知王爷光临寒舍,所为何事?”云檀开口询问,她的语气是恭敬的,神色却是冷漠的。   “无甚大事,只是来告诉夫人一声,上将军已签下军令状,今夜即将率领一千人马突袭雪国大营,斩取侯家二将首级。”苏燃不紧不慢地说道,脸上则挂着一尘不变的笑容。   “一千人马?”云檀的声音在颤抖,“才一千人马……王爷这是让他去送死。”   “上将军为了夫人是不会吝啬性命的。”苏燃淡淡道。   云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已临近崩溃,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失去控制,放声大哭,丽人死死咬住嘴唇,生怕自己会扑到这个白衣人脚下苦苦哀求,求他放过上颢,求他放他们一条生路,可她的自尊心不容许她这么做。   云檀知道,上颢在众目睽睽之下签署军令状的时候,态度一定是镇定的,不卑不亢的,军人高岸的气骨绝不会允许自己卑躬屈节,而她也一样,她是他的妻子,她不能折损他的颜面和气节。   “有一件事,妾身很好奇。”女郎的语调平缓,她没有让眼眶里的泪水溢出来。   “何事?”   “既然王爷相信上将军会为妾身牺牲性命,那一个月前又何苦派晔国老臣威胁妾身,让妾身设计杀害他?”   苏燃笑了起来,“因为本王很好奇,本王想知道,这世上是否真的有人会为了情意二字,放弃身家性命。”   “如今王爷知道了。”   “不错,”苏燃笑道,“将军与夫人鹣鲽情深,委实是一场动人的好戏。”   “好戏?难道别人的悲欢离合在王爷眼里都是戏?”   “别人的悲欢离合与本王无关,本王为何不能将它当作戏看?”七王爷淡淡道,他说话的语气理所当然,就像在说‘人一定要吃饭,人一定要喝水’一样。   “王爷今日前来,想必是来欣赏妾身的痛苦,可惜妾身不才,无法令王爷如愿,”丽人恭恭敬敬道,她不想在他面前失态,只想快些远离他,“今日妾身病体抱恙,无力多言,若无其他事,王爷还是请回吧。”   云檀大胆地下了逐客令,说完便转过身去,将后背对着他。   苏燃倒也不恼,只是淡淡地微笑,“夫人果然与众不同,不怪乎将军对你爱恋至深,只是你身为晔国人,竟对一个敌将死心塌地,这让本王很好奇。”   “上将军有让敌人心悦诚服的本事,自然也有让亡国女子倾心的道理,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王爷看看戏就好,不必过分好奇。”   “既然如此,夫人好自为之,明日是成是败,一早即能见分晓,本王拭目以待。”说着,白裘男子一拢衣袖,徐徐微笑。   他已经满意了,虽然云檀今日既没有哭泣也没有哀求,但他相信自己已经摧毁了她,从此以后,她就算活着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罢了。   说完话,七王爷笑容款款,缓步而出。   云檀默默地立在门边,半晌不挪一步,秋月轻轻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开口,“夫人……您还好吗?”   丽人木然地抬起一条胳膊伸向她,“扶我回软榻吧,我想再睡一会儿。”   ************* 作者有话要说:  苏燃才应该是男主人设吧,小白莲默默地笑笑不说话 ☆、与君诀别   等到上颢来看她时,云檀正迷迷糊糊地昏睡着,秋月在她身上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独自坐在绣墩上拨弄着炭火,她见上颢来了连忙起身行了一礼,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雕花木门嘎吱一声合上了,上颢走到斜塌边坐了下来。   他静静凝视着女子恬静的睡颜,云檀似乎正在做梦,轻轻皱了皱眉,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然后将一条纤细的胳膊从毯子底下伸了出来,似乎想要把什么东西推开。   上颢轻轻将她的手握在掌中,军人的手上有淤青和刀痕,而她的手却是柔软白皙,全然无损的,他的拇指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肌肤,为了不让这双温暖的手变得冰冷僵硬,他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   “你来了……”   须臾,云檀睁开了眼睛。   从前,她看他的眼神里总会有期盼的光彩,而这一次,她的眼睛里没有了光,像是一潭静静的死水。   “苏燃来过了?”他问道,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云檀的额上有一层细汗,摸上去凉冰冰的,似乎刚刚退烧。   女郎点了点头,“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已签下军令状,今夜就要出征。”   “是。”军人应了一声。   他的神色依然是平静的,不似她那般低迷消沉,因为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已经过了深思熟虑,无论成败,他都有坦然接受的能力,“今日一别,往后我们恐怕就要天各一方了。”   云檀的身子痛苦地颤栗起来,她死死抓着他的手,好像能靠这微薄的一己之力将他留住,“你丢下我一人在这世上……是在惩罚我这些年过得□□逸了吗?”   “当然不是,”他伸手抚摸她的秀发,“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一辈子都能过得安逸,可惜我这辈子不够长,不能陪你走到最后。”   云檀含泪摇头,她不想接受眼前的事实也不愿相信他说的话。   “我的积蓄存在哪座钱庄里你都很清楚,以后就算你离开遥玦山庄,带着旋儿避世隐居也可以过得很富足,不必为生计发愁,这是我——”   “你疯了吗?”她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迫切地坐起身来,抓住他的胳膊,“要不是因为我,你怎么会沦落到这一步?想想这些年你立过多少战功?到头来竟是要为一个女人断送性命?这多可笑?”   “为了一个女人又如何?”军人低声笑了起来,“你们女人有时候很奇怪,一面想要跟男人平起平坐,一面又自贬自低,为你做任何事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认为值得就行,跟别人无关。”   好男儿既应镇定自若地为国赴难也该用生命保护自己心爱的女子,在他眼里,这两者之间没有哪一个比另一个更高尚,更伟大。   “可我并不值得你这么做,”她渐渐躺回了斜塌,冷漠地将脸扭到另一边,“其实我来北关的目的不是探望你,而是杀了你,因为我中了毒,只有杀了你才能拿到解药。”   “那你为什么不动手?”   “因为我没有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她冷言冷语着,徒劳地挣扎着,一心想要改变他的决定,“我要找一个比你更强大,更厉害的靠山,可惜那个人暂时还没有出现,所以我不得不静观其变,万一最后你能转败为胜,而我却提早动手,岂不是自断后路?”   “所以你犹豫到了今天,还要在最后关头告诉我真相,好让我死得明白一点?”   “是,”她的眼睛黯淡无光,“希望你不要做愚蠢的选择。”   军人点点头,他漫不经心地咧咧嘴,“从前我一直以为你坑蒙拐骗的伎俩登峰造极,没想到今日一领教,竟是这般拙劣。”   云檀苦涩地笑了起来,“是……你总是很容易看透我……”   她终是放弃了抵抗,那些拙劣的言不由衷,只能让他更清楚地看见了她的心,“从前我想要摆脱你,却没有做到;如今我想要改变你的心意,结果也是徒劳,你总有本事让我魂牵梦萦,即使不在身边也一样。”   她说着,语调中渗出了惨痛的感情,“你把我变成了这般模样,怎么能说离开就离开我?”   随着女子的话音落下,天空中涌来一大片乌云,明亮的屋子渐渐变得昏暗幽冷,云檀蓦地打了个寒颤,她惊恐地左右四顾,“怎么回事?天已经要黑了吗?”   “快了,太阳已经落山。”上颢按住她的肩膀,让她躺回软榻上,可她的双眼充满了恐惧,两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像个即将毙命的人一般。   “天一黑你就要走了……”她的嘴唇翕辟着,细薄的指甲已经断在军人坚硬的护臂上,可她仍然抓着他不肯放手。   “夫人,该喝药了。”秋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上颢开口。   秋月端着木托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木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云檀疑惑地看了上颢一眼,她已经猜到这是什么药了。   “我不喝。”女郎毅然决然地扭开脸去,闭上眼睛。   “你必须喝,”军人端起药汤,稳稳递到她唇边,他说出来的话始终冷静而有条理,好像一个铁打的人,全然不受情感的拖累,“你要想想旋儿,她还小,比起父亲,她更需要的是母亲,所以你不能感情用事,把药喝下去。”   “可是……”   可是她依恋他,胜过依恋她的孩子,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再也忍不住哽咽起来,云檀猛地啜泣了一声,连忙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   军人望着她,他的眼神依然坚定,说话的语调始终镇定,她慢慢转过脸来,正视他的目光,他的身上仿佛有无形的牵引力,能够将她委顿的精神往上提。   云檀终是妥协了,她默默伸出手接过药汤,坐起身将解药一饮而尽。   饮毕,女郎放下空碗,双眼空洞木然,“你现在可以带我走吗?不要管什么军令状,我们离开这里,逃到苏燃找不到的地方去。”   “苏燃的人早就包围了整座馆舍,你我都插翅难飞,”军人伸手去她唇角边的药渣,“他没有那么好对付,只有确定我死了,他才会放你一条生路。”   其实,即使苏燃的人马没有包围这座馆舍,上颢也不会临阵脱逃。   军令状既已立下,那就要信守不渝,因为它是一个将军的承诺,一个军人的职责,他可以为她赴汤蹈火,可以为她献出生命,却绝不会为她背信弃义,苟且偷生。   云檀惨然一笑,夜色逐渐驱散了黄昏的微光,她无力地躺在软榻上,竟是什么办法也没有。   “天快黑了,我必须回营地。”军人低声道。   “你放心去吧,”她垂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也细若蚊蝇,“我一定会好好活着,至少要将旋儿带大。”   上颢没有再说话,他静静地凝视着女子的容颜,她面部的线条细巧而柔和,有令他百看不厌的魔力,多年来他总是向她投去这种安静沉默的目光。   此时此刻,这长久的注视对云檀而言既平静又可怕,她木然地等待着,直到他渐渐收回目光,然后站起身,走向门边。   丽人眼看着他离去,突然失去了控制,猛地从软榻上跳下来,拔足追了上去。   她从背后紧紧地,绝望地抱着他,而他蓦地转过身来,怀着同样的感情将她拥在怀里,用力得好像要将她揉进自己的生命里一起带走。   云檀悲不自胜,她披头散发地埋在他怀里,喉中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哀号,宛如一头创剧痛深的野兽,上颢用尽力气抱住她,紧接着突然扣住她的肩膀,不顾一切地将她推开。   “上颢——!”她疯了一样尖叫起来,脸上挂满了泪水,拼命伸手抓他。   可军人的步伐又快又坚定,一转眼就走到了木门边,云檀发狂似的冲上去抓他的衣襟,“你不能走!你这个铁石心肠的人!你不能离开我!”   他猛地转过身来,伸手捧住她泪淋淋的脸颊,低头用力吻住了她的嘴唇。   这个吻粗野又热烈,好像要将他平生所有的热情,疯狂,还有活力统统付诸于其中。   当他放开她的时候,她还失神地愣在原地,而他转眼就跨出了门槛,义无反顾地走入了夜色里。   云檀呆呆地立着,过了好一会儿,身子一软,贴着门框缓缓地滑了下去,横倒在门槛边。   ***********   夜幕沉沉笼罩着大地,上颢骑马冒雪而行,一路望去,大河结冰,恒岳白顶,皎皎月色横空,凛凛雪风飘荡,隆冬岁月,星河耿耿,远处山连雪,雪连山,皑皑大地上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梅花香,清洌疏淡,沁人心脾。   城下的大营里早已灯球布列,人马驰骤,篝火一堆又一堆地燃烧着,将士们按部就班地埋锅造饭,将冻硬的干粮煮成一锅面糊,一口气喝下去暖身暖胃。   随上颢出征的一千人马,他早已整点完毕,无辜的战士们还以为受到了主将的青睐,即将拔得头筹,立下大功,上颢为他们感到遗憾,甚至还有一些愧疚,但时至今日,他已经将太多无辜的生命送上了黄泉,虽然他从不轻贱人命,可他的手上依然染满了鲜血。   距离出发还有半个时辰,上颢坐在无人的火堆边,一个人饮着牛皮袋里的酒。   他的嘴唇上依稀残留着女子亲吻时的触觉,她的眼泪咸中带苦,目光了无生气,他隐约已经预见了她的未来,她将很难再有笑逐颜开的时候。   上颢曾想用一辈子的体贴照料和坚贞不渝的爱来弥补她国破家亡的伤痛,让她永远开怀,但他过去造的杀孽似乎太重了,老天爷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战争,他的生命将终止于此。   不过回看自己这一生,虽然短暂却也足够轰轰烈烈。   他打过大大小小无数次阵仗,立下过超群越辈的功绩,连天潢贵胄的头颅也曾落在他的刀下;他也深深地爱过一个女人,并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她,他也当过父亲,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儿。   他的命运离奇又血腥,却也不乏几笔醒目的色彩,他毫无顾忌地杀过人,也毫无保留地爱过人,虽然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可他并不后悔。   “将军,今夜一战,带上末将如何?”   车骑将军闻澈此时走到篝火边,自顾自坐在了上颢对面。   军人举起酒袋,略微诧异地看着他,“你想好了?”   “想好了。”闻澈大剌剌地分开两条腿坐着,将头盔扔在石头边上。   他今年已经三十九岁了,年少时曾一度流落晔国,从军后便发奋图强,一心想要扬名立威,他打小疏于管教,性情暴烈又粗放,走路时不是横冲直撞,便是戛然止步,可偏偏相貌俊美出众,与痞气的举止相应着,倒也形成了一股别样的魅力。   “自从我杀了侯家老将,雪国大军夜夜枕戈待旦,试图复仇反击,听探子来报,他们把大营守得跟铁桶一般滴水难进,我们率军突袭,根本与送死无异。”军人晃动着手中的牛皮袋,说道,“闻将军可要想想好,你若是随我去,别说前途,连性命都保不住。”   “我明白,”闻将军笑道,带着三分自嘲,“常言道‘好人不长命,恶人遗千年’,我这人作恶多端,未必那么快就死得成,将军莫要担心。” 。   “但愿如你所言。”上颢心不在焉地接口,事到如今,他没有心情费口舌奉劝另一个人回心转意。   两位军官坐在火边各自饮酒,闻澈喝得很快,似乎在迫切地追求一种醉意,而上颢则喝得很慢,仿佛想留着余力,清醒地面对死亡。   “说实话,上将军,我很羡慕你。”   酒至半酣,车骑将军突然打破了沉默,他醺醺然放下酒袋,面颊上红光堂堂。   “羡慕什么?”   “你的女人是个晔国人,当初将军率兵攻陷晔国,她本应与你为敌,却愿不计前嫌与你相伴。”   “这件事很复杂,不如你想得那么简单,当年晔国沦陷,她毅然离我而去,直到两年后才决定回到我身边,可即使如此,她这些年也时常为此不安。”   “但无论如何她回来了,而我就没有那么好的福气。”闻澈咧嘴笑道,“很多年前,我也喜欢过一个晔国女人,可惜她不够聪明,没有作出正确的选择。”   “你说的是那个投河自尽的女人?”上颢问道。   攻打晔国时,他曾听说闻澈跟一个晔国女子有过纠葛,他不仅强/占了她,还违背诺言杀了她的情郎,以致于那个女人心灰意冷,最终跳河自杀。   闻澈没有否认,他的脸上挂着冷漠的神情,似乎至今都怀着几分求而不得的愤恨之情,“如果她当初乖乖地跟我走,如今一定锦衣玉食,珠围翠绕,可惜她不识抬举,便只有死路一条。”   “那个女人宁折不弯,想来品性是高洁的,你用龌龊的手段对付一个高洁的女人,到头来还要怪她不识抬举,闻将军为人真有意思。”军人的话意中流露出几分嘲弄。   闻澈哈哈大笑起来,“将军说的不错,她当初若是跟我走了,日深岁久,我也就习以为常,不再将她放在心上,可她偏偏宁死不屈,所以至今我都对她心怀敬意。”   “她可不屑于得到你的敬意。”上顥作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讥笑表情。   “将军说话真不客气。”闻澈笑了笑,微微有些尴尬。   “死到临头,何必客气?”上颢微微沉思,“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如果今夜你不随我出征,等我死后,这个位置极有可能是你的;但你若是随我出征,那一切荣华富贵都将泡汤。”   “我知道,我对将军您的位置没有兴趣。”   “哦?”上颢颇觉意外,“这倒是难得。”   闻澈微微苦笑,“就算位极人臣又如何?将军高高在上那么多年,如今不也照样走上了穷途末路吗?”   “闻将军说话也毫不客气。”   “死到临头,何必客气?”闻澈回敬道。   说罢,他突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将军,我从军已有二十多年了,比起你来都要长久。从前我一直活得很明白,我知道我要什么,我要居于人上,我要漂亮女人,如今我得到了很多,却突然没了方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继续打仗?说是保家卫国,我好像没那么高尚;说是为了功名利禄,我如今又不怎么爱它了。”   闻澈停顿片刻,皱了皱眉头,“如果今夜一战,我能侥幸存活,一定会把这个问题想清楚;如果今夜命丧沙场,那也好,我不必再费脑子想这些烦人的事了。”   “时辰已到,你没有时间想了。”上颢的眼睛望向了辕门外,目光肃穆而平静。   号角沉沉低鸣,一千人马已然集结完毕,茫茫黑夜里,战马嘶鸣,盔甲鲜亮,高挂的旍旗迎风飘扬。   军人放下酒袋,站起身来,他回头望了一眼寂静巍然的城池,抬起手将手指按在嘴唇上,女子亲吻时的触觉仿佛仍然停留在那里,她会在他的记忆里陪伴他,一直到生命终结的一刻为止。   集结的号角再次低鸣,军人缓缓地带上了头盔,大步向营外走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依然双更,下章完结~ ☆、参商永隔   云檀一夜昏睡至天明,醒来时,馆舍外的守兵已经撤去了。   一切尘埃落定,她的心冷得彻底,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她披着长长的斗篷,站在敞开的木门边,像座雕塑一样静止不动。   “夫人……”秋月惴惴不安,她试探般唤了她一声。   “我要去一趟军营,”女郎的声音又干又哑,她提起裙袍,木然地跨出了门槛,秋月连忙跟上去,却被云檀阻止了,“你留在这里等我,不必跟着。”   说罢,她快步走下台阶,穿过庭院,绕出了拱门,云檀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路的,她的心里出现了一片巨大的空洞,所有动作都像是提线木偶,靠着本能操纵。   她从马厩里牵出一匹温驯的白马,敏捷地翻身而上,轻抖缰绳,向着城外大营的方向绝尘而去。   仅仅一夜,整座军营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来自皇城的二十万援军已然占据了北关,远远望去,阵列浩大,旌旗飘拂,操演的军士随着口令一跪一起,刀枪一收一放,整齐划一,气势如虹。   云檀飞马至辕门外,营里的军官已然调换了大半,她面熟的军官几乎全都不见了,哨台上的守兵远远看见她策马的风姿,立刻派人上前阻拦。   “这儿的主将是谁?我要见他?”女郎高坐马上厉声道。   白马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两名卫兵不禁后退了几步,他们刚要开口斥责,却听得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何人擅闯军营?”   云檀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颀长,面容清癯的军校正大步往辕门处走来。   那是常岄将军,他跟上颢有过几回并肩作战的经历,云檀在皇城里见过他。   “原来是夫人……”走得近了,常岄才认出了来者,他微微一愣,立刻挥手屏退两名卫兵。   云檀翻身下马,她揭下兜帽,快步向他走去。   飞驰了一路,女郎此时云鬟不整,面色苍白,她冲他惨然一笑,“想不到常将军也是七王爷的人。”   常岄摇了摇头,“我不是七王爷的人,只是他手持兵符,我不得不为他差遣。”   云檀点了点头,她颇为艰难地开口,“我来……只是想打听上颢的消息。”   女子竭力用镇定的口吻说出他的名字,但常岄脸上的表情让她在一瞬间寒了心,只见军人清俊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沉痛和悲哀,他低声道,“昨夜出征的一千人马,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云檀望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来之前总还残存着一丝侥幸,希望他没有死,上颢一向冷静聪明,总有化险为夷的本事,屡屡险中得脱,平安地回到她身边,她期望他这一次也能绝处逢生。   可惜她错了,这世上没有人是无敌的,百密终有一疏,千虑必有一失,从前辉煌的胜绩让她忘了上颢也是个平凡人,只要是人,终有无可奈何,听天由命的时候。   “昨晚到底出什么事了?你真的看见了吗?”   “真的看见了,你们小声一点,别引人注意!”   ……   木栅边围聚十几个小兵,此时正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沸沸扬扬的人声清晰地传进了云檀的耳朵里。   “昨晚我看得一清二楚,那一千人死得太惨了!”人群中央有个小个子的兵士正插着腰讲话。   常岄听得此言,连忙向路栅走去,想要轰散他们,可云檀用力抓住了他的肩膀,不让他行动。   “让他们说,我恰好也能听听。”女郎漠然地动了动嘴唇。   常岄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站在一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不远处,军士们你一言,我一语,急切地问询着昨夜的战事。   “闻将军和上将军怎么样?”   “难道真的全都死了?”   “怎么可能?”   “这损失也太大了,我不相信!”   ……   中央的小兵士没好气地开口,“你们别抱希望了,他们全都死了!七王爷派咱们的人去探察,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才敢向他汇报的!”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呀!”   军士们起哄起来,像要听故事一般催促个不停,那小兵被催得不耐烦了,只得老老实实交代,“昨天晚上,雪国大营半点都没有松懈,将士们个个挂剑负弓,严正以待,我都怀疑有人提前向他们通风报信了,咱们的人马完全是在硬闯,从一开始便毫无胜算!”   目睹真相的小兵一脸痛苦,“我当时躲在半山腰上,恰好能纵览全局,闻将军带着三百人冲在最前头,他们也够厉害的,硬是冲破了敌军三道防线,闻将军全身中了十几箭还在拼杀,最后陷入了重围,被砍得血肉横飞。”   军校们听得瞋目结舌,闻澈在军中是出了名的骁勇,他们无法想象这样的猛将竟然转眼就死了,明明昨夜他还生龙活虎地在跟将士们喝酒呢。   “听说闻将军是主动请缨的,怎么一点胜算都没有?”   “那上将军呢?”有人焦急地问,“上将军怎么也死了?我总以为他是不会败的啊!”   小兵长长叹了一口气,“上将军上个月杀了侯家老将,昨夜侯家的两个儿子报仇心切,一看见上将军便红了眼,冲上去围堵截杀。上将军那时已经负伤了,可他跟疯了一样,半点都不肯退让,脸上身上淌满了血,居然还一刀砍了侯应宛的脑袋,又把侯承嗣刺了个穿,雪国军队见自己的主将被杀光了,气得发了狂,潮水一样往上将军那儿涌,他很快就血肉模糊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等他说完的时候,人群已彻底陷入了沉默,那小兵咬咬牙,眼里泛起了泪光。   “那么其余的人……”半晌,一个高个子的将士喃喃出声。   “其余的人不用提了,全都死得很惨,”小兵抹了一把眼泪,吸吸鼻子道,“昨夜的阵仗过后,又下了一场大雪,时至今晨,他们连尸首都已经看不见了,就算找到恐怕也辨不清面目。”   木栅边的士兵一个个低下头去,他们闭口不言,除了缄默,似乎没有更好的方式能哀悼死亡。   “上将军向来英明,我不明白他这次为什么会贸然出击。”有人静静地说了一句。   “我也不明白,”另一人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但有消息说这是七王爷下的命令……”   “七王爷的命令?为什么?”   “我也只是听到了一些流言,据说平苍王死在灵云城外的事跟上将军有关,上将军想要拥兵自固,所以暗杀了平苍王,七王爷是有意让他死在战场上的。”   “不可能,就算上将军真想造反,北关也没有那么多兵力支持他!”   “可谁知道呢?这里头的玄机多着呢!”   ……   军士们听闻主将和同僚惨死,心中既震惊又悲痛,他们就此议论了几句,很快便丧失了聚众闲谈的兴致,纷纷垂头丧气地散了开去,木栅栏四周复又变得冷冷清清。   云檀默立在风雪中,将这番话听得明明白白,常岄时不时地打量她的脸色,生怕她会中途崩溃,好在云檀并没有,她自始至终都木然地站在原地,枯槁的神情宛如朽木死灰。   “其实,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人群散尽,她的声音很微弱,“这些年,老天爷给了我太多幸福,那是我不应得的……”   说罢,她转身向辕门处走去,常岄不放心,微一踌伫便紧紧跟了上去。   云檀越走越快,她步履踉跄,身子摇摇晃晃,常岄大步紧随,女郎突然向后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跟着,可他已经听见了,她正无法克制地呜咽着,一声接着一声,好像随时都会断气一样。   *************   从军营回来后,接连数日,云檀半疯半醒,神志不清,她茶饭不思,寝食不安,秋月小心关照着,每日勉强让她进些水米,维系住一条性命。   女郎胸口淤塞,饮冰茹蘗,很快便瘦得形销骨立,她终日噩梦连绵,午夜惊醒时,前尘往事齐齐涌现,当真是痛入骨髓,凄入肝脾。   念及他们初见时的夜晚,想起那时月落参横,长风冷雨,她衣衫褴褛,而他戎装染血,如此落魄与狼狈,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这场情缘是凄凉的。   屋内灯光如豆,窗外风动有声,她彻夜彻夜地无法入眠,过了好几日才真正相信上颢已经死了,他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甚至找不到他的埋骨之地。   深夜时分,雨雪淅淅沥沥地吹打着户牖,一阵寒风呼啸着破窗而入,云檀幽幽转醒,她迷迷糊糊地起身下床,像个幽灵一样行至窗前。   迎面一阵阴风袭来,冰冷刺骨,悲凄惨淡,它恋恋不舍地绕她周身三匝,复又穿窗而去。   “是你吗……”女子神志混沌,口中低喃,“若是阴间寂寞,你就化作厉鬼来找我,我不会害怕你,也不会躲开你……”   秋月听见屋里的响动,她匆匆披上衣衫,步入里间。   “夫人又做噩梦了……”她迅速关上窗户,将女子搀扶回床边。   云檀如同木偶,任由她牵着走,秋月帮助她躺回床上,又替她掖好了被子,云檀才如梦初醒。   “秋月,这些日子多亏了你。”她望着她,轻轻道。   “夫人客气了。”秋月放下了床帏,低头叹了一口气,悄悄走了出去。   待到第五日,七王爷毫无征兆地派了一名小吏前往云檀的居所,女郎闭门谢客,秋月替她接待了来者。   约莫过了盏茶功夫,秋月回来了。   云檀正奄奄一息地躺在斜塌上,她的半张脸埋在垫子里,眼皮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她没有流泪,只是静静地喘着气,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活尸。   “夫人 ”秋月生怕惊扰了她,说话的声音很轻,“王爷派人告知您,说今夜在醉月楼有一场晚宴,要您出席。”   “我不去。”女郎摇了摇头。   秋月抿了抿嘴唇,艰难地开口,“王爷说,这是命令,不是邀请。”   云檀慢慢转过脸来,她想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怪物,竟以折磨人为乐。   苏燃的外表是多么高雅淡远,他两袖清风,白衣不染一丝尘埃,但他的心却是那般冷,就像蛇的身子一样。   “既然是命令,那就一定要去了。”半晌后,云檀吃力地坐起身来,她迷茫地观望天色,“现下是什么时辰?”   “申时三刻。”秋月答,“宴席于酉时开始。”   “时间不多了……”云檀坐在软榻上喃喃,今晚她不得不将悲痛深深地隐藏到内心深处,再把笑容当作面具一样戴在脸上,“秋月,替我好好梳洗一番,我要换上最漂亮的裙子,挂上最明亮的首饰,精神奕奕地赴宴,绝不能让苏燃看笑话。”   “是。”   ***************   醉月楼位于灵云城东西两街交界处,屋角凌云,飞檐如龙,盖造精工,分外奇巧。   苏燃今夜包下了整座酒楼,这其实是一场秘密的庆功宴,庆祝七王爷披荆斩棘,飞黄腾达。   如今,他想要皇位已如探囊取物,很快皇城中就会传出新帝突发疯病,神志不清,甘愿让位于七皇叔的消息。   灯火通明的酒楼内,语声喧哗,十分热闹,随苏燃出行的心腹官员悉数到场,包括他的盟友——数位德高望重的晔国旧臣。   筵席上,佳肴美馔,横陈罗列,一队伶女应邀前来,个个身披大红销金舞裙,云髻高挽,璎珞垂胸,她们舞的舞,唱的唱,笙箫弦管,音律袅袅;云肩鹤袖,花枝招招。   官员们起初理智尚存,纷纷矫言伪行,举杯撞盅,表现得彬彬有礼,然而酒酣耳热之后,个个就原形毕露,丑态尽显,伶女们趁机投怀送抱,任由亵狎,莺声燕语连绵一片,文官武将们沉湎酒色,毫无知觉,有些喝得酩酊大醉,干脆卧倒在地,当着众人之面呼呼大睡。   云檀去得晚了,因此一到场便看见一幅狂喝滥饮,奢靡颓唐的景象。   当她推门而入时,所有人的眼睛都朝她看去。   云檀从来都没有像今夜这般光彩照人过,她绿鬓朱颜,丰容靓饰,明艳得宛如从天而降的晚霞,此时,她正立在门边,带着一种冷漠又讥讽的笑容环顾全场,接受着来自远远近近的目光。   她的心在滴血,唇上却挂着微笑,丽人款款步入酒场,迈过酒滓斑驳的地面,向人群汇聚的地方走去。   有位晔国将军喝醉了,远远看见她便高声笑道,“哟,这不是咱们晔国的女英雄吗?”   女郎猛然转过头去,她的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迎面抽了一记耳光。   “将军过奖了。”云檀冷冷地回答。   她突然轻笑起来,径直走到一张杯盘狼藉的圆桌边,让小二拿来一个干净的酒盏,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这次计划成功,可多亏了云檀姑娘,若不是因为你,上颢绝不会轻易立下军令状,命丧乱军之中。”此时,一位锦袍老者缓步走到云檀身边,他是筵席上少有的几个神志清醒的人。   云檀没有回答,她刚刚饮下一杯烈酒,从喉咙到胃腹都在燃烧。   “看来我要名垂青史了。”片刻后,她带着讥笑的神情转过脸打量着身边的老人,却意外地发现他就是那个在山洞里跟她说话的黑袍长者。   “以姑娘的功绩,自然能流芳百世。”老人面无表情地回答。   “左相大人说笑了,”女郎哂笑起来,“利用女人复国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我若是名垂青史,岂不是给晔国蒙羞?况且左相大人真的以为晔国能光复如昔吗?以苏燃的为人,他顶多还我们一个名号,大人处心积虑复立的不过是个傀儡国罢了。”   “但无论如何,晔国不会就此消失,只要它有一个名号,往后就会有反转的机会。”老人放下酒杯,单手负于身后。   “所以为了这个机会,左相大人甘当敌国王爷的走狗,为他鞍前马后,鞠躬尽瘁。”云檀媚然浅笑,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举在手中轻轻晃着,幽幽然道,“昔日雩之国攻打晔国,令无数人死于非命;今日晔国暗中使劲,又夺走了多少无辜者的性命?古往今来,征战杀伐,从无正义,这话从前我不懂,今日才算真正明白……”   “成大事者必须心狠手辣,若人人都如姑娘这般妇人之仁,晔国恐怕永无出头之日。”老人冷冷回答。   云檀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又尖又利,听上去格外刺耳,“左相大人说得好,成大事者必须心狠手辣,反正最后死的那个不是他呀,对吗?”   言毕,她仰起脖子又饮下了第二杯酒,面颊立刻烧得酡红,“恕云檀失言,云檀不过是个女人家,软弱无能,见识浅陋,只知道吃喝拉撒爱男人,不懂你们这些成大事者的作风……”   说着,她举起酒杯,摇曳生姿地往别处走去,留给那老人一个花枝招展的背影。   楼内灯烛辉煌,丽人轻飘飘地穿过桌桌筵席,时不时有人从她跟前一晃而过,有个半醉的男人正追着一个红裙伶女满场跑,他被地上的碗碟绊了一跤,恰好扑倒在云檀脚边。   “美人儿……美人儿……”他醉醺醺地爬起来,嘴里嘟哝着,伸手抓住女郎的长裙,将脸埋在她的裙褶里。   云檀大笑起来,她抬起一只玉足踩在他的肩膀上,“哪儿来的狗?回去喝你老婆的洗脚水吧!”   说完,她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引得四周一片哄笑。   女郎聘聘婷婷地穿过凌乱的桌椅,淫靡的人群,最后走到一处烛光暗淡的角落,此处灯火阑珊,昏沉不明,一道垂落的帘幕正随着破窗而入的夜风飘来荡去。   她极力压抑的悲伤突然成倍地涌来,云檀紧紧握住酒杯,克制住流泪的冲动。   “夫人未用菜肴,只一味饮酒,小心伤身。”   女郎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雅柔和的男音,她蓦地回过头去,只见七王爷苏燃正披着一身纯白华裘,立在幽暗的阴影中冲她微笑。   他的目光温柔而残酷,说话的态度则一如既往的亲切和体贴,云檀知道这种温柔的背后是绝对的冷酷,没有一丝一毫的真情,若不是亲历了重重苦难,她绝不会相信这张英秀的面孔背后,竟然暗藏着如此险恶的意图。   “王爷真会说贴心话。”云檀故作受宠若惊地笑道。   “夫人这几日一定过得很不好,”白衣男子裹着手笼,静静微笑,“说实话,今夜夫人如此艳光照人,教本王十分吃惊。”   “难道非要身穿缟素,哭哭啼啼才能表达对死者的敬意?”女郎面上挂着伪装的浅笑,“王爷最想看见的是什么,妾身心里一清二楚,只是妾身不想让您如愿。”   “既然如此,夫人放心,本王不会强人所难。”苏燃从容道,他知道她在掩饰痛苦,极力维护着最后的一丝尊严,但无论她是哭泣还是假笑都无法修补已经血淋淋的心,这给他带来了足够的乐趣,那是一种胜利过后的回味。   “王爷真是宽宏大量。”女郎笑得讽刺。   “多谢夫人夸奖。”   云檀避开他的目光,侧身望向窗外夜色,“听说王爷为了得到今日的成就,让无数忠臣良将死于非命,王爷好借他人之手铲除劲敌,自己则两袖清风,置身事外,妾身很好奇,不知王爷给上将军加了什么罪?可是拥兵谋反,暗杀藩王?   “看来夫人已有所耳闻,”白衣男子淡淡笑道,“不如这么说,夫人眼里的上将军,将与世人眼中的上将军有所不同。”   女郎的脸上顿时掠过强烈的悲哀和愤怒之色,她紧咬银牙,几乎要发起抖来,却被一股超常的意志力牢牢地克制住了,“王爷当真是惜名如命,可惜敢做而不敢当,即是枭雄,也落了下乘。”   “本王也不愿东遮西掩,但夫人应该知道,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七王爷笑道,“如果本王恶名昭著,自然不得民心,一个不得民心的王爷,即使坐上帝位也不会长久,为了将来的王图霸业,本王难免要费劲曲折,维护名誉。”   “王爷果然深谋远虑,”云檀露出淡淡的讥笑神情,“容妾身冒昧一问,您年纪轻轻便如此阴险毒辣,可是过去曾有不堪回首的经历?”   听得此言,苏燃大笑起来,“这恐怕要让夫人失望了,本王自小隐居皇城,衣食起居皆富足安逸,从未有过不堪回首的经历。”   他说着,意味深长地望着女子,用那和缓的,悦耳的声音徐徐说道,“夫人,恶即是恶,它是与生俱来的,就像有些人天生就异于常人。恶是一种天赋,可惜人们总喜欢粉饰它,希望它变得有理可循,而事实上,恶是天生的,就像有些孩子会随手捏死一只脆弱的蝴蝶一样,它没有道理可言。”   云檀怔怔望着黑暗中白衣胜雪的男子,只觉胆寒发竖,四肢冰凉。   他的外表似谪仙,灵魂却如魔鬼,女郎感到晕眩,她迅速闭了闭双眼,再也不想在此处停留片刻。   “夜已深,妾身神倦体乏,若无要事,可否告退?”女郎睁开双眼,不矜不伐地开口。   苏燃微微一笑,点头应允了。   他从不杀女人,除非这个女人具有极大的威胁,这是一个奇怪的习惯,不符合他冷酷无情的作风,云檀猜想,或许苏燃从骨子里便瞧不起女人,所以根本不屑于与她们斗争。   得到了离开的允许后,女郎顺着昏暗的阶梯,匆匆下了楼。   她推开门,风雪呼号着迎面扑来。   “夫人慢走。”小二立在门边,点头哈腰。   楼外停着一辆宽敞的双毂马车,秋月已经收拾了好了所有行装,静静等候在醉月楼外。   今晚,她们就要启程回遥玦山庄了。   清秀的婢女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搀扶着苍白的女子登上马车,云檀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回过头,望向遥远地方,峰峦叠嶂的雪山。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却也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地方,她将刻骨铭心地记得曾在这里得到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随着绣帘垂落,马车轱辘前行,雪地上留下了两行孤独的印迹,它不停地向前蔓延着,一如女子凄凉却尚未结束的余生。   完   2016/9/10   ************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了小天使们,这篇是be。 其实我就是想写一段乱世中的爱情,男女主是铁蹄马和亡国花的设定,没法永远在一起,所以我让他们有一段非常幸福的时光,但没有厮守终生。 小白莲发誓以后再也不写be了,心好累。 整篇文我写了好多年,从高中开始脑子里就有了雏形,当时写过一篇40万字的文,成为了是黑历史一般的存在。。。进了大学后重写一遍,洋洋洒洒又是60万字,依然天雷狗血。。。大学毕业后又开始重写,一边读研一边写,研二的时候才写完,这些年的很多想法和感悟都寄托在这篇小说里,所以它就是我的青春啊,虽然途中还写过一些中短篇,但都没这篇来得跨度大。 对于男女主,小白莲只能说尽力了。 每次写男主我都很担心自己笔力不够,会把他脸谱化成一个面瘫男或者霸道将军。这种见惯生死又位高权重的人,心理素质和思想应该是与众不同的,所以我写上顥基本都走内心戏,也避免花太多笔墨在他的外表上,尽量凸出思想,但小白莲水平有限,人生经历也浅薄,纯靠yy心好累,实在是没法更深入地刻画这个人物了,但我对男主是真爱啊,他的大部分个性和品性都是我理想的寄托,最后让他战死沙场也算是某种理想的破灭吧,摊手。 对于女主(其实我虐她才最狠啊!),比起男主写起来更加顺畅,毕竟我也是个女的,女的写女的总是更方便,小白莲不喜欢人见人爱的女主,所以云檀从头到尾只有上顥一个真爱,没有任何备胎男配,倒不是讨厌玛丽苏之类的,我从小萌点就很奇葩,以前看言情小说,只要确定了男主,男配的戏份就会被我自动忽略…… 大boss苏燃同学其实就是大部分言情里的男主啊,什么腹黑王爷,为了权力心狠手辣之类的,只要有个心爱的女人,读者就会原谅他……可惜宝宝不喜欢王爷,宝宝喜欢禁欲系军官…… 不管怎么样,终于写完也发完了,感谢所有冒过泡的小天使和愿意看完这篇大冷文的读者,感谢基友蘑菇菌,还有每章都给我留言的阿罗和念生夫人,以及时不时冒泡的apple,你们简直是晋江好读者啊,太良心了,小白莲超感动!! 云檀的最后结局会在新文’毒泷山’的前三章交代,我已经发了~小天使们有兴趣可以去看一下~ 毒泷山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